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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屋

        2025-06-17 00:00:00左馬右各
        陽光 2025年6期

        “羊群是我哥哥的?!彼晕⑼nD一下,把漫散著在羊身上游走的目光收回來,但又不知道該落在哪里,就看自己的腳,或許是那一雙早已看不清顏色的翻毛皮鞋。他再抬頭時,就又想起剛才的話,接著說:“這羊群,是他從我爹手里接過來的家業(yè)。”

        他把“家業(yè)”倆字說得很重。已有好多年了,我不再從他人嘴里聽到這樣說起“家業(yè)”二字。而他說到“家業(yè)”這倆字時,臉色也像是凝重了許多。也許是為了緩解這份沉重,他扯下一根牛筋草,送到嘴里慢慢咀嚼。青草的香味讓他的內(nèi)心重又安靜下來。

        “我祖上都是放羊的,從我記事起就聽人這么說?!?/p>

        我接話說:“村里人也這樣告訴我。”

        他不知是笑,還是有其他事由,隨口“哼”了一聲。

        “但到我父親那一輩兒,半截子上就停了。有幾年,山里不再有羊,人都被集中起來去開墾梯田。羊沒了,沒羊放了,我爹就從一個跟著羊群滿山跑的羊倌,回到了土地上?!?/p>

        他仰著臉,用手指了指山坡,說:“看,就是這些地。你都看見了,最大的地塊也就屁股那么大,小的跟個巴掌差不多。都是砍了樹,砍了密不透風(fēng)的灌木,從石頭里刨出來的。那些地,土薄的,”他比劃了一個手勢,“也就是一雞巴長——那么厚。刨地時,都不敢用力,一用力,镢頭和鐵锨就會頂?shù)绞^上,震得胳膊酸,別崴得腳后跟疼?!?/p>

        他咧咧嘴,挪了一下屁股,像是剛才說的話里,有像石頭一樣硬的東西硌著他了。

        “這地跟篩子一樣,都存不住水。剛澆過,就滲沒了。但上頭讓開荒種地,大家也就只好這么干。地是種了,遇到旱年連種子都收不回來。地里不收,這一村人,還和從前一樣年年吃救濟(jì)糧?!彼钢缸约?,“像我這個年齡的人,都是吃著救濟(jì)糧長大的。救濟(jì)糧哪里夠吃,說句罵人的話,都是他娘的挨餓長大的。”

        “現(xiàn)在,這些地早就撂荒了。”他抱住瓶子,咕咚咕咚喝水。嘴角像漏斗往下滴啦水。

        然后,他把瓶子遞給我。

        “不渴,”我擺擺手說,“這地荒了多少年了?”他說話時,我一直沒插話。這會兒,像是有了機(jī)會,就問。

        “多少年?有些年頭了吧?!彼肓讼耄ゎ^問我:“政策放開是哪一年?”

        “該……”我猶豫了一下,“該是78年吧。”

        “對,就那一年后,這地一點(diǎn)點(diǎn)開始撂荒了?!闭f完了,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撓撓頭,說:“不對。像是還要晚兩年。也不差多少,大概就那時候吧?!?/p>

        “看,那只羊跑遠(yuǎn)了?!蔽姨嵝阉?。

        他嘬起嘴,眼瞇成一條縫,盯著那只羊的方向,嘟嘚嚕嚕嘚地吹出一陣奇怪響聲。

        那只羊從半坡上靈活地跳轉(zhuǎn)回來。

        “羊,很聽話啊?!?/p>

        “有不聽話的。”

        “碰到不聽話的,咋辦?”

        “叫大黃去,”他指了指臥在身邊的狗說,“這狗也是我哥給我留下的。我哥放羊時,大黃就跟著他。現(xiàn)在,大黃跟著我。大黃……這會兒是‘老黃’了,老了。”

        大黃支起眼皮看看他,又合上了眼。

        大黃的眉毛,髭須都是白的,眼珠子里的光比毛色還要暗淡,也更灰一些。

        “你哥哪一年開始放羊的?”

        “我爹死的那年?!?/p>

        我愣怔一下,啞住,不知該怎么再問下去。便摸出一支煙,遞給他。

        “你的煙好,”他湊到鼻子下嗅嗅,點(diǎn)上,像是貪吃一樣深吸一口,說:“政策放開了,我爹就開始養(yǎng)羊。起初還擔(dān)心,不敢多養(yǎng)。等羊群規(guī)模大了,他卻病了。爹病了,這羊群我哥就臨時替他管著。我哥心思不在羊身上,就想學(xué)一門技術(shù)。那時,我也不下地了,在鎮(zhèn)上的翻砂廠干臨時工,一月掙20多塊錢。我哥在鎮(zhèn)上的機(jī)械廠上班,他懂技術(shù),比我掙得多。閑了,他就教我學(xué)技術(shù),說這東西長久。

        “我爹是秋天末了病的。沒到冬至,就死了。我爹臨咽氣時,對我哥說,想叫他閉眼,就答應(yīng)下他接管好羊群。我爹那垂死的像鉤子一樣的目光讓我哥屈服了。他含著淚,答應(yīng)了爹。爹下葬后,他就辭了鎮(zhèn)上的活兒,做起了羊倌。

        “因?yàn)檫@事,我嫂子跟我哥鬧了一年多的別扭。她沒拗過我哥。氣得自己大病一場。病好了,她也想明白了,就不再管我哥。我嫂子是個好女人。她伺候我哥伺候得可周全了,還耐勞,家里的三畝多地,零散在山里十多個地方,都是她一個人收拾。倆侄子一個侄女,也讓她管教得懂事、明理。我嫂子,她也不是不喜歡羊,就是不能聞那羊膻氣味兒。聞了,一個勁兒干嘔。

        “也怪!她病了一場后,就能聞這味兒了。以前,我哥放羊回來,一進(jìn)院子門,她就開始干嘔。因?yàn)檫@事,可害苦我嫂子了?!?/p>

        煙熏到了手,我猛吸兩口,把煙屁股壓在指頭前,就想彈掉。

        “別亂彈,”他說完后,把自己手中的煙屁股捏緊,在一個石窩里反復(fù)搓扭捻滅,“這會兒荒草深,弄不好會著火?!蔽沂兆∈郑袼粯影褵熎ü赡頊?。我聽村里人說,牧羊人都是些十分小心的人,從不給自己找麻煩。他們常年一個人在山里跑,養(yǎng)成了做事小心謹(jǐn)慎的習(xí)慣。羊群有時還走險道,牧羊人也就練就了一個處處小心、事事著意的本性。

        “我嫂子反對我哥放羊,還有一個原因。那時,村里開小煤窯,我哥有技術(shù),除去在廠里上班,天天有人找。誰去找,也不白使喚人,哪個窯上幫一把,都能弄個百兒八十的。我嫂子的意思,是讓我哥把鎮(zhèn)上工作辭了,入股干煤窯。那時煤窯可掙錢了。

        “就俺這個屌蛋村,五百來戶,千把口子人,集體的、私人的小煤窯,就干了十三個。從貴州、四川、重慶、云南那邊過來的窯漢,帶著老婆孩子在村里租房住,人數(shù)比村里人還多。鎮(zhèn)上,就是謝臺那邊,人更多。過會的時候,滿大街都是嘰里呱啦軟兜兜的方言,聽得人這耳朵根子麻嗖嗖地癢。

        “那娘兒們,水性,沒少跟本地爺們胡搞。只要不太烏氣、過現(xiàn),那些男人像似也不太在乎這事兒。但也有出事的。村里的張丑子,這狗日的干煤窯發(fā)了個財,就燒得慌。他搞自個礦上窯漢的老婆,還禍害人家閨女。禍害完了,還想霸占人家。那窯漢急了,就在晚上,扎捆好一包炸藥,撂在他家后墻根上點(diǎn)著了。那炸藥‘嗙’的一下,就蹦死張丑子家五口,傷了三口。

        “村里離他家近的,人都震得半死;遠(yuǎn)的,都嚇得半死。村里人家,那窗戶上的玻璃全都碎了。這炸藥一炸,還炸出來一件怪事,全村的狗都像給炸瘋了一樣,滿街跑著叫喚,見東西就咬。那一晚上,村里被狗傷著十幾個人,打死了三四十條狗。沒打死的,都跑了。第二天,跑到野地里的狗,又回來了,它們見著警察就咬,咬傷五個來破案的警察。警察急了,就把村里還活著的狗,全崩了?!?/p>

        他像是剛想起我還在他身邊,扭過臉來,咂咂嘴沖我一笑,說:“有一個禮拜,他娘的,村子里到處都是燉狗肉的香味。過了個把月,那香味還散不干凈?!?/p>

        “兔子!”我喊了一聲。

        大黃躥起身,“嗖”地就沖著發(fā)現(xiàn)兔子的土堰,追了過去。它沒逮住兔子。過了一會兒,大黃耷拉著腦袋回來了,走到跟前,像是歉意似的搖搖尾巴,緩慢地趴下。

        他拍拍大黃的頭,不無感慨地說:“‘老黃’不行了。以前,只要有個兔子影兒,大黃也會把它叼回來。”

        大黃歪歪頭,用力蹭著他的手。他又接上剛才的話頭說:

        “我哥這技術(shù),謝臺、崗子窯那邊開煤礦的都知道,天天有人請。有時,半夜就開著車來給拉走了。所以我嫂子就反對他去當(dāng)羊倌??晌腋缡莻€孝子,我爹讓他管好羊群,他就扔了技術(shù),辭了鎮(zhèn)上的活兒,放羊了。

        “也難怪我嫂子生氣。那年頭,就我哥這技術(shù),好多小煤窯給干股,他都不去。我哥這人實(shí)誠,沒花花心眼,也認(rèn)死理。他接了爹的羊群后,就一心撲在羊身上,把其他活兒都辭了,不管是誰來找,一概不接。村里人都說我哥整天價趕羊上山,被山里的狐子精迷了,人傻了,呆了。我也覺著哥有些怪氣。

        “就我這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手藝,還天天有人請呢。遇到難題了,我就騎上摩托鉆進(jìn)山中找我哥。他給我一指點(diǎn),我就明白了。那天,我正在‘寶祥’的窯上干活,我叔伯兄弟金順忽然騎著摩托來了,說找我。我以為是他爹的煤窯有事了。那也是冬天,大半夜的光景,金順的眉毛胡子上都是霜。我看他那樣光想笑。但金順一說出話來,我就不想笑了。他說:‘金鎖哥,金來大哥快不行了,嫂子讓我來叫你回去。’我二話沒說,扔了工具就跨上他的摩托往回趕。那一路上,風(fēng)跟刀子一樣刮我的臉,也刮著我的心。

        “坐在摩托車上,我心里涼叮叮地想,我哥那么好的身體,怎會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我哥真不行了。我進(jìn)家門時,人就在那里倒氣呢。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快讓開,金鎖來了!’我哥那已閉上的眼,就像關(guān)著的門一樣裂開了一道縫。但,從那縫里漏過來的光,像箭一樣,一下子就射進(jìn)我心里。我奔過去,抓住了哥的手。他像是還有點(diǎn)勁那樣捏捏我的手。我也捏了捏他。他想說話,嘴片子嘬了嘬,沒說出來。又想說,嘴片子卻再也嘬不起來了。就像著急那樣搖頭。頭也沒動。我看著像是著急的樣子。我說:‘哥啊,你別說,我說,你聽著對,點(diǎn)頭。不對了,搖頭。’他像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說:‘你不放心侄子、侄女上學(xué)?’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环判纳┳樱俊颤c(diǎn)點(diǎn)頭。我說:‘這些你都別管了,我一定會照顧好孩子們的?!袷俏⑽⒁恍Α5€是想說話,樣子像是使盡了力氣,又什么也沒說出。我說:‘你還不放心什么?’他的眼皮又睜開一點(diǎn),瞪著我看。他的眼珠子上有一層藍(lán)光。他想張嘴,可嘴唇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但我知道他在說話。我忽然明白了,‘哥,你是想說羊群,是吧?’他的眼睛一下亮了。我說:‘哥,你放心吧?!ブ业氖志鸵稽c(diǎn)力氣也沒有了。”

        他像是沉入記憶中一樣不說話了。

        “你就這樣接過你哥的羊群,成了羊倌?”過了一會兒,我打破沉默問道。

        “嗯,”像似他還輕輕地唉了一聲,我沒聽清。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吃驚?!拔覀兗业娜耍赡苁嵌加醒蛎?。我哥接爹的羊群時,我雖沒站出來反對,但心里也是一百個想不通。我哥,那么有本事的一個人,咋能去放羊呢?可是,等到我哥不行了,要把羊群交給我時,我就明白了。那是沒人強(qiáng)迫你,但你必須要去做的事兒。我得把心里的東西都騰空,才能裝下這羊群。這是命啊。我們一家子躲不過去的命。命這東西,說不清也講不明。有時我就悶著想,命這玩意兒是什么?把腦瓜子都想糨糊了,也想不明白。等不想了,就覺得它像是在我們家人的血脈里,流淌著的像血一樣的東西?!?/p>

        忽地起了一陣風(fēng)。很短,只是瞬間。像似有人掄著個布單子,忽閃了一下。

        他扭過頭來,瞟我一眼,像問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信命嗎?”

        我說:“不知道?!?/p>

        他說:“我們村里的鄧?yán)鬃樱瑥膩聿恍琶?。他家的人都不信。他祖爺爺鬧過義和拳,被官府鎮(zhèn)壓了。他爹帶頭砸過窯神廟。窯神爺?shù)乃芟?,就是他從仙座上給推下來摔碎的。窯神爺摔碎時,有人看見那碎在地上的泥塊里有鮮紅的像血的東西。到鄧?yán)鬃舆@輩兒,更邪乎。小時候,他吃蛇肉、吃活蝎子、喝鮮鱉血,抓老鴉、逮貓頭鷹,啥事都敢干。等長大后,就更邪乎了,沒有他不干的壞事。就這,他還干起煤窯,發(fā)了財。

        “那年,在窯上,他急著拉屎,就轉(zhuǎn)過一個坡,在背陰里蹲下就拉。等拉完了,扭頭擦腚時,才看見,是在人家一個墳洞子前。他‘呸’一口,說晦氣?;厝ミ€跟別人說,拉屎拉在墳洞子前了。老輩人講究,誰要是在人家墳洞子前拉屎尿尿,會損陰德、遭報應(yīng)的。但鄧?yán)鬃硬辉诤踹@些。他還借著開煤窯打掩護(hù),偷挖山里的老墳,找陪葬的冥器。挖出來的尸骨,就扔在太陽底下。他只要東西。

        “可誰也沒見著他遭報應(yīng)。這狗日的反而越干越順,還在北京買了房子,把一家人都弄成了北京戶口??蛇@狗日的窮命,說住不慣北京那樣的大城市,仍在村里住著。你知道,起前,我們這里燒過窯。就是那種瓷窯,聽說還很有名氣。村西,有一片地還豎了個碑,是全國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叫什么來著……”

        “磁州窯文化遺址?!蔽艺f。

        “對,磁州窯,”他接著話頭說,“咱倆頭一次見面,就在那塊碑前。”

        我來六合溝煤礦這幾年,幾乎走遍了臨近山地的溝溝壑壑。行走中,經(jīng)常會碰到牧羊人。即便是有一天,沒有遇到他們,我也知道,就在這艾山中,風(fēng)里都流蕩著牧羊人和羊群不散的氣息。關(guān)于他和他家的羊群,我聽說多了。在這艾山,他家像是有一部牧羊史,被這一帶的人傳來傳去。這吸引了我。奇怪的是,起初幾個月,我一次也沒碰到他。但我相信,我們會相遇的。我不慌,也不著急,更沒想過要去刻意找他。我想的是,該遇見的一定會遇見。果然,我們就相遇了。就在那塊石碑前。

        那石碑,黑色,大理石材質(zhì),有半個桌面大,不知是沒埋好,還是有人破壞過,碑身有點(diǎn)歪斜。在那個周日,我像夢游一樣閑逛到了它的身邊。碑上的字,沒幾行,一眼就看清了。碑身周圍,是一片荒地,也沒什么可看的,我就坐在碑身上,呆呆地看遠(yuǎn)處的漳河。那一道清白的水流,從遠(yuǎn)處艾山的夾縫中擠出來,向南繞一個彎,又回頭,踅過來身子,在小艾村邊曲曲繞繞,沿著滿是卵石的河床,緩緩地向北流走了。河水很淺,跟溪流差不多,大點(diǎn)的石頭都淹不沒頂兒。在河邊走,常會碰到白鹡鸰,那鳥,一對對地相依相伴,長著精致的模樣,身子,輕得像風(fēng),在露出水面的河卵石上,細(xì)細(xì)地鳴叫著跳來跳去。

        我正出神地遠(yuǎn)眺,忽地,眼前就多了一只狗。一只黃褐色的狗,高背,細(xì)腰,大頭,腿是黑的,蹄子是白的。我眼前一亮,三色狗,這是他的狗。我聽說過它的樣子。它來到近前,圍著我嗅。眼神里有點(diǎn)高深的狡黠。我一動不動,像它不存在一樣。山里的牧羊人告訴我,他們的狗,都不兇人。但對這樣的大狗,我還是心怯。它見我沒反應(yīng),就溜達(dá)到路邊,屁股偎地,像喘息一般吐著大舌頭,等著。沒一會兒,從彎道上就轉(zhuǎn)過來羊群。猛一看都是黑羊。其實(shí)不是,羊群里雜著十來只白羊,只不過毛色都灰土土的。羊,都是山羊,全是長著大角(山里人讀音為jia)子的羊,也就是公羊。有一只黑羊,神情肅穆,個頭出奇的大,長長的角子向前彎著,在羊群里有點(diǎn)偉岸的派頭。它全身毛色烏黑,就腦門子上有一片白。難道這就是傳說中,他家羊群的頭羊?羊的胡子,影子拖著地。白尾巴尖兒,卷到身上,像是背著一朵花。它高出其他羊有小半個身子。

        還沒看見他。羊群卷著塵土,從身邊碎碎響著蹄音經(jīng)過。

        我頻繁進(jìn)山,一半原因是在宿舍里悶得慌,閑著沒事干;另外就是懷著天上掉餡餅的想法,希望幸運(yùn)地在山里找到寶石一類的稀罕物件;這剩下的一個想法,就是想遇見他和他家的羊群,揭去在心里存留的疑問。在艾山一帶,他家和他家的羊群在傳說中像是有一部秘史。

        羊群走過去老大一會兒,他才露頭。那是四月里,泡桐樹花開的時節(jié),坡地邊、溝岸旁、村道兩側(cè)和庭院外,都盛開著一掛掛飽滿油潤的泡桐花,成片成片的花色,像云錦一樣,鋪織出春天的繁茂景象??諝庵酗柡萃┗ǖ能疤鹣阄?,風(fēng)輕輕流蕩,這馥郁的香氣便活潑起來,浸潤肺腑,讓人的呼吸減緩,微醺,在沉耽中對美好的事物充滿幻想。他來到我跟前,站住了。他比我在別人的描述中想象的還要高大一點(diǎn)。頭戴一頂淺灰色的運(yùn)動帽,一看那牌子,嚇我一跳。純版,阿迪達(dá)斯。一條顏色臟灰的寬松牛仔褲,也是正牌的“蘋果”。披著一件褪了色的半舊棉服,圓領(lǐng)暗紫色的毛衣,針法、圖案,頗粗獷時髦。腳上,穿著一雙看不清顏色的翻毛皮鞋,跟今天這腳上的是一雙。樣子很笨。

        他手里拄著一根對節(jié)棍,長短跟他的個頭差不多,棍子上半截,油光烏亮,一看就是有年頭的老貨。這艾山里,生長一種對節(jié)木,幾十年,才長一握粗,兩米多高。這對節(jié)木,雜生在灌木叢里,很不好找,難得碰上一根。尋見后,從根部砍了,去掉皮,陰干,再用桐油浸過,便不皸不裂。這對結(jié)木材質(zhì)細(xì)實(shí),堅(jiān)硬,能敲碎石頭。過去,山里的牧羊人,都用這對結(jié)棍打狼。

        其他裝備,就跟別的牧羊人一樣了。脖子里掛著手機(jī),腰上別著鐮刀,一邊斜挎著布兜子,里面裝著食物、收音機(jī)、創(chuàng)可貼等必備用品;另一邊,斜背著個大號塑料水瓶子。他長著一張長方臉,面色微黑泛紅,由于日曬風(fēng)吹,皮膚看著有點(diǎn)糙,像起了毛似的掛著白渣。

        那只狗,走到他近前,搖著尾巴。

        “也是找寶貝的吧?”他瞇著細(xì)長眼,有點(diǎn)不屑的樣子看著我,說話中氣很足,“這山里,常年都有人像著魔一樣來來去去,不知踅摸個啥?”

        我說:“不是?!?/p>

        “那干嘛在這里杵著?”

        “閑著沒事。”

        “哦,那就是礦上的人了?!?/p>

        我點(diǎn)點(diǎn)頭。

        然后,他追著羊群走了。那天,我們遇見,就說了這么幾句話。后來,見多了,這話也就搭上茬兒,越說越多。

        “我哥死了,我就接過來他的羊群。轉(zhuǎn)過年來,我記得特別清,是秋天,漳河發(fā)洪水,把村上和謝臺一帶的煤窯子全淹了。水淹過之后,一個煤窯也沒緩過勁來。再說,上頭也不讓干了。那些年,河灘地上的煤窯,冤死了太多的人。只要不是初一十五,聽見放鞭炮聲,那準(zhǔn)是煤窯上死人了。河灘上,有一百多個小煤窯,幾乎天天聽見鞭炮聲。發(fā)了大水,河灘上總算是安靜了下來。

        “那水,淹得慘?。≡绺傻?,掙錢了;這晚干的,特別是那些剛投進(jìn)去錢,眼看著就要出煤的窯,給大水一淹,就要命了。前邊嶺上,一個集資1050萬的煤窯,就是這樣打了水漂。俺村,帶頭集資的鄧孝堂,原本想等著水退了,繼續(xù)干。誰知道,水退去后,政策全面收緊,不讓干了。他傻眼了。整天有人登門子要債,退股。鄧孝堂是個烈性子人,一著急,就在村外河邊紅姑廟前的柿子樹上,拴根繩子,把自己吊了起來。他可能是覺著自己死得冤,瞪著眼珠子,像是用盡力氣似的,把舌頭吐出來一尺多長。他死了一年多,有人從紅姑廟前過,還說看見他在樹上吊著,吐出根大舌頭嚇人呢。

        “煤窯停了,村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以前,滿街晃蕩的南方人,一個也不見了,像是一夜之間都被風(fēng)刮沒影了。到了晚上,村里更是靜得瘆人,就這樣跟你說吧,掉個黃豆粒都能弄出地震似的響動。沒月亮?xí)r,姑娘家要不是相跟著,都不敢出門。這時侯,村上人都說,還是我爹眼光長遠(yuǎn)。也說我哥接我爹的羊群,接著了。那才是正經(jīng)家業(yè)?!?/p>

        我覺得自己心里,又被“家業(yè)”這倆字碰了一下,便插說一句:“那么說,你接你哥的羊群,也接對了?!?/p>

        “不全是。我們家里的人,興許是有羊命吧。”

        “這也就是你說的,祖輩上傳下來的羊命?!?/p>

        “許是吧。傳下來的說法,是我爺爺?shù)臓敔斁褪茄蛸摹!?/p>

        坡前的地塊看不到羊了。羊群像是翻過一道崗子,下到了那邊。

        我說:“羊群去那邊了,你不用管?”

        他說:“有大黑呢。我不用操心?!?/p>

        他說的大黑,就是羊群的頭羊。

        “大黑真是你哥給你留下的?”

        “這還有假。我家賣羊,從不賣頭羊。大黑,不僅是我哥給我留下的。我爹放羊時,大黑就是頭羊。我沒理由換掉它,也沒想過要換它。換它干嗎啊,它把羊群帶得好好的。再說了,在山里,大黑比我認(rèn)路,還認(rèn)草。上午羊群一出圈門,我就不管了。這一天,羊群去哪里吃草,是大黑說了算。它把羊群領(lǐng)到哪里,羊群就在哪里吃草。我也就跟到哪里。大黑跟大黃一樣,這倆人,我放心著呢。”

        我聽他用“倆人”來說大黑和大黃,又是一愣,便問:“大黑不老嗎?”

        “壯著呢。跟羊犢子似的?!?/p>

        我信了。這是他家的羊,要是別人家的羊,這樣說,我可能會不信。但他家的羊,我就信。他的話沒錯,大黑“壯著呢,跟羊犢子似的”。我不僅信他說的話,還暗自想一件事,在他身上,有著這片山地沿襲已久的傳說意味。

        “我哥接手羊群,也就是第二年,攬下一個廣東老板的活兒。到現(xiàn)在,我家的羊,都是只賣給這個廣東老板。到年底,他組織貨車,來把我家的羊拉走?!?/p>

        “我聽說,你家這羊,就養(yǎng)一百只。一只也不多養(yǎng)。”

        “是廣東老板這樣要求的。我哥就這么養(yǎng)。也不是一百只,是一百零一只,頭羊不算?!?/p>

        “價錢怎么算?我聽說,這么多年來,羊是一個價?!?/p>

        “是啊。一個價,沒變過。”

        “我還聽說,你跟你哥放羊掙工資?!?/p>

        “對啊,”他笑了,“我和我哥放羊,都是掙工資。廣東老板,給我們開工資。羊肉,就是我哥那年跟廣東老板定好的價錢,沒變過?!?/p>

        我一臉迷惑??次覞M臉都是不懂的表情,他接著說:

        “我剛接過羊群時,我大侄子十二歲,小侄子十歲,侄女八歲。廣東老板來接羊時,沒見著我哥。他就問:

        ‘你是誰?’

        ‘我是金來的弟弟,金鎖?!?/p>

        ‘你哥呢?’

        ‘死了?!?/p>

        ‘……那你哥跟我訂過合同,不過都是口頭的?!?/p>

        ‘我聽我哥說過。’

        ‘還算嗎?’

        ‘算,咋不算。我們家人,說了就算?!?/p>

        ‘算就好?!?/p>

        ‘不過,我……’

        他看我吞吞吐吐像有事的樣子,就說:‘沒事,有什么想法,直說出來?!?/p>

        ‘那我就真說了?!?/p>

        ‘說吧。’

        ‘我哥不在了,三個孩子還小,又上學(xué),你看這羊肉價格是不是漲點(diǎn)兒?!?/p>

        他看著我,想了想,說:‘羊肉價格不能長。你要是接替你哥放羊,工資可以漲?!?/p>

        我說:‘你是老板。你看著辦吧?!?/p>

        有十幾只黑喜鵲,稀稀拉拉、不緊不慢地?fù)溟W著翅膀從頭頂上飛過,落到遠(yuǎn)處山梁那邊去了。他停下話頭,雙手用力地搓把臉,然后,扭過頭,挑著粗短的眉毛,神秘地看我一眼,說:“廣東老板就給了我一個讓我滿意的工資。”

        “這放羊掙工資的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那廣東老板,找到我哥也是蠻有意思的。他也是無意聽祖上說過一件事,就上了心。該是很早的時候吧,他的先祖來北方做生意,偶爾吃到了艾山的羊肉。就問,這羊是吃了什么飼草,肉質(zhì)如此柔嫩,味道鮮美醇厚。有人就告訴他,這是艾山的羊肉。艾山的山坳里,生長著上百種中草藥,這羊散放,吃天然飼草,肉味自然醇厚。關(guān)鍵是那山里放羊的一家子人,懂羊性,通羊理,也憐惜羊,所以這牧戶手里出來的羊,就跟別人不一樣。

        “等傳到廣東老板這輩,他就找過來了。最后,打聽到我哥這里。我哥根本就不知道這事。但他說的跟真的一樣,我哥也就相信了。他們就定下口頭協(xié)定。我哥放羊,廣東老板來收。羊肉廣東老板定價錢,他另外給我哥開一份工資。

        “我接過來羊群,廣東老板就給我開工資。每月這工資郵寄過來,開始是我取,我取了再給嫂子。后來,就都是我嫂子拿著郵單和我的手戳去取。頭一次,她取回來錢,就問我,咋辦?我說啥咋辦?。可┳诱f,這錢,咋辦?我說,嫂子,你拿著花就是了。這錢的事,以后就不要問我了。再后來,我嫂子取了工資,就不問我了。那時幾個孩子上學(xué),家里花銷大,那份工資加上賣羊的錢,雖不富裕多少,但也能讓孩子們吃飽穿好。時間久了,那廣東老板,跟我家有了情誼,每年來,都提前給孩子們壓歲錢。

        “我接過羊群,沒半年就搬到村外半山腰的羊屋里去住了。在村子里,有人說閑話。我不想叫嫂子為難,還有孩子。他們都大了,更聽不得閑話。

        “那羊屋原來是個半截子山洞,我在外邊接了兩間房。傍著山腳根往西搭起石棉瓦的雨棚,再栽上一圈柵欄,就圈起來一個羊圈。我的床,支在山洞里面,睡起來冬暖夏涼,可舒坦了。夜里,我起夜,就順便到羊圈邊走走,手電的光照過去,羊就在圈里不安地擠來擠去,不斷地?fù)Q著位置。等聽出了我的聲音,羊就安靜下來。大黃的窩,搭在羊圈門口。它忠實(shí)地給我們守門。

        “這羊屋,還有一個好處,守著村里的機(jī)井,有水,又有電。我跟村長一說,要在這里蓋個羊屋,搬出來住。村長金相,也是我本家的一個哥,沒出五服,他一聽就答應(yīng)了。還張羅著讓人幫忙。我哥活著時,他們在村里走得最近。金相還記著我哥的人情呢。這人不賴。

        “我喜歡這在半山腰上的羊屋。不用爬上屋頂,坐在門口,就能看見山下的村子,村子邊像人的靈魂一樣流淌不息的河水。五月里,前半夜的風(fēng)是暖的;我的身子靠在兩個干草捆上,不眨眼珠地盯著黑暗中的村子和河水看,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直到有人在夢中把我喚醒?!?/p>

        他說的那羊屋,我見過。就是建在山崗子下的幾間房,崗子后邊有一條盤繞而過的路,出村往南通到崗子窯。出了崗子窯,再往南,就是河南地界了。他的羊屋,距離坡下的村子,大概有二三百米。房子也說不上破舊,或是寒酸,遠(yuǎn)看了,也還整齊干凈。

        有一天傍晚,天色已昏麻麻的了。我跟著他的羊群從南崗子溝回來,走到羊屋前,他停下腳步,客氣地說:“進(jìn)去坐坐?!蔽覄恿诵模拖朕D(zhuǎn)身,可在抬頭的一瞬間,晃動著的羊屋門簾內(nèi)像似有人??茨怯白?,還像是個女人。一想,他是個光棍漢,怎么屋里會有女人?我就隨便扯個幌子走了。

        這時,大黃抬起了頭,機(jī)警地?fù)溟W著耳朵。那邊的小路上,開過去一輛摩托車。

        他拍了拍大黃的屁股。大黃懶懶地抻了一下腰,站起,小跑著到了崗子前。它往崗子下看看,扭回頭,搖著腦袋低低吠叫兩聲?!爸懒恕!彼@話音剛落,大黃就塌身臥在崗子上不動了。我傻愣著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他們是在說羊群。大黃叫了兩聲,是說它看見羊群了。他回話給大黃,就說“知道了”。

        “大黃老了。也不愛動了。我接手羊群時,大黃就有年齡了。但那時,大黃還行。我那侄子侄女,沒少吃這山里的野兔子肉。每到周六周日,兩個在縣中上學(xué)的侄子回來,都能吃到新鮮的野兔肉。那野兔子,都是大黃頭天逮著,我剝洗干凈,再讓大黃馱在背上,送回村子的。

        “第二天,不是我那個大侄子,要不就是小侄子,準(zhǔn)給我來送燉好的兔肉。每次,兩個兔子頭,都完整地用塑料袋兜過來。那是給大黃的。吃剩下的骨頭也不扔,給大黃留著。有時,我那侄女也來。這丫頭,瘋咧咧的,天天嚷嚷著讓我?guī)シ叛?。她來了,就跟我大侄子小時候一樣,騎著大黑玩。我那大侄子,就特別喜歡羊。我也喜歡他。有時我就偷偷帶著他進(jìn)山放羊。但我嫂子反對這事,她不讓孩子親近羊。孩子們,誰要是親近了羊,她就黑臉誰。

        “我想,可能是我哥的死,傷著嫂子的心了。要不就是,嫂子怕孩子們分心,影響學(xué)習(xí)。我那倆侄子,像是腦袋瓜子里開著天眼,學(xué)東西,一看就會,看過就跟印在腦子里似的不忘。在縣中,成績都在年級前一兩名。后來,我這侄女,雖不如他的倆哥,但也是個……是個什么,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詞說,是個什么來著……對了,是個‘學(xué)霸’。這丫頭,嘴可甜了,見著我,就像個花喜鵲似的‘叔啊、叔啊’叫個不停。

        “我那大侄子,是一門心思上學(xué),這會兒,人在美國。這小子哪樣都好,就是三十四五了,拖著屁股不結(jié)婚。為這事,急得我嫂子,跟鍋沿上的螞蟻似的。她讓我打電話催他,罵他。嗨,你想,我哪里敢得罪我那有外國戶口的侄子啊。我嫂子,是個好女人,修來后半輩子享福的命?,F(xiàn)在,她住在石家莊,給我那侄女看孩子。老二在廣州,有個男孩,都上小學(xué)了。老二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廣州發(fā)展,是聽了廣東老板的話。廣東老板喜歡我這個侄子。就這大侄子不結(jié)婚,讓嫂子煩心。去年過麥,這兔崽子回來,也沒給他娘說,就直接跑到我這兒來了。在山里,跟著羊屁股轉(zhuǎn)了一個月。他又失戀了,也是覺得一個人在外國沒意思,想回來。還說,回來啥也不干,就繼承祖業(yè),當(dāng)個艾山的羊倌。他這話,差點(diǎn)把我的苦膽嚇出來。這要讓我嫂子知道了,還不傷心死。

        “我覺得他是說著玩的。也沒準(zhǔn),不是。我們這家人,血管里流著一種說不清的東西?!?/p>

        “他留下了?”我插嘴問。

        “別慌,你聽我說。他越是在這山里和我待得時間長,我這心就越慌。老是想給嫂子打電話,每次都是拿出手機(jī),又忍住了。我告訴自己,別忙,再等等。有一天,這兔崽子接了個電話,嘰里咕嚕說了一通洋文,就樂顛樂顛地跟我說,他要走了。要回美國。我那懸著的心,才像吊在井面上的水桶,‘嗵’的一聲就掉水下了。我趕忙說,不去看看你娘。他說,不去了,直接回美國。結(jié)果直接就走了。我再接著他的電話,那小子說是在一個叫什么得克薩斯的地方,他說得遠(yuǎn),我聽電話里的聲音就跟在耳邊子上一樣。他叮囑我說,‘二叔,我回來這事兒,可別告訴俺娘?!?/p>

        “這小子,是不放心我。這事兒,還用他說,我惹那麻煩干啥。”

        說到這里,他有點(diǎn)興奮,搓擰著手,眼角都是舒展的快意,“這兔崽子,臨走時給我扔下十幾張大綠票子,說是美元。這美元,在山里我去哪兒花啊。我想好了,今年過年時,等我那侄子、侄女回來了,我把這錢就當(dāng)壓歲錢,偷偷給了他們的孩子。今年,我嫂子和他們都商量好了,全回村里過年?!?/p>

        這會兒,我覺得他是在顯擺了。但誰又能阻止一個人內(nèi)心里的愉悅呢。況且他是那么有資格享受這樣的愉悅。

        我忽然有了勇氣,把在心頭憋了很久的一個問題,說了出來:“你準(zhǔn)備打一輩子光棍?”

        “嘿嘿,嘿嘿……”

        我以為他會著急,沒想到,他竟嘿嘿笑了。等不笑了,那張臉也沒嚴(yán)肅起來,還像很輕松地掛著沒有盡興的笑意。這時,他又說話了。但我聽那說話的語氣,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我沒接羊群時,訂了婚,是謝臺鎮(zhèn)上三街的一個姑娘。但一聽說我要接我哥的羊群,去放羊,那女的和她家人就不干了。我也是個執(zhí)拗人,你不干,我還不干呢,散伙。這婚事就這么散了。自那以后,我就專心做羊倌,也沒再生心思找女人?!?/p>

        我覺得在這事上,他說出了一半真話,但又不知道他藏起來的那一半假話是什么??晌蚁?,他一定有女人。

        我說:“沒女人,你不寂寞?”

        他詭黠地一笑,說:“有女人,就不寂寞了?”

        我說:“還是有女人好?!?/p>

        他說:“我沒說有女人不好啊?!?/p>

        我被他逗樂了,說:“你這個家伙,真狡猾?!?/p>

        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這笑聲,驚得大黃抬起頭,看著我們發(fā)愣。他看到大黃在坡崗子上愣怔,就笑得更敞亮了。他能這樣笑,讓我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都是透明的。

        等他不笑了,我又問:“人家都說你家的羊,來得神!今年的羊群就跟頭年的羊的影子一樣?!?/p>

        “有啥神的,”他淡淡地一笑,“你說說,你今天這個樣子跟昨天有啥不一樣的?!?/p>

        “我是說羊?!蔽曳瘩g道。

        “知道你是說羊,”他梗梗脖子,用粗大的手指捻著一根虎尾草,在鼻子底下?lián)u晃,“道理還不是一個樣。這艾山,打我記事起就這個樣,現(xiàn)在,不還是這個樣。變過嗎?”

        “那別人家的羊,就沒人議論?!?/p>

        “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覺得,人干一件事,時候長了,自然就有些說不清的事出來。他們看著神秘,我沒覺得。我知道,這一片子,人們都在說道我家的羊。我管不住人家的嘴,是吧。

        “我能管好的事,就是放好我的羊。賣好羊,給我的廣東老板。我這羊,要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吃一年這艾山里的草,吃過艾山的草,才能生出好膘肉。別的,我都不管。這樣,到年下,我就心里不虛。等到陰歷小年前,廣州老板來了,拉走羊,給我結(jié)清錢,我就高興。這一年就又沒白過。

        “人家說道我,我不也說道人家嗎。那些人,也在這山里放羊,他們的羊,也賣往南方。至于,他們的羊,是怎么放的,只有他們自個心里清楚。收羊的一來,看把他們高興的,恨不得再多出個腚眼子當(dāng)嘴使喚。往車上裝羊時,就跟賣破爛一樣。我就看不上他們這點(diǎn)。廣東老板來了,我把他的車引到羊圈前,給他找好裝車的人,打過招呼,看一眼圈里的羊,我就領(lǐng)著大黑、大黃,躲到山里去了。等他,廣東老板和羊車走了,我就回到我的羊屋里,喝酒,讓自己醉一回。年年這樣醉一回,心里舒坦得很?!?/p>

        他不說話了。嘴角抿得很深,腮上都有了褶子,那樣子像是怕有什么不小心會漏出來。

        “你現(xiàn)在一個人了,過年也不下山?!?/p>

        “下。咋不下。我會去鎮(zhèn)上逛逛。我嫂子,還有孩子們都在村里時,過年了,我下去吃幾頓飯。跟孩子們樂呵樂呵。

        “過了正月十五,羊圈里,又有了新羊。那時,我就趕著羊群進(jìn)山了。羊一進(jìn)山,這一年就又在過去中開始了。大黃、大黑,這時也就又來了精神?!?/p>

        他忽然又像想起來什么,抻著脖子,湊到我跟前問:“你看過《聊齋》嗎?”

        我一愣神,答道:“看過。”

        他說:“你信不信那書里說的事兒?”

        “這不好說,”我猶豫著回道,“書里的事兒,有些說得玄乎,不靠譜;但有些就說不上來是靠譜,還是不靠譜?!?/p>

        我忽然想到了羊屋。想到之前那個恍似看到的身影。夜晚,在那間羊屋里,一定有不被人知的秘密,窸窣著某種溫暖的響動,讓屬于一個人的生活在黑暗中熱起來。而那在黑暗中熱起來的一切,都跟眼前這個人有關(guān)。在這片山地里,羊群和牧羊人還會繼續(xù)存在。但在我心里,他已是艾山最后的牧羊人了。

        他沒再說話。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崗子上。大黃機(jī)警地立起,頭貼在他大腿邊,來回磨蹭。他沒回頭,高大的背影上滿是夕陽鋪灑的細(xì)碎光影。

        他大聲喊了一嗓子:“走嘍!”

        大黃立時就不見了。

        左馬右各:本名駱同彥,供職于冀中能源集團(tuá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陽光》《青年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上海文化》《飛天》《中國散文》《散文百家》《文藝報》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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