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韓國友人告訴我,木槿花是他們的國花,稱為“無窮花”,是生生不息無窮盡的意思。雖然不如牡丹華貴艷麗,也不及梅花高潔清雅,但木槿花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如同他們這個民族,歷盡磨難卻矢志彌堅。
韓國作家韓江的長篇小說《素食者》中,《樹火》是最寫實的一部。我們能看到一個從鄉(xiāng)野走來、渾身透著世俗味、活在真實里的女性。無窮花的花語是溫柔而堅強、永恒而美麗。這樣的個性,我在女主角仁惠,還有許多個“她”的身上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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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仁惠來說,童年是一段煎熬的日子——母親終日辛勞,父親經常輪番扇她和妹妹英惠耳光。作為長女,仁惠必須替代母親為父親煮醒酒湯和分擔家務。19歲那年,仁惠背井離鄉(xiāng),獨自一人闖蕩首爾。從經營只有10平方米的化妝品店開始打拼,到后來店面擴大到原來的三倍,依靠自己的收入買下了一套采光很好的南向公寓。
在普通男人眼里,仁惠是個好女人。然而,仁惠知道丈夫對自己只是敬重,而不是愛情。他覺得妻子將放棄(對他的指責)沉淀成猶豫憋在心里,這樣的性格令他透不過氣來。也許妻子太完美,反而那種任性放縱、有缺陷的女人,更讓他心生向往。他畢業(yè)于美術學院,從事的行業(yè)沒有經濟來源,用英惠丈夫的話說,他對家里的生計毫無貢獻,雖然他繼承了遺產,但錢只出不進的話早晚會見底的。多虧了能干的仁惠,他這輩子都可以安枕無憂地搞自己的藝術。
仁惠為何要嫁給這樣的男人?也許這正是她世俗市井的一面。她曾捫心自問過,“也許她是希望借此提高自己的身價?她欣賞婆家人大多是教育者和醫(yī)生的家庭氛圍。她努力配合他的言談舉止、品位、口味和睡覺習慣?!比驶輥碜赞r村,沒有進過高等學府,又是小生意人,她想攀附中產階層的知識分子門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八年婚姻生活,他帶給她的是絕望,還有她自己的挫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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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5歲的兒子告訴仁惠,自己做了一個夢:媽媽的照片被風吹走了,一只鳥兒在飛,身上長出了兩只手,鳥兒說“我是媽媽”。巧合的是,兒子做這個夢的時間,正是她揣著繩子爬上小區(qū)后山想要輕生又冥冥中退縮回來的那個凌晨。她感到無比愧疚和自責,愧疚自己怎么會輕易放棄孩子,自責自己的殘忍和不負責任。
我原以為,“樹火”是為素食者英惠而燃燒的,其實不然,它是為仁惠而燃燒的,為一個擁有著“堅韌性格和與生俱來的誠實品質”的女人燃燒的?!吧頌榕畠骸⒔憬?、妻子、母親和經營店鋪的生意人,她竭盡所能地扮演好所有角色?!边@大概便是韓江在小說里想展示的韓國女性形象吧。“盛夏的樹像巨大的綠色花火綻放在眼前,數(shù)不盡的樹木變成了波濤洶涌的樹海,帶著熊熊烈火包圍住她疲憊不堪的身體”,她卻找不到一棵愿意接納她生命的大樹。
我原以為,英惠心心念念地想成為一棵樹,“樹火”象征的一定是希望,是歲月重返靜好的愿景。其實不然,熊熊燃燒的樹木“就像無數(shù)站立起的野獸,散發(fā)著綠光”。樹火是“淬煉之火”,它淬煉著仁惠,以及無數(shù)個“她”,她們都是從生活的磨難和苦痛中站立起來的,“她(仁惠)的眼睛幽暗而執(zhí)著,像是在等待著回答,不,更像是在表達抗議?!毙≌f至此戛然而止。這就是仁惠,像無窮花一樣,溫柔而堅強著,美麗而永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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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惠”雖然是韓江筆下的人物,但在韓國的現(xiàn)實生活里,這樣的女性并非寥若晨星。表面上很多退出職場的已婚女性,隱藏在她們的男人身后,溫婉、沒有張揚之色,只是相夫教子,操持著家事,但她們卻是每個家庭得以正常運行的主軸。一旦男主人發(fā)生意外或變化,女人們便會即刻頂上去,甚至在變故面前,她們往往比男人顯得更堅韌、更有勇氣。我見過或聽過不少這樣的故事。
金女士是我在二十多年前認識的一位韓國女性,她在首爾的南大門經營著一家眼鏡批發(fā)店。她的丈夫因生意失敗逃亡匿跡了,留下一個上小學的兒子和一堆債務。雖然我和她在兩個國度遠隔千里,但通過郵件、電話,幾乎是看著她撐起了店里的生意、還清了債務;兒子從小學、中學到大學畢業(yè),走上職場;家里換上了新房子;同時也聽到她罹患了這樣那樣的病,手術、康復,又手術、又康復,至今依然堅韌而美麗地活著。
樸女士和丈夫是美籍韓裔,在廣州有一間服裝公司。他們設計出新款,然后將訂單發(fā)給中國工廠,再銷往美國紐約的服裝批發(fā)市場。明面上是丈夫在打理公司,實際上是樸女士的服裝設計才華和她對員工的親和力在推動著公司,她甚至忽略丈夫偶爾間的拈花惹草,如細雨無聲,在丈夫的身后默默地付出著。
或許,像仁惠這樣同時遭遇親情和愛情背叛的女性更令人惻容,但女人不需要眼淚,哪怕“樹火”燃燼,胸口的壓迫如同房間在縮小、四壁在擠壓,女人們依然能找到縫隙罅口,喘息出只屬于她們的生命火焰。在韓國,不正是她們——這些女人們,更契合、更能詮釋無窮花的生命力量嗎?
編輯 許宵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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