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上的音樂是永恒流動的河川。這無形的聲音匯入文人的詩詞里、藏經(jīng)洞的壁畫上、音樂家的歌聲中。在當今世界各地,很多音樂家依舊傳唱著關于絲路的音樂,以開放的姿態(tài)跨越古今、東西、雅俗之間的藩籬,源自不同地域的聲音就這樣神奇地融入各類當代音樂風格。
我的腳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連忘返,故于此“絲路回聲”專欄分享所見所聞,在“逍遙游”“樂人談”“十問”三個板塊中,見證“絲綢之路”的精神和聲音在當代的無限延伸。這一抹新鮮的色彩和你處于同一時空,或許在未來某個奇妙的時刻,你會在地球的某個角落聽見他們在永恒歌唱。
我從西安出發(fā),西出陽關。路過寧夏的花兒、敦煌的琵琶,河西走廊比薩塔爾的琴頸還要長,仰頭看手指游走,祁連山的白雪隱約可見。
古代行者耳邊只有干燥的風聲和駝鈴聲,我們卻只需動動大拇指,自帶背景音樂便響徹這相比之下已不算漫長的旅途。
紀錄片《新絲綢之路》原聲帶似乎是應景的選擇,《永遠的長安》《敦煌生命》《青海之路》《吐魯番的記憶》《一個人的龜茲》……各軌樂曲并不像標題所示那般清晰體現(xiàn)出各地元素,反倒是合成器的效果一直都在。1980年,日本NHK在拍攝第一部以《絲綢之路》為題的紀錄片時,喜多郎就啟用了初代電子音色做配樂,此后同題材紀錄片似乎也只好用這虛幻的聲音映襯公元1000年前的故事。在程池配樂的《新絲綢之路》里,大部分是佛教的聲音元素。這理所當然,現(xiàn)在講述的古絲綢之路的故事,主要集中于佛教主導的中古時期,此后西域則被伊斯蘭教所占據(jù)。近一千年來突變的音樂色彩,并不適合涂抹在一千年前的絲路沿線畫面上。
生活在新千年開端的我們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上一個千年的音樂被如今的世界徹底異化。許多前輩試圖復原古代絲綢之路上早已被遺忘的音樂,而我則更關注如今這條道路上的聲音景觀。于是,我一路向西,用耳朵和眼睛記錄歐亞沿途正在“發(fā)聲”的故事。
當我進入烏魯木齊,已是北京時間晚上九點,這座離海洋最遠的國際化都市正籠罩在夕陽下,即將拉開通宵狂歡的序幕。我們以往討論新疆的文化總是繞不開西域,但近現(xiàn)代的新疆經(jīng)濟文化重心已轉(zhuǎn)移到了北疆,乾隆年間才建城的烏魯木齊相當年輕。因此,聽西域傳統(tǒng)音樂應當在南疆的中心城市喀什,要聽當代新疆音樂還得在烏魯木齊。
我早年在中央民族大學認識的老朋友蘇萊曼帶我來到新華南路的一家音樂餐吧,阿迪拉在這里駐唱。現(xiàn)場樂隊的鼓點聲震耳欲聾,酒過三巡,不經(jīng)意間所有人都站到了舞池里成對跳舞。從沒跳過舞的我頓時愣住,因為如果我再坐著不動就成了唯一的看客,只好也笨拙地跟著手舞足蹈起來。怪不得艾熱說:“新疆是一個可以制服一切i人的地方!”
喀什出生的艾熱在烏魯木齊上大學期間就進入說唱行業(yè),并于2018年問鼎《中國新說唱》年度冠軍,當年的亞軍是生于烏魯木齊的那吾克熱。從小生長在“動次打次”的動感歌舞環(huán)境中,加之語言和音樂風格的混雜狀態(tài),使得新疆歌手在說唱領域如魚得水。那奇沃夫在《亞克西》里唱道:“三種語言mix blood,我的作品就像混血?!彼麄冾l繁地在漢語、維吾爾語和英語之間自由變換,稀松平常得像是烏魯木齊的地鐵報站語音。在2023年的《中國新說唱》巔峰對決上,艾熱原創(chuàng)的《沙》“讓小毛驢在沙漠里狂飆起來”,他請幾位新疆樂手演奏彈撥爾、都塔爾、薩塔爾和笛子,幽咽的民樂線條與鼓點完美咬合。說唱音樂的靈魂是“beat”,即循環(huán)往復的器樂底色,新疆歌手的配器往往因為民族樂器和調(diào)式節(jié)奏的融入而顯得與眾不同,所以,當我在二道橋的Livehouse里看疆派Rapper對決時,恨不得跟著跳起街舞來!
“我們聽大量俄羅斯和中亞各國的音樂,也聽港臺流行金曲,這些聆聽經(jīng)驗會塑造我們對于音樂品質(zhì)的追求。”艾熱的這句話道出了近些年獨具個性又廣受歡迎的新疆音樂人涌現(xiàn)的原因。世界上唯獨烏魯木齊有這么一大批年輕人,自小到大聽中亞傳統(tǒng)和流行音樂、華語流行音樂以及歐美流行音樂。近百年前王光祈提出的世界三大音樂體系(中國樂系、歐洲樂系和波斯—阿拉伯樂系)匯聚于新疆,這是多民族長期混居格局造就的獨特景觀。
定居在烏魯木齊的音樂制作人祖力說:“為什么疆派嘻哈有自己的風格?因為底子就是民族音樂文化。在新疆音樂圈,將民樂和流行樂玩在一起就是我們的特點?!弊媪Υ蟛糠謺r間待在自己的錄音棚,從小就跟著父親擺弄從蘇聯(lián)傳來的調(diào)音臺。他現(xiàn)在改用計算機合成電音效果,但首要考慮的還是如何把新疆傳統(tǒng)聲音高保真地留存下來,尤其是錄制民族器樂時,既講究麥克風的擺放位置和頻響微調(diào),還要與當?shù)貥肥址磸蜏贤?,如果處理不當就會失真?/p>
我白天逛世界上最大的巴扎時,廣場中間搭建起來的舞臺上有衣著艷麗的少男少女表演,引來大量游客圍觀。相比之下,另一個街角坐著的六七位男性樂手雖沒有吸引太多觀眾,但他們彈唱的十二木卡姆才是新疆音樂的精髓。
當?shù)厮自捳f:“大巴扎里除了父母,什么都可以找到。”我找到的是琳瑯滿目的樂器,還有隨性合奏的老人。一整天下來,我逛遍了所有樂器店,學會了熱瓦普和艾捷克的演奏技巧。在其中的一家店里,我買了兩件方便攜帶的樂器,沒想到這兩件樂器后來竟成了與絲路沿線各國人民最好的溝通工具!在另一家樂器店里,有一個老人彈熱瓦普,另一個老人拉小提琴,我聽到他們奏的是木卡姆的且比亞特段落,興沖沖地拿出薩塔爾附和上去,不會說普通話的老人只是對我微笑,也不嫌我漏洞百出。夕陽下,我遇見兩個維吾爾兒童:一個拍打達甫手鼓,另一個用彈撥爾彈出流行歌曲的旋律,他們的即興合奏混雜著抖音神曲與木卡姆碎片。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正在融合的古老河流。我意識到,新疆音樂從來不是博物館里的干花,而是塔里木河般奔騰的活水,裹挾著黃沙與綠洲,永遠在毀滅與重生中尋找新的河床。
老朋友伊克拉木在木卡姆音樂里找到了源源不斷的根脈。他畢業(yè)于新疆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十年前憑借在《中國好聲音》的出色表現(xiàn)被大眾熟知,隨后在2016年發(fā)行了個人專輯《根:絲路回響》,自彈自唱八首新疆本土歌曲。其中最震撼人心的是《拉克木卡姆序曲》,他滄桑的嗓音哼唱出這段在中亞地區(qū)流傳了數(shù)百年的旋律,木吉他即興的和弦與間奏又提醒聽者這個聲線并不屬于過去。我曾兩次在現(xiàn)場聽伊克拉木演唱這首歌曲,每次都和專輯錄音有所不同。促膝長談后,我了解到他從小聽木卡姆,畢業(yè)后在上海生活至今已有二十五年,經(jīng)常參加上海舉辦的爵士音樂節(jié)演出。他專程到西班牙研習弗拉明戈吉他,還在美國與格萊美獲獎者合作演出爵士樂,學會了用當代色彩的和弦為干枯許久的古老根基注入新鮮養(yǎng)料,讓不同群體都能感受木卡姆的魅力。
木卡姆以不同的形式流傳于絲路沿線諸多國家,據(jù)我此行所見,其他國家對這種古老而經(jīng)典的藝術形式所投入的研究深度和廣度遠不如我國。兩位在新疆生活多年的前輩向我系統(tǒng)介紹了木卡姆的表演形式和結(jié)構(gòu)規(guī)律。一位是新疆藝術學院的賽米,有一次我在講座中放映了絲路樂團的紀錄片片段,結(jié)束后賽米向我展示了他的微信頭像,竟然就是這部紀錄片的海報!他說:“我的導師柘植元一先生也很喜歡絲路樂團,我們需要通過音樂認識遠方的陌生人。”另一位是新疆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張歡,他長期推廣民族音樂學家胡德的“雙重樂感”理論,要求全院同學必修至少一件少數(shù)民族樂器,從而避免在歐洲音樂體系訓練下形成單一認知的聽覺習慣。這個性情中人開講座時喜歡帶兩樣“法寶”,一是木卡姆藝術團現(xiàn)場表演,二是一杯白酒邊講邊喝、滔滔不絕。新疆之大,可謂無奇不有!
我在上海音樂學院(以下簡稱“上音”)讀書時,宿舍里有不少新疆學生,我經(jīng)常和他們踢球、即興合奏。后來了解到,學校多年來面向新疆有專門的作曲人才招生計劃,這也算是一種反哺的方式吧,畢竟有太多經(jīng)典的中國當代音樂作品是從新疆獲得新鮮色彩的!與我同輩的作曲系學生依克山來自烏魯木齊,少年時組樂隊玩搖滾,作曲入門時師從肖克來提·克力木。2015年,他的老師創(chuàng)作了管弦樂作品《絲路序曲》,而在上音讀書的依克山則受邀赴法擔任駐節(jié)作曲家,這讓他堅定地走向了現(xiàn)代音樂之路。2019年,依克山榮獲意大利首屆貝里奧國際作曲大賽唯一大獎,獲獎委約作品《抑制》由著名指揮家帕帕諾執(zhí)棒首演,轟動一時。上音官方微信公眾號在報道這一新聞時,寫了這樣一段話:“(依克山)坦言常被問及少數(shù)民族身份和創(chuàng)作的關聯(lián),而他的回答都一樣,他更想表現(xiàn)人類共同的情感連接,作品是他個人的性格體現(xiàn)?!边@是當代青年作曲家迥異于二十世紀作曲家之處,他們不再僅僅依賴地域特色,而是選擇更難的道路,走向更廣闊的世界。
當我攀爬至庫木塔格沙丘的脊頂時,周圍沙海起伏,心中升騰的敬畏感讓我俯下身去。我想起巴扎老樂師那布滿裂痕的指尖,仿佛沙漠里倔強生長的紅柳。耳機里響起漢斯·季默在《沙丘》里布下的重重沙錘聲,中古時代與賽博時代在同一個節(jié)奏里達成和解。
離開烏魯木齊,我繼續(xù)向西,飛往下一站:塔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