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本身是一件限制極小的事,任何年齡、職業(yè)、身份、性別的人都可以寫。
我的創(chuàng)作起步較晚,始于疫情元年。那時,我的主業(yè)工作處于停頓狀態(tài),女兒也快十歲,不用花太多時間,于是我加入了一個網上寫作小組,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很快在公眾號上發(fā)表了一篇科幻小說,這給了我繼續(xù)下去的動力。后來,我差不多以每月一篇的速度參加寫作小組的同題寫作,但漸漸開始感到焦慮:用幻想寫作,如果幻想的泉眼縮小了呢?用靈感寫作,如果靈感的打火石打不出火花了呢?我渴望更進一步。這時恰好看到同濟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招生廣告,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專門教寫作的大學課程,那幾乎是為我量身打造的,校區(qū)離家近,坐地鐵只有三站路,也不用脫產,可以邊上班邊讀。我開始備考,每天在通勤的地鐵上學英語,晚上花兩小時看專業(yè)書。上下班將近三小時車程的劣勢變成了優(yōu)勢,在擁擠的地鐵內,耳機一戴,就進入了屬于我自己的房間。
入學后,學習并不像我當初期望的那樣一一讓我精通了寫作技巧,收獲到寫作秘籍,創(chuàng)作從此如魚得水,只要依仗技法,下筆便能滔滔不絕,一瀉千里,超越寫作小組的同好。授課的老師們更強調對現(xiàn)實的書寫。我與同學在課堂上分析臺灣作家陳映真的《忠孝公園》、愛麗絲·門羅的女性主義作品、《百年孤獨》的拉美背景以及南斯拉夫電影《地下》中的政治隱喻,這一切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在此之前,我一直認同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的看法:寫作的女性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但此時,我開始思考,也許,女性需要的不僅僅是寫作的房間,更需要走出房間,走出社區(qū),進入更廣闊的世界。一開始,我只是模糊地感知到這點,在撰寫畢業(yè)論文的過程中,這一想法越來越明朗,我希望我的寫作能由想象型轉變?yōu)楝F(xiàn)實型。
這并不容易。首先,現(xiàn)實難以模仿。我們生活在現(xiàn)實中,最了解現(xiàn)實,現(xiàn)實在每個人的眼中都不同,寫出來的東西很容易招致質疑,也難以寫出新意。其次,我筆下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似乎也不怎么好看,和非虛構寫作界限模糊,不像虛構故事那樣具有故事性和文學性。更重要的是,我缺乏剖析自己、真誠面對自己的勇氣,我更擅長躲藏在人物身后,通過人物的嘴說出我想說的話。
但書寫現(xiàn)實,尤其是現(xiàn)實中的女性,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因為我是女性,我的母親、我的女兒、我的姐姐也是女性,我想寫出她們的真實境遇,想創(chuàng)造不一樣的女性,想用女性的筆記錄女性的生活,用女性的眼光觀察女性,用女性的心理體察女性,甚至影響女性。一旦想清楚這些,還有什么比書寫自身經歷更好的寫作呢?我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做過酒店服務,包括總機、餐廳、會議室、客房服務等,結合自身經歷,我創(chuàng)作了小說《松糕鞋》。
《松糕鞋》并不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勵志故事,它有復雜的社會背景,想探討更深刻的主題。在糟糕的環(huán)境中,道德對一個普通人的約束力到底有多大?一個人道德水準的變化到底是受什么影響?什么時候高?什么時候低?低的時候有多低?道德是一件極難判斷和極其微妙的事,而這一模糊的疆域正是文學所擅長的領域。
客房服務,是一種產業(yè)化的服務流水線,這項服務最重要最核心的部分是客房??头糠諉T是酒店最辛苦的工種,收入?yún)s低,和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有某種相似之處。張楊的家庭處境也是大多數(shù)普通女性的日常處境,在夫妻關系、婆媳關系相對和諧的情況下,女性的真正處境被掩蓋了,人們往往視而不見。
當工作與家庭的重負同時壓到張楊身上時,她做出了一些糟糕的事。該怎么理解這些事呢?是單純指責她墮落,還是指責環(huán)境導致了她墮落?似乎沒那么簡單。這只是一件小事,在那些真正重要的問題面前,這件事甚至不值一提,它只關乎個人道德,個人對自身的要求。但我更希望能思考韓江在《少年來了》中提出的問題:人類究竟是什么?為了讓人類不要成為什么,我們又該做些什么?
四十歲前,我是一個囿于自己內心的女“文青”,蜷縮在自我編織的“女性房間”里,寫愛恨糾葛、隱秘疼痛,總覺得這就是全部世界。現(xiàn)在我才懂得,真正的寫作是蹲下來看清松糕鞋底沾著的泥。當張楊們推著裝滿布草的推車穿過酒店長廊,她們遭遇的不只是性別困境,更是社會中潛藏著的道德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