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啟意,湖北南漳人。小說、散文見于《長江文藝》《芳草》等。著有《螢窗隨筆》《輕叩紅門》,曾獲孟浩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
路是彎的,理是直的。
——楓樹嶺村諺
送親
李嬸從三道崗回來,給慈大爺帶回個不太好的消息:彩云的婆家不同意慈大爺?shù)霓k法。慈大爺問她,那邊是啥意思?李嬸的嘴皮子本來挺利索的,聽他這么一問,卻不知道咋說好了。說實話吧,怕老頭兒臉上掛不??;編瞎話吧,又便宜了那個尿不嘰嘰的劉老三。慈大爺看出了李嬸的心思,說雙全屋里的,你盡管照直了說。李嬸說那我可就說了,慈伯你聽了千萬莫上火。那邊……那個…云妹子她公爹說,咱這邊要是真沒人了,就按你說的辦。
慈大爺從墻角里拿過那管長煙袋,在麂皮荷包上摸到那根帶彎兒的銅釬子,先拿銅釬子在煙鍋里掏過一圈兒,掏完又在火塘坎上磕了磕,含著煙袋嘴噗噗吹了幾口,感覺還算通暢,就往煙鍋里裝了一撮煙絲,又將煙鍋伸到火塘里點著了,使勁抽了兩口,這才對李嬸說,雙全屋里的,還得勞煩你跑一趟,你給那邊捎個話兒,就按他們說的辦。讓他們定個日子,我這邊就熱熱鬧鬧地送親過去。
從慈大爺家里出來,李嬸心里沒譜了。彩云婆家的意思,就是想把喜事辦出點兒動靜來,慈大爺也答應(yīng)按那邊的意思辦,這不蠻好的嗎?可她仔細(xì)回憶慈大爺?shù)纳駪B(tài)和口氣,又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別聽老頭幾答應(yīng)得爽快,沒準(zhǔn)兒他那會兒就憋上了孬主意,到時候他要出個么蛾子,可就不好收場了。
彩云結(jié)婚時,慈大爺想,上面見天在說破舊立新,干脆也來個婚事新辦算了。慈大爺想的婚事新辦,就是娘家婆家都不擺酒席,彩云在鄉(xiāng)里辦完結(jié)婚手續(xù),就隨她男人回家算了。這邊的陪嫁也不趕在一天送,娘家有人到那邊辦事,就順便捎過去,反正彩云的婆家就住在路邊,也不用繞遠(yuǎn)路。
摸到良心說,慈大爺這么盤算,一多半是在替彩云著想。彩云的婆家,幾輩人都是在土里刨食的,也沒攢下多大的家當(dāng),若是大辦一回,說不定得脫層皮。真要把家底兒掏空了,彩云還得跟著受罪。當(dāng)然,慈大爺也有自己的“小九九”:那邊要是同意了他的辦法,他也能省些開銷。莊戶人家嘛,哪個不算點兒小賬?
李嬸跑過幾趟三道崗,就把那邊的人看扁了。都是山里人,可他們偏把自己當(dāng)坪里人,見天都是你們山上怎么怎么的,我們坪里又怎么怎么的,口氣大得嚇?biāo)廊?。最可恨的,是彩云的公公劉老三,不但口氣大,說話還傷人。聽李嬸說完慈大爺?shù)南敕?,?dāng)時就炸了,你們山上啥時候興起了這個洋玩意兒?我們坪里沒這規(guī)矩。見李嬸滿臉通紅地愣在那里,彩云的婆婆趕忙打圓場,我說你個老東西,就不會說句人話?聽女人在怪他,老家伙更來勁了,行啊,那我就說人話,你回去告訴文慈,我劉老三娶得起兒媳婦,就辦得起酒席。你們那邊要是真沒人了,就按他說的辦!
李嬸跟彩云的婆家,原本八竿子都打不著,但她的表姐嫁在三道崗,順藤尋根兒,表姐的婆家跟彩云的婆家還是拐彎兒親戚,再加上個彩云,就扯上關(guān)系了。去年春上,李嬸嫁閨女,表姐來幫忙時,看見了彩云。打聽到彩云還沒尋婆家,想到老劉家的二小子還單著,就托李嬸給牽個線兒。李嬸答應(yīng)了,線兒也牽上了,經(jīng)過幾個來回,就到了眼下這個地步。讓李嬸惱火的是,本來就是白幫忙的事,劉老三卻像別人欠他錢似的,沒句熱乎話兒不說,聽他那口氣,不但彩云嫁到他家是高攀了,就連她這個跑腿兒的,也是在做上趕著的買賣。有這個疙瘩系在心里,慈大爺一問,她就照劉老三的原話說了。
上了慈大爺門前那道坡,被涼風(fēng)一吹,李嬸打個激靈,越發(fā)覺得慈大爺話里有話。這老頭幾人好,說話做事都在情在理,從來不會翻到人的巴掌下面??伤嬉钙饓膩恚矇蚰愫纫粔氐?。那回,慈大爺相中了老王頭兒屋后的一個犁彎兒,便跟老王頭兒討要。老王頭兒咂了半天嘴,末了還是舍不得。慈大爺出門時擢下話,今兒個我是在求你,你卻舍命不舍財,哪天我打起鑼來給你偷走,你信不信?老王頭兒心說,長在墻坎上的東西,你說偷就偷走了?還打起鑼來偷,看把你老小子能的。又過了大半個月,慈大爺帶著外村的一個老頭兒來找老王頭兒,說前些日子你說有面鑼要賣,這老伙計想買,你拿出來瞅瞅唄。老王頭兒先前確實說過這話,看慈大爺帶來了買主,連忙取了鑼來讓人過目。那老頭兒接過鑼來端詳一陣兒,蔫蔫地說,倒是看不出啥破敗,不曉得聲音咋樣?老王頭兒怕跑了生意,忙說你敲了聽聽。聽到屋里的鑼響了,藏在屋后的兩個漢子立馬動起手來。屋里的鑼響一陣兒,外面就砍一陣兒,屋里的鑼聲余音還在,遠(yuǎn)處已經(jīng)傳來了口哨聲。聽到口哨,那老頭兒說鑼是面好鑼,可今天沒帶錢,改天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說完,兩人便一臉正經(jīng)地告辭了。第二天一大早,老王頭兒發(fā)現(xiàn)犁彎兒沒了,這才醒過悶來。因為有言在先,也不好上門問罪,只在心里把慈大爺罵了一通。想起這個事,李嬸忍不住笑了。笑罷,卻心里又替劉老三著急:敢招惹這個打著鑼偷人東西的老頭兒,你是嫌日子過得太自在了吧!
照李嬸看來,劉老三這人,倒也說不上多壞,可他的做派就是不招人待見。就說眼下這事吧,即便他不同意慈大爺?shù)霓k法,也該像他老伴兒罵他的那樣,說句人話呀。他倒是答應(yīng)老伴要說人話,可后面說的就更不是人話了。前面還只是影射人家是山巴佬,后面卻是在說這邊家族里沒人了。仔細(xì)咂摸,老東西不光罵了慈大爺,還把她也捎上了。想到這些,李嬸已經(jīng)不擔(dān)心慈大爺出幺蛾子了,她甚至在想:就劉老三那二尿德性,不讓他吃點兒虧,他就不曉得鍋是鐵打的。
一開始聽說劉老三不同意自己的辦法,慈大爺也沒太在意。想把喜事辦排場一點兒,也是人之常情。就算他踞起腳來裝面子,自己也不好說什么,相反還感激他給彩云娘家這邊長了臉??蛇@老小子太混賬了,擱在嘴邊上的好話不曉得說,偏要揀那些半吊子話往外畧。別的話再難聽,我都認(rèn)了,但你欺負(fù)我家族里沒人,那就不能讓你老小子光快活嘴巴了。
李嬸再次從三道崗回來,慈大爺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了。
對于慈大爺可能玩的花樣兒,李嬸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老話兒都說了,昂頭嫁姑娘,低頭娶媳婦嘛。山里的風(fēng)俗,哪怕那天婆家辦得再排場,娘家人也要找個茬兒,挑個理兒,目的就是讓人看看,新媳婦娘家也是有里有面的。該挑的理兒挑了,該說的話說了,再由婆家的知客先生出面,跟娘家這邊打頭兒的敷衍一陣兒,娘家人臉上有光了,婆家的事也過完了,左不過就是這一套??衫顙鹫Χ紱]想到,慈大爺這回送親,擺的就是往大了玩的架勢。
這是楓樹嶺有史以來最隆重的送親場面。兩套響器班子開路,彩云的兩個親兄弟和六個叔伯兄弟的轎子走在前面,彩云的轎子走在當(dāng)間,后面的十幾乘轎子,分別坐著慈大爺和彩云的伯伯、叔叔、舅舅、姑爹。一大溜轎子后面,才是稍遠(yuǎn)點兒的親戚和搬嫁妝的隊伍。楓樹嶺的人往常送親,除個別大件嫁妝需要幾個人抬以外,一般的嫁妝都是一人背一件。太小的物件犯不著專門找人背,或是匯總給一兩個人背,或是干脆就放在箱子或柜子里。慈大爺這回變了個樣兒,一應(yīng)大小嫁妝都讓人抬著,就連他那桿大煙袋,也由四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裝模作樣地抬在肩上,打眼一瞅,能把人的腰給笑彎了。
喇叭聲從崗上傳過來,驚動了三道崗的人。彩云婆家的人往崗上一瞅,立馬就慌了神:打頭兒的已經(jīng)過了二道崗,后面還見不到尾巴梢兒。幾十乘轎子都在場子里停下了,崗上的人還在往這邊擁。等場子里擠得轉(zhuǎn)不過身的時候,彩云的公公婆婆、知客先生、跟前幫忙的全都傻眼了。
山里人辦喜事,主人家老早就找來知客先生,將雙方親戚、隨從力巴、有人情往來的鄉(xiāng)鄰先捋一遍,估摸著有多少客人,再略微打出點兒富余,就定下了待客的規(guī)模。隨后該備多少桌子凳子、餐具茶具,該買多少葷菜素菜、煙酒糖果,該請多少挑水劈柴、端茶敬煙的人,前幾天都安排停當(dāng)了。三道崗的人也是這么辦的,但他們對楓樹嶺來客的估算,依據(jù)的是彩云男人先前認(rèn)門時的印象,外加李嬸后來模棱兩可的說法。按說這樣也不太離譜,可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慈大爺不打他們的算路來。
幸虧那個知客先生還不糊涂,他把彩云的公公婆婆叫到一邊商量一陣兒,馬上作出這樣的安排:原定十張桌子放席增加到十六張,每頓飯開四發(fā);再組織三撥兒幫忙的,一撥兒上街買東西,一撥兒在隔壁場子里搭席棚,另一撥兒到二道崗那邊借桌子、板凳和餐具。還有,除了陪上親的人,婆家這邊的親戚和本村趕人情的,頭三發(fā)都不上席,一切都緊著楓樹嶺來的客人顧了再說。
太陽偏西了,送親的人還沒吃上中午飯。眼瞅著外邊亂成了一鍋粥,慈大爺卻裝作什么都沒看見,既不挑理兒,也不找茬兒,只同這邊的陪客扯閑篇兒。這邊的陪客,是劉老三的姐夫、妹夫和舅倌兒,他們都明白是咋回事了,這時候就只能沒話找話,還生怕哪句話惹毛了慈大爺,都拘謹(jǐn)?shù)酶∠眿D似的。旁人看著,都替他們難受。
過了二更天,送親的人終于都吃上了“午飯”??闪硪粯洞笫掠职巡试频墓牌烹y住了:按照鄉(xiāng)俗,對轎夫、樂音師傅、送嫁妝的,包括給慈大爺抬煙袋的人,都是要開喜錢的。他們沒備那么多份子,東拼一點兒,西湊一點兒,還是不夠打發(fā)。劉老三的姐夫出了個主意:拿大米折合現(xiàn)金,再跟親家求個情,看看行不行?
知客先生帶著劉老三過來,先給慈大爺賠了一堆不是,然后就說了他們的請求。慈大爺打個淡哈哈,才蔫蔫地說,都是通情理、知好歹的人,這有啥不行的呢?也怪我沒見識,不曉得你們坪里辦個喜事這么難。不然,我們就不來這么多人了。唉,族里啥都缺,就是不缺人,有啥法兒呢。劉老三一聽,氣得山羊胡都翹起來了,可也不敢再多嘴,只支吾兩句,就跟知客先生出去準(zhǔn)備大米了。
多少年以后,李嬸還在給人講這個故事。每回講到收尾的時候,還不忘補(bǔ)上兩個字—解氣!
師徒
老鐵匠后來跟建三說,你兩個哥哥,建大太木,打鐵雖說是個力氣活兒,可到底是門手藝,腦瓜子不靈光,吃不了這碗飯。建二又太賊,心窟眼兒一多,不定哪天就跟我翻臉了。憑我跟你爹的交情,真走到那一步,不值。建四建五,鼻涕還沒干呢,不說他們了。我相中了你,也是咱爺兒倆有緣。往后該教給你的,我一樣兒不留。至于能不能學(xué)出點兒名堂,就看你的悟性了。
建三那會兒就想,打鐵這門手藝,雖說不怎么吃香,可莊稼人卻離不了。挖鋤、薅鋤、鎬頭、斧子、鐮刀這些家伙什兒,曲水鎮(zhèn)的日雜店里都有,去那兒就買。可從村里去鎮(zhèn)上,七八十里山路,刨去來回工夫,就不劃算了。最關(guān)鍵的一點,日雜店的鐵器,都是要現(xiàn)過現(xiàn)的,沒有錢人家不給你。而在師父的鋪子里,用壞了的農(nóng)具,師徒倆給回回爐,添點兒鋼火,只收個手工錢,手頭緊巴時還可先欠著,莊稼人更樂于接受。這么看來,他在這里熬上三年,等出師后自己開了鋪子,把光景過得有點兒滋味兒,還是不成問題的。
那回,建三的爹請老鐵匠喝酒,趕在老鐵匠舌頭打攪之前,先把話說了,我家這群放牛娃子,讀書不是那塊材料,做買賣又沒個正經(jīng)門道,都窩在家里,看著都鬧心。你看能不能從中挑一個,給你拎夜壺去?老鐵匠揉揉眼睛,把他們五兄弟挨個瞅瞅,最后收了建三。
帶著這個盤算,每日天還沒亮,建三就生著了爐子,并把當(dāng)天要用的材料都備好了。等師父起來穿戴齊整,他已經(jīng)拎著大錘,直溜溜地站在砧子邊上了。這時候,老鐵匠邊拉風(fēng)箱,邊盯著爐子。待里面的鐵塊燒紅了,便夾出來按在砧子上,他的小錘點到哪兒,建三的大錘就落在哪兒。一柄八磅大錘,讓他給搶得呼呼生風(fēng)。
師父說得沒錯,學(xué)打鐵,沒個靈巧勁兒還真不行。老爹讓他給師父拎夜壺,那是客套話。既然在堂前磕了頭,師父的夜壺,當(dāng)然歸他拎。但這里面有個主次關(guān)系:拎夜壺是為了學(xué)手藝,學(xué)手藝卻不是為了拎夜壺。也有那榆木腦殼徒弟,跟了師父三年,除了拎夜壺,也就會夯個大錘。建三慢慢體會到,夯大錘也不是光憑力氣,你得有眼力見兒,該使狠勁兒時,你力量跟不上;該用巧勁兒時,你卻夯了一狠錘,都是打鐵的忌諱。一件農(nóng)具稱手不稱手、耐用不耐用,竅門就在那點兒力道上。這些微妙的東西,師父一般都不明說,也實在不太好說。建三有個琢磨勁兒,搶了一年大錘,師父就不時跟他換換手,開始讓他掌小錘。第三年,老鐵匠又收了個徒弟,鋪子里的事,他差不多就撒手了。建三名義上是師哥,其實已經(jīng)在代師授徒了。
鄉(xiāng)下學(xué)藝的規(guī)矩,是從師三年,師父管吃管住,但不開工錢。徒弟出師之前,由師父給置辦全套工具,就放徒弟單飛了。建三拜師的第二年,逢年過節(jié),師娘就會給他塞點兒錢,讓他買壺酒、稱點兒糖給老人帶回去。到了第三年,每到月底,師父就給他兩張大票,也不說是工錢,只讓他自己攢著,預(yù)備將來娶媳婦兒。
建三評價老鐵匠:師父真是好師父,可老頭兒也有點兒蔫兒壞。第三年底,老鐵匠對建三說,按你現(xiàn)在的手藝,自己支個鋪子已經(jīng)不成問題,開鋪子的家伙什兒,我也早給你備齊了。可有句話,我必須說在頭里,千般藝好學(xué),一竅難得。有個讓你一輩子不吃虧的訣竅,我還沒教你。不是我想留一手兒,是祖師爺不讓輕易說。這個訣竅,你師爺只給我說了,我也只傳給你。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再幫我一年,一年之內(nèi)你悟到了,算你這一年沒白干。如果到年底你還沒悟到,我就破個例,當(dāng)著你爹的面告訴你。老鐵匠說得這么神秘,讓建三心里癢癢的,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這一年,他除了幫師父帶師弟,還仔細(xì)留心師父的舉動,想從某些細(xì)微處發(fā)現(xiàn)這個訣竅。這當(dāng)兒,他也確實學(xué)到了好多以往忽略的東西,可從師父的表情來看,顯然還沒夠著那個層次。建三便異常慚愧,老恨自己少點兒慧根。
過年前,建三又把老鐵匠請到了家里。過年請師父,本來是學(xué)徒的規(guī)矩,可這一回,他還有個算計:自己悟性不夠,希望師父把訣竅說出來,免得自個兒成天為這事糾結(jié)。老鐵匠還算講信用,酒喝到七八成的時候,自己提起了爺兒倆的約定。他說建三哪,你師父從來說話算數(shù),今天同著你爹,我就把這個訣竅告訴你??唇ㄈ呀?jīng)急不可耐,老鐵匠從腰間抽出旱煙袋,先摳出一撮煙絲填進(jìn)煙鍋,又拿拇指順著鍋沿細(xì)細(xì)摁實,等建三劃根火柴給他點著了,他先美美地吸過兩口,吐出一串煙圈兒后,這才給建三說,你小子給我聽好了,并死死地記在心里一一生鐵燒紅了,千萬不要用手摸呀!
老鐵匠說完,既不看驚掉了下巴的建三他爹,也不看癡愣愣站在一旁的建三,只盯著房梁下的一串煙圈兒,兩眼斜睨,一臉高古。
又過了好長時間,建三忽有所悟:老頭兒這話,倒也不全是耍弄人。他越琢磨越有意思一—天底下最高深的學(xué)問,往往是以最淺顯的道理示人的。只可惜,就因為那些道理太直白,好多人都不拿它當(dāng)回事。比如有些當(dāng)官的、經(jīng)商的、從藝的,哪個不曉得行里的底線?可有人就是不信邪,偏要拿手去摸那通紅的“生鐵”,鐵面無情,不燙你燙誰?
建三講這個故事時,他自己也帶過好幾茬兒徒弟了。鋪子里的老客都替他惋惜,這種壓箱底的玩意兒,你咋隨便露出來了呢?建三瞅瞅徒弟小武子,嗨,狗肚里裝不住香油,早都告訴他們了。
過事
三迷糊常跟人說,他原本并不迷糊,大哥二哥每回偷他爹的酒喝時,都合計著拉他入伙,其實就是想讓他獨個兒背黑鍋。他沒有上兩人的套,只把他們先是咋商量的,又是咋喝的,記得真真的,老爹還沒發(fā)現(xiàn),他先把那兩人給賣了,結(jié)果都?xì)獾梅籽蹆?。就怪他爹,整天三迷糊三迷糊地叫,把他給叫迷糊了。
他爹許老六確實沒個正形,三個兒子分明都有大名兒,老大成棟,老二成梁,老三叫成才,都是他們“洗三”時,舅舅專程過來給起的。多好的名兒啊!一開始,許老六還正經(jīng)叫兩聲,后來覺得這么叫著,不光自己別扭,外人聽著還顯得有點兒嚼瑟,就不好好叫了。有回許老六跟人嘮嗑兒,說我的三個小子,沒一個讓人省心的,老大打小愛抬杠,你跟他說天黑了莫在外面瞎跑,當(dāng)心被小鬼哄了魂兒去。狗日的偏不聽,還讓我把小鬼捉來給他看看。老二就是個二別子,大熱天薅草時,我說早點幾起來,趁涼快多薅點兒,天熱了再回來歇著。這小子理都不理我,還呼呼睡他的。等我回來時,他卻扛著薅鋤下地了。毒日頭底下,他像跟誰賭氣似的,一口氣薅了半面坡。老三稍微好一點兒,不抬杠也不打別,可他腦子里又少了根筋,上到三年級,還老是進(jìn)錯教室,在別個班里癡愣愣地坐一節(jié)課。那回,我讓他給他姥姥送袋新米去,到了他姥姥門口,一見場子里新碼了幾個草垛,跟他原先的印象對不上號,就不敢再往里走,硬是吭吭嚇嚇地把一袋米扛了回來。媽的,三個小子三個爺,就我是個孫子。正埋怨著,發(fā)現(xiàn)老三不在,就沖他娘喊道,三迷糊呢?
三迷糊怪他爹,有自己的道理。眼瞅著大哥二哥先后成家,侄兒侄女都上學(xué)了,他這里單著不說,爹還一口一個三迷糊地叫,那還有個好?頭回相親,媒婆劉嬸想得很細(xì),見了對方家里人,應(yīng)該怎么稱呼,人家會怎么問,他又該怎么答,都是一句一句現(xiàn)教的,教完還讓他復(fù)述一遍,感覺差不多了,這才往女方家里去。走進(jìn)那個院子,見一半大老頭兒捧著碗稀飯,正呼呼嚕嚕地喝著,又見他旁邊的婦人坐在那兒掰苞谷。不曉得他哪根筋搭錯了,沒等劉嬸介紹,他已先開口了,老丈人你在喝稀飯哪!丈母娘你在掰苞谷呀!把老兩口弄了個大紅臉。那婦人反應(yīng)快點幾,一邊趕緊站起來張羅,一邊嗔怪道,個鬼娃子,這是咋說話呢?聽人家在埋怨自己,劉嬸又悄悄掐了他一把,他便意識到出了問題。老兩口再問什么,他怕說岔了,就坐在那里不吭聲,直拿眼睛嘌劉嬸。那回相親,自然沒成。后來又相了好幾次,也是顧了這頭兒防不住那頭兒,每次都是興沖沖地去,灰溜溜地回。劉嬸跟他娘說,成才的姻緣,還是差點兒火候,緩緩再說吧。
劉嬸說緩緩,其實是沒信心了。等他爹娘一走,再也沒人替他操這個心,一晃十幾年又過去了。好在三迷糊手腳勤快,還有把子憨力氣,自己名下的幾畝地,一到季節(jié),三下五除二都拾掇完了。騰出手來,就跟著做工程的老板上了工地。他自己說,沒掙到幾個錢??芍槿苏f,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人不餓,還不喝酒不打牌,也沒見他找過野婆娘,不管咋算,他都不差錢兒。
三迷糊有點兒錢不假,但離他想做的兩件大事,又還差一截子。他給自己定的目標(biāo),是先把屋子翻修了,改成既能在屋里解手,還有個洗澡房的樣子。等翻修完屋子,再找個人成個家,如果手頭還有點兒盈余,就算不差錢兒了。他自己劃算過,這些年掙下的,也夠得上這個標(biāo)準(zhǔn)。可算來算去,缺口兒又還不小。為啥呢?村里人愛過事,誰家蓋個房子,從開工、上梁、封頂,再到搬新家,都要過事。孩子結(jié)婚才過完事,翻過年得了孫子孫女,從滿月酒開始,孩子滿周歲、三歲、六歲、九歲、十二歲,跟著就是考大學(xué),差不多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場場不落。哪怕只考上個技工學(xué)校,也要拉開架式過一回事,就沒有讓人歇氣的時候。三迷糊老實,總覺得都在一個村里住著,人家給你下了帖子,不到場說不過去??芍灰搅藞?,至少要送出兩張“紅板”。一家過事不要緊,過一兩次也不怕,最怕一家連一家地過,一串連一串地過。有一個月,他活生生送出去五千多。別人送出去再多都不怕,反正自己馬上要過事的,一扭臉就回本兒了。三迷糊不一樣,他就一獨條,十幾年沒過過事,十幾年都只出不進(jìn)。他想干大事的缺口兒,就出在這里。
那天他找到海子,說我也想過個事。海子有點兒吃驚,咋的,有情況了?他說沒有,就是想過個事。海子說,沒頭沒腦的,你總得找個理由吧。三迷糊說,大前天晚上,我的母牛下了個小犢兒,我挺高興的,這算不算個理由?海子眼晴一亮,哎,算算算。這樣吧,我來幫你張羅,也算你過個事唄。
三迷糊的這個事,過得有點兒寒心。人倒是來了不少,可收的禮錢卻只勉強(qiáng)保住了開銷。有些人也真拉得下臉,你給他隨了十回禮,他來你這里,卻只是一回的數(shù)目。有的人家雖然只隨了一份禮,可頭天晚上開席,老的小的就擠了滿滿一桌。第二天中午正席,一家子又開著農(nóng)用車趕過來了。聽管賬先生報完收支情況,三迷糊有點兒失落。但他沒像村里的幾個倔巴頭,翻出賬本子去跟人掰扯,而是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兒,隨后便找出筆來,把那些人從人情簿上抹去了。
責(zé)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