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和表舅是結(jié)伴離家出走的。

“咋的，你慫了？”在通往縣城的土路上，大舅瞪了一眼回頭的表舅。

“你才慫了，我就是有點(diǎn)兒惦記我爹。”表舅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不服氣地說。

“誰沒有爹，你現(xiàn)在回家，還來得及?！贝缶苏f。

“和王班長說好的事，哪能反悔？走。”表舅梗了梗脖子，繼續(xù)“噌噌噌”地往前趕。

穿過這片林子，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大凌河了，清脆的槍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密集。

“哥，看見啥了？”表舅手搭在額頭問樹上的大舅。

“啥也瞅不著啊……”樹上的大舅話沒說完，就聽見一聲炮響，由遠(yuǎn)及近，拖著長音。

“咔嚓”，大舅踩著的樹枝應(yīng)聲而落。大舅也“咚”的一聲，摔在地上，濺起了塵土，嚇得表舅趕緊抱著腦袋趴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大舅捂著屁股，齜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來，說：“怕個啥，還沒上戰(zhàn)場呢，一顆流彈就把你嚇成這樣?！?/p>

表舅紅著臉，也跟著站起來，說：“哥，我爹說了，槍子兒可不長眼，小心點(diǎn)兒吧。”

表舅的爹，我應(yīng)該叫姑姥爺，是姥爺?shù)慕惴?，也就是說姑姥爺?shù)睦习楣美牙咽抢褷數(shù)挠H姐姐。唉，其實(shí)啥老伴啊，聽說姑姥姥生過三個孩子，前兩個都夭折了，生下表舅后落了病，年紀(jì)輕輕就走了。姑姥爺就守著表舅這棵獨(dú)苗，一守就是十幾年。

那年秋天，東北屯進(jìn)駐了解放軍。據(jù)說是要解放錦州，但是錦州以東不遠(yuǎn)是個縣城，縣城的東邊緊鄰著大凌河。過了豐水期，河水不那么急了，但是這里接近河的下游，河面很寬。望眼整個河面，就只有一座鐵路橋，往東通著沈陽，往西穿過縣城連著錦州，河西駐守著國民黨士兵。

“稍息，立正……”天剛亮，住在表舅家的戰(zhàn)士就開始出操了。小個子的王班長，帶著十幾個戰(zhàn)士認(rèn)真地操練。

表舅在屋里隔著窗戶瞅得眼睛發(fā)直。

“瞅啥瞅，一會兒跟你哥出去拾柴火去?！惫美褷斦f的“你哥”指的是大舅，大舅和表舅，是一對表兄弟，大舅比表舅大一歲，哥倆從小玩到大，表兄弟勝似親兄弟。

表舅不情愿地走出屋子，迎上門口等著的大舅，哥倆嘀嘀咕咕地向南山走去，不時地回頭瞄一眼王班長他們。

“我爹說了，我是我家‘獨(dú)苗’，人家隊(duì)伍里有規(guī)定，不要‘獨(dú)苗’?！北砭擞行o奈地說。

“那是你爹舍不得你，唬你呢，人家王班長可是說歡迎一切有志青年參加革命隊(duì)伍，是一切?！贝缶藦?qiáng)調(diào)道。

“嗯，那可咋整？”

“咋整，活人還能叫尿給憋死，到時候再說唄。”

隊(duì)伍是在半夜開拔的。也許是怕驚擾了老百姓，連平時吹慣了的集合號都沒響起，隊(duì)伍就悄悄地走了。

姑姥爺起床后，看著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院子，說：“這些當(dāng)兵的，真是頭一回見到啊！”說完，就溜溜達(dá)達(dá)來到前院的姥爺家。

“姐夫，當(dāng)兵的走了？”姥爺問。

“嗯，走了，都是和咱家孩子差不多大的后生呢。”姑姥爺回答。

“是呢，這當(dāng)兵的一走，你就不用天天擔(dān)心了?！崩褷斦f。

“我就這一棵獨(dú)苗，能不看著點(diǎn)嗎？他要有個三長兩短，將來我死那天，到下面咋和你姐交代？”姑姥爺紅著臉說道。

“當(dāng)兵的打仗，咱的日子還得過啊，幫我收高粱吧?！崩褷敳黹_話題。

“嗯，走吧?！惫美褷斦f。

說完，老哥倆操起鐮刀，下地干活兒去了。

那一刻，東北屯是寧靜的，可遠(yuǎn)在縣城的大凌河畔，槍聲一直響個不停。鐵路橋橫架在大凌河上，十幾座橋墩支撐著橋身。

解放軍要通過鐵路橋攻打縣城，國民黨軍在鐵路橋的西岸布防，隔著十幾米就有一座鋼筋水泥構(gòu)筑的暗堡，機(jī)關(guān)槍封鎖著橋面與河面，許多戰(zhàn)士犧牲在鐵路橋上。抱著木頭在河中泅渡的戰(zhàn)士，也沒能突破敵人的封鎖線。

“報(bào)告王班長，有兩個老百姓非要見你?！币粋€戰(zhàn)士跑過來說。

“扯什么淡，這是戰(zhàn)場，誰讓你帶老百姓過來的？！”王班長大聲呵斥。

“是我們自個兒要來的?！贝缶撕捅砭藸幹暗?。

王班長上下打量滿身塵土的小哥倆，說：“還真追來了啊，你倆的爹都同意了？”

“同意了?！备鐐z一起回答。

這時候，大舅指了指對岸，說：“我都觀察半天了，這么打下去不行啊，最好從上面水窄的地方渡過去?！?/p>

王班長眼睛一亮，問：“你知道在哪能渡河嗎？”

“知道，我和我哥夏天去縣城玩，就是渡河去的?！北砭藫屩卮稹?/p>

“好，我找連長去，組織渡河突擊隊(duì)，你倆帶路?！蓖醢嚅L斬釘截鐵地說。

很快，十幾個水性好的戰(zhàn)士組成了突擊隊(duì)，跟著大舅和表舅沿著河岸往北走了幾里地。河道在這里拐了個彎，河水雖然有點(diǎn)兒急，但河面很窄，泅渡過去，用不了多長時間。

大舅說：“就是這里，對面是高粱地，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說完，他和表舅就“撲通”一聲，下了水。

大凌河鐵路橋順利被解放軍攻占，縣城的國民黨士兵大部分被殲滅，只有少數(shù)逃回了錦州。這樣，錦州以東的外圍防御被掃清了，為接下來總攻錦州的大決戰(zhàn)奠定了基礎(chǔ)。大舅和表舅也順利地加入了解放軍，王班長給他倆登了記，大舅和表舅從此有了大名，大舅叫徐大柱，表舅叫許鐵柱。

一天一夜不見兩個小子蹤影的東北屯，炸鍋了。姑姥爺在姥爺家，像個小孩子一樣咧開大嘴，“哇哇”地哭。他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鐵柱膽子小，肯定是聽了大柱的話，才跟著走的，我就這一棵獨(dú)苗啊……”

一旁不知所措的姥爺只能安撫：“姐夫、姐夫……”

“姐夫啥，你是我姐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兒子要有個閃失，我饒不了你。”

“咱倆還是出門找找吧，光哭有啥用啊？”

是啊，哭有啥用，找孩子是真理。姑姥爺立時不哭了，拉上姥爺就往外奔。通往縣城的路很清靜?！罢瓦B個人都遇不著呢？”姥爺說。

“那兒，那兒，你瞅瞅，像是一掛馬車?！惫美褷?shù)难劬σ恢倍⒅懊?。兩個人迎著馬車小跑向前，姑姥爺問：“老哥，聽說縣城打仗了，看見兩個半大小子了嗎？”

車?yán)习逯噶酥干砗竺?，哀傷地說：“仗早打完了，唉，都是半大小子……”被血染紅的白布下面蓋著五個人。

沒敢上前的姑姥爺“撲通”一下坐在地上，咧開嘴又哭了起來：“我的兒呀……”

姥爺來到馬車前，掀開白布，挨個瞄一眼，說：“你哭個啥，沒有咱孩子?！?/p>

姑姥爺不哭了，但還是坐在地上沒起來。

“別動，沒有你孩子，可有我的孩子！”車?yán)习宕舐暫爸?。說完，他很小心地拽了拽白布，吆喝一聲，繼續(xù)趕路，馬車漸漸地遠(yuǎn)去了。

姑姥爺瞅了一眼姥爺，姥爺也瞅了一眼姑姥爺，老哥倆一起望向漸行漸遠(yuǎn)的馬車，頭一回這么默契，誰也沒吱聲。

半晌，姑姥爺拍拍褲子上的土，說：“再找找？”

姥爺說：“嗯，找找?！?/p>

孟秋的大凌河水緩緩流淌，仿佛在嗚咽，沒有一絲寒涼，那是因?yàn)闉⑷肓饲啻簾嵫??？粗暗陌傩赵诤舆吤β抵?，姥爺和姑姥爺不自覺地加入其中，涉水撈起浸泡在河里的戰(zhàn)士，把他們抬到岸上不遠(yuǎn)處的樹林中掩埋。姥爺說：“姐夫，咱回吧，你也聽見了，隊(duì)伍都走了，再說，有我姐保佑倆孩子呢！”

“嗯，不找了，有你姐保佑他倆呢?！惫美褷攺拇瞬辉賱硬粍泳涂蘖?。

進(jìn)入臘月，東北屯下了一場雪。在炕上納著鞋底的姥姥，望了望窗外白茫茫的南山，抹了抹眼淚。

姥爺不耐煩地說：“孩子去當(dāng)兵了，光榮著呢，你抹啥淚呀？”

姥姥早就繃不住了，哽咽著說：“我是想倆孩子了，上冬了，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棉鞋穿。”

“嘎吱——”門開了，姑姥爺搓著手，哈著氣，走了進(jìn)來。

“你們兩口子吵吵個啥，我都想開了，倆孩子命大著呢！”

姥姥不再吱聲，姥爺給姑姥爺遞過煙袋，說：“你能想開，我就謝天謝地了，就怕你心里一直埋怨大柱。”

姑姥爺點(diǎn)上旱煙，抽了一口說：“我兒子是你親外甥，你兒子是我親侄子，埋怨個啥？我想找你去縣城買點(diǎn)兒年貨，你去不？”

姥爺瞅了一眼姑姥爺，說：“是不是想去縣城打聽消息，就你那小心眼兒能瞞過我？”

已經(jīng)結(jié)冰的大凌河像一條長長的玉帶，從古老的縣城東邊繞過，一直往南直通渤海。結(jié)冰的河面方便了河?xùn)|村的人進(jìn)城，冰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和車馬。姥爺和姑姥爺肩上搭著口袋，小心地走在冰面上。抬眼，他倆看到鐵路橋上有鐵路工人在忙碌。

“真是解放了，跟過去不一樣了呢?！薄笆悄?，這一路上，也不用擔(dān)心胡子劫道了?！崩细鐐z邊走邊聊著。

縣城可比東北屯大多了，道路兩旁到處都是標(biāo)語，識字的姑姥爺挨個念給姥爺：“熱烈慶祝錦州解放！”“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姥爺聽著，感覺熱血上涌。

“姐夫，你說咱的娃兒算不算功臣？”

“當(dāng)然算了，咱倆也能跟著沾光，咱可是軍屬。”

老哥倆情緒激昂地一路打聽，來到軍管會大門口，站崗的戰(zhàn)士聽說是兩位軍屬，熱情地讓他們到屋里坐下，還給他們倒了熱水。另一位值班的戰(zhàn)士問：“同志，你們的孩子在哪個部隊(duì)？叫什么名字？”

姥爺和姑姥爺互相對視了一下，姑姥爺先開腔了：“啥部隊(duì)可不知道，我家住過一個班，班長姓王，呆不幾天就去縣城打仗了?！?/p>

“我兒子叫大柱，我外甥，就是他兒子叫鐵柱，他倆跟著王班長走的?！崩褷斢檬种噶酥腹美褷敗?/p>

值班的戰(zhàn)士露出為難的表情，說：“這就不好查了，前一段咱們縣入伍的有好幾百人呢，解放完錦州，隊(duì)伍就進(jìn)關(guān)了?！?/p>

這時候，屋里走進(jìn)來一位干部模樣的人，“吵吵啥子？”

值班的戰(zhàn)士一個立正，大聲說：“報(bào)告李科長……”

那位干部聽后板著臉，像是思考，又像是自言自語：“鐵柱、大柱……”

“哎呀，你們是東北屯的吧？你倆的兒子立功了，咱們打不下鐵路橋，是他們小哥倆帶著突擊隊(duì)從上游過去的?！闭f完，他伸出手分別拍打著姥爺和姑姥爺?shù)募绨颉＠褷敽凸美褷攦蓚€人傻傻地跟著笑。姑姥爺嘴里念叨著：“立功了好，立功了好?！?/p>

那位干部就是攻打大凌河鐵路橋時的李連長，他沒有隨部隊(duì)南下，而是留在了縣城工作，當(dāng)了科長。晚上，李科長硬拉著姥爺和姑姥爺去招待所。安排好住宿后，李科長自掏腰包，請他倆下館子。

看著斟滿老白干的酒杯，姑姥爺有點(diǎn)兒哽咽：“不瞞領(lǐng)導(dǎo)，自打孩子離開家，我是一滴酒沒沾過?！?/p>

姥爺說：“你以為就你惦記孩子啊，我是半滴都沒碰過。挺大個人，還動不動就哭……”

看著兩個人嗆嗆，李科長笑著說：“你們擔(dān)心個啥子，我十三歲那年，紅軍從我們村過，我跟著紅軍就走了。這么多年槍林彈雨的，都闖過來了，我不是好好的嗎？”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得挺熱鬧，喝得也挺高興。

從縣城回來后，姥爺和姑姥爺跟換了個人似的。特別是姑姥爺，走路都帶著風(fēng)，他在屯子里是少有的“喝過墨水”的人，就被安排在村里做事。

夕陽火紅火紅的。依然在田里揮著鐵鎬的姥爺，被罩進(jìn)余暉里，臉上的汗也變成了金豆子，姥爺也不擦拭。這時候，姑姥爺走過來說：“都收工了，咋還不回家？”

姥爺依然悶著頭刨地，說：“我多干會兒，別叫人家說出個啥?！?/p>

姑姥爺拍拍姥爺?shù)募绨?，說：“你是軍屬，別人能說個啥？收工吧?！?/p>

姥爺搖了搖頭，說：“那可不行，人家李科長說了，咱當(dāng)軍屬的可不能給孩子丟臉?！?/p>

姑姥爺苦笑，說：“我想和你說個事兒，叫你入黨，到村里做事，也能幫幫我?！?/p>

姥爺停下活計(jì)，手拄著鎬把，很認(rèn)真地轉(zhuǎn)過臉，問：“我大字不識一筐，能行嗎？”

姑姥爺點(diǎn)點(diǎn)頭，堅(jiān)定地說：“你有覺悟，遇事也比我沉著，咋不行？”

黃昏里，姥爺和姑姥爺扛著農(nóng)具，并排走向炊煙升起的家。

據(jù)《東北屯村史》記載，姑姥爺和姥爺是東北屯解放后第一批入黨的人。

“姐夫——姐夫——孩子來信了，孩子來信了！”牛皮紙信封上面并排寫著姥爺和姑姥爺?shù)拿?。每次有投遞員來東北屯，姥爺和姑姥爺都爭著第一個走上前，打聽有沒有他倆的信。這次姥爺手里攥著信封，喊著姑姥爺。

“快給我，你又不認(rèn)識字?！边@個時候，姑姥爺?shù)膬?yōu)越感陡增。姥爺也不計(jì)較，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聽姑姥爺念信。

“爹、舅……”姑姥爺扭頭瞅一眼姥爺，說：“是俺家鐵柱寫的?！?/p>

姥爺著急地說：“快點(diǎn)兒念吧?！?/p>

“我和我哥隨著隊(duì)伍跨過了鴨綠江，正在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

“怪不得孩子這么長時間沒有音訊。”姥爺插話。

姑姥爺扭頭瞪一眼姥爺，說：“要不你念？”

姥爺眨巴眨巴眼睛，不吱聲了。姑姥爺繼續(xù)念信：“我哥當(dāng)了班長，我當(dāng)了班副，爹和舅不要惦記……”

念完信，老哥倆互相瞅著對方，臉上帶著笑容，眼中卻含著熱淚。姥爺拉著姑姥爺?shù)囊陆螅f：“快回家，念給他娘聽聽?！?/p>

老哥倆腳下生風(fēng)，一邊走一邊嘟囔著：“孩子們出息了！”“嗯，出息了！”

之后，每隔兩三個月就有大舅和表舅的家書寄回，兩個人輪流執(zhí)筆，收信人姓名并列寫著姥爺和姑姥爺?shù)拿帧Ｆ陂g，有一次寄回來的是兩個人的立功喜報(bào)，姥爺和姑姥爺興奮了很長時間，逢人就驕傲地講自己的兒子是戰(zhàn)斗英雄。

又是一年年關(guān)，姑姥爺家門前來了幾個人，前面的那人個子不高，走路有點(diǎn)兒跛，笑呵呵地喊著姑姥爺?shù)拿?。姑姥爺迎出來，盯了好一會兒，說：“哎呀，這不是王班長嗎？”“哈哈，是我呀，老哥！”說完，兩個人熱情地握著手。隨行的人介紹說：“這是咱區(qū)里的王區(qū)長?！?/p>

王班長擺擺手，說：“在老哥這，我永遠(yuǎn)都是那個王班長?！?/p>

不久前，王班長因傷殘，剛剛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回到地方工作，他還叫人帶來了慰問品，一份是給姑姥爺?shù)模硪环菔墙o姥爺?shù)摹?/p>

在姥爺家，正趕上殺年豬，姥爺執(zhí)意要留王班長在家里吃飯。王班長搖搖頭說，不吃，還要去其他村子慰問軍烈屬呢。王班長一個勁兒地夸大舅和表舅，說他倆在戰(zhàn)場上機(jī)智勇敢，大舅還被提拔當(dāng)了排長，表舅也入了黨，叫兩家人不要惦記。

送走了王班長，姑姥爺叨咕一句：“這個王班長，明明咱倆都是軍屬，還非得說去慰問軍烈屬……”姥爺也沒在意，招呼姑姥爺一起吃飯。

自從表舅離家后，姑姥爺家只剩下他一個人，逢年過節(jié)，都是和姥爺家一起過，老哥倆喝點(diǎn)兒酒，喝著喝著，兩個人的眼圈就發(fā)紅了，要是姥爺先繃不住，姑姥爺就開始勸，姑姥爺繃不住的時候，姥爺就勸他。

姑姥爺說：“看人家，咱這歲數(shù)的都當(dāng)爺了?！崩褷斦f：“你羨慕個啥，要沒有咱孩子保家衛(wèi)國，誰也當(dāng)不了爺?！崩褷旊m然是大老粗，但說的那句話聽起來很豪邁。

有好長時間沒有大舅和表舅的消息了。這天，區(qū)里來電話，通知姥爺和姑姥爺去縣里參加軍烈屬代表大會，老哥倆就商量，別坐馬車了，還是走著去開會吧，給村里省幾個錢。老哥倆一路走著，一路嘮著，互相攙扶著走在大凌河的冰面上。姥爺感慨：“幾年沒去縣城了，聽說縣城蓋起了好幾座大樓。”

姑姥爺說：“要是大凌河能修一座公路橋就好了，進(jìn)城那可就方便了?！?/p>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老哥倆趕到了縣招待所報(bào)到。

“哎呀，徐老哥、許老哥，歡迎你們二位呀！”等在那里的李科長一下子認(rèn)出了他倆。

姥爺和姑姥爺很激動，拉著李科長的手，互相問候著。過了一會兒，李科長放開了姑姥爺?shù)氖郑瑔卫褷數(shù)氖植环?，眼睛也緊盯著姥爺。他緩緩地說：“老哥，感謝你為國家培養(yǎng)了一個好娃子啊……”說完，重重地拍了一下姥爺?shù)氖帧?/p>

姥爺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李科長，說：“啥，啥意思？”李科長說：“抗美援朝勝利了，可是大柱沒能看到這一天……怎么，老王沒告訴你們嗎？”李科長皺著眉頭問。

姥爺?shù)拇竽X一片空白，他傻愣愣地戳在那里。旁邊的姑姥爺，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出來，上前扶住了姥爺，生怕姥爺摔倒。姑姥爺說：“以后鐵柱就是咱倆的兒子……”

回來的路上，姥爺一直沉默不語，姑姥爺一路小心翼翼地勸說?！白蛱煸跁习l(fā)言的老哥，還記得嗎？就是當(dāng)年咱倆找孩子的時候，遇到的那個車?yán)习?，兩個兒子都犧牲了，另外三個后生也是他們屯里的……”

姥爺點(diǎn)點(diǎn)頭，瞅瞅前后沒人，“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姑姥爺抱住姥爺，兩個大男人就站在路上“嗚嗚”地一塊哭。哭了好一陣子，姥爺不哭了，擦擦眼淚，說：“這個王瘸子，他早就知道信了，咋就不告訴我呢？”姑姥爺說：“是呢，他還真瞞得住。”

就這樣，姥爺成為了烈屬，姑姥爺還是軍屬。據(jù)說，表舅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回國后，直接被安排去了新疆工作，很多年了，一直沒回過東北屯。但是，每年表舅都寄錢回家，一份給姑姥爺，一份給姥爺。直到姑姥爺死的時候，表舅也沒能回來，是王班長帶著大隊(duì)干部給姑姥爺料理的后事。姑姥爺臨死前還在念叨：“自古忠孝難兩全?。　彪m然有遺憾，但他還是很安詳?shù)刈吡?，他的“?dú)苗”兒子表舅，在新疆成了家，姑姥爺已經(jīng)有了孫子，也許他在地下見到姑姥姥也能有個交代了。表舅所在的部隊(duì)有保密紀(jì)律約束，他這些年都沒回家看望父親，也沒能為父親料理后事，表舅在信里滿滿的愧疚。

姑姥爺走了，姥爺?shù)纳眢w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姥爺嘴里天天念叨大舅的名字，念叨完大舅，就念叨表舅。不時地，表舅有家書寄回，信封上只有姥爺?shù)拿郑?dāng)然，每年表舅都給姥爺寄錢。

有一天，表舅來信說，等他退休了，就回來看望姥爺。姥爺嘴上恨恨地說：“看不看我這個當(dāng)舅的能咋的，連他爹死了都沒回來。”但姥爺?shù)木耦^明顯好了許多，細(xì)心人發(fā)現(xiàn)，這老頭拄著拐棍，每天都要到村口走一圈，還要在通往縣城的路上望一望。

姥爺臨終的時候，表舅也沒能回來。剛剛離休的王班長卻來到姥爺家，拉著已經(jīng)臥床的姥爺?shù)氖郑裆氐卣f：“老哥，有個事我得告訴你，當(dāng)年?duì)奚氖悄阃馍F柱，活著的是你兒子大柱，這哥倆有個約定，誰要是犧牲了，另一個就頂替他，給兩個老人送終。好在他倆的姓名有點(diǎn)兒諧音，這事是我答應(yīng)他們的，所以我一直瞞著沒說。”接著，王班長向姥爺講述了那場令他終生難忘的戰(zhàn)斗。

王班長所在的連守在一處高地，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激戰(zhàn)，打退了美軍的幾十次進(jìn)攻。子彈和手榴彈都打光了，他們就和沖上來的敵人進(jìn)行了肉搏。前來支援的兄弟部隊(duì)趕到的時候，全連只剩下幾個重傷員。王班長的小腿被敵人的彈片炸傷了，但他手里的刺刀依然刺向敵人。而滿身是傷的大舅把敵人壓在身下，兩手緊緊地掐住敵人的脖子。表舅和一個敵人滾下了山崖，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辨不出他的模樣，他的手指上有手榴彈的拉環(huán)……

此刻的王班長已淚流滿面，滿屋子的人也都哭了。最后，王班長緩慢而又堅(jiān)毅地說：“您兒子和您外甥都是好樣的，我們?nèi)B沒一個孬種！”

躺在炕上的姥爺平靜地聽完了王班長的講述，使出最后的力氣說：“鐵柱要是能回來，讓他到他爹的墳前磕個頭……告訴他爹……他爹的獨(dú)苗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