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朋友，你好，我叫巴迪。我是一只海鷗。如今我是一只老海鷗了，我住在藍銀島上，和我的族群生活在一起，每天看日出日落，也看著小海鷗們一天天長大，快樂地飛翔。我想我是幸福的。

藍銀島一面向著太平洋，一面向著大西洋，風景優(yōu)美，氣溫適宜。我們在巖石上搭建自己的家，平時就在大海上飛翔。我們生活得自由自在。但我小時候，并不生活在這里——那時發(fā)生的很多事，后來成為了我們族群的歷史。

我是一只小海鷗時，生活在一個停車場。那個停車場坐落在人類城市中，四周是購物中心，有很多商店，還有燈柱。燈柱是我們的平臺，房頂就是我們的家。我小的時候和媽媽住在房頂上，夜里我就依偎在媽媽的翅膀下面休息。清晨醒來，伸伸翅膀，天空已經(jīng)明亮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我們族群在停車場活動。當然，有的時候，我們也會在周圍的房舍上飛行，累了就停在電線桿或者燈柱上。黃昏的時候，我們會站在停車場里，向著落日的方向，排成一排。每到這個時候，海鷗群里的長老會帶著我們唱歌。那是一天中最有詩意的時光了。

你一定想知道我們的食物來源吧？有時候，人們會給我們?nèi)鲆稽c谷子，當然我們最喜歡吃店里的食物。停車場的左邊有一個西餐店，我喜歡吃面包、薯條、三明治，也喜歡吃冰淇淋。只要有人從里面出來，我們就在他們周圍飛，大聲叫，期望他們能給我們一點食物。如果有海鷗發(fā)現(xiàn)了食物，就會大聲呼喊，無論我們是在附近的樹上、房頂上，還是在電線桿上，只要聽見同伴的叫聲，都會立刻起身，向著食物飛去。

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會給我們食物。有些人經(jīng)常躲開我們，還會罵我們是“小強盜”。其實，我們不過是乞討一點食物填飽肚子而已。也有些客人對我們很友好。我喜歡一個男孩和他的爸爸，他們經(jīng)常坐在桌邊，給我們一點吃的。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這個男孩長得和別的小孩不一樣，他雖然身材矮小，卻是個大人的樣子——臉平，兩眉之間很寬，胳膊上有很多汗毛。我想他應(yīng)該是個大人，但為什么長得像小孩，我就不知道了。有一天我聽到朗格先生說，他是“唐氏寶寶”。那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看到爸爸牽著男孩的手，給他買薯條吃，然后溫柔地擦掉他嘴邊留下的口水，我覺得男孩是幸運的，得到了很多愛。我也好喜歡男孩的爸爸，雖然白發(fā)蒼蒼，走路都有些不穩(wěn)了，卻總是笑瞇瞇的。男孩的爸爸看到我也是笑瞇瞇的，所以我在心里叫他“唐爸”。

有一次，我聽到唐爸給唐氏寶寶朗誦一首詩。

夜晚就要來臨

一只貓頭鷹朝天空飛過

它是智慧女神的化身……

那時我吃飽了，站在他們午餐的桌子上曬太陽。我覺得這首詩太美了，雖然我不知道貓頭鷹是誰，智慧女神又是誰。但這兩個詞讓我驚訝，也讓我著迷，我熱切地想知道它們是什么。

我那時還是一只小海鷗，剛剛長成大海鷗的身材，但如果你稍注意，就會看到我的骨架很單薄，肩窄，羽毛嬌嫩。那時候，我對一切事物都充滿熱情。

2

說到朗格先生，我不是很喜歡他。朗格先生有一張堅硬的嘴，他的嘴像鷹嘴，尖尖的彎下去，好像一把鋒利的彎刀。他不是鳥類，他是人，是這個停車場的管理員。雖然有時候他會撒一點谷子，但他并不喜歡我們海鷗。有一天，我站在電線桿上，忍不住排泄起來，白色液體落在了朗格先生的車上，那是一輛黑車。黑白對比，格外明顯，好像是大地上的一朵白花。我正欣賞自己的“杰作”，朗格先生從遠處走過來，對我大聲吼叫。

“不好看嗎？”我說。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生氣。

“一股臭味?！彼f。

我想每個人看待花朵的態(tài)度不同，既然他不喜歡，我應(yīng)該尊重他。于是我說：“對不起，可我不是故意的?！?/p>

朗格先生不聽我解釋，他的臉氣得脹起來，好像一個紫氣球，眼睛浮在上面。購物中心辦活動的時候，曾有一只這樣的氣球飄在樹上。小樹枝很好奇，伸出一個手指頭碰了一下，沒想到那個氣球大吼一聲，就變成了一小片皺巴巴的皮?？吹嚼矢裣壬@樣子，我有些擔心，怕他也像氣球一樣爆炸。但朗格先生沒有飛起來，他還站在車邊。他仰望著我，突然把手指彎起來，做成了一把槍的樣子，向我啪啪“開”了兩槍。

我媽媽很氣憤，立刻從樹上沖下來，去啄朗格先生。小A的媽媽也沖下來幫忙。雖然有時候媽媽們會吵架，可一旦別人惹了她們的孩子，她們立刻團結(jié)起來。

朗格先生氣哼哼地跺了跺腳，轉(zhuǎn)身走了。

3

我的媽媽是一個不快樂的媽媽，她總是緊閉著嘴，眼里充滿哀傷。每次看到我，也沒有別的媽媽眼神里的溫柔。我不記得上一次她喂我是什么時候了，隔壁的小A總是能得到媽媽的照顧，但是我的媽媽總說小A的媽媽很兇。我親眼看到小A的媽媽為了搶奪薯條，同烏鴉打架，可是她并沒有自己吃掉，而是把薯條帶回家給小A。而我媽媽總是鼓勵我自己出去找食物。

“去找食物?！眿寢尶偸钦f，“自己找到的才好吃?！?/p>

如果運氣不好，停車場附近沒有人給我食物，我就飛去三角地公園。那時候我還小，飛得不高，但可以停在樹上。三角地公園有很多樹，有些果樹即使到了冬天，小果子也不墜落，一直能持續(xù)到春天。這些果子就是我們的糧倉。

我在天上飛的時候，看到地上有很多麻雀和烏鴉。麻雀喜歡吃草根，也喜歡吃樹上的果子，而烏鴉跟在他們身后。

還有小松鼠，他們是這片大地的主人。我見到人的時候會飛走，但是松鼠不會。我認識松鼠強強，他常常故意站在人們經(jīng)過的地方，抬起兩條前腿，將兩個短短的小胳膊抱成一個球狀，好像作揖，這時就會有人給他們糖吃。

“很甜?！彼墒髲姀娬f。

我不知道甜是什么味道。

“甜就是成熟果子的味道?！眿寢屨f。

“那為什么叫作甜呢？”我問。

“甜是抽象詞。”媽媽說。

我不知道抽象是什么。媽媽在我眼中立刻高大起來。

“不要乞討?！眿寢尵嫖?，“我們鳥是自由的。”

4

春天的時候，大雁飛回來了。大雁的南來北往，是這個城市的節(jié)日。人們起得很早，到圣安娜湖去看雪雁，成千上萬只雪雁在那里歇息。我聽小A媽媽說，她曾經(jīng)去看過大雁歸來，但是我從來沒去過。

“幾千只大雁停在湖面上，像雪花一樣?！毙媽媽說，“最讓我震驚的是他們同一個時刻起飛，一起叫喊、一起飛向天空?！?/p>

“為什么？”我好奇地問。

“據(jù)說是因為地球磁場的原因。當黃昏來臨，磁力穿過雪雁的身體，呼喚他們起飛。”

“真的？”我很驚訝。

“當然！我們可是地球的精靈?！?/p>

“我覺得鳥的一生應(yīng)該很有意思吧?！庇幸惶?，我看到一個女孩在和唐氏寶寶說話，說完女孩又問，“下輩子你想做什么？”

唐氏寶寶歪歪嘴，說要做一棵樹。“那你想做什么？”他問女孩。

“我想做一只鳥。”女孩說。她的小辮子一翹一翹的，好像鳥的翅膀。

我很驕傲。你看，即使是萬能的人類，下輩子也想做一只鳥。

我有很多朋友，真的。不光有族群里的朋友小A，還有很多其他族裔的朋友，松鼠強強就是我的好朋友。

早晨我出去玩兒，看到老榆樹冒新芽了，松鼠強強正和小伙伴在樹上玩兒，他們互相追來追去很熱鬧。這次不是兩只，而是六只。冬天在樹洞里，居然有四胞胎出生了。他們都長好了毛發(fā)，不像小A出生的時候，小身子光禿禿、紅乎乎的，閉著眼睛，一點兒也不好看。小松鼠很好看，他們的尾巴毛茸茸的，像一個升降機。我喜歡站在樹上看他們。每次我以為他們要跌下去的時候，大尾巴都會派上用場。大尾巴是松鼠們的降落傘，又軟又松，蓋在身上一定很暖和。我跟在后面看他們的尾巴搖來晃去，總想伸手摸摸，但是他們不理我。松鼠一家非常團結(jié)，他們喜歡跟自己人玩兒。

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孤獨，因為我的媽媽昨天夜里飛走了。我要跟她去，但她不帶我。

媽媽對我說：“你還小，就留在這里吧。跟著小A媽媽可以找到食物?！?/p>

我沒有跟著小A媽媽去找食物。我站在電線桿上，看一樹的蘋果花開了。它們真是好看啊，挨挨擠擠地在一起，我喜歡那些花朵。我喜歡熱鬧，但是家中總是只有我一個人。沒事的時候，我一個房子一個房子地飛，一棵樹一棵樹地看，我能看到小鳥一家，也能看到小松鼠一家，還能看到唐氏寶寶，他們一家人正圍著桌子吃飯，桌子上還插著一朵花。我知道這一天是母親節(jié)，我也想給媽媽一朵花，但是媽媽不在。我飛到唐氏寶寶的院子里叼了一朵郁金香。這樣做是有危險的，很多人不喜歡我們?nèi)ゴ驍_，但是唐氏寶寶不會。他站在窗戶前看到我叼花，就笑起來，還拍起了手。他真是個好朋友。

我總能在大地上看到很多新鮮的景象，比如有一天我看到一節(jié)木頭，它長得像人的腳。我還看到一朵郁金香，六個花瓣中有兩瓣垂下來，有一瓣立起來，就像一個穿紅袍鑲金邊的花仙子。

我告訴小麻雀，小麻雀很開心。

“?。俊彼f，“你是一個詩人?！?/p>

“什么叫詩人？”我問。

他說：“就是說話非常好聽，像唱歌一樣?！?/p>

我知道紅胸鳥是這樣的。每年春天的時候，他就會站在樹枝上歌唱，他唱得真好聽。我問他：“你在唱什么？”

他說他在唱《找朋友》——

找啊找啊找朋友

找到一個好朋友

行個禮呀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5

小A告訴我一個秘密，知更鳥飛來了，他們落在了唐氏寶寶家的門旁邊，還搭了一個窩。窩只有知更鳥媽媽的身體那么大，聽說她要在這里生小寶寶。唐氏寶寶開心極了，他每天都在說這個話題。于是，我們飛到唐氏寶寶家，趴在門上，看知更鳥媽媽在干什么。很快，知更鳥媽媽生了三個綠皮蛋，很硬的樣子，就像三塊松綠石。我們太好奇了，忍不住每天都去看。終于有一天，一個綠皮蛋先裂開了。你能想到嗎？里面拱出了一個紅紅的小東西。哇哇哇，好丑啊，他像小蟲子一樣軟弱無力。接著，那兩個也拱出來了。這就是小小的知更鳥。

鳥爸爸和鳥媽媽非常勤勞，每天都出去找食物，回來喂小知更鳥。遠遠地，小知更鳥就能聞到父母的氣味，每次爸爸媽媽回來，他們都張開大嘴，等著爸媽喂食。小鳥的眼睛還沒有張開，嘴卻張開了，他們的嘴比身體還寬，是黃色的，像盛開的花兒一樣。你想不到，小知更鳥的嘴有多大，更想不到他們小時候有那么大的嘴，長大后，他們的嘴反而縮回去，像他們父母一樣，變得又尖又細。事物的變化真是奇妙啊。

我每天都飛到樹杈上，仔細觀察著小知更鳥，看他們吃飯、睡覺、嗷嗷叫喚。有時我和小A一起去，我問小A：“你小時候也是這樣嗎？”小A說：“我怎么知道。”小A長大了，已經(jīng)快趕上我了。人類常說我們海鷗是白色的，其實如果仔細觀察，你會注意到，我們的翅膀其實是淺灰色的，嘴巴是黑色的，眼睫毛是黃色的，還有好看的尾巴。

小A的尾巴是黑色的，上面有白色的小圓點，雅致又好看。對了，我還沒告訴你，小A是女生。但是知更鳥不一樣，知更鳥的前胸是紅色的，他們穿黑色的外套，好像紳士一樣。我喜歡知更鳥，更喜歡他們春天的歌唱。

鳥兒們也嘰嘰喳喳的。在停車場周圍，有一種黑色的小鳥，他們的翅膀上帶著小小的斑點，羽毛上有暗青色的光芒。有一天，我看到一只特殊的鳥兒，他一身紅色，腦門上面還有一撮毛，我不知道他是什么鳥。他生氣的時候，毛會在腦門上立起來，好像一個箭頭。這讓我想起一種叫獨角獸的生物，周身雪白，閃著銀光，是傳說中的神獸。

6

太陽明亮的日子，我會在三角地消磨一整天。公園里樂趣很多，我躲在樹葉里看來來往往的人，看松鼠、小麻雀，好像看戲一樣。

有一次，我路過公園，看到男孩吉吉在給一個年輕人拍照。吉吉是唐氏寶寶的朋友，我也很喜歡他。年輕人驕傲地拍著橫梁，說他新買了一輛自行車，想給朋友看看。那自行車的確漂亮，紫紅色的，閃閃發(fā)光。年輕人挺胸抬頭，擺了好幾個姿勢。吉吉一會兒蹲著，一會兒站著，有一次還趴在地上，據(jù)說這樣拍照顯得人的腿特別長。我不覺得那樣好看。所有動物的身材都有自己的比例，腿很長，那上身怎么辦？胳膊怎么辦？是不是就像踩高蹺一樣？

吉吉忙得滿頭大汗。年輕人很滿意，手指一點手機，就把照片給朋友發(fā)過去了。

我對照相也很感興趣。我認識的盧女士就很會給鳥拍照。盧女士參加過攝影比賽，她說給鳥拍照要照鳥的全身，要捕捉鳥的瞬間。

“站著可以嗎？”我問。

“站著、飛著都可以。”盧女士說，“但是必須是整個身體，完整的?！?/p>

我把我的翅膀展開給她看。她拿起相機咔嚓咔嚓拍。照完了，她很滿意，說可以參加比賽。我也看了下，非常驚訝，照片里的海鷗是一只漂亮的鳥，翅膀還帶著金邊，盧女士說那是太陽光。

還有一次我在公園里吃山丁子，一個人過來問我好吃嗎，我說好吃極了，但是他不敢吃。他說他從牙買加來，從來沒看過這種植物，冬天他就要回國了，因為那里更溫暖。

“這里的冬天太冷了，”他說，“我差點被凍成‘標本’。”

我還不知道冬天什么樣。夏天讓我們興奮，好像每天都有新故事。有一天，小A告訴我，松鼠雪球和一個老爺爺吵架了。這個老爺爺在他的院子里掛了一個小鐵桶，是為我們準備的食物。小松鼠雪球也想吃，可老爺爺不想給他吃，就在鐵桶上涂了油。雪球往上爬時，你能想到的，因為桶身太滑，根本抓不住，所以重重地跌了下去。雪球氣壞了，他一用力，就把老爺爺種的百合花掰折了。老爺爺也很生氣，用鐵網(wǎng)子把花罩了起來。當然，過了一段時間，雪球和老爺爺又和好了，老爺爺在他的柵欄上，給雪球做了一個小餐桌，還有兩把小椅子。雪球高興極了，他常常在那塊小木板上坐一會兒，覺得那是他的另一個家。他還邀請我去過一次，他坐著，我站著，我們一起看老爺爺挖土，那是我們很快樂的時光。

7

我媽媽回來了，她看起來很累，什么也沒有帶回來，既沒有禮物，也沒有食物。她說她飛了很遠，去找她想要的東西。我問她找什么，她垂下眼簾，什么也沒說。我繼續(xù)問她，但媽媽說我還小。我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應(yīng)該知道很多事情。媽媽就閉上眼睛，說以后告訴你。看著媽媽嚴肅的樣子，我就不再問了。

媽媽又說我該上學了，可是我不想上學。

我問媽媽：“我要學什么呢？”

媽媽說：“你要去了解各種鳥類，各種動物，還要學會如何與其他動物相處?！?/p>

我想這些我都會了，我有很多朋友，在一起很開心。我覺得這些課沒什么意思。

我就對媽媽說：“我的朋友們都很好，我還會捉蟲子?！?/p>

媽媽說：“即使是一只鳥，也要了解外面的世界?！?/p>

我理解媽媽的意思。就像我和小A對知更鳥著了迷，每天都去看小知更鳥，看他們一點點長大，一天變一個樣。

春天，蘋果花是粉紅色的，迎春花是嫩黃色的，還有一朵朵郁金香。有一位詩人說，郁金香就像大地上盛開的酒杯。我雖然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可是我喜歡這句話。我看過唐氏寶寶家中桌上的高腳杯，我覺得郁金香和酒杯像極了。

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唐氏寶寶了，聽說他和唐爸度假去了。他快回來了吧？我這樣想，心中充滿期待。

媽媽回來我很開心。我趴在媽媽翅膀下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小知更鳥長大了，長得像我一樣高。而我的松鼠朋友雪球頭上戴著王冠，做了松鼠國的國王。

8

雪球是一只奇特的小松鼠。你知道在我們的領(lǐng)地里，小松鼠都是灰灰的，但他是白色的。在我眼里，雪球非常好看，他和其他的松鼠一樣，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披著一件“白袍”。有的松鼠說他其實是生了病——白化病，所以才與眾不同。我不這樣看。如果你仔細觀察，每個松鼠都不同，比如強強的尾巴特別大，他飛跑的速度很快，而夏夏的鼻子向上翹著，經(jīng)常把食物掛在鼻尖上。我們鳥類也是這樣，小A的腦門上有一道灰色的豎線，跟翅膀的邊線一樣。她媽媽認為這是小A最美的地方。

“我的女兒，天生帶著王冠?！毙媽媽一邊說，一邊用翅膀擁抱著女兒。

“她是我的公主?！毙爸爸驕傲地說。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格外想念我的媽媽。她在家里沒住幾天，又飛走了。這次走之前，她告訴我要去找我爸爸。這讓我感到驚訝，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媽媽提爸爸。我真的有爸爸嗎？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他？他是什么樣子的？

人類說，每個人每天會有一萬八千個念頭升起、降落，我們海鷗的腦袋很小，我想大概沒有那么多，但我還是會想很多，尤其夜深的時候。停車場里沒有人，沒有麻雀和烏鴉，只有靜謐的夜色。有時我能聽見烏鴉的叫聲，說實話，烏鴉叫得不好聽，讓我感到凄涼。

我們還是說松鼠雪球吧，他是能讓我開心的小伙伴。在我看來，他是完美的。他雖然還小，但跑得很快，爬樹也沒有問題。他與我相同的還有，我們都喜歡食物。

食物，每次想起這個詞，我都會流出口水。

“你是天生的吃貨?！眿寢尶偸沁@樣說，“你該減肥了。”

我該減肥了嗎？我張開翅膀，看著自己的肚子。我的肚子并不大。你知道，等到秋天的時候，我就會長成一只成年海鷗，現(xiàn)在儲存脂肪是必要的，有一天脂肪會變成肌肉。

雪球是一個胖胖的小家伙，因為又胖又白，我就給他起了這個名字。雪球?qū)κ澄镉刑烊坏臒崆椋苷业讲簧偈澄?。有一次，我看見他在三角地公園里刨食，整個身子都埋在樹葉里，完全看不見前爪和頭，只露出一個大尾巴。我叫他的時候他才鉆出來，滿頭大汗，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三角地公園是我最愛的地方。這里和停車場完全不同，停車場是一塊巨大的水泥地，偶爾有善良的人們給我們一點食物，其他就沒有了。但是三角地公園不同，這里是我們覓食的天堂。

三角地公園里有很多花兒。先是迎春，然后是玉蘭，漸漸地，蘋果樹、梨樹也開花了，還有兩棵山丁子樹、兩棵稠李子樹、兩棵小白楊、幾棵松樹。當然也有楓樹，那是我們這個島的象征。等到花兒凋謝了，葉子就瘋長。旁邊的空地有老人在打球，椅子上也有人。那個人躺著，臉上蓋著一本書，或者是一個包包。有一天我飛過那里，看到四個女孩排成一排，一個女孩拉小提琴，另外三個女孩在歌唱。旁邊只有一個觀眾，是一個包頭巾的女人，推著嬰兒車，天并不冷，她卻戴著口罩。這樣的演唱形式，我還是頭一次看見，我站在樹上聽了一會兒，她們的歌聲像百靈鳥。

當然我們也遇到了難過的事情，那就是知更鳥一家的悲劇。

烏鴉雖然是鳥類，但我不太喜歡他們。開始我說不清緣由，是因為他們穿一身黑衣服嗎？但黑色是永恒的時尚呀。是因為半夜啼叫嗎？可是歌唱是鳥兒的權(quán)利呀。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那是因為烏鴉叼走了一只小知更鳥。

烏鴉叼小知更鳥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想到小知更鳥長大后可能也穿一身黑長袍，我就有些生氣。

9

我在小A家吃飯睡覺，夜里和小A擠成一團，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們開心極了。小A媽媽和藹寬容，還帶早餐回來給我們吃。清晨，她起得很早，在停車場旁邊的西餐店得到了食物。

“今天很幸運。后去的就沒有食物了，只好空著肚子回家?！彼f，“或者去三角地公園撿野果子吃。那里還有一些去年的野果子，不過也不多了?！?/p>

不僅如此，小A媽媽還會講新故事。

“唐氏寶寶回來了?！彼f，“但是唐爸沒有和他一起回來?！?/p>

“那誰帶他去吃東西？”我好奇地問。

“他自己。”小A媽媽說，“他哭了，說他爸爸沒有了?！?/p>

“什么叫沒有呢？”我問。

“就是死了。”

“人也會死嗎？”

“會的。生老病死，和我們海鷗一樣。”

我見過死亡。有一天我去撿野果子，看見雪球躺在山楂樹下。我本來以為他在睡覺，但怎么叫他都不起來跟我玩。后來松鼠強強來了，告訴我雪球死了。

死亡的樣子，就像睡著的樣子，我想。我也這樣想唐爸。每次見到唐爸，他都坐著，我從未見過他躺下的樣子。不過我想，唐爸一定也想睡了。他的白頭發(fā)和白胡子看起來很漂亮。

“唐氏寶寶自己背著包?！毙媽媽說，“飯店里很多人幫他買食物，但唐氏寶寶表示可以自己來。唐爸這幾年，一直在教他如何照顧自己，如何自己買食物。”

“他是不是很難過？”小A問。

“沒有。唐爸雖然不在他身邊，但并沒有遠走，他只是在另一個世界看著唐氏寶寶。唐爸永遠和男孩在一起，他是個好爸爸?！毙媽媽說。

我總覺得小A媽媽這些話是對我說的。族群里的小海鷗，只有我沒有爸爸。我小的時候，能感受到大海鷗們看我的目光，尤其是媽媽們，她們的眼神十分復(fù)雜，好像我是一個異類。

“巴迪的腳長得很大。”她們說。我低頭看看我的腳趾。

“巴迪的后背很寬?！彼齻冇终f。這樣說時，還交換著眼神。

那有什么呢？我只是海鷗中高大的一只。就像人類，人類有唐氏寶寶那樣的矮個子，也有朗格先生那樣的高個子。

“巴迪是一個英俊的男子漢?！毙媽媽說，“就像他爸爸。”

“我爸爸是什么樣子的？”我問。

只要我這樣問，就好像碰到了一面墻，沉默的墻，沒有海鷗回答我。連小A媽媽也是這樣。

我爸爸是海鷗族群的禁忌。他們越沉默，我越好奇。而且我越來越相信，在我爸爸的身后，藏著一個大秘密。

我媽媽飛走之前，我對她說：“我也要去?！?/p>

“你還小，等你長大了，我?guī)闳ァ！?/p>

“那么我爸爸到底是什么樣的呢？”我問。

“你爸爸是個浪子。”媽媽說，“也是我們的希望。”

我終于明白了海鷗們?yōu)槭裁从闷婀侄鴱?fù)雜的眼神看我。

“你爸爸是個浪子。”小A爸爸也這樣說，“他在你生下來之前就離開了族群。他不僅是你的爸爸，還是我們族群的長老，但他放棄了他的責任?！?/p>

“他為什么離開我們？”我說。

沒有海鷗回答我。

10

我還沒有告訴你，我上學了。是的，我最終答應(yīng)了媽媽。

在學校里，我學習很多東西，學滑翔，學如何能飛得更高。我們上課的時候，灰長老總蹲在燈柱上怪笑?；议L老是族群中最年長的老海鷗，他的頭頂已經(jīng)禿了，臉上長滿了黃褐色的老年斑。不僅如此，他的翅膀上也長了黃褐色的斑，一塊一塊的，看起來已經(jīng)不像一只海鷗了，更像一只巨型麻雀?；议L老喜歡喝酒，也喜歡讀書。我們鳥類的書，人類是看不見的。我們鳥類的書在天上，是寫在云朵里的。在云朵微微展開的時候，我們能聞到天上的故事，也能看到轉(zhuǎn)瞬即逝的字跡。

“哈哈！”灰長老大笑起來。今天他在停車場附近喝到了很多“可樂酒”。

“海鷗的孩子，居然要學飛翔，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難道我們會飛翔，不是與生俱來的嗎？”

飛行老師不理他。飛行老師撐開一把紅色的大傘，把一根繩子系在我腰間，大傘像一朵蘑菇，將我吊起來。飛行老師展開翅膀，扇起一陣風，風將我吹向天空。

“啊……”我大聲地喊著。在瞬間的驚恐之后，我感到一種自由，從未有過的自由。我脫離了地面，脫離了停車場，我在藍色的天空中，夢一樣搖擺著。我從來沒有飛過這樣的高度，太高了，整個購物中心都變成了一個小點。

“我會飛了！”我大叫起來。

“你本來就會飛?！被议L老大笑著說，他一邊說，一邊喝著可樂酒，“你生下來就會飛，只是他們不讓你飛?！?/p>

“又喝醉了。”小A媽媽嘆一口氣說。

我不相信灰長老的話。海鷗們叫他老酒鬼，整天胡言亂語。

我喜歡飛行老師，有他在，我安心多了。有時，飛行老師用另一種方式教我飛翔。他不再用翅膀給我力量，他也吊在傘上，我們雙飛。我們在“紅蘑菇”的籠罩下，一起向天空飛去。當我們飛到空中，飛行老師收起“紅蘑菇”，我們就自由滑翔。老師的翅膀輕輕扶著我的翅膀，他給我力量，給我信心，我不再害怕。

“什么時候我可以自己飛？”我大聲問。風把我的話帶給他。

“再過幾天，我們就舉行小海鷗飛翔儀式。”老師大聲對我說。

11

早晨，我和一群海鷗正在停車場的洼地里喝昨天的雨水，一輛車飛奔而來，沖開了我們。我們扇動翅膀一飛而起，越過車頂，然后停下，抖動一下羽毛，又落在水洼旁邊。花大嬸縮著脖子，不滿地咕嚕一聲，斜著眼，望著從車里走下來的人。

原來是朗格先生。他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從車里拽出一袋五顏六色的雜米扔在地上，我們立刻上前瘋搶，這些谷物太好吃了。你知道，因為陰雨天，餐廳里的食客不在外面吃飯，我們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上好東西了。朗格先生的雜糧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撲到食物上，一聲不吭地吃著?；ù髬鸷托媽媽同時搶到了谷子，還爭吵了起來?；议L老站在燈柱上，向下低著頭，看朗格先生高抬著手，雜糧從他的手指縫中流下來，一粒一粒慢慢地流，他好像十分享受這個過程。地上的谷子越來越少，我們都仰起頭來，咕咕地叫。小A膽子大，她飛起來，去叼朗格先生手中的食物，沒想到被朗格先生一把抓住了。

“哈哈哈！”朗格先生笑起來，“看你往哪兒跑?！?/p>

小A使勁扇動著翅膀，試著掙脫，但她的爪子被朗格先生死死抓住了。

我們都驚呆了。誰也沒想到朗格先生會抓海鷗。就連小A爸爸也在低頭找吃的，他聽到小A的叫聲才抬起頭。

“你看這些海鷗，與母雞有什么區(qū)別?！崩矢裣壬谘佬χf，“甚至連母雞都不如，母雞還能下蛋。這些海鷗，哎，可憐的海鷗，他們只會在停車場里找食物，靠像我這樣的好心人喂雜食——他們還應(yīng)該叫海鷗嗎？他們是不是應(yīng)該叫‘停車場的海鷗’？或者‘停車場的鳥’？或者干脆就叫‘停車場的母雞’！”

朗格先生笑著說。他這樣說話時臉都歪了。

這時，一道閃電直飛過來，一雙大翅膀扇在朗格先生的臉上，原來是灰長老。

我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起撲向朗格先生。

朗格先生絕對想不到，他的臉會被海鷗的翅膀扇成紫色。

我記得那一天，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長老們都聚在我家里，他們在開會。

“我們必須改變這樣的生活?！被议L老說，“我們還是海鷗嗎？看到我們的后代在陰溝里喝水，搶人類扔的食物，我就心酸?！?/p>

“我們能怎么辦？”白長老說，“難道在巴埃利島就不是艱苦的生活？別忘了，我們是怎樣逃離巴埃利島，又是經(jīng)過怎樣艱苦的努力才擁有了停車場。”

12

灰長老喜歡唱歌。他的嗓子是沙啞的，像風吹樹葉的聲音。我們族群中有很多歌手，灰長老是最受歡迎的。我曾聽過灰長老的音樂會，他站在停車場附近最高的房頂上，我們站在地上。不只是我們海鷗，很多鳥都來了?；议L老每唱完一首，我們就展開翅膀熱烈鼓掌。

灰長老的歌是他自己寫的。歌詞的內(nèi)容很豐富，他寫黑夜，也寫白天。在他的歌中，我感到所有事物都復(fù)活了。我心中熱血奔涌，我想飛翔。

小A代表我們唱《小海鷗之歌》。小A長得很好看，我必須承認這一點。她的歌聲并不怎么好，但今天她唱得真好聽，像泉水叮咚一樣美妙。

我們被《小海鷗之歌》激勵著，鼓足勇氣開始飛翔。

第一個項目是樹上滑翔。

第二個項目是天空盤旋。

第三個項目是越野，從巴頓廣場飛到伊頓廣場。

我得了第一名?；议L老給我戴金牌，他滿含熱淚。

“要是你爸爸知道，該多好！”他喃喃低語著。

“我媽媽去找我爸爸了，他會回來的?！蔽艺f。

灰長老沒有說話。過一會兒，他拍一拍我的肩膀，說：“你是最棒的。”

夜晚來臨，我獨自站在雨后的水潭邊，望著自己的身影。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什么也不明白。

我是誰？我爸爸是誰？我低聲問水潭里的自己。

13

我媽媽終于回來了。她是在一個陰雨的夜半回來的，一身疲憊，頭上還頂著水珠。她還是什么也沒帶回來，一片樹葉也沒有。她灰褐色的眼里黯然神傷。族群里的海鷗們看到我媽媽背著夜色歸來，什么也不問。他們只是相互對望一眼，就回到自己的樹上去了。

我們小海鷗，依然無憂無慮地長大。有時候，我們喜歡玩不同的游戲?；议L老教我們跳圓圈舞，就是在半個停車場上空圍成一個圓圈，翅膀向圓心傾斜。我們一邊飛，一邊歌唱?；议L老的歌聲時而尖利，時而低沉。

我看到父輩交換著眼神，看到媽媽們臉上的自豪。

我常感到長老們背著我們，在商量什么事。但他們商量的事，對我沒有什么吸引力。他們總是在爭吵，而且吵得很兇，他們在說大海、島嶼這樣的詞語?；议L老是脾氣最大的一個。

我對長老們的爭論不太了解，也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樣子，雖然我們在海鷗學校學過。那是書本里的，藍藍的一小塊。至于爭吵什么，我曾經(jīng)好奇過，不過現(xiàn)在我有了更好奇的事情。比如我現(xiàn)在能飛得更遠，也能看到更多的事情。有一天，我在三角地公園里看到三只烏鴉在吵架，我停在樹上看了一會兒，就飛走了。

有一天，我和小A為爭一個塑料袋吵了起來。本來開始時我們很高興，玩著一個塑料袋，你一口我一口地叼來叼去，后來不知為什么，她扯掉了一大塊，我忍不住到她嘴里搶，她就哭起來。

“看看你們的后代?！被议L老對我媽媽說。

媽媽低下了頭，把我叫到身邊，讓我和她一起出發(fā)。

“我要帶你看看這個停車場以外的、更廣闊的世界?！眿寢屨f。

那天陽光燦爛，秋葉已經(jīng)落得差不多了。我跟著媽媽去山里玩了一天。山里很美，每棵樹在春天和夏天都分不大清楚，因為都是綠色的。然而在秋天，它們完全不同。有的是黃色的，有的是紅色的，有的還是綠色的。我們從樹頂上飛過去，看到的每一棵樹都是不同的。這讓我感到驚訝，就好像我們海鷗在剛生下來時是很相似的，但是越長大，越表現(xiàn)出不同的個性。

我真是太喜歡飛翔了。我喜歡風吹過我的耳朵，喜歡翅膀扇動的聲音，喜歡仰望云朵的時刻，我的翅膀挨著媽媽的翅膀。

“媽媽，這里真是太美了?！蔽掖舐曊f。

我的聲音被風撕成一片一片的，但媽媽聽得見。

14

上學后我很忙，但不上課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到處飛。有一天我去三角地公園，本來綠色的樹林，卻好像被魔術(shù)師施了法，突然就變得五彩繽紛——楓樹變紅了，小白樺變成金黃，而稠李子樹，葉子是紫黑色的。等我飛到樹上看時，在陽光里，它又變得鮮紅鮮紅的。

陽光也是一個魔術(shù)師。有光的地方和沒有光的地方，氣溫和風景是截然不同的。我體會到白天與夜晚的不同，也體會到春天和秋天的不同。這些不同，讓我的羽毛也變得不同。它們在秋天時長得很快，尤其是翅膀下的小絨毛，變得細膩而緊致，茂盛地覆蓋著我的身體。

“這是我們鳥類為冬天準備的。小絨毛密密匝匝，就像積雪一樣?！被议L老對我說。當他看到我掀起翅膀好奇地看，就這樣告訴我。

“雪是什么？”我問。

“雪是一場游戲?！被议L老好笑地說，“雪就是英格蘭高地上飄下的鵝毛?！?/p>

他說著，就唱起歌：“英格蘭高地上飄鵝毛，飄鵝毛……”

于是我盼望著冬天的來臨，想象著那個潔白的世界。但媽媽依舊不快樂，甚至看起來有些不安。

“冬天很冷。”媽媽說，“有些長老會熬不過冬天，所以我們要盡快找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p>

我望著停車場。在我有限的經(jīng)驗中，不知道除了這里，哪里還可以生活。我也變得不安，因為媽媽的憂郁而不安。

有時我飛到樹上，會看到媽媽站在樹枝上向遠方眺望，她的臉上一片茫然。有一次，我還看到她在哭泣，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哭，但隱隱感到與我爸爸有關(guān)。聽灰長老說，我爸爸是海鷗族群中最英俊的一個，也是最厲害的一個。他的眉毛比任何海鷗都長，而他的腳比任何海鷗都向下彎一點，顯得鋒利。他更挺拔，也更威風。

“我是看著你爸爸長大的。”灰長老說，“他比我高，也比我壯，他能飛得更高更遠。他非常勇敢頑強，更重要的是，他對族群盡心盡責。無論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都相信這一點?！?/p>

15

麻雀也是我的朋友，但他們不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住在停車場，麻雀住在街邊的灌木叢里。天開始冷了，灌木叢落光了葉子，只剩下一些枝干，好像一個小燈籠。有一次我路過，聽見灌木叢里面有嘰嘰喳喳的聲音，飛近一看，里面居然停著幾十只麻雀，原來他們在開會。麻雀是成群結(jié)隊的，他們會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如果發(fā)現(xiàn)哪棵樹上結(jié)滿果子，他們就會在那兒吃上一會兒。但是我必須說，麻雀有一個問題，他們沒有耐心，常常吃幾口就飛走了，以為還有另一棵樹上的果子等著他們。

他們就這樣飛來飛去。有一次，我看到一群歡樂的小麻雀，這邊停停那邊停停，每一棵樹都沒有吃光。倒是有一只小麻雀，一直沒有動，他安靜地落在一棵樹上吃果子，他吃得不快，卻很干凈。那棵樹上只有他自己。

我忍不住飛過去，我認為他是一只非常奇特的鳥。

“嗨，你在干什么？”我說。

“我在吃果子。”他說。

“你的同伴都飛走了，你為什么不飛呢？”我問。

“這里還沒有吃完呢，為什么要飛走，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棵樹上有沒有果子，就像你不知道哪塊云會下雨?！彼洁熘f。他的嘴里塞滿了果子，看起來很好笑，但他的話很有道理。

于是，我和這只麻雀成了朋友。他有一個麻頭小腦瓜，我叫他“小麻頭”。

小麻頭長得比我小，但其實他年齡比我大，他過過冬天。我問他冬天什么樣，他說冬天的時候，麻雀們站在一棵枯樹上，好像樹上結(jié)滿了黑果子。有的時候，他們會站在電線上，就好像是一組五線譜。他們安靜的時候沒有聲音，靜止如雕塑。

我想象著冬天，想象著冬天里的麻雀。麻雀是神秘的，每個家庭都是神秘的，每個種族都是神秘的。這世界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

16

天黑得越來越早，我們在外邊覓食的時間也越來越短，食物也越來越少了。有一天我聽見白長老在嘎嘎叫，他在告訴我們停車場上有食物。

我們俯沖下來，很快找到了。在停車場中央，一個打開的車窗里，一個穿黑色衣服的人正在吃薯條，他向車外面扔了幾根。這油炸薯條還帶著溫度，甜脆芳香。我們飛過去，搶那一根薯條，十幾只海鷗擠在一處，有的海鷗跳了起來，扇著翅膀，想占領(lǐng)空中優(yōu)勢。十幾張嘴一起張開，幾個幸運兒把那薯條撕成幾塊。那個人又扔了一根，這次我們搶得更加激烈。在激烈的搶奪中，小A的爸爸和媽媽好像都不認識對方了，他們嘎嘎叫著，使勁撕扯著對方。

我們搶完之后，又轉(zhuǎn)向車里的人，尖叫著撲向他。他慌忙搖上了車窗。

玻璃擋住我們，他在里面，我們在外面。

我們太沮喪了，尤其是看著他在里面大口吃薯條的樣子時。

小A爸爸很不高興，說：“大家不要這么著急，不要將臉伸進窗子，他們會害怕。你們看，現(xiàn)在他藏在玻璃后邊了?！?/p>

小A媽媽也很不高興，說：“還不是你飛到車窗前，離他那么近，嘴幾乎挨到他臉上，他當然害怕了。”

我們嘰嘰喳喳地相互埋怨，但有一點我們是一致的，那就是只要這個人不走，我們就有希望。我們也不走，蹲在車輪下面咕咕叫個不停。但是那個人再也沒有打開車窗，他也沒有害怕我們的團團包圍，不一會兒發(fā)動車子走了。

我們只好回到房頂上去。忍著饑餓，繼續(xù)蹲在房頂發(fā)呆，心存僥幸，等著有人能再扔出幾根薯條。

17

那天我是餓著肚子回家的。到了家，我看見一只陌生的海鷗在和媽媽說話。媽媽的眼睛在閃光，我從來沒看見她這么快樂。

“過來！”媽媽溫柔地對我說，“這是你爸爸。”

我看著他，他長得高大、英俊、威嚴，但我遲遲不敢靠近他。我哭了。

“別哭?！彼斐龀岚?，愛撫地摸著我的腦袋，“聽你媽媽說，你已經(jīng)能飛得很遠了。你長得這么好，我就不擔心了?！?/p>

就在這一晚，爸爸給我講了海鷗家族的歷史——

“這塊停車場并不是我們的家園?！卑职终f，“我們本來生活在巴利埃島上，那時候我們是抓魚吃的。我們在大海上吃新鮮的魚類，在暴風雨中飛翔，在陽光和藍天中飛翔。我們的翅膀是潔白的，閃著光。在寧靜的夏夜，漫天都是星星，我們在水邊教孩子們辨認北斗七星、大熊星（座）、小熊星（座）。我記得我的媽媽，她是一個歌者，歌聲婉轉(zhuǎn)動聽。她常用翅膀把我攏在懷里，唱古老的歌謠給我聽。我記得她這樣唱：

大熊星（座）是一個站立的女武士

而小熊星（座）是她美麗的孩子

大熊星（座）用閃爍的星光

給小熊星（座）戴上花環(huán)

爸爸頓了頓，接著說：“那時候我就和我的兄弟姐妹一起合唱。我的爸爸是渾厚的男低音，我們童聲合唱，我的媽媽是仙子一樣的花腔，好聽極了?！?/p>

爸爸揚起臉，我看到他的眼中含著淚光。

“那真是幸福的時光?！卑职指袊@著，“也是我們最后一次在水岸邊歌唱。我常想起那個夜晚。后來遇到困難時，我一想起那個夜晚，就能挺過來?！?/p>

“那么，我們族群為什么在停車場生活？”我問。

“是貪婪，或者是懶惰。”爸爸仰起頭說。他的白色羽毛不屈地立在頭頂，只有一縷頭發(fā)，老巴迪如今幾乎禿頂了。我有些心酸。

“我們遇到了災(zāi)難，一場大火燒毀了島上的樹木，我們沒有食物，而小海鷗馬上就要出生了。于是我們派出一些海鷗飛出去尋找新的家園。有一只海鷗飛到城里，帶回了新消息。他說在大陸上有一個大廣場，有天然的食物、成排的樹木和房屋，還有各種琳瑯滿目的物品。他說他從來沒有看到那么多的人。我們問那食物是什么，他說是一種軟軟的東西，叫面包。還有金黃色的小棍子，外面酥脆，里面柔軟。那只海鷗說，人類叫它薯條。

‘那還等什么，我們搬家好了?！械暮ｚt伸直了脖子大聲說。

我明白海鷗們急切的心情。島嶼一天天在縮小，食物越來越少，有的海鷗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但是，深入陸地，告別水域，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屬于海洋，不能離開廣闊的大海。一旦離開大海，怎樣生存？

回來的海鷗抖一抖翅膀，胸有成竹地說：‘如果想要擁有新領(lǐng)地，就要改變自己的觀點，成為都市里的海鷗。我喝過一種叫可樂的飲料，喝下后醉了三天。我把自己倒掛在樹枝上，眼睛望著藍天——是真正的藍天。盡管海鷗是能望見藍天的，但那種倒掛的感覺，真是奇怪，雖然暈暈乎乎，但卻十分快樂。’

‘就像吃了放了一冬天的果子？’老海鷗們問。他們有經(jīng)驗，一般不吃當年的果子。過冬的果子蔫兒了，卻有一種釀造的味道，陳年的味道。

‘不，比那個還好喝?！瘹w來的海鷗說。

‘那還等什么?！ｚt們嘰嘰喳喳地說。有些海鷗扇動著翅膀，急不可耐，好像馬上就要飛去了。

那幾乎是一場暴亂。因為鄰近我們的另一群海鷗也在討論，他們比我們更早起身，向著都市飛去。大遷徙開始了。

可我有什么辦法呢？即使我是長老，也無法阻止一群饑餓海鷗的求生欲望，我不能看著他們餓死。在一片大火的荒島上、廢墟上，連一朵花也沒有，而大地，如今小得像一個果核。

我不情愿地扇動了翅膀——這是號令。起飛的那一刻，海鷗們的翅膀劃出一個個弧形，在半空中起舞，他們是如此激動。我的心也被他們的熱情鼓動起來。我們要到新世界去，而新世界的未知讓我們好奇。我在激動中發(fā)出一聲長嘯，這是充滿熱望的長嘯。我們展開了翅膀，向著人類的都市啟程了。

我們飛了很久，在就要飛不動的時候，看到了城市的剪影?！?/p>

講完這個故事，我的爸爸老巴迪長長嘆一口氣。

夕陽的光，把天空染成玫瑰色。離夕陽稍遠一點的光卻是灰色的。老巴迪的臉龐，被夕陽染得一半玫瑰紅，一半青灰色。我想，那正是老巴迪看見城市的心情。

18

老巴迪回來了，這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族群。

灰長老看到爸爸的時候，眼睛里閃著淚花。我這才知道，在失蹤的日子里，爸爸其實在不停地尋找海鷗族群可以棲身的地方。前不久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島，爸爸叫它“藍銀島”。藍銀島就像以前的巴利埃島一樣，有遼闊的海洋，還有樹林。

“我們可以有新鮮的魚和野果子吃?！蔽野职终f，“在那里，我們可以回到從前的好時光。”

海鷗們開了一個大會，討論向藍銀島遷徙的事情。但是有些海鷗不想走，小A的爸爸和白長老就是。

“現(xiàn)在我們過著多么自在的生活?！毙爸爸說，“自從我們來到停車場，就過上了真正的好生活，不用起早貪黑，更不用在大海上經(jīng)受暴風雨的襲擊。我們餓了，就飛到停車場附近，就有吃的，我們?yōu)槭裁匆撸俊?/p>

“因為我們失去了尊嚴?！被议L老說，他的聲音很嚴厲，“看看現(xiàn)在，我們海鷗墮落成什么樣子了！我們只能生活在人類的施舍之下，以為薯條和面包是最好的美食，可我們的后代根本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纯此麄儯聿脑絹碓叫?，翅膀越來越短，我們還能夠在大海和藍天之間飛翔和歌唱嗎？”

灰長老說完，閉上了眼睛。

“您也不能走?！毙媽媽說，“冬天來了，路途這么遙遠，您會挺不住的?！?/p>

“我不怕?！被议L老說，“我一定要再看見大海?！?/p>

海鷗們分成兩派，有的留下，有的要走。我和小A就要分開了，我們緊緊擁抱，依依不舍。

她說：“如果島上不好，你就回來。”

我說：“希望明年我們在藍銀島見面?！?/p>

我們在黎明時出發(fā)，要飛往藍銀島去了。我心中充滿喜悅。第一次，我在爸爸的身后飛翔。我緊跟著他，爸爸就是我的目標。

飛行很漫長，我們無數(shù)次睡去，又無數(shù)次醒來，但我們沒有動搖尋找家園的決心。我們的翅膀靠在一起，相互支持，給予力量。有一天，就在我們筋疲力盡的時候，我爸爸大聲宣告——藍銀島就在前方！我低頭向下望，是的，我的朋友，它就在前方。它就在我們的羽翼下，像一顆綠色的珍珠，鑲嵌在大海之濱。

看到夢中的藍銀島，灰長老眼中流下淚水，我媽媽眼中流下淚水，我的眼中也流下淚水。這是我第一次哭泣，不是因為悲哀，而是因為快樂。

當你因為快樂而哭泣時，我的朋友，那眼淚是甜的，是水果的甜，也是抽象的甜。我終于知曉了這個秘密。

那是多么美麗的地方，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美麗。海水湛藍，群山高遠，處處映射著太陽的光芒。這里將是我們永遠的家，永遠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