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張勇力騎著電動車,剛才出門時,空氣非常清冷,沒想到這么快,雪就落下來了??赡芟认逻^雨,路面濕黑,鋪著一層稀疏的雪子。雪子擊打地上的萬物,混在一起,發(fā)出密集的聲音。馬路兩邊肅立著靜穆的樓房。
張勇力提醒自己騎得慢一點,車輪碾過落著雪子的路面,發(fā)出嗤嗤的聲音。
他又想起了李依麗。
那時他剛來北京,每天下班后,回到只能放下一張床的房間,周圍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在房間里待著,有時有一種想要大喊大叫的沖動。有一天晚上,他試著給李依麗和張虹發(fā)了短信,一個那個年代流行的笑話。張虹沒有回復(fù),一會兒李依麗回復(fù)了,說很好笑。張勇力就又給她發(fā)短信,說這么晚了還怕她已經(jīng)睡覺了,吵到她。李依麗說雙休日她不會睡這么早。
他們就慢慢聊上了。
李依麗和張虹都是另外一個部門的同事,一次開會碰上,三人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第一次見李依麗,是主編帶他去各部門認(rèn)門,當(dāng)時張勇力脫口而出:“啊,這么漂亮。”李依麗捂著嘴笑。主編就笑罵:“以后你少上這屋來,你們別讓他進(jìn)屋啊?!?/p>
和李依麗開始聊天后,有一天她給張勇力發(fā)消息,張勇力還沒看,就又接到了李依麗的電話,上來就直通通問他在哪里。
張勇力說在某個網(wǎng)吧。李依麗說:“你待那兒別動,我來找你?!?/p>
過了一個小時,李依麗出現(xiàn)在網(wǎng)吧門口。張勇力一邊上網(wǎng)一邊不斷看門口,一看到李依麗,立刻迎了上去。兩人先在網(wǎng)吧的沙發(fā)上坐下,張勇力問她怎么了。李依麗說:“……我媽快被我爸打死了?!闭f完,她的眼睛里就有了淚水,她把頭撇過去,用頭發(fā)擋住臉。等她再轉(zhuǎn)過來時,臉色已經(jīng)正常了,眼睛里也沒有了淚水。張勇力用手按了按她的膝蓋,又摟了摟她的肩膀。李依麗笑著說:“沒事沒事。我請你吃飯?!?/p>
她說話稍微有點大舌頭,發(fā)某些音時尤其明顯,還有她的兔牙特別明顯,但像廣末涼子的犬牙,讓她變得更加好看。
張勇力就說邊上有一家剛開的涮鍋叫呷哺呷哺,問她想吃嗎?李依麗點點頭,看她的神情,張勇力帶她隨便吃什么都可以。
張勇力點了好多菜,兩個人根本吃不完,李依麗也不怎么吃,喝了很多杯扎啤。張勇力很好奇,她這么瘦小怎么能喝這么多,他想問問她父母到底怎么回事,想想還是忍住了。李依麗也沒再說家里的什么事,兩人聊單位的八卦。李依麗說她不喜歡張虹,有點假模假式的,還說她兩只眼睛分得很開,像外星人。張勇力笑了。兩人一直喝到呷哺要打烊。
李依麗打算打車回家。張勇力說:“要不別回去了,待在家里也不開心?!崩钜利愓f:“……回去陪媽媽?!闭f完,她的眼睛里又有淚水。張勇力想,她的淚水怎么來得這么快,還有她的“陪”發(fā)音不太對,聽起來像“配”。
接下來的雙休日,張勇力有時會給李依麗發(fā)消息,邀請她出來玩。李依麗一次都沒出來過。李依麗也邀請張勇力,張勇力都出去了,他倆去看過電影,去過動物園,逛過商場,去過音樂節(jié),也去酒吧喝過酒。李依麗喜歡畫畫,有時他們坐在肯德基里,李依麗會在素描簿上畫下張勇力的樣子。張勇力坐著當(dāng)模特,一邊在手機(jī)上寫東西。張勇力對李依麗說:“你也是我的模特?!?/p>
過年張勇力回家,父親問他今年工資漲了嗎?張勇力才跟他說去了北京,剛換了一個單位,工資沒有原來的高,但慢慢會漲。父親看了他一眼,問他為什么要去北京。張勇力說我們這些寫小說的,要想掙到錢最好去北京看看。父親問為什么不提前告訴家里。張勇力說怕你們擔(dān)心。父親沒再問什么,帶著張勇力在村子里轉(zhuǎn),一邊轉(zhuǎn)一邊說××家的女兒,在杭州的銀行上班,工資很高,一年三四十萬;誰家的兒子跟著老板跑外貿(mào),頭一年就給他三十萬;誰誰誰兒子在深圳開藥房,開了四五家分店,現(xiàn)在把弟弟也帶去了,今年過年,他們?nèi)以谏钲谶^的,他弟弟本來偷車被抓,關(guān)了一年才剛出來。張勇力聽著。父親問有沒有女朋友了。張勇力說:“有一個在談吧,可能能行?!备赣H說:“不要太著急,但你這個年邁過去,照我們老家的算法,就二十九了,再過一年三十歲,怎么也該成家立業(yè)了,立業(yè)慢點也不要緊,家該成了。”張勇力沒有說話。父親說:“你小說寫得怎么樣了,有印出來的嗎,換了多少錢?!睆堄铝φf:“我以前寫的都是短篇,我現(xiàn)在正在寫長篇,長篇出版的可能性更大一點。我以前寫的都不太有故事,接下來我想寫點有故事的,這樣出版容易一些?!备赣H說:“出版了會有多少錢?”張勇力說:“沒多少錢,大部分可能就幾萬塊錢,但暢銷了的話就不好說了,幾十萬幾百萬的都有,甚至幾千萬的……”父親打斷他說:“幾千萬的我們就不要想了,有個幾十萬,首付可以解決,車子也要買的,像你這么回來都坐火車,家里有什么東西你也帶不過去,都要手拎著,有車的話就直接放后備廂就好了?,F(xiàn)在都有車子的,我們村里大部分人都買了,租在村里的有幾個貴州人也買了,看來我們這里是容易掙錢,連他們都買車了?!?/p>
過了幾天,幾個同學(xué)來家里打牌,張勇力手氣特別差,輸了二千多塊,這是他所有的錢了,他把卡里的錢都取出來過年,幸好回京的火車票已經(jīng)提前買好。兜里還剩一百塊時,張勇力對同學(xué)們說:“我只有一百塊了,輸完我們就結(jié)束。”結(jié)果馬上就輸完了,九點多,時間還有點早,張勇力去廚房燒水,給大家的杯子添上熱水,大家難得坐著聊聊天,本來都是一坐下就打麻將,打完麻將就散,最多在洗牌時閑聊兩句。第一個同學(xué)對他說:“沒關(guān)系的,只要你開始掙錢,不要再辭職寫東西什么的,來錢很快的,買車買房結(jié)婚生孩子,比我們晚幾年的事?!钡诙€同學(xué)說:“當(dāng)初你辭職去北京,有勇氣的,不過你這么弄弄弄,到底有沒有前途啊?我們也不懂你們這一行,總感覺不太可靠啊,像買彩票似的,中了的就發(fā)大財,就那么一兩個,其他的都是炮灰?!钡谌齻€同學(xué)說:“你這樣好的,我們這些人么過完這輩子就完了,沒有誰記得我們,你么五百年后還有人記得你的,像白居易蘇軾這些,都是文人啊?!睆堄铝φf:“我也不知道會怎么樣,這個事情是我喜歡的,我就去做了,大學(xué)畢業(yè)時就是這么想的,喜歡的事情肯定會做好,做好了肯定能掙到錢,現(xiàn)在才知道事情沒這么簡單?!钡谝粋€同學(xué)說:“只要你想,就來得及?!?/p>
張勇力晚上躺床上睡覺時,感到家里很冷,已經(jīng)習(xí)慣北京的房子冬天有暖氣,但還是很快睡著了,因為被子躺久了到底還是會暖和起來的。
早上睡醒后,張勇力覺得腦袋木沉沉的,他以為沒睡好,結(jié)果接下來幾天都是這樣,而且有時心臟突然一陣收緊,他就想起奶奶因為心臟病死的,父親和姑姑的心臟也不好。姑姑已經(jīng)好多年沒見了,今年她也沒有回來,爺爺奶奶去世后她就很少回來了,小時候姑姑對他多親啊,他想經(jīng)常見到她,至少每年見她一次。姑姑過得不好,和第一個丈夫離婚了,她不喜歡第二任丈夫,但也結(jié)婚了,四十多了才有孩子,上次過年回來,她和張勇力說:“我的人生已經(jīng)碎掉了?!睆堄铝艹泽@姑姑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就握住了她的手。姑姑說:“你還來得及的,好好過,要有計劃,每一步都要好好想想,要看得長遠(yuǎn)點。我錯過了一些重要的時刻,現(xiàn)在就過成這樣了?!?/p>
他沒有和誰說腦袋不舒服,仍舊跟著父母走每一家親戚,但就是不再喝酒了。親戚問就說戒酒了。父親點點頭說:“好的,酒不喝好的,喝酒有時會誤事,事情做起來了再喝也不遲?!敝挥心赣H悄悄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張勇力搖搖頭說:“就是想戒酒了,戒酒挺好的。”母親說:“有時心情不好,稍稍喝點酒也是好的。有些事情做不到就不要想它了,人這一輩子很快的,我們安安心心過日子,平平凡凡的也很好?!睆堄铝φf:“媽,我就是像打麻將一樣,我就是想和大的,不想和小的?!蹦赣H也打麻將,她說:“那你要看時機(jī)啊,有的時候只能賴和,你想和大的別人就先和了。”
回京的時間馬上到了。張勇力假裝自己沒有零錢,問母親要了點去火車站的零錢。他以為到了北京,慢慢頭就不會再木沉沉的,結(jié)果沒什么改善。他給李依麗發(fā)短信,沒回,又打電話,提示關(guān)機(jī)了。過了好多天,李依麗回短信說手機(jī)被她爸爸摔了,重買了一個,現(xiàn)在她人在不丹。還發(fā)來一張她縮在帳篷里畫畫的彩信。
不丹?張勇力沒有問她去那里干嘛。有時白天他也躲在房間里睡覺,房外狂風(fēng)呼嘯,室外太冷了,但室內(nèi)有暖氣。有時在半夢半醒中,張勇力會突然給自己一巴掌,打得臉蛋生疼。他自己提醒自己不能再這么待下去了,出來坐著公交車在城里亂逛,馬路發(fā)出那種均勻的噪聲,兩邊的高樓無言地肅立著,上頭蓋著藍(lán)色的穹窿。
很快,上班的日子到了。張勇力像得救一樣來到單位,但下班回去就又一個人,他不想在房間里待著,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那里人多啊,困得不行了就仰頭在座椅上瞇會兒,第二天迷迷糊糊地去單位上班。
李依麗一個多月后才來上班,她跟單位說生病住院了,還拿來了醫(yī)院的證明。下班后,張勇力到她工位那里,壓低聲音像瘋了一樣急切地對她說:“晚上一塊兒吃飯,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p>
李依麗有點嚇著了,說:“好好好?!?/p>
在吃飯時,張勇力問李依麗:“為什么你總是可以隨時來找我,我就不行,我有時找不到你,有時你不出來,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我主動叫你,你就這次出來!……”
說著,張勇力突然哭了出來,他也沒想到,連忙捂住嘴。他的淚水來得比李依麗還要快,還要洶涌。
李依麗站起來坐到他身邊,撫摸張勇力的臉,整理張勇力的頭發(fā),用手抹掉他的淚水,突然親吻張勇力。張勇力瘋狂地回吻,一直到他感覺咸咸的,他把李依麗推開一點,他看到她在無聲地流淚,淚水蔓延到嘴角。
張勇力抱著李依麗,問她怎么了。李依麗說:“我媽媽自殺了……”
說完她大哭起來,發(fā)出像動物一樣的哭叫。周圍的人都看過來,張勇力跟著大哭起來。服務(wù)員走過來了,遠(yuǎn)遠(yuǎn)站著不敢過來勸,一直到一個經(jīng)理模樣的人,遲疑地過來拍拍他倆。
出了飯店,李依麗說:“送我回去?!?/p>
張勇力第一次到李依麗住的地方,也是租的房子,三居里的其中一間,散發(fā)著淡淡的化妝品的香氣,和李依麗身上的香味差不多。睡覺時,張勇力抱著李依麗,李依麗靠緊他說:“我們別那樣,行不行?!?/p>
第二天張勇力醒來,不知道為什么他有一個感覺,李依麗一晚上都沒睡著。他就起來輕手輕腳地去衛(wèi)生間洗漱,一直待在衛(wèi)生間里,一直到李依麗來叫他。他倆一起去上班,出門時李依麗說:“以后我們的男朋友女朋友,不會相信吧,我們什么事也沒發(fā)生?!?/p>
第二天在單位見到,他倆表現(xiàn)得還是像平常一樣,他們從來不單獨(dú)在單位吃飯,在走廊碰到笑一下,有什么事就短信聯(lián)系。
有一天中午,李依麗下來找張勇力,問張勇力會不會打架。張勇力還不知道怎么回事,笑著說:“會啊,小時候在村里跟著拳頭師傅學(xué)過,那可是硬橋硬馬、拳拳到肉的?!崩钜利愓f:“你要幫我,有個男的欺負(fù)了張虹?!彼贿呎f一邊往外走,張勇力跟著出去,李依麗一邊上樓一邊說:“就是隔壁辦公室的那個老頭,禿頭,這么丑,牙都掉了,做了張虹的男朋友,欺負(fù)張虹?!睆堄铝柕降自趺椿厥?。李依麗說:“你不要問得這么清楚了,到時候你幫我就行了?!?/p>
他們上樓后經(jīng)過張虹的辦公室,辦公室門虛掩著,張虹背對著門,好像剛剛哭過。李依麗猛的推開隔壁辦公室的門,有個老頭坐在靠窗的辦公桌后面,沒明白怎么回事,疑惑地問:“小李,小張,你倆有什么事……”
李依麗已經(jīng)走到他面前,拿起他的茶杯潑了他一臉。老頭抹了一把臉,張著兩只手,讓茶水從他臉上、衣襟上流下來,生氣地嚷:“怎么回事?!”
李依麗上去又給了一耳光:“叫你欺負(fù)人!”
老頭就撲過去,要把李依麗摁倒。張勇力上去叉開了老頭,老頭又沖上來,張勇力把他擋住。其他辦公室的人聽到動靜,都圍了過來。李依麗從兜里掏出一把卷尺,量了量老頭的身高,輕蔑地說:“短,一米六。”張勇力很怕李依麗拿卷尺割老頭的臉。老頭罵:“你媽的!”又想上去打李依麗,張勇力架住了他,旁邊的人連忙勸架。張虹也過來了,哭著喊:“你們別吵了,再吵我跳下去!”大家又去勸張虹。
這時主編來了,大家好像找到解藥似的,急忙向她說了情況。她把李依麗叫走了,一會兒又叫張虹。后來老頭就不再出現(xiàn)了,調(diào)到另外一幢樓上班。
李依麗發(fā)短信問張勇力:你為什么不幫我打他?
張勇力說:我下不去手。我就攔住他,保證不讓他打到你,他打到你我肯定會打他的。
李依麗沒再回復(fù)。
張勇力慢慢認(rèn)識了寫作圈的人。有一次單位聚會,聊天時張勇力說起喜歡寫小說,另外一個部門的李四說,他剛好有個寫東西的朋友張三,從成都來北京了,禮拜天一起吃飯,有空的話一起去。張勇力就去了,還有李四的女朋友小麗也來了,原來就是另外一個部門的小麗。第二個禮拜張勇力回請,第三個禮拜張三又請吃飯,叫了更多的人。慢慢的,只要是雙休日,張勇力都有聚會,平時工作日也經(jīng)常有。他好久沒有去找李依麗,李依麗也一直沒找他。
有一天李依麗發(fā)來一條短信說生活好苦啊。
張勇力正在和朋友喝酒,問她在哪里,她也沒有回答。張勇力就不再喝酒,立刻打車趕到她家敲門,也沒有人回應(yīng)。他就去小區(qū)超市買了兩瓶啤酒,坐在她家門口喝酒,一直坐到天亮,中間迷迷糊糊睡著了幾次。早上保安把他叫醒,盤問了一番,張勇力心里很煩,很想和這兩個保安打一架,一人腦袋來一酒瓶,不行再把打破的酒瓶捅進(jìn)他倆肚子里。
等他到單位,發(fā)現(xiàn)李依麗已經(jīng)在了。張勇力給她發(fā)短信,問她昨天怎么不回短信,去哪里了。
張勇力覺得她可能不會回答,結(jié)果李依麗馬上回短信說:對不起,你來了也解決不了。我昨天去新家了,我爸爸給我買了房子。
張勇力:我去你新家看看。
李依麗:收拾好了請你去。
過了一兩個月,李依麗沒再提這事。他倆在走廊遇到時,還會相視一笑。張勇力問她:“房子還沒收拾好嗎?”
李依麗說:“現(xiàn)在我和我爸爸住在一起?!?/p>
有一天張勇力收到小麗的短信,說要約他吃飯,給他介紹一個編劇的活兒。
張勇力去了,小麗很熱情地招呼她,那天她收拾得很明麗,短頭發(fā),左耳戴著一個綠色的耳環(huán),剛好從頭發(fā)下露出來。李四沒在。坐下來時小麗笑著問:“我約你,你是不是有點奇怪呀?”張勇力說:“沒有沒有,你不是給我介紹活兒嗎?!毙←愓f:“是呀?!彼D了一下說:“我和李四分手了,我馬上要辭職了?!皬堄铝φf:“哦哦,怎么回事,他對你不好?。俊毙←愓f:“他又找了一個三四十歲的女的,哇——那女的,身材很好呀,還能給他零花錢,還有房子。你知道嗎,李四的學(xué)歷是假的,他根本沒上過大學(xué),學(xué)歷是街上買來的……”小麗說:“不說他了,說說你呀?!睆堄铝πχf:“我有什么好說的……”
那天他們聊得很晚。張勇力說:“我突然也想辭職了,離開這個單位。”小麗說:“為什么呀?我辭了你也想辭嗎?要不我給你介紹我要去的新單位吧?!睆堄铝φf:“……你不是給我介紹了編劇的活兒嗎,我想全力地寫一個出來?!毙←愓f:“你不要沖動呀,等有成了的再說?!?/p>
雙休日一早,張勇力坐地鐵去一個飯店,小麗介紹的劇本策劃在那里的一個咖啡廳等他。一進(jìn)咖啡廳,張勇力就看到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人,穿著有很多兜兜的馬甲,張勇力就知道是他了,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老人邊上坐著張三。張三也很吃驚地站起來招呼。張勇力問:“也是小麗介紹的?”張三說:“是是”。張勇力說:“如果我們能一起寫那挺好。”張三說:“是啊是啊,小麗之前也沒說?!?/p>
接下來每周,張勇力和張三都會在那個咖啡廳和老人見面,后來才知道,這個老人也就四十多歲,就是頭發(fā)白得早,姓白,兩人叫他白哥。白哥讓他們?nèi)タ匆徊啃≌f,說要改編成當(dāng)時很火的諜戰(zhàn)劇,說好兩萬一集,一共三十集。張勇力和張三很高興,他們每天晚上都在一起討論,到了周日就給白哥交大綱。這樣改了四五次大綱,有一天白哥給張勇力打電話,叫他準(zhǔn)備好周日見面時簽合同,大綱通過了,可以先領(lǐng)一部分錢。張勇力高興壞了,他馬上給張三打電話,問他知道了嗎?約他晚上吃飯慶祝;又給父親打電話,告訴他現(xiàn)在在寫一個劇本,周日能拿到第一筆錢,夠在北京稍微偏遠(yuǎn)一點的地方買個小房子了,首付夠了,等拿到全部的錢,都夠付全款的了。很奇怪的是,父親聽上去并沒有高興,只是很平靜地說了句:“那可以?!睆堄铝τ悬c想不明白,父親是覺得他在吹牛呢,還是覺得早就該買房了。張勇力想跟李依麗說一聲,又覺得不知從何說起,或者發(fā)過去消息,李依麗大概會回“真好,恭喜你啊”這樣的話。
張勇力和張三在飯店坐下來后,才想起應(yīng)該叫上小麗啊,多虧她介紹。張勇力給她打電話說了情況,小麗說自己身體不太舒服,下次她來請他倆,慶祝一下。
張勇力問張三:“我們是不是得分給小麗一點???”張三說:“要分的要分的,沒有她就沒有這個錢?!眱扇松塘苛艘幌卤壤?,咬咬牙決定給小麗百分之三十。兩人很高興,喝到后來張三有點炫耀地說:“小麗有天晚上跟我打電話,說家里馬桶壞了,讓我去看一下?!睆堄铝枺骸澳悄闳チ藛??”張三說:“那天女朋友在家,不方便過去?!?/p>
到了禮拜天,張勇力和張三早早到了咖啡廳,結(jié)果這次去,白哥意外地沒坐在那里喝著咖啡,以前每次他們到時白哥都已經(jīng)到了。他倆等了一個小時,張勇力打白哥的手機(jī),沒接,張三又打,還是沒接。他倆又打白哥公司的電話,一個女的說白哥沒來上班。張三又給白哥寫了封電郵,白哥很快回復(fù)了,說抱歉臨時出差,忘了提前告訴他倆周日聚會取消,還有,大綱需要再改改。
張三說那我們回去再改改。張勇力搖搖頭說不想改了,雖然他沒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他知道這事黃了。
后來張勇力再給家里打電話時,父親也沒問買房的事,張勇力也沒再提起。
過了三四年,張勇力聽說白哥和小麗成立了影視公司。張三當(dāng)起了職業(yè)編劇。
當(dāng)時,劇本黃了后,張勇力每天上班都在單位電腦上寫長篇,期待長篇出版后會有影視公司看中。幾乎每天晚上下班后,他都去和朋友喝酒,不是朋友叫他就是他叫朋友。他讓小麗幫他介紹新的工作,也讓朋友們幫忙介紹,自己也在各個地方投簡歷,但始終沒有消息。
又快過年了,張勇力不知什么時候好的腦袋,又開始木沉沉的,心臟也會突然緊一下。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接到李依麗的電話,讓他快去機(jī)場。
張勇力立刻出門叫了輛出租車,讓司機(jī)開快一點。司機(jī)說:“這我敢開快嗎?要不哥們你來開?”
張勇力才發(fā)現(xiàn)外面在下雪,他有點奇怪剛才走出小區(qū)怎么一點也沒察覺。汽車在鋪滿白雪的馬路上緩緩前行,車轍里都是污穢的雪泥。張勇力給李依麗發(fā)消息讓她等等。
終于,他在安檢處見到她了,她撲上來抱著他,她穿得很單薄身體在發(fā)抖。張勇力緊緊地?fù)碇?,感覺自己快哭出來了,忍著問她怎么了?
李依麗說:“他把我當(dāng)我媽媽了,我捅了他。”
張勇力不知道說什么,仿佛早就預(yù)感會出事,緊緊地抱著她。
過了好久,李依麗輕輕地推開他,她又恢復(fù)了平靜的樣子,用稍微有點大舌頭的聲音說:“勇力,我要走了,再見。”
她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名字。
張勇力的眼淚流了下來,他知道這是姑姑說的重要的時刻,但他做不了什么。張勇力看著李依麗平靜地站在安檢臺上,平舉著雙手轉(zhuǎn)身,讓安檢人員檢查,然后拿起安檢臺上的包,朝著他揮揮手,一直走到轉(zhuǎn)彎處消失了也沒回頭。
張勇力發(fā)出像動物一樣的尖叫,安保人員上來提醒他,直到他們把他架到廁所,他癱坐在地上哭泣,兩個安??戳怂粫鹤吡?。
張勇力到底不會一直哭下去,他站起來洗了洗臉,腦子里木沉沉的,那時他感覺不會好了。他摸到口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張明信片,上面畫著他的素描,簽名lyl。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來查不丹的資料,不丹真是一個不大的地方,人也沒多少,如果去不丹的話,真的會遇上李依麗嗎?可是遇上了又怎么樣呢。他從褥子下面找出那張明信片,一下撕成了碎片。
張勇力就不需要辭職了,他一直在原來的單位上班,一直上到今天。
張勇力小心地騎著電動車,經(jīng)過以前和小麗一起生活過幾個月的出租房。
就是那個窗口,有一天小麗說窗戶壞了,能不能幫她修一下。以前他沒告訴張三,那天他去了,去了就和小麗成了男女朋友。有時他在單位看到李四覺得有點難堪,但很快李四辭職了,回到老家和那個比他大好多歲的女友生活在一起。李四的情況,是小麗告訴張勇力的。后來小麗說張勇力不知道怎么掙錢,也不知道怎么愛人。她就離開了他。
張勇力看了幾眼這個窗口,窗口發(fā)出黃色的燈光,現(xiàn)在里面又生活著誰呢?又發(fā)生著什么大同小異的事情?
張勇力慢慢地騎回小區(qū),把電動車停在樓道口,它這一夜就要在這里淋雪。
張勇力走上樓,盡量放輕腳步,這是一棟老樓,隔音很差,一有人上樓,腳步聲一樓到六樓都能聽見,樓上沖水了馬桶灌水,聽起來就像自己家里的水龍頭沒關(guān)一直在跑水。
張勇力進(jìn)門,看到妻子坐在客廳椅子上,手里拿著手機(jī)呆呆地看著孩子。他們的孩子有精神疾病,正呵呵笑著,在靠墻的沙發(fā)頂上跑來跑去,地上扔的都是各種食物的殘渣。張勇力對妻子說:“我回來了,你去休息吧?!?/p>
妻子往房間走去,張勇力說:“外面下雪了?!?/p>
妻子重復(fù)說:“哦,下雪了?!?/p>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