1927年6月2日,王國維突然自沉頤和園昆明湖,一時,海內外學人為之震驚。近百年來,試圖探究其死因的文章很多,或各有所悟,但鮮少獲得集體認同者,這也因此被認為是20世紀學林懸案之一。竊以為,若自殺之事,雖也可能有遠因,但近因一定是最為切實的,否則便難以解釋為何選擇某個具體的時間和地點自殺。而若關注近因,則生前最近的文字顯然是值得重視的。王國維生前最切近的文字首先是遺書,撰于自沉前一日即6月1日夜,有文末的落款可以證明;其次,就應該是同日晚間所題的兩頁扇面,乃書他人詩以贈人。無論是自撰文字還是抄錄他人詩,既書寫在生命臨終之際,則心思匆迫,應無意再作無益之文字,或看似并無波瀾的文字,可能有一定的隱喻意義,呈現(xiàn)特別時刻的特別心境。關于遺書,筆者已有粗略解讀,大概與其一生滄桑、近年世事變化等有關。而此兩頁題扇,既與遺書撰寫時間相近,自然同樣值得關注。由王國維題扇所引詩,不僅可見王國維一時之心情,也可見晚清民國時期一類特殊群體之心情。
一、關于兩頁題扇的若干問題考辨
王國維6月1日晚題扇是應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學生謝國楨之請。謝國楨所請兩扇,一扇自存,一扇為友人“著青”而請。關于題此二扇的原因、時間和內容,謝國楨曾兩度撰文說明。第一次是在王國維去世后十日,即1927年6月12日,謝國楨在《晨報·星期畫報》發(fā)表《悼王靜安先生》一文,說:
先生曾為楨書二扇,均蹈湖前一日書成,其互易“兄”“弟”二字稱呼,乃赴頤和園前一小時所涂改者。箑上四詩,系錄韓冬郎、李義山之作。然題“著青”款之二者,若先生之絕命詞,其托此以見志乎?
五十余年后,即1978年6月22日,謝國楨又發(fā)表《題王國維先生書扇面絕筆書遺跡》一文,云:
在先生逝世之前數(shù)日為國楨及友人所托,書寫扇面兩頁當先生寫扇面時,將楨之名,誤寫為兄。這天先生赴頤和園后,又返校園辦公室用墨筆涂改“兄”為“弟”字,然后又進頤和園魚藻軒前效止水之節(jié)自沉,于是可見先生強毅堅忍之志,鎮(zhèn)定安詳,臨時不茍的態(tài)度。
這個扇面上所寫的是唐末韓偓所作的七言律詩二首,頭一首題目是《即目》,亦作《即日》;第二首題目是《登南神光寺塔院》又先生寫玉山樵人“回避紅塵是所長”的詩句就可以知道先生自沉之志早已決矣。
對勘這相隔半個多世紀的兩篇文章可知,謝國楨雖然是題扇的接受者,但其所述還是有前后不一甚至矛盾之處的,尤其是后來的追憶似乎問題更多。第一文明確說題扇乃蹈湖前一日書成,第二文則易為逝世之前數(shù)日,后說顯誤;落款斟酌“兄”“弟”二字,第一文說二字“互易”,第二文說改“兄”為“弟”,顯以第二文為是,因“互易”二字其實是說不通的;修改“兄”“弟”二字的時間,第一文說是赴頤和園前一小時,第二文說是到頤和園后又返回清華涂改,顯以第一文為是,至今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王國維當日曾兩赴頤和園;關于題詩內容,第一文說兩扇分題韓偓與李商隱詩,第二文只說自存扇面,提及韓偓二詩,而未及另扇所題何詩;第一文說為友人題扇之二詩隱喻自沉之志,第二文說為自己題扇之二詩隱喻絕命之義。謝國楨以當事者的身份發(fā)表言論,前、后兩文事實與義理尚且有以上諸多不一致的地方,何況他人所述或轉述者。不過,稍加辨析,我們還是可以大體還原基本情況:兩頁題扇乃應謝國楨及其友人之請,均題于6月1日,為謝國禎所題系韓偓詩二首;6月2日上午修改落款,易“兄”為“弟”,然后雇車去頤和園;為其友人亦題詩二首;兩扇所題詩均有一定的隱喻意義。
其實,要勘察此二扇的部分真實情況并不難。1927年10月31日出版之《國學月報·王靜安先生專號》,在正文前刊有“扇面遺墨一”“扇面遺墨二”,即王國維6月1日晚所題兩扇圖影,落款一題“著青仁兄屬”,一題“剛主仁弟雅屬”,均未注明引詩作者。謝國楨判斷題贈自己的是韓偓之詩,并不奇怪,因為據(jù)他本人回憶,此前王國維亦曾題此二詩贈趙萬里,并徑題為“玉樵山人”詩。王國維也曾以條幅書其中一詩贈其他同學,謝國楨耳聞目睹,很容易就做出判斷;而另一扇謝國楨何以判斷是李商隱之詩?尚難考索,問題是他倉促給出的錯誤結論影響了當時和后來的許多人。下面依據(jù)相關材料,略作考證。
斷定題扇作于6月1日晚間,證據(jù)是柏生(劉節(jié))的自述:
五月二日午,同學公宴諸導師,為臨別之會是晚,某與同學謝國楨,謁先生于校西院十八號私第,問陰陽五行說之起源,并論日人某研究干支之得失。農(nóng)歷五月二日即公歷6月1日。當晚,謝國楨與劉節(jié)到王國維府上拜訪,討論若干學術問題。若此前謝國楨即請王國維題扇,則該晚即應取走,次日王國維縱想起落款有不合適之處,也難以再行修訂。最大的可能是當晚謝國楨才提出題扇請求,在二人離開后,王國維方揮毫題寫。次日攜至研究室,發(fā)現(xiàn)稱學生為“兄”未免生分,因易“兄”為“弟”,方顯師生親切之誼;而另一扇則維持“著青仁兄”之稱,蓋王國維與其并無師生之誼,用語自然客氣一些。王國維去世后,謝國楨方從其研究室取走題扇。
兩頁題扇,一頁贈謝國楨自是無疑,另一頁乃為謝國楨友人“著青”所題?!爸唷闭哒l?似未見有詳考其人者。今粗檢文獻,知“著青”乃呂咸(1889一1961)之字,河北涿鹿人,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法科,民國間官至中央銀行國庫局局長,后赴臺灣。謝國楨年幼呂咸12歲,他與呂咸如何結識,呂咸又如何托謝國楨代請王國維題扇,待考。
謝國楨回憶箑上四詩,系分錄唐代韓偓、李商隱之詩。謝國楨自存的是韓偓七律二首,據(jù)此推斷,為呂咸所題者應是李商隱之詩。但事實應是,謝國楨取回扇面,因正值王國維喪期,或未曾細檢,便匆匆轉交呂咸,僅憑對題詩風格的模糊印象而誤記為李商隱之作。今細勘王國維為著青所題,知乃王國維曾經(jīng)之同僚陳寶琛的《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之三、之四。謝國楨對落花詩作者的誤認,導致后來不少人的盲目附和。陳寶琛對此“陳”冠“季”戴的情況有所回應,王揖唐云:
(王國維—一引者注)歿之前為人書扇,中有“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之句,死志之決,即此可知。都下報紙多以為錄李義山作,人以詩工,亦不暇考,實則乃摘錄陳弢庵先生詩也。近見弢老為華陽喬君書扇,并識之云:“己未次韻澤公《落花》之作,靜安致命前一日,取其后二首為人書扇。相感之深,彌益于痛,傳者乃誤以為玉溪之詩,何淄澠之不辨耶?”
看來關于引詩作者的誤傳相當普遍,尤其是報紙刊文,流布廣泛,影響亦大。蓋代人受贈的謝國楨既如是說,他人也就不遑辨別真假了。為了正本清源,陳寶琛不得不自題此二詩于扇贈“華陽喬君”,并特加識語以澄清?。只是一扇流傳的范圍,終究有限,以至于很久以后依然有將此二詩作者誤作李商隱者。也有論者雖不認為是李商隱之詩,竟又誤以為是王國維自作詩,一誤再誤,亦足驚人。在20世紀30年代,黃濬即就此鄭重糾謬,他說:
滄趣《落花》詩,原題為《落花和遜敏齋主人韻》,“遜敏齋”者,載澤也。其實為自步《感春》前韻,陳晚年彌謹慎,不欲自明。其第四首“流水前溪去不留”一詩,王靜庵最愛之,為人書于扇頭,而未注為弢老作。未幾,王自沉于昆明湖,此詩即紛傳為靜庵作,以中有“委蛻大難求凈土”句,近于蓄念投湖也。已而報端有人又言為李義山詩,尤可噱。弢老與門人談及此事,有“淄澠莫辨”之語。此則本為以訛傳訛無須自明者耳。
這里說的“報端有人又言為李義山詩”,當為謝國楨,兼及后來以訛傳訛者,而更多的人則“紛傳”為王國維之作。想必詩作的真正作者陳寶琛聽聞此等不實消息,心中應是五味雜陳。陳寶琛對王國維于其詩之共鳴,深感悲痛。1934年,陳寶琛曾作《柯鳳孫上元留王靜庵夜話詩稿為王復廬題》二首,之二云:“人間何世復何言,相視麻鞋剩淚痕。裂帛一灣澄碧水,投詩還酹獨清魂?!边@是在王國維去世七年后,陳寶琛對他的沉痛追憶,足見“相感之深,彌益于痛”了。
由以上之考據(jù)可知,王國維題扇兩頁,為謝國楨所題者乃晚唐韓偓七律《即目》二首之一與《登南神光寺塔院》;為謝國楨友人呂咸所題者則為陳寶琛《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之三、之四。梳理清楚了這些基本事實,才能作進一步的分析探究。
二、題扇引韓偓詩之“隱喻”意義
雖然人們對于王國維為呂咸題扇詩的原作者,先后看法不同,但對于王國維兩頁題詩的隱喻意義,則幾乎一致認同。謝國楨第一文說為呂咸題詩第二首類乎王國維之絕命詞,乃“托此以見志”;第二文說為自己所題《即目》中的“回避紅塵是所長”之句,可見“先生自沉之志早已決矣”。王揖唐、黃濬等從題詩中“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兩句,知其死志已決。連一直若隱若現(xiàn)的《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原作者陳寶琛也感受到王國維對自己的詩歌“相感之深”??梢?,諸家一致認為,王國維臨終題此四詩,皆有以此見自沉之志的隱喻意義。則此四詩非漫然相題,蓋可知矣。只是詩歌語言畢竟與遺書不同,遺書的文字雖也有隱約、迷離之處,但總是直接指向死因,而題詩的隱喻意義則存乎間接而帶有聯(lián)想性質的文字中,若要將其落到實處,還是需要證明的。
王國維為謝國楨題扇第一詩云:
萬古離懷憎物色,幾生愁緒溺風光。廢城沃土肥春草,野渡空船蕩夕陽。倚 道向人多脈脈,為情因酒易帳帳?;峦緱墧S須甘分,回避紅塵是所長。
韓偓《即目》詩有兩首,王國維所題乃第一首。據(jù)吳在慶考訂,此詩應作于唐代天祐二年(905)春,時韓偓流寓湖南醴陵。詩寫春日景象,但觸目是廢城、野渡、空船與夕陽;相形之下,眼前之沃土與春草適以狀荒涼之景而已。詩人因酒后引發(fā)離懷愁緒而“憎”物色,由“萬古”“幾生”可知,這一感情并非臨時生發(fā),而是由來已久。結二句言自己受到朱全忠權勢之迫害,既無力挽救大唐王朝,又不愿同流合污,所以心甘情愿遠離政治和俗世,深覺退隱江湖才是最好的選擇。
王國維為謝國楨所題第二首詩是韓偓的《登南神光寺塔院》:
無奈離腸日九回,強攄懷抱立高臺。中華地向城邊盡,外國云從島上來。四序有花長見雨,一冬無雪卻聞雷。日宮紫氣生冠冕,試望扶桑病眼開。
此詩作于天祐三年冬,唐時南神光寺在福州城南南臺山。詩寫離愁,因為站在塔院的南臺,登高而望遠,從福州形貌特征寫起,筆觸擴大到海中諸島。此詩的情感極為抑郁而盤旋,有花而雨長在,無雪而時聞雷,一切都呈現(xiàn)出不穩(wěn)定的跡象??傊嗽姳磉_了一個詩人在充滿變化和不安的時代對國家命運的關切,雖離腸一日九回,而猶望開啟病眼,能看到一個穩(wěn)定而有序的世界。
唐王朝滅亡于907年,韓偓這兩首詩分別作于唐亡前兩年和一年,哀唐與哀己交錯其中,一者安心隱逸,一者猶存念想,其中并無任何棄世之意。謝國楨說從《即目》二首之一“回避紅塵是所長”,就能知道王國維有自沉之意,似乎言之過矣。因為“回避紅塵”直接對應前句“宦途棄擲”,意思十分顯豁,謂遠離官場。問題是謝國楨知道王國維也曾為趙萬里同題過這兩首詩,題畢說:“樵人詩出于一扇,神味相似,而風骨轉遒?!蓖鯂S認為此二詩都表達了哀唐、哀已而不失希望之意,并沒有認為其有厭生之意,反而從中讀出了不屈的人生力量。所謂“風骨轉遒”,就是指放棄仕途“須甘分”,而遠離政壇、隱逸避世“是所長”,不是被動的“棄擲”和“回避”,而是主動聽從自己內心的安排,所以才顯得果毅堅強。謝國楨認為的隱喻多少有點其來無端。韓偓集中,與《即目》創(chuàng)作時間相近、創(chuàng)作地點同在醴陵的還有《避地》一詩,其后半首云:“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負國恩。白面兒郎猶巧宦,不知誰與正乾坤?!彪x愁依然是離愁,自然依然蕭瑟孤寂,但與表述自己“宦途棄擲須甘分,回避紅塵是所長”的志趣不同,此詩對當時新貴“猶巧宦”作了尖銳譏諷,其實這也是作者“宦途棄擲”的原因所在,不愿與“巧宦”的“白面兒郎”同流合污,這是一種君子氣節(jié)。詩人雖“回避紅塵”,但對未來能夠力正乾坤的人依舊充滿了期待。而就自己的人生選擇而言,若回報國恩,情當殉國;若遵循天意,理當偷生。事實上,在唐昭宗被殺之后,不少士大夫確實選擇殉國而去,而韓偓選擇了“偷生”。他認為,生存方式可以轉變?yōu)殡[逸等,生命乃蒼天賦與,不可自毀,沒有什么比“天意”更強大、更重要、更讓人心安。所以,韓偓詩雖然流露了濃重的愁情,表現(xiàn)了滿目的荒涼、官員的丑態(tài),但也不忘期待正乾坤的人,更不忘天賦生命須珍惜之意。謝國楨認為王國維所書韓偓此詩隱喻自沉之志,顯然言之唐突了。
民國年間的清遺民,除了如梁濟這樣極少數(shù)殉清的人之外,大多隱逸南北而自遣生涯,對“偷生”帶有一種普遍的認同。如陳曾壽就有“憔悴如斯終不死,書生留命亦符天”之句,明題冬郎小像,亦暗寓自我情懷。而陳寅恪認為,王國維溘然自沉與韓偓的偷生之意適成對照,“更期韓偓符天意”?,希望王國維能向韓偓學習,敬畏天賦的生命。1953年秋,蔣天樞到廣州拜謁陳寅恪,曾談及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蔣天樞詢問“曾訪梅真拜地仙,更期韓偓符天意”兩句之意,陳寅恪直言乃用韓偓《避地》“偷生亦似符天意”句意,表示“希王先生不死”。更有意思的是,陳寅恪在詩中把辛亥后王國維東渡日本同樣看成是“避地相從勤講學”,也把甲子之變后,羅振玉、柯劭怒相約投神武門外御河而死,說成“神武門前御河水,好報深恩酬國士”,這同樣是承襲了韓偓《避地》“未死深疑負國恩”句意,可見韓偓此詩對陳寅恪之影響。韓偓此詩能夠隱喻的只是讓生命換一種方式繼續(xù)生存,并沒有主動終結生命的意思。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韓偓并非怕死,而是認為,生命本身的意義令人更值得敬畏。其同樣作于醴陵的《息兵》云:
漸覺人心望息兵,老儒希覬見澄清。正當困辱殊輕死,已過艱危卻戀生。多 難始應彰勁節(jié),至公安肯為虛名。暫時胯下何須恥,自有蒼蒼鑒赤誠。
既“輕死”,復“戀生”,原因是尚有赤誠“見澄清”之愿,當下受辱更能彰顯人生勁節(jié)。相對而言,王國維題韓偓二詩尚未及《避地》《息兵》之生死之義,《即目》二首之一與《登南神光寺塔院》不過表露暫時安于隱逸、不失希望之意,連王國維自己也說有一種遒勁的風骨在。所以諸家由王國維書韓偓詩,聯(lián)想到王國維有暗喻自沉的意思,未免有點闡釋過度。
民國甲子之變后,王國維離開紫禁城,已然是“回避紅塵”了。他在準備接受清華聘約后致信蔣汝藻說:“弟于上月中已決就清華學校之聘,全家亦擬遷往清華園,離此人海,計亦良得?!薄半x此人?!奔础盎乇芗t塵”。此后兩年中,王國維確實大致以做學術的方式隱居清華。王國維臨終題韓偓二詩,不僅沒有自明死志的意思,反而是鼓勵活著的人隨遇而安、珍惜生命、期待未來。王國維對韓偓《即目》二首之一的偏愛,大概是當時清華不少人的共識。他為趙萬里題扇寫此詩,為周光午寫條幅亦書此詩,可見,王國維在6月1日晚為謝國楨題扇,再度想起此詩,并非偶然起興,而是一段時期同一心情的自然延續(xù)。此詩既一題再題,則其與臨終之事并無必然關系,刻意將它與王國維自沉之事聯(lián)系起來,不免穿鑿,這也是本節(jié)標題“隱喻”二字要特加引號的原因所在。
三、為呂咸題扇引詩意旨考察
謝國楨第一次為王國維題扇之事撰文,弄錯了王為呂咸題扇引詩的作者。他認為題詩第二首“若先生之絕命詞”,影響頗大。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雖確認題詩為陳寶琛所作,但也認為由其可見“死志之決”。黃濬同樣認為題詩有“近于蓄念投湖”之意。諸家?guī)缀醣娍谝辉~,認為題詩第二首有比較強烈的隱喻意義,尤其是王揖唐、黃濬二人,與陳寶琛皆有比較密切的交往,其言更易令人信從。前既考論韓偓之詩不僅無棄世之意,而且有惜生之情;更值得注意的是,王國維并非臨終偶題韓偓之詩,他只是對近年題詩內容的習慣性延續(xù)而已。同樣的問題也出現(xiàn)在引陳寶琛之詩上。引韓偓詩之意,無法起韓偓以問;而陳寶琛當時尚健在,完全可以面詢其意。如果陳寶琛之詩本身沒有厭棄生命之意,王國維又如何能“無中生有”,并被諸家認定隱喻死志呢?
檢王國維為呂咸題扇,乃陳寶琛《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下文簡稱“落花詩”)之三、之四。此組詩作于1919年,從詩題似乎看不出陳寶琛次韻的背景。1928年,陳寶琛再作《蔭坪疊落花前韻四首索和己未及今十年矣感而賦此》(下文簡稱“后落花詩”)四首,從詩題可知,陳寶琛兩次次韻皆應遜敏齋主人載澤“索和”而作,十年后再思前事,情難自已,因再賦同韻四首。按,載澤,字蔭坪,號遜敏齋主人,為愉恪親王允禍(康熙十五子)五世孫。入繼惠端親王綿愉第四子奕詢?yōu)樗米?,初襲輔國公,后進封鎮(zhèn)國公加貝子銜。載澤曾受寵于慈禧,慈禧易其原名“蕉”為“澤”,后娶慈禧侄女、光緒帝隆?;屎笾脼槠蕖T谕砬寰髁椡菩羞^程中,載澤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光緒末年和宣統(tǒng)年間,他任度支部尚書,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宣統(tǒng)元年(1909),陳寶琛在被投閑置散二十多年后再度應召入宮,任溥儀師傅。辛亥革命后,清帝退位,陳寶琛仍在紫禁城中任事,一直持續(xù)到1924年甲子之變,后隨溥儀移居天津。1931年,溥儀受日本人蠱惑去長春建立偽滿洲國,因為深知“民族是不可得罪的”?,陳寶琛沒有追隨而去。梳理這一段歷史可知,陳寶琛與載澤曾在宮中同僚任事。
載澤兩次所作落花詩八首,一時無法覓得。今檢陳寶琛《滄趣樓詩文集》、張允僑《閩縣陳公寶琛年譜》等,皆未附載澤原詩。但載澤既兩次索和,則其詩歌創(chuàng)作熱情較高,與陳寶琛的詩歌交往也應有一定頻率。詩詞索和的預設對象通常是志趣相投之人,由此推測,載澤應認同陳寶琛的詩歌意趣與政治傾向。陳寶琛首度次韻載澤落花詩四首時,王國維在上海廣倉學窘編纂《學術叢編》,恐尚無緣結識陳寶琛。
陳寶琛在清末雖深受排擠和打擊,但在清亡后依然是堅定的復辟派,他深度參與了1917年夏的張勛復辟,曾出任內閣議政大臣。隨著張勛的迅速倒臺,遜清王朝的復辟夢想也一時在遺老群中聲息暗淡,留下無盡的遺憾和悲傷以及對民國政府的抵觸和譏諷。載澤之詩雖一時不可見,但既是賦落花,大致也是借花落水流去表達對清王朝復辟無望的悲傷之情,這是從陳寶琛次韻詩里大致能猜測到的基本情感。四詩各有重點,但由第一首“樓臺風日憶年時”可知是登高送目的追憶之作。第一首回憶同、光之時,他們也曾指點江山,意氣之風發(fā)一如花開之燦爛,而今風過花落,政事如棋,變換不已。第二首以猖狂的“冶蜂癡蝶”喻清末重臣,他們耽于享樂,不思國政,導致大清王朝傾覆,而今愁腸百結,徒嘆奈何。第三、第四首即王國維為呂咸題扇者。先看第三首:
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初終。返魂香豈人間有,欲奏通明問碧翁。
在第一、第二首寫盛衰之感的基礎上,陳寶琛于第三首直接寫出了人生的幻滅感:花開花落無一不是自然,能勘破這一規(guī)律的人又如何呢?傳說中能讓人死而復生的返魂香終究只是傳說。人間的無奈是人間解決不了的,或許陳寶琛只有像屈原一樣仰首問蒼天,但也注定問不出結果。陳寶琛是難得的清醒者,也正因為清醒而悲涼,即如花落蛛網(wǎng),蛛網(wǎng)也挽留不住春天一樣。不過,這一瓣落在蜘蛛網(wǎng)上的落花,卻是陳寶琛最后的倔強。陳寶琛已然知道世事一場大夢的道理,他不得不接受清王朝逐漸消失在歷史深處的事實。
再看第四首: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碧池頭。燕銜魚睫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 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小休。
《樂府詩集》吳聲歌曲里有《前溪歌七首》,之七云:“黃葛結蒙籠,生在洛溪邊?;渲鹚ィ萎旐樍鬟€,還亦不復鮮。”落花命運各有不同,或燕銜魚嚏,或泥污苔遮,或相厚,或相殘,這是生活的常態(tài),也是生命的常態(tài)?;▋菏亲匀毁x予的形貌,即便最后飄零,也希望能覓得一方凈土。人的命運又何嘗不是與花一樣呢?言說至此,陳寶琛的情懷更加激蕩,他的身份是師傅,是遜清皇帝溥儀的近臣,所以對如落花一般消亡的清王朝才更多了一份悲憫之情。錢仲聯(lián)特別提到“傷心”一句,云“蓋弢庵為溥儀師傅,故有‘近高樓’之感”,契合情理。陳寶琛對遜清王朝的感情也確實得到了溥儀的充分認可,在英人莊士敦入宮前,溥儀認為陳寶琛“始終是我的靈魂”?,“最忠實于我,最忠實于‘大清'”和“我唯一的智囊”。結二句從花落而轉到根葉,春歸無路,花落無情,猶寄望盛夏的枝繁葉茂來暫時安頓自己的生命。由此可見,陳寶琛雖失望,卻并不絕望。
很有意思的是,陳寶琛這首詩部分內容正由韓偓《惜花》詩點化而來,韓詩云:
皺白離情高處切,膩香愁態(tài)靜中深。眼隨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總 得苔遮猶慰意,若教泥污更傷心。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
韓偓此詩在惜花中表露出深沉的亡國之恨。陳寶琛“泥污苔遮各有由”即本于韓偓“總得”二句,其詩的結句與韓偓詩的結句也意思相近,都言春去后夏天必將到來。王國維對陳寶琛此二詩情有獨鐘,是否和其與韓偓詩的精神頗為一致有關呢?這一點頗值得留意。
陳寶琛的這兩首詩,一方面結合自己的經(jīng)歷和身份來表達對清亡的惆帳和無奈,另一方面也表達了世間輪回的不可阻擋與難以更改,同時也對未來不失期待。其實,陳寶琛在清亡后的情感雖有起伏,但總體還是比較穩(wěn)定的。除了王國維所引二詩略見其情,即直書文字,也大致可見其心志,他說:
空山寂寞之中,原無可樂,以是而疑其怨,猶淺也故國蒼茫之感,遣此誰能?以是而疑其怨,亦褊也孤臣孽子之操心慮患,而無地自容也。愛慕深于平昔,而悱惻以致其誠;哀傷形于詠歌,而涕泣以導其意。極其中情所結,直有不欲明言、不忍明言者。無他,怨之所形,皆仁之所發(fā)也。?
陳寶琛這段話表達的意思,大致可用“以怨載仁”四字概括。無論是身處寂寞之空山,還是胸懷蒼茫故國之感,若只是識得其中一個“怨”字,便是舍“仁”本而逐“怨”末。這意味著陳寶琛并不十分在意外在的人生表現(xiàn),他看重的是內心的溫厚純良。這大概可以理解陳寶琛為何在詩中一邊傾訴著悲涼和無奈,一邊又表述著超然與期待了。在他看來,外在的現(xiàn)象與內在的情感貌似分離,其實在更深的層次上彼此糾葛在一起。
王國維除了民國初年在日本京都寫了十多首詩歌哀挽清亡,1916年初回到上海后,便很少涉及這一主題。自沉前夕,他突然把陳寶琛這兩首深寓亡國之痛的詩題扇贈人,若非平常盤桓心中,料難信筆寫出。陳寶琛長時間近“高樓”,王國維也在“高樓”旁邊出任過南書房行走。這種相似的經(jīng)歷,應該增加了他對陳寶琛詩的特別體認。如果按諸家所述,“委蛻”二句隱喻王國維投湖之意,則陳寶琛在此二句之前原說落花有“燕銜”有“魚睫”、有“泥污”有“苔遮”的不同,但終究希望能有一個好的歸宿,而非好花卻自求速敗之意。陳寶琛從來就無殉清之意,何以他人會由陳寶琛之詩而聯(lián)想到王國維自沉之志,這確實有點匪夷所思。再說受贈者呂咸并非與王國維熟稔之人,王國維何必對一個并不熟悉的人暗示投湖之意呢?一個連遺書都不愿明言死因的人,會通過為一個陌生人題扇而隱喻死志嗎?
王國維之所以題寫陳寶琛的落花詩,或與他們曾同在紫禁城共事有關。陳寶琛先入宮,王國維于1923年5月底抵京,入值南書房,此后不到一周,即與陳寶琛開始了“工作”交往。王國維多將從陳寶琛處聽聞的宮中之事轉告羅振玉。從王、羅通信來看,王國維似乎對陳寶琛諸多行事不滿。1924年5月28日,王國維致羅振玉信云:
自分手后,往紫陽處,以正請客不得見,復折而詣螺江,告以日碑之言及在禁中所聞,強聒至兩小時,螺江仍辯其誣。最后乃告以此種消息寧信其有,則有備無患,既有所聞,不敢不告。螺江乃謝,然未必有覺悟也。?
“螺江”即指陳寶琛。從上引文字可見王國維與陳寶琛在觀念上的齟齬。王國維雖然不認同鄭孝胥,但對鄭孝胥批評陳寶琛“無可為善,亦不足為惡”之言則深表贊同。此后一直到甲子(1924)十月之變,馮玉祥限溥儀即日離宮,溥儀倉促之際赴醇親王府,后又往日使館,王國維與陳寶琛先后侍行探訪,行跡相接。后來溥儀寄寓天津張園,陳寶琛從京城移居天津隨侍左右,而王國維則移席清華,逐漸遠離遜清小朝廷。但陳寶琛詩歌的流傳,以及王國維與他的交流也是自然而可能的,與王國維同時入值南書房的溫肅即稱:“自癸亥入值內廷,幾于無日不唔于公,行事亦特詳?!?/p>
從《陳寶琛年譜》來看,入值南書房的楊鐘羲、袁勵準與陳有不少文字交集,同時入值的王國維與陳亦是如此,彼此商議、互訪皆有其例。又如兩人同為郭春榆宮保作七十壽文,也是一證。在這篇壽序中,王國維更是多次提及陳寶?。?/p>
宣統(tǒng)元年六月,皇帝始命臣工恭纂實錄,三年而遘辛亥之變,屬稿才得十一二。壬子四月,復奉詔纂修,時總裁官為長白世文端公續(xù)、吳縣陸文端公潤庠,而今太傅閩縣陳侍郎寶琛…副之…逮辛酉書成,總裁官與于經(jīng)進之列者,惟陳太傅及郭、寶二宮保。而陳太傅、寶宮保均以辛亥入館。
王國維說《清實錄》之纂修過程,雖以郭春榆宮保為核心,也時時涉及陳寶琛太傅,可見王國維對陳寶琛行跡的了然。
王國維為郭春榆所作壽序雖未言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但陳寶琛兩篇壽序皆提及了,擬之為金之元好問。陳寶琛與王國維既同有詩歌之好,則彼此存有詩歌上的交流,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只是今存王國維入值后諸詩,雖有贈紹英、耆齡、袁勵準、楊鐘羲諸人者,卻未檢到有贈陳寶琛者。或許因為兩人年齡相差近三十歲,彼此直接的交往較少。檢《鄭孝胥日記》與《王國維書信日記》,1924年2月16日、4月11日,王國維與陳寶琛等都在一起宴飲;1924年5月27日,王國維曾訪陳寶琛,商議宮中之事;同年11月24、25、26連續(xù)三日,王國維與陳寶琛同訪鄭孝胥。今存有王國維入值后在宮內與羅振玉、鄭孝胥、朱益藩、陳寶琛與紹英等人的合影(圖1),王國維與陳寶琛僅隔著紹英。檢陳寶琛詩集,未見有與王國維唱和者,僅在王國維去世七年后,因柯劭怒弟子王復廬奉呈其師《上元留王靜庵夜話》詩稿,陳寶琛感賦兩絕,其中第二首對王國維的投湖表達了沉痛哀悼。王國維與陳寶琛在政治立場上似有分歧,楊鐘羲在王國維去世后,曾去信陳寶琛,希望以王國維的“尸諫”為教訓,能打開一點張園封閉的局面,但陳寶琛顯然并不接受。政治與詩歌雖有關系,但終究是二事,作為清末宋詩派的代表人物,王國維對陳寶琛之詩保持足夠的敬意大概是毋庸置疑的。
四、從陳寶琛《感春》、前后落花詩到吳宓《落花詩八首》
對于陳寶琛的落花詩,如果“瞻前顧后”的話,則其集前有《感春》四首,后有后落花詩四首,與之詩意相關,前后對讀,方能明白一直通貫之情。陳寶琛是末代帝師,晚年先后任溥儀之侍講、侍讀學士等職,以恢復清室自任。陳寶琛的落花詩雖次載澤韻,但亦用其乙未年(1895)所作《感春》之韻,“大抵皆哀清之亡及自悲身世之意”,在遺老士人群中廣為傳誦。這意味著,要熟參此四首落花詩,尚須對勘《感春》四詩。蓋這兩組詩不僅用韻略同,詩意也前后相承?!堕}縣陳公寶琛年譜》于乙未年下記云:
公慨于時事,有《感春》詩四首,一時傳誦。惟語多委婉含蓄,非悉其本事不易求解。公亦屢議刊稿,而屢刪屢輟。嗣以詩旨告陳衍(石遺),石遺錄入其詩話中。
可見“時事”是《感春》組詩的底蘊。其后,黃濬在轉引陳衍詩話后亦云:
此四詩,盛為人傳誦。其后屢議刊稿,屢刪屢輟,異日集中不知存錄之否?老人曾以詩旨告于石遺先生,為錄入詩話中。余計此詩,去今已四十年,固不妨為作鄭箋,以資傳信也。
黃濬雖與陳寶琛頗多交往,但可能未看到陳寶琛最終編定之詩集,故有不知是否存錄之疑問。但他同樣提及陳寶琛對陳衍言及組詩詩旨之事,故再引陳衍之語,以資傳信。陳寶琛對《感春》四詩的刊刻頗為猶豫,并非是因為詩歌的水平不足,而是其辛辣的批判意味會給陳寶琛增加額外的精神負擔,他深恐觸及當政者的痛點,給自己帶來麻煩。陳寶琛將《感春》詩微旨告訴陳衍的時間雖不能確定,但其發(fā)表和刊刻已在民國年間,滄海桑田,時世變換,此時慈禧、光緒等已經(jīng)去世,而當初的一眾清朝大臣也不再身居高位,陳衍將陳寶琛之意直言道出,對陳寶琛來說,已經(jīng)十分安全。陳衍在《石遺室詩話》中也說:
此四詩見之已久,作者秘不欲宣。時世滄桑,又方有刻集之議,屢與余商定去留,余為刪存六百首,因詳此詩所指,以告觀覽者。
陳寶琛中年退隱家鄉(xiāng)二十余年,期間結識陳衍,從而使得自己的詩歌微旨經(jīng)由陳衍流傳出去。這一時期,陳寶琛政治處境頗為艱難:“惜乎甲申政變以后,忌者孔多,不得不遵養(yǎng)時晦,而自托于林泉之岑寂,以塞饞間之口?!奔咨昴辏?884),法、越之戰(zhàn)演變?yōu)橹?、法?zhàn)爭,法國侵略者原來的意圖是在占領越南北部后入侵中國云南、廣西等地。剛一交戰(zhàn),清軍全線崩潰,接連敗績。慈禧聞訊大怒,廣西巡撫徐延旭被革職并交刑部治罪,云南巡撫唐炯被革職拿問,彈劾軍機大臣、吏部尚書李鴻藻以及張佩綸等人的奏折也被遞到慈禧手中。不過數(shù)日,慈禧下旨免去了奕訴、李鴻藻、翁同龢等人軍機處和總理衙門的一切職務,此即歷史上著名的“甲申易樞”事件。陳寶琛因為參與推薦唐炯、徐延旭統(tǒng)辦軍務失當,而遭部議連降五級,從此投閑家居達二十五年之久。不過他無法忘懷時事,所以才不斷創(chuàng)作詩文委婉傾訴衷腸。這是陳寶琛既將《感春》四首詩旨密告陳衍,也請陳衍代勞刪訂詩集的原因所在。
陳寶琛有創(chuàng)作的勇氣,卻怯于傳播,一直陷于矛盾的心態(tài)之中。而陳衍遵囑將《感春》微旨寫入其詩話之中,從此其時代意蘊也就流傳開來。陳寶琛詩“多有本事可資史料者”。根據(jù)其自述,陳衍在《石遺室詩話》中說:“滄趣有《感春》四律,作于乙未中、日和議成時?!薄耙椅础奔?895年,中日甲午海戰(zhàn)以清王朝的失敗告終。此戰(zhàn)失敗的原因以及失敗后如何收拾殘局,即是陳寶琛《感春》四詩的宗旨所在。試看之一:
一春無日可開眉,未及飛紅已暗悲。雨甚猶思吹笛驗,風來始悔樹幡遲。蜂衙撩亂聲無準,鳥使逡巡事可知。輸卻玉塵三萬斛,天公不語對枯棋。
陳衍轉述陳寶琛之意云:
三、四略言冒昧主戰(zhàn),一敗涂地,實毫無把握也;五言臺諫及各衙門爭和議,亦空言而已;六言初派張蔭桓、邵日濂議和,日人不接待,改派李鴻章以全權大臣赴馬關媾和,遲遲不行;七、八則賠款二百兆,德宗與主戰(zhàn)樞臣坐視此局全輸耳。
此詩直指當朝光緒皇帝、李鴻章等大臣,認為他們乃是導致甲午海戰(zhàn)失敗的責任人,不僅出戰(zhàn)倉促,而且對戰(zhàn)爭進程無能為力,只能坐視失敗的到來。而在與日本議和問題上,臺諫與各衙門徒有空言,李鴻章也怯懦畏事,在中日戰(zhàn)后外交中備受屈辱。可見,《感春》第一首就極具對當朝皇帝和大臣的尖銳諷刺和峻切批評,背后實則隱含著光緒初年朝中政治派別的較量及其所帶來的辱國后果。黃濬與陳寶琛多有交往,頗知根底,他說:“滄趣老人當光緒初年在京朝時,既與高陽善,故與高陽不愜者,若翁,若潘,皆忌其才?!薄案哧枴奔蠢铠櫾?,因著籍直隸高陽而得名,歷官軍機大臣、兵部尚書、禮部尚書、吏部尚書等,曾為同治之師,被奉為光緒初年“清流”魁首,張佩綸、張之洞、陳寶琛便大體同屬這一派系。這種派系爭斗追溯其源,乃光緒與慈禧斗爭的結果。陳寶琛涉及這個話題,必然要介入這場政治斗爭之中,其猶豫、刪改的真正原因就在這里。
陳寶琛因為與李鴻藻相善,又列名四諫與清流之中,故出言激切,封事割切,自然“久為西朝所不滿”。這一方面多少決定了陳寶琛被邊緣化的結局,另一方面也決定了陳寶琛一旦要發(fā)表對國事的看法,必然會流露對久惡清流的慈禧之不滿。“陳寶琛以清流名于世,也因以清流自為而背于時”,政治地位原本就不穩(wěn)定,這些內容如果被透徹解讀,則陳寶琛的境遇將更為艱難。從晚清政壇一路走過來的黃濬說:
平情而論,西后久惡清流,故使書生典戎,以速其敗,中法之不敵,張等固不能辭職責,而其實何能盡以咎張?盈廷交謫,同類相殘,適足為西后快。其后甲午常熟主戰(zhàn),何嘗不蹈齋之轍,特其潰決者愈大,個人之罪謗愈小耳。
黃濬的這一段話,多少有點令人震驚,似乎清王朝的失敗竟然是慈禧“安排”的結果?!皶淙帧本褪撬詈唵蔚牟呗?,而“盈廷交謫,同類相殘”居然是慈禧太后最愿意看到的景象,如此,大清焉得不亡?明乎這一背景,就可看出,陳寶琛《感春》四詩第一首其實已經(jīng)在暗中指向慈禧,第二首則換了一個角度繼續(xù)集矢慈禧“可憐買盡西園醉,贏得嘉辰一斷腸”。陳衍釋云:
此首言孝欽太后,以海軍經(jīng)費浪用諸建筑頤和園與諸娛樂之事,是年適六旬壽辰,當大慶賀,以戰(zhàn)事敗衂而罷。
此詩矛頭直接針對慈禧的貪圖享受,是對甲午海戰(zhàn)失敗原因的追溯。海軍軍費既不足,基本的作戰(zhàn)也就難以保障,再加上在不適宜的時機宣戰(zhàn),自然就會失敗。此詩雖沒有直接提及甲午海戰(zhàn),也未點明作者主戰(zhàn)的態(tài)度,但既言掏空了作戰(zhàn)的本錢,則失敗的罪魁禍首也就顯而易見了。與一國戰(zhàn)爭之失敗相比,個人的壽慶實在微不足道。第三首云海戰(zhàn)大敗,當年所學機械制造皆不堪一擊,此南人翁同龢所以不可為相也,不過,批評翁同龢可能還只是表面,批評慈禧則應是潛在的宗旨。
第四首云:
北勝南強較去留,淚波直注海東頭。槐柯夢短殊多事,花檻春移不自由。從此路迷漁父棹,可無人墜石家樓。故林好在煩珍護,莫再飄搖斷送休。
陳衍釋云:
首聯(lián)言俄、德、法三國代爭已失之遼南,而移禍于割臺也;三句言臺撫唐景崧自立民主國,僅數(shù)日而已;四句言李經(jīng)方充割臺使,在艦中定約簽字。
此詩言甲午戰(zhàn)爭遺留的喪權辱國之事。戰(zhàn)爭結束后,日本強迫清王朝簽訂《馬關條約》,遼東半島、臺灣及其附屬島嶼、澎湖列島等均被割讓給日本,這些恥辱性后果令陳寶琛難以承受。甲午戰(zhàn)敗、割臺議和,是陳寶琛《感春》四詩最直接的創(chuàng)作動因。如此說來,從第一首到第四首,雖各有重點,但都與慈禧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四詩批評的對象雖然較多,但最銳利的鋒芒實指向慈禧一人,因為是她重用翁同龢,又支持翁同龢的主戰(zhàn)計劃,而戰(zhàn)爭失敗又帶來一系列喪權辱國之事。
陳衍對于陳寶琛《感春》四詩的解說,基于作者自述,可謂深知陳寶琛關懷國家大計的凜然風節(jié)。藉其解說,方知陳寶琛何以對這組詩既極為珍惜,又屢加改易了。組詩的矛頭直接針對慈禧太后、光緒帝、翁同龢等,從享樂的太后、無能的皇帝到不敢承擔責任的大臣,陳寶琛都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實際上將甲午海戰(zhàn)的敗北歸諸清王朝統(tǒng)率下的各級官員。如此鋒芒極盛的詩歌,公開的話,自然很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難以預料的后果,故陳寶琛一再擬刊又一再猶豫,復一再修訂,擔憂與珍惜兩種感情彼此交互。他無法直陳用意,只能將詩旨轉告陳衍,通過他的詩話來傳遞深衷隱曲。
而陳寶琛的落花詩正大體延續(xù)了《感春》詩的情緒,黃濬即頗能識出其中奧穸。他說:“滄趣作《感春》詩后十八年,壬子又作《落花》詩,仍用前韻?!秉c出了落花詩與《感春》四詩的關系,其主題正如黃濬所說:
此四詩亦有本事,先生未嘗詳述其寓意。以余測之,大抵皆為哀清亡之作,自憾身世,以及洵、濤擅權行樂,項城移國,隆裕晏駕之類。
黃濬不惜辭費詳釋《感春》四詩,而對落花詩則簡略提及,不免令人懷疑,其友人“可讀先生”即致函黃濬云:“《感春》四詩,詁義特確?!堵浠ā匪脑姡瑒t獨以數(shù)語括之,豈有所不欲詳者耶?”其實,黃濬文中的“詁義”乃轉述陳寶琛之語而已。而對于落花詩的意旨,陳寶琛既未曾“詳述其寓意”,黃濬便也只能隱約言之,其中未必有什么“不欲詳者”。
陳寶琛的這一組落花詩有著強烈的時代意義和具體的本事指向,他也不再在刊與不刊之間猶豫,因為那時民國已建立、清朝已覆滅,再無“犯上”之擔憂了。故《東方雜志》第16卷第4期(1919年4月15日)“文苑”欄目與1919年5月20日《大公報》先后發(fā)表了這一組詩。此時,王國維在上海,與《東方雜志》熟稔,是否這個時候王國維就對陳寶琛此組詩留下了印象?雖不能確定,但確實可能。
除了落花詩,十年后,陳寶琛又創(chuàng)作了后落花詩四首,情韻略同《感春》與落花詩,亦同樣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黃濬說:“其后十余年,又有《后落花》四詩,則言晚近事,亦用前韻?!边@次,黃濬連臆測也免了,徑說四詩“言晚近事”,認為與20世紀20年代后期的政治變化密切相關。陳寶琛三度同韻寫組詩,切合時事,顯然有前后相承、合成詩史之意。
關于后落花詩四首的意旨,吳宓在首次引錄后曾有簡略說明:其一“總敘辛亥革命以來中國之情形”;其二“指民國十三年馮玉祥以兵逼清帝出宮,劫取故宮珍寶”;其三“似言中國各派軍閥之混戰(zhàn)興滅”;其四“似言清帝居津及作者忠愛之意”。吳宓所述是否契合陳寶琛本意,只能暫時存疑。
1928年,陳寶琛再次載澤詩韻創(chuàng)作后落花詩時,王國維已于一年前去世。不過,因為王國維題扇引錄陳寶琛首度次載澤詩韻創(chuàng)作的落花詩仍在傳播,故引發(fā)了不少人繼續(xù)創(chuàng)作落花詩的熱情。同樣在1928年,吳宓云:
王靜安先生(國維)自沉前數(shù)日,為門人(謝國楨字剛主)書扇詩七律四首,一時競相研誦。四首中,二首為唐韓偓(致堯)之詩。余二首則閩侯陳弢庵太傅寶琛之《前落花詩》也。茲以落花明示王先生殉身之志,為宓《落花詩》之所托興。吳宓延續(xù)了此前諸人的說法,認為王國維題陳寶琛落花詩以示殉身之志。此說非實,已辨析如前。但吳宓說因為受王國維題詩影響,自己才寫了落花詩,卻是事實。檢《吳宓日記》可知,吳宓1928年6月1日上午至下午作《落花詩五首》,有序及注。6月2日晨又作《落花詩三首》,這一天適逢王國維去世周年忌日。吳宓在6月2日的日記說:“《落花詩》實托興于王先生臨歿為人書扇詩也?!笨梢?,王國維的這兩頁書扇確實影響深遠。吳宓《落花詩八首》序曰:
古今人所為落花詩,蓋皆感傷身世。其所懷抱之理想,愛好之事物,以時衰俗變,悉為潮流卷蕩以去,不可復睹,乃假春殘花落,致其依戀之情。近讀王靜安先生臨歿書扇詩,由是興感,遂以成詠。亦自道其志而已。
吳宓對落花詩的評論大體切合此類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他不提王國維的殉清之志,只言依戀之情,而對自己落花詩宗旨更直言不過是“直道其志”。吳宓是自己創(chuàng)作,以詩言志自是尋常;王國維卻是引他人詩題扇,其間意思的承接和轉折,確實需要經(jīng)過仔細分析才能弄明白。
僅由吳宓詩集可知,先后和吳宓落花詩的有張爾田、徐際恒、張友棟、蕭公權等人,他們或和一首,或和八首,或新唱,或步韻,足見一時唱和之盛。各人從吳宓落花詩再興感,身世、家國之思也確實各蘊其中。
陳寶琛作、王國維書、吳宓再興感而作、吳宓諸友人前后唱和,民國時期宛然掀起一個創(chuàng)作和傳寫落花詩的風潮。感春與落花實為一體之兩面,只是表述的重點不同而已。中國傳統(tǒng)詠落花的詩歌源遠流長,多表達春恨與惜春之意。由光緒二十四年(1898),以沈宗疇詠落花為原唱,而以潘飛聲等32人同題唱和匯合刊刻的《落花酬唱集》,也可見一時傷春惜花之風雅。庚戌(1910)之年,清王朝已屆風雨飄搖之時,陳曾壽在京與諸詩人結社,亦和韓愈以樂景寫哀情的感春系列組詩,可見“感春”也是當時詩人共同關注的話題。晚清民國時期,從陳寶琛經(jīng)王國維、吳宓直到陳寅恪,紛紛以落花為詠,確有一種“文化/政治詩學”的意味貫穿其中。
前人賦落花,多言悲涼落寞,實落于第二義;而從落花中看出另外一種精神,才算創(chuàng)意出奇。陳寶琛的落花詩和后落花詩,都有一種不屈的精神和深切的期待,自蘊一種倔強的力量,與逃避或死亡無關。王國維臨終題扇書寫陳寶琛二詩,主要也在表達勉勵后生珍惜生命之意。
王國維曾認為自殺是意志薄弱的結果,盡管五十之年,他愿意放棄意志力對情感的控制,依從自已當下的心境離開人間,但他明確反對社會用“美名”來稱道自殺者,認為對自殺的稱道類同于殺人。因此,王國維不可能將自己的自殺之意通過任何渠道或明或暗地傳布出去。面對年輕人,他留下的只是勉勵他們強固意志,在困境中不失自我、不失希望。無論是韓偓的詩,還是陳寶琛的詩,都隱含著一種強固的生命力量,與時人刻意理解的自沉之志或蓄意投湖之類,實在沒有什么必然關系。
余論
題扇是古代文人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表達情義的常見方式,既可見一時之雅趣,亦可見書法之藝能,故文人之間,頗為常見。福建博物院曾出版《搖曳丹青:福建博物院藏扇面精品特輯》(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其中有一百幅左右的扇面,乃鄭孝胥、嚴復、林紓等人題贈陳寶琛者。題扇看上去是文人之間的風雅小事,但其中隱含的情感交流還是比較明顯的,除了索題者自命題外,一般由題扇者依一時之心境而題,故雖題他人之扇,實寓自我心懷。1917年11月上旬,日人內藤湖南來滬,沈曾植為題《題內藤湖南扇上槎破浪圖》,并致信王國維云:“扇詩頗有微旨,不知渠能尋繹否?試以意略示之何如?”在沈曾植看來,內藤湖南不一定能看清主旨,而王國維必能理解其中微旨,故請其略加指示。1926年1月下旬,適逢袁勵準生日,王國維前往祝壽,途中邂逅同僚楊鐘羲,因至其家,交談甚久。王國維致信羅振玉說:“渠為維書扇,錄昌黎五古數(shù)首,字字若為今日作,誠可異也?!保克}數(shù)首五古具體是何詩?一時難以指實,但王國維深刻感悟到其“字字若為今日作”,也就可知:王國維題扇或借古而言今、或借人而言己、或語顯而意隱的特點,實淵源有自了。
王國維喜題扇,或與其家學亦有關系。王國維尊人王乃譽篤好書畫并有時譽,平素常以題扇書畫作為禮物贈送他人。今檢《王乃譽日記》,僅為王國維題扇之例就數(shù)見,如光緒十七年辛卯六月初五、六月十七,光緒二十年甲午三月十二,光緒二十七年辛丑七月十三就皆有相關記載。王國維在這一家庭氛圍中成長,受到影響是很自然的。在上海,王國維曾為蔣谷孫、馬衡等人題扇。入值南書房后,題扇更是成為常態(tài)。1923年8月23日,王國維致信蔣汝藻說:“北來后,筆墨上無謂之應酬稍忙。弟最不能書,然已書扇面二三十,此亦無法之事也?!边@還僅是入宮不到三個月的情形,可見,題扇已然成為王國維在京期間的一種日常事項。
王國維臨別人世,留下兩頁題扇,令人至今追思不盡。題扇表達的,可能是一種思想,也可能是一種情緒;其行為本身,可能是偶然,也可能在偶然中包含著必然。過于單一的聯(lián)想與過度挖掘的理解,都可能偏離題扇者的本心。從源流中判斷情境,從情境中思考方向,進行深入與細致的分析,或許是相對穩(wěn)健的闡釋理路。
作者單位 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責任編輯 陳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