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揚教授是中國民俗文化研究大家,第一個將美國民俗學中“都市傳說”概念引介國內并推動普及,與美國民俗學者揚·布魯范德在圈內有“雙揚”的美稱,而后者的權威研究《消失的搭車客》與《都市傳說百科全書》中文版都是李揚教授主持翻譯。
當時李揚教授的具體回答我已記不太清,但記得他特意提到,對于這類通過口耳相傳或大眾媒介傳播、半真半假、邏輯自洽的完整故事,始于1968年的“都市傳說”(Urban legend)概念并非學界的唯一定義。另有學者將其定義為“當代傳說”(Contemporary Legend),弱化了“都市”的地域前提,強調其“當代性”。
以此切入,我看了些相關資料,頗受啟發(fā)。任何時代的人都有自己的當代處境,社會變動和傳統(tǒng)生活方式?jīng)_突時,便會引發(fā)憂慮和不安,講述彼時彼刻的傳說以疏解情緒,也會形成特定故事模式及角色、事件或細節(jié)等母題(Motif)。
這只是我一個民俗愛好者的粗淺理解,但其后再翻閱明清筆記及近代報刊資料,不免總帶著“當代傳說”的眼光,從社會傳播及大眾心理角度琢磨,確實收獲了不少對歷史的全新認識。
明代戲曲家徐復祚在筆記《花當閣叢談》中記載過一個事件,說天啟年間,安徽無為,忽有一日傳聞,奉旨為新皇帝選妃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過了湖州,眼看就到本地,百姓驚慌不已,家有未出嫁女兒的,連夜出嫁,連七八歲女孩都要送出去,一時歌笑哭泣聲喧嚷達旦,千里鼎沸,婚慶用品搶購一空。有家人連夜送女兒去夫家,遇到一個賣豆腐的,不肯幫忙打開阻道的柵欄門,反“強要”成親。女父唯恐天亮生變故,見其人年紀尚輕,干脆答應。
有學者研究“選秀女恐慌”,發(fā)現(xiàn)這種訛言選秀女,導致嫁娶一空的事不只明代一時一地,清代多地的志書和私人筆記中都有記載。僅順治至乾隆一百多年間,平均每四五年都會鬧一回,波及長江流域多地——而究其誘因,有時僅僅是因為某個官員自京城來訪而引發(fā)猜測。官府多次出令禁止和辟謠,傳說卻越傳越兇。蒲松齡在文章和小說《竇氏》中都有提及此類傳聞,說“民間訛傳,朝廷將選良家女充掖庭,以故有女者,悉送歸夫家”。
具有類似模式的,是孔飛力經(jīng)典著作《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中研究的乾隆年間剪辮奪魂傳聞,以及相關的拐賣、采生折割或竊取器官、胎兒的故事。在布魯范德的傳說分類系統(tǒng)中,這些故事都屬于“身體零部件的謠言和傳說”(Body Parts Rumors and Legends),是權貴上層階級對貧賤下層階級的剝削,也可以稱之為“吸血傳說”。在某些特定時期,如鴉片戰(zhàn)爭至庚子事變期間,此類傳說中的施害者,會從乞丐、道士、游僧、會黨、術士等社會邊緣人士,變成西方“外來者”。剝削恐懼與文明差異造成的誤會、沖突交織混合。另一方面,由于有了印刷媒介圖文并茂的加持,許多奇聞逸事具有了“新聞”的光環(huán),顯得更為可信。
剝削傳說
清代大部分時期,擇選秀女是“選旗不選漢”,普通漢人并無資格選入宮,那為何那么多這種傳說?因為恐慌情緒超出理性邏輯,對現(xiàn)實進行了合理化修正。這正是當代傳說的一大特征。
上海有份影響頗大的《點石齋畫報》(1884—1898年),是近代中國最早的新聞石印畫報,登過不少新舊沖突的故事,最易被誤解的是“剖腦療瘡”“剖腹取兒”等外科手術,本是介紹新醫(yī)學,但常以國人身體遭外來者“戕害”的方式講述。
比如西醫(yī)解剖驗尸,講述人會稱之為“戕尸驗病”,“令死者無故而遭戮尸之慘,多見其技之庸而手之辣”;再如“剖割怪胎”,說西醫(yī)破腹取出畸形胎兒,本是救產(chǎn)婦,但僅從畫面上看,是一群西人剖腹取胎,與當時器官失竊傳說如出一轍。另有一則題為“謠言宜禁”的故事,揭示當時傳聞之謬,說有人拿著死者靈牌去電報局出售,因為聽說電報局在收購靈牌,用以召喚墳里的魂,魂化作小蟲裝進木匣,就能煉成電氣,供電報機運行。
這類故事的講述邏輯和心理成因都類似當代傳說,一是對不可控不可知的恐懼,二是要在自己的認識框架內尋找嫌疑人和指責對象。在民間傳統(tǒng)認識里,身體和魂魄是生命的基本形式,是安全感的根基。傳說并不是有意編織的謊言,而是老百姓在傳播自認為真實的合理解釋。剝削傳說中的皇帝、社會邊緣人士和外來者,相當程度上扮演了“替罪者”的角色。
不過,如果傳說引發(fā)的恐慌威脅到了社會穩(wěn)定和帝國政權,社會邊緣人士或外來者便會被朝廷以同樣的理由定義為戕害百姓的禍首,成為“替罪者的替罪者”。乾隆年間的叫魂恐慌里,朝廷先是調查、辟謠,后來越鬧越大,轉而對事件定性,將本就不滿的民間組織、會黨統(tǒng)稱為“白蓮教”,利用百姓恐慌,對他們展開打擊運動。
當代傳說中有一大類是尸體傳說,如“車里的尸體”“床里的尸體”等驚悚故事,還有醫(yī)學生發(fā)現(xiàn)“大體老師”是自己親屬這種黑色幽默。中國古代尸體傳說也極豐富,最多的是“尸變”傳說,因為民間有種普遍觀念,認為人死后靈魂或“氣”還會存在一段時間,如有異動則預兆不祥。明清志怪筆記中此類故事不計其數(shù)——諸如袁枚《子不語》中“飛僵”“僵尸抱韋陀”等,包含具體事發(fā)地、見證人,有時為強調其非虛構,會特意聲明這是某友人講給我的?!饵c石齋畫報》在1885年某期刊登的《尸居余氣》,說待裝殮的新死之人忽詐尸起身,嚇得家人四處逃散,直到一個懂驅邪之人拿掃帚將其打倒。
其中有一類陰魂不散的故事,與民間習俗“回煞”有關。所謂回煞,是說人死后靈魂會在某個特定時間返回家中,也叫出殃。靈魂具體何時返家,時辰由陰陽生卜算。佛教有死后七日返家探訪的“頭七”說法,民間習俗常將兩者融合,有頭七回煞夜或二七回煞等說法。無論哪種說法,屆時喪家都需設靈堂、擺貢品,豎引路旗桿,地上撒石灰或草木灰,當晚舉家回避。據(jù)說這一觀念最早起于三國時期,至清代最為風靡,京城尤為盛行。
這個“設定”為傳說提供了敘事框架:如果不回避將如何?《子不語》里有故事說,某書生悲痛妻子之死,回煞夜藏在靈柩旁,“以冀一遇”,結果真遇到亡魂,著實感人。乾隆年間的筆記小說《螢窗異草》,其中便有《贗殃》,從現(xiàn)實邏輯講回煞故事。說京城一富家死了兒媳,回煞日怕遭賊,便私下安排一膽大忠仆藏在柜子里守夜。半夜,外有動靜,仆人自縫隙窺看,真看見了死者還魂,趴在靈位前吃供品、喝酒,還走來走去,最后向柜子慢慢走來,伸手打開柜門,仆人嚇得立時昏死。次日主人歸家,見地上躺著兩個人,一是仆人,灌湯藥救醒了,二是穿著兒媳衣服的婢女,已死翹翹。原來,婢女早有去意,借回煞盜竊財物,豈料人嚇人,嚇死了人。
這一情節(jié)模式,在《點石齋畫報》一則題為“回煞述奇”的故事中以敷演變化,轉述成了喜劇。故事從一個賊的角度講起,說他趁人舉家避煞,扮成“煞神”入宅行竊,正翻箱倒柜,忽聞鬼聲嗚嗚,自遠而近,趕緊跑,卻迎頭撞見另一個賊扮的煞神,彼此不知是同行,皆悸而失魂,對仆于地。次日主家發(fā)現(xiàn),綁了兩個煞神送官,見者莫不絕倒。這篇故事是從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中改寫來的,原文里紀曉嵐說,這是“表叔王碧伯”家發(fā)生的事,并據(jù)此得出結論,“回煞之說當妄矣”,可他又說自己確實見過回煞的“行跡”,鬼神之事,真是很難說清。
民初筆記《清稗類鈔》匯編大量清代掌故遺聞,其中一則“京師客常某”轉述的“真殃”故事,將“人嚇人”橋段擴充構成了懸疑結構。說道光年間,地安門某家有人去世,陰陽生算煞日,并警告說此殃不尋常,必化厲鬼,得請某個膽大的巡夜衙役前來鎮(zhèn)宅。這家人便請來這名衙役。夜里,果然棺蓋作響,尸體要往外爬,衙役跳上棺蓋,與尸體僵持一整夜,雞叫才消停。不料,陰陽生卻告訴這家人,之前算錯了日子,真正的煞日是今晚,還需衙役守一夜。衙役心里怕,但又好臉面,勉強答應。有個算卦的,送他三只炮仗,說能驅邪。當夜三更,棺材裂開,尸體直撲過來,衙役連放三炮,總算鎮(zhèn)住尸體,可他自己也被炮仗炸死了。事后揭曉,原來陰陽生與衙役素有仇怨,算好了有兇煞,故意設圈套害死他。
民俗傳說是集體記憶和文化基因的傳遞。老百姓渴望什么,害怕什么,迷信什么,天災人禍面前該做何反應,都無法擺脫其影響。魯迅、朱西甯對吃人故事的文學發(fā)揮或重構,呈現(xiàn)其殘酷野蠻與陳腐蒙昧,為傳說注入了現(xiàn)代反思,構成了對傳統(tǒng)的內在造反,啟示意義至今仍在。
臺灣小說家朱西甯寫于1962年的短篇小說《出殃》,即是以“贗殃”為核心橋段,寫了一個老光棍兒的性幻想故事。主人公徐三是名杠夫,即舊時的抬棺工人,改行后到某富家做仆役,一日奉老爺命到小公館給新過門的三奶奶送東西。借著四兩酒的膽兒,他忽然覺得三奶奶和丫環(huán)兩個“年輕女人家”住在大宅院必定冷清、害怕,必定想“找點兒事兒”,不免多看幾眼,多說幾句,生出聯(lián)翩的浮想,結果姨太太不但不避,也跟著他多說,多看,還罵他。于是,他像阿Q似的推斷眼前是個“壞女人”,肯給老爺那頭豬糟蹋,豈會拒絕自己?面對這女人“一刻也不老實”的眼神,他不能不被“勾起火兒來,迷得什么都忘掉了”,斗膽伸出手去,卻驚得三奶奶喊起來,掙脫跑掉了。他只好將人家“尋心留下”的鐲子和肚兜拿去,認作定情信物。事發(fā)后徐三遭辭退,但心里仍顛三倒四。一日狠下心再去小公館碰運氣,卻見宅內高豎挑黑幡和天燈的旗桿。一打聽,說三奶奶“私底下養(yǎng)漢子”給老爺捉了奸,吞金自盡做了“烈女”,今夜恰好頭七回煞。
震驚難過之余,徐三將三奶奶之死歸因于臆想中的情義,認為兩人“沒生緣”,倒有“死緣”。作為職業(yè)杠夫,他不信回煞之說,決定要將“這番情義”報在尸首上,“那么一朵花似的,這樣大冷天,尸首該還挺新鮮”。再之后的事,便是傳說的巧合高潮,作者寫得驚心動魄,毋庸贅述。值得一說的是結尾,徐三與前來盜竊主子財物的丫環(huán)“人嚇人”兩兩昏死,次日徐三轉醒過來,丫環(huán)卻已斃命,眾人給她一個定論:忘恩負義,主家尸骨未寒,便勾野男人行竊,活該挨天罰。
文學筆法講奇情故事,除謀篇布局的技藝,最重要的是寫命運“何以至此”?!冻鲅辍方栌脗髡f的“?!保瑓s寫出了具體的人物關系和命運糾葛,古典鬧劇便超越了時代,有了豐富的現(xiàn)代內涵。老光棍兒的處境和心理模式,似乎正類似當下所謂“非自愿單身(Involuntary Celibate)”男性,混淆了偏執(zhí)的幻想與現(xiàn)實,做出病態(tài)的舉動,令人厭惡,卻也似乎不無阿Q式的可憐。若以性別視角看待,小說講的顯然是父權夫權意識對女性的物化和抹殺,貧富兩個階層的男人對女性現(xiàn)實中和意淫里的“占有”,莫名其妙地殺死了兩個女人。
傳說到文學,藝術性和思想性取決于“如何講述”。朱西甯另有短篇《劊子手》,寫于1957年,情節(jié)極簡,寫劊子手傅二畜殺完人下班,到好兄弟掌廚的館子喝酒,一邊吃,一邊與人議論剛殺過的犯人,如何剛硬難纏,如何脖頸子骨縫差點兒卡了刀刃,又是如何為報血親之仇殺了鄉(xiāng)董,如何提著血刀投案令人佩服。在這場看客的稀松閑談中,唯一不大尋常的是傅二畜的下酒菜——他特意用一口新鍋,用自帶的“干荷葉包”里的新鮮食材,親自掌鍋,炒了一盤五味俱全的“上肴”:人心片兒。
這點“不尋常”,其實也只是我們讀者覺得,劊子手和廚子眼里,生命只有“肉的意義”,在場各色人等,也都視若平常。他們的“平常心”源自古老的傳統(tǒng),吃人心可壯膽。魯迅《狂人日記》里的狂人就講過一個傳說,“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里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p>
關于吃人心,周作人的回憶錄中提過一則很可能是真實的傳聞,說清末革命黨人徐錫麟遭凌遲后,心被挖出,為安徽巡撫恩銘的親兵“炒食凈盡”。這件事魯迅的狂人也講過,說“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麟);從徐錫林(麟),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焙笳咧傅募词切戾a麟案之后的秋瑾案,《藥》中的夏瑜即秋瑾。朱西甯筆下劊子手炒食人心的故事,是源于傳聞,還是啟發(fā)自魯迅小說,不得而知。不過,我很愿意將《劊子手》看作是《藥》的變奏,同屬《狂人日記》的“番外篇”,可一并納入華語現(xiàn)代文學中“吃人”母題。
往前追溯吃人傳說,《子不語》里有一則《還我血》的超自然故事。刑部獄卒楊七的朋友犯了殺頭的罪,臨刑前賄賂楊七,囑咐他,把腦袋縫上,入殮安葬。楊七不但負約,還想起人血饅頭可治癆病,便如法取血,送給親戚。結果被死者附體,自扼其喉,大叫“還我血,還我銀!”不久楊七斷喉而死。
究其本源,這一母題也許和古代認為身體部件可入藥的觀念有關。傳統(tǒng)醫(yī)書中不但有各種“人體發(fā)膚”,甚至還有“人魄”——自縊之人的魄進入腳下泥土而成,而“刺血和藥”“割股療親”模式的故事及其異文在史志中更是不計其數(shù),并被視為絕對真實,賦予崇高的道德評價,實在令人悚然。
朱西甯祖籍山東,近代多旱災。據(jù)明代筆記《蓬窗類記》中記載,山東有“打旱骨樁”的舊俗,又叫“打魃”。魃,即旱魃,最早可能就是形容干旱,《詩經(jīng)》中有“旱魃為虐,如惔如焚”的句子,但漢代后旱魃的惡鬼形象越加具體,成為引發(fā)旱災的原因,一說旱魃是死者骨骸形成,又有說法特指年老女性骨骸形成。到了明清,旱魃被傳說是僵尸的一種,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中說僵尸有兩種,一是“新死未斂者,忽躍起搏人”;一是“久葬不腐者,變形如魑魅,夜或出游,逢人即攫”——有人說“旱魃即此”。又說“近世所云旱魃,則皆僵尸,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边@都是乾隆年間的當代傳說?!蹲硬徽Z》里一則發(fā)生在京城的鬼故事也提到旱魃,說有人開棺發(fā)現(xiàn)白毛女僵,燒掉后便天降大雨。
對于飽受干旱之苦的民眾,旱魃成因的理論并不重要,他們聽到的傳聞可能多種多樣,但有一個相同的敘述模式:天旱無雨是因為某具新下葬的尸體出了問題,“吸”走了本該屬于大家的水,如果找到并毀掉這具尸體,就能結束旱災。
于是每逢大旱,就會有傳言指向某座新墳,證據(jù)可能是該墳閃現(xiàn)詭異火光,也可能是莫名其妙地面更濕潤,一旦指認明確,便聚眾行動,將尸體挖出或撕碎,將骨頭打爛或焚燒,進行某種驅邪儀式。
指認旱魃的傳說既包含對尸變的迷信恐懼,也包含尋找替罪者的邏輯,無疑是在以正義之名行可怕之事,是一種極易激活人性之黑暗的“獵巫運動”。這種傳言一旦獲得共識,便會引發(fā)實際行動,尤其在多發(fā)旱災的山東、河南、河北等地,常有“愚民相扇起,蟻集瓦合”,發(fā)展成不放過任何新墳,不找到旱魃不罷休的風潮,“奸詐往往藉以報私仇,孝子慈孫莫能御”。張岱《石匱書》中記載,“濟南之俗,天旱則惡少年相聚,發(fā)冢暴尸”。既然說“惡少年”,可見文人對其態(tài)度。紀曉嵐就十分懷疑旱魃理論,反問說下雨是天地陰陽交匯之現(xiàn)象,一個僵尸的氣焰豈能隔絕天地之氣?再說掌管雨的是龍,一個僵尸搞怪,豈能“驅逐神物,使畏避不前乎”?當然,此論也是陳舊觀念,是文人正統(tǒng)對民間邪說的鄙夷。
相比之下,蒲松齡的人文關懷更為具體,他的《聊齋詩集》中有首題為《擊魃行》的敘事詩,專寫旱魃傳說引發(fā)的暴行。
旱魃傳說之所以“轉發(fā)”廣泛,是因為“正中下懷”,其引發(fā)的迷信力量有時相當可怕,官方也無力禁止,甚至越禁越流行。末代皇帝溥儀的英國籍老師莊士敦,曾任職山東威海衛(wèi),回憶親眼看見的故事:因長期旱災,百姓要求地方官出面指認旱魃,官民協(xié)同展開“打魃”行動,還要死者家屬親自證實妖物的存在,以程序賦予暴行以合法性。
民國之后,也許是觀念轉變,“打旱魃”在有些地區(qū)多以表演性民俗儀式進行,如巴蜀地區(qū)會用紙作“旱魃神”,驅趕至河邊打爛焚燒,或敲鑼打鼓,驅趕人扮演的旱魃,表達心愿。到了當代,旱魃的傳說仍有流傳。莫言曾提及,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在老家山東務農時,大家還會講某地出了旱魃,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他說自己曾想將旱魃的故事寫成小說,但幸虧沒寫,因為這個題材已有一座前人立起的豐碑,朱西甯出版于1970年的長篇小說《旱魃》。
《旱魃》直接取自山東農村的傳說,講大旱中的某一天,某座新墳被村民指認為旱魃和“破棺碎骸”,但運用意識流的倒敘、插敘,在一日情節(jié)中裝入了一段跨越多年的人生故事,刻畫了一眾鮮活形象。
若提出核心情節(jié),則可看到作者的巧思和用心,這出“打魃”悲劇中,人物和事件安排有一些“寸勁兒”,背后盡是對歷史社會和人性的思索。首先是死者的遭遇,土匪頭子唐鐵臉,遇上洋教長老后虔心皈依,散盡家財,改名“重生”,在長老的幫助下成家立業(yè),開油坊做老實營生,之后卻被上門的仇家殺死。其次是死者妻子佟秋香,自幼戲班里長大,走江湖吃露水飯,嫁給唐鐵臉后經(jīng)營油坊,育有一子。不過在村民眼中,夫妻倆首先是“吃洋教的”,不講土俗。雖說他們樂善好施,自家的井優(yōu)先給別人打水,可他們挖井不看龍脈,村里請關二爺、城隍爺?shù)氖滤麄儾粎⑴c,連祈雨也不出面,如果要揪出觸怒老天的禍首,自然是他們——這背后是洋菩薩和土菩薩的觀念沖突,不但造成清末百年間持續(xù)不斷的社會問題,且在“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
再者是村民指認旱魃的證據(jù),除了墳土濕潤,還有一系列天啟:唐鐵臉死的當日是立夏,四月天卻下了場冷雹子;自那日后便再不見滴雨,人死一百天,旱了一百天。盡管有學識的洋教長老分辯說,人死變旱魃道理不通,你們誰見過?可村民一個又一個跳出來說,“雖沒親眼見過,可我那位姥姥,不是說瞎話的人?!庇腥诵稳菽鞘w生白毛,說得頭頭是道……都想著如何打魃,卻沒人想著多打兩口井,只因眾怒難犯。
漫長的人生故事回顧之后,小說提速,開墳、破棺,一組白描場景和對話便短促強悍地煞尾——白毛僵尸或惡鬼自然沒有,只有讓小孩呆呆目睹了“好黑”“好難看”的爹。自證清白地問那些人:這樣可以了罷?再無人回應,“人垛子蠕蠕地松開,蠕蠕地裂散著”。
荷蘭漢學家田海有個觀點,說指認旱魃和嫁禍,是有意將人邊緣化的手段。朱西甯的旱魃故事,從主人公角度講可理解為“欲重生而不得”或“行善卻得惡報”的故事。從當時的社會結構看,這個與眾不同的家庭自誕生之日就被貼上了污名化,土匪、洋教、戲子的標簽,是集合了外來者和邊緣人的復合體,注定會成為“完美的異端”,在焦慮敘事引發(fā)的攻擊力面前首當其沖。
清初筆記《虞初新志》里有個故事《雷州盜記》,說崇禎時,一南京人出任雷州太守,赴任途中遭遇一伙強盜,身份暴露后遭殺害,只有妻女留下。接著,強盜在自己人中挑了個機靈的,冒充太守上任,其余的扮作仆從。
這個冒名頂替模式的故事是一出官場現(xiàn)形記,寄托的心愿自然是對好官的渴望,堪稱“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的升級。盜官傳說正是電影《讓子彈飛》的情節(jié)框架來源。不過,情節(jié)在電影里只是餃子,故事重述都是為了隱喻叢生的那碟醋。該片改編自作家馬識途《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據(jù)說《夜譚十記》的創(chuàng)作始于上世紀四十年代作家從事地下工作時,因常與國民政府小公務員“扯亂譚,擺龍門陣”,聽來許多乖謬的奇聞逸事。八十年代小說出版時,首印達二十萬冊,故事還改編成了“小人書”,兩年后有改編電影《響馬縣長》上映,講綠林好漢日間為官、夜間為盜,劫富濟貧。
對比前述幾類傳說,回煞與旱魃已因語境不再而“失傳”,吃人傳說也不再可信,成為“比喻”進入當代語法。剝削身體的故事似乎仍在互聯(lián)網(wǎng)以“割腎”模式流傳,類型小說、影視中也常作為驚悚元素出現(xiàn)。究其原因,也許要回到“當代傳說”或“都市傳說”的特質來看,傳說從來不僅是故事,之所以被反復講述,更與社會心理、大眾的情緒和價值表達息息相關。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