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親釣了一天魚，只釣到一條三指寬的鲇魚和四條兩指寬的鯽魚。太陽即將墜入對面的山崖，從河的上游蕩過來一陣涼風(fēng)，父親和我相繼打了個噴嚏。水里的浮標小雞啄米似的跳動了幾下，我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父親拽起的魚竿已經(jīng)彎曲成90度了。正當我喜形于色之際，一件褪了色的泳衣濕淋淋地離開了河面，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父親的臉沉下來，慢慢收起魚竿，將泳衣扔進河里，朝河邊的草叢吐了幾口唾沫，問：“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二十九?！蔽艺f。

“難怪，今天是青紅的忌日?！备赣H恍然大悟，臉色更沉了些，“這鬼丫頭，走了都還惦記著咱們。”

晚上，母親帶我到河邊燒紙，一邊燒，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大概意思是希望青紅早日往生極樂世界，或投胎到好人家什么的。這世界根本沒有什么鬼神，更別說投胎了，連青紅自己都不信！這話我沒敢說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反對母親的做法。河邊雖然吹起了涼風(fēng)，但火舌凈往我身上舔，催出我一身的熱汗。母親叫我跪下，朝河面磕三個頭。我難為情地蹲下，望著河邊跳動的火光，鼻孔里充斥著紙錢的氣味，耳廓里交織著蟋蟀的聒噪和無邊的蛙鳴，漸漸有一種恍惚之感。有那么一小會兒，我望見水里浮現(xiàn)出青紅的臉，后來火光漸漸熄滅了，青紅也漸漸模糊，最后消失了。

從我記事起，青紅就一直待在我家，她很晚才上學(xué)，比同班同學(xué)要大三四歲。等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時，青紅讀初三，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每晚下自習(xí)后，校門口對她吹口哨的小鎮(zhèn)青年起碼能組建一支足球隊。

那年夏末，邊街所在的鎮(zhèn)上來了一支工程隊，整天叮叮當當，好不熱鬧。青紅告訴我，他們在鋪設(shè)一種叫光纜的線。我不信。她說是大樹告訴她的。我問大樹是誰。青紅臉一紅，告訴我他是工程隊的小組長。

第二天傍晚，我就遇到了青紅所說的大樹。那時我正在河壩上洗澡，看見工程隊的人沿河排成一排洗衣服。有個人被人叫作“大樹”，站在河邊清理衣服時，忽然一個圓圓的帽徽似的東西從他衣兜里滑落下來。那東西在溜滑的臺階上滾了幾個跟頭，然后掉進了河里。我聽見他焦急地用我在電視里聽過的那種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朝四周呼喊：誰可以幫我把軍功章?lián)粕蟻恚∫姞?，我一個猛子扎入水里，在水底的石頭間只探了一會兒，就把那枚軍功章找到了。

“謝謝你，小兄弟?！彼斐鲼詈诙Y(jié)實的手臂，把我從水里拉上岸。

“我認得你?！蔽遗e起右手把軍功章遞給他。

他瞅了瞅我，愣在那里。沒等他問明緣由，我就急忙準備離開。他拉住我說：“這枚軍功章失而復(fù)得，是你的功勞。以后遇到什么麻煩事，記得來找我。我叫曾樹。”

“早聽說了?！?/p>

他似乎很想跟我繼續(xù)說話，但我趁他一不留神，轉(zhuǎn)身溜走了。

“我認得你，青紅的老弟——阿輝！”大樹在背后嚷著。這下輪到我驚訝了。

晚上寫完作業(yè)，我正在看青紅淘汰下來的故事書。青紅忽然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煙盒。我正納悶，她說：“大樹送的，你打開?！?/p>

里面塞滿了子彈殼。我問青紅：“他怎么認得我的？”

“他認得你右手背上的胎記?！?/p>

“哼，這個你也告訴別人！”我很氣憤，但看著心儀已久的子彈殼又不好發(fā)作。

工程隊吃住都在學(xué)校，白天干活，晚上休息。青紅初三最后一個學(xué)期，英語老師請了產(chǎn)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英語老師代課，大樹主動犧牲休息時間，給青紅的班級代課。他的課，據(jù)說深受學(xué)生歡迎。

“他一個工程隊出身的人，教得好英語？”父親對學(xué)校的安排充滿擔憂。

“人家是正兒八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的。”青紅說的時候充滿自豪，仿佛大樹是她的哥哥。

“等著瞧吧，若他教不好，我一定找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提意見?！备赣H憤然說，“可不能拿你們的前途當試驗?！?/p>

青紅總在我們面前抱怨自己的英語基礎(chǔ)不扎實，說要好好抓住這最后的機會。她晚上回家的時候，我通常已經(jīng)睡下了。從父親和母親的片言只語中，我得知每晚都會有一個人送她回來。

有幾天夜里，我特意沒睡死，想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大樹，結(jié)果幾次都令我失望。送她回來的都是陌生的工程隊工人，我連大樹的影子都沒見著。

青紅的做法漸漸遭到母親的極力反對。因為青紅每天都很晚才回來，洗漱完后倒頭便睡，第二天又早起，根本沒時間做家務(wù)活。此前，家務(wù)活幾乎都是青紅包攬的。母親忍無可忍，終于在一天晚上對青紅發(fā)難。

“之前說好的，家務(wù)活全包呢。”看著大紅膠桶里堆滿的臟衣服，母親越發(fā)來氣，掀開簾子朝里屋不停地喊，“青紅，把衣服洗了再睡。青紅，把碗洗了再睡……”

屋子里沒有回應(yīng)。也許是真的累了，青紅第一次沒有服從母親的命令。像是一瓢油澆在了一盆炭火上，青紅的反應(yīng)瞬間點燃了母親胸中積壓已久的怒火。最后，她倆激烈地吵了起來。我從睡夢中驚醒，那時她們的爭吵已近尾聲，不久，母親就被父親埋怨著拉走了。也許是心情平復(fù)了些，或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妥，青紅默默地完成了剩下的家務(wù)活。

第二天，青紅提出要去學(xué)校住宿。父親對于她的請求不置可否。母親揶揄道：“你以為住宿不要錢？不干活，一毛錢都沒有！”

青紅去學(xué)校住宿，實在是母親逼的。青紅在那段與我父母斷絕往來的日子里，仍然同我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我?guī)缀醭闪烁改概c青紅之間聯(lián)系的橋梁。我發(fā)現(xiàn)，青紅不僅沒有為離開家而難過，反倒過得比以前更加開心了。

“不準幫青紅交住宿費，她就是一只白眼狼?！泵看危赣H想叫青紅回家的時候，母親便談錢的事，并說女兒家遲早要嫁出去，青紅又不是自己的女兒，這個冤大頭也只有父親這種蠢頭巴腦的人才愿意當。被駁得次數(shù)多了，父親便不再提，只是暗地里叫我給青紅送生活費。

直到有一天，青紅的班主任來我家家訪，臨走時委婉地向母親透露青紅沒交住宿費的事，再加上母親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我給青紅送生活費的秘密，這才同意接青紅回來。母親說：“虧本的買賣，我可不做?！?/p>

青紅回家住，最開心的是我。她不在家的日子里，洗碗、打掃衛(wèi)生這種家務(wù)活，母親都讓我干。青紅回來后承擔了幾乎所有的家務(wù)活，我看得出來，她是不開心的，與我父母也沒有多少交流。我知道他們之間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隔閡，而且越來越大。也許隔閡的種子以前就在她的心里種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種子慢慢生長，最后撐破了她的身體。

我發(fā)現(xiàn)，青紅只有在翻看一套掛歷的時候，嘴角才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那套掛歷她是什么時候帶回來的，我竟然沒發(fā)現(xiàn)。平時，她都把掛歷鎖在杉木箱里，回家后便取出來，掛在床頭。掛歷的封面是黃山迎客松，好幾次我都想翻到第二頁看看，卻被青紅警惕地推開。“里面都是各種松樹，就第一張最好看。”她解釋道。

掛歷不就是擺出來看的嗎？我思忖著，這里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解釋根本不能打消我的疑慮。終于有一天，我趁青紅不備，忐忑地打開了箱子，掛歷被我從第一張翻到最后一張，然后又從最后一張翻回第一張，除了封面，里面全是穿著各式各樣泳裝的模特。

青紅喜歡到壩上那段平靜寬闊的水域游泳，她的水性極好，也不知道是跟誰學(xué)的。她會各種各樣的泳姿，特別是仰泳，極其優(yōu)美。她總是叫我?guī)退派?。那天周末，我照例爬上路邊那棵歪脖子槐樹，四下張望。遠處學(xué)校的方向有個小小的身影，看不清是誰。河里只有青紅，她身著短衣短褲正從河這頭游到河那頭。

那個穿?；晟赖纳碛皾u漸走近了。

“別過去?！蔽以跇渖峡辞迨谴髽?，使勁搖動著樹枝朝他喊。

大樹抬頭望見我，提醒說：“小心摔了?！钡匀谎刂紊系男÷吠白?。我想想還是算了，反正他倆是熟人。這時，青紅正從河那頭往回游。

不一會兒，大樹就走回來了。

“你們游泳，都不穿泳衣的嗎？”他神情尷尬地問我。

“泳衣？沒見過?！蔽覐臉渖咸聛恚皠偛盼医心銊e過去?！?/p>

“你叫我了？”大樹似乎有點疑惑。忽然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指了指自己的右邊耳朵：“我這只耳朵有時聽不清?！?/p>

“為什么？”我問。

“有一次放炮，沒響，我以為是啞炮，走近了，它卻突然炸了?！?/p>

青紅倒沒埋怨我，只是在我說起泳衣的事之后，她便不再去游泳了。后來，她擁有了一件紅色泳衣。泳衣是大樹給她買的還是街上的冷生給她買的，不得而知。我們只是知道，有一天，那件泳衣被放在了我家門口。我正奇怪呢，青紅就已經(jīng)把它收進了衣柜里。但我從沒見她穿過，因為她叫我放哨的時候，不許我在樹上看她。我曾悄悄地爬到樹上張望，但河面上并沒有青紅的身影，更別說看見她穿泳裝的模樣了，她對我的小心思早有防備。

不知從哪天開始，我便成了給大樹和青紅放哨的人。青紅交代我，大樹要給她補習(xí)英語，不能有人打擾。我像信守諾言的俠客，幫他們保守秘密。他們?nèi)サ淖疃嗟牡胤骄褪呛舆叄髞硖鞖庥悬c涼了，才更換陣地，轉(zhuǎn)移到大草堆那兒。

秋后，人們把稻草曬干，運回房前屋后，圍著筆直的椿樹，碼放成房子一樣的大草堆。這些草堆的邊上成了談情說愛的好去處。守護大草堆是我的新任務(wù)。

大樹和青紅談他們的，我就在附近晃蕩，從來沒有刻意偷聽過他們的談話，只偶爾聽到他們說的一些英語詞匯。我只記住了一句“I Love You”，問青紅是什么意思，她羞澀不答。等上了初中，我才知道這句英文的意思。

有時候，大樹也叫上我一起玩，聽他天南海北地聊外面的世界，那通常是給青紅補習(xí)完英語以后。大樹經(jīng)常跟我們說起大城市里的事情，那些高樓大廈有五十多層，比小鎮(zhèn)背后的觀音山還要高，超乎了我和青紅對城市的想象?！氨任覀兛h的青龍山加上山頂?shù)陌私菢沁€高嗎？”青紅問。大樹用手比畫著遠處的山巒，笑而不答。大城市的一切對青紅似乎有著無法抗拒的吸引力，聽到精彩處，她甚至還用筆記下來。她說自己以后有能力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樹跟我們說起大城市還有很多好去處，比如游樂場、動物園、海底世界什么的，青紅都聽得津津有味。重復(fù)得多了，我便對大城市的話題失去了耐心，更愿意聽大樹談起他當兵的歲月。我總是纏著他，讓他講那些軍營里的故事。我告訴他，我現(xiàn)在最大的理想就是長大以后去當兵。

“為什么？”大樹問。

“學(xué)會了本領(lǐng)，就可以像俠客一樣行走江湖，鋤強扶弱?！蔽覍ξ磥頋M是憧憬。

大樹不再問了。他拿出那枚軍功章，用手不停地摩挲，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但就是不說話，對當兵的事只字不提，好像他從沒到過軍營。

其實早幾年，我就有長大后去當兵的想法。那時，有一個預(yù)備役連在小鎮(zhèn)訓(xùn)練，我覺得他們天天摸著真槍實彈威風(fēng)得很。有一次打靶完，父親送給我好幾顆子彈頭和彈殼。加上后來大樹送的，我一共存了十八顆。

沒想到那年冬天，青紅忽然就不再去補英語課了，每晚早早回來。她總是緊鎖著眉頭，一回來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后來我才知道，大樹有一陣回了老家，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個女人。大樹在那女人面前，自矮半截，像曬蔫了的苦瓜，連氣都不敢出。這女人代替大樹給學(xué)生補習(xí)英語。晚飯后，我們常?？匆娝熘髽涞母觳苍隈R路上散步。有好幾次，我爬到槐樹上掏鳥窩，透過樹枝的縫隙，遠遠望見他們從學(xué)校里走出來，沿著馬路往西邊走，一直走到小鎮(zhèn)邊緣的那棵老槐樹下，再掉頭往回走。

女人不走了，在學(xué)校里代英語課。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聽青紅說過英語課堂上的事。

那段時間，青紅老是纏著我借她零花錢，并把她看過的童話書送給我。一開始我不以為意，后來借的次數(shù)多了，我便問她：“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你不懂?！鼻嗉t放下手里的書，陷入短暫的沉思，然后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沒錢，就只能寄人籬下。”

“寄人籬下？什么意思？”我問。

青紅卻不說話了，繼續(xù)埋頭看她的書。我挨到她的身邊，她似乎也沒發(fā)覺。我瞟了一眼她手里書的封面，是魯迅散文集。魯迅我知道，我們學(xué)過《少年閏土》，我的腦海里常浮現(xiàn)出深藍的天空下少年閏土手捏鋼叉奮力向西瓜地里的猹刺去的畫面。我又看了下她翻開的那頁，標題是《娜拉走后怎樣》。看了幾行，我不感興趣，就忙自己的去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青紅干家務(wù)活突然勤快起來。父親挺高興。母親卻高興不起來，對父親說：“肯定有什么事?！备赣H不以為然，覺得母親多心。

事實證明，母親的猜想是正確的。一天，晾曬完一大提桶衣服后，青紅便開口向父親要錢。那時，母親趕集去了，只有父親和我在家?！笆墙??！鼻嗉t憋紅了臉，說等到期末考試拿了獎學(xué)金就還。青紅在我家主動開口要錢還是第一次，父親沒有猶豫，問她要多少錢，但是聽到青紅說出的數(shù)目時，父親愣住了。

“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父親問。青紅耷拉著腦袋，沒說話。

借錢的事終究還是被母親知道了?！把b?！蹦赣H諷刺道，“看吧，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彼嬲]父親：“這么多年，白吃白住也就算了。錢，一角都不能給她?！笨粗赣H又要生氣，父親趕緊點頭答應(yīng)。

那一次，青紅罕見地沒有得到父親的支援，而我的零花錢對她來說只是杯水車薪。雖然我不知道她要錢的用途，但我隱隱感覺她是遇到了天大的困難，不然以她的性格，絕不會在我父母面前卑躬屈膝。

此后，青紅變得郁郁寡歡起來，跟我也不像從前那么親密了。每次我問她問題，她總是很敷衍，心仿佛游離在外，最后照例撂下一句：“以后要當個好學(xué)生，要先學(xué)會獨立思考。你還是自己解決吧。”

青紅做家務(wù)仍然勤快，但時不時會出一些差錯。比如，打碎碗，我親耳聽見的就至少有五次。比如，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洗著洗著衣服被河水沖走了她都沒發(fā)現(xiàn)。為此，青紅沒少挨母親的罵，她也不回嘴，默默地忍受著。

有一天，我提前放學(xué)回家，看見她拿著那件紅色的泳衣在偷偷地哭，像一只受傷的羔羊。

在此，有必要交代一下與青紅有關(guān)的一位小鎮(zhèn)青年。這個叫“冷生”的人是邊街砂場老板的獨子，與青紅年紀相當，做過同學(xué)。他常常帶領(lǐng)一幫游蕩城鄉(xiāng)的無業(yè)青年擺平各種爭端，在年輕人中頗有威信。

冷生出手闊綽。有一次慶生，他把鎮(zhèn)上的錄像廳和游戲房都包場了，還請了青紅和我。青紅對他愛搭不理，沒去。我則趁父母不備偷偷溜了出去。那時候，《日月神劍》《笑傲江湖》《新龍門客棧》等影視劇正上演，讓我對江湖充滿了幻想。我整天舞著一把木劍，四處尋找同伴切磋武藝，實在找不到人的時候，便將籠子里的雞鴨捉出來，追著它們一陣比畫，常常搞得雞飛狗跳。最后，父親的一頓板子把我從武俠世界打回到現(xiàn)實。

在青紅和大樹處得火熱的那段時間里，有一天放學(xué)，冷生把我攔住，請我玩《三國志》和《魂斗羅》，想從我嘴里了解青紅的情況。他說：“好久都沒見青紅了?！蔽艺f：“青紅正在努力補習(xí)英語，在學(xué)校補，回到家補，周末也在補，她天天都在補習(xí)英語。”

“怪不得?！崩渖鸀椴荒芤姷角嗉t感到遺憾。他語重心長地交代我，幫他留意青紅的行蹤。我當然不可能把青紅的全部行蹤都告訴他，他簡直和大樹是兩個極端，無法讓我尊敬。

那個冬天之后，冷生倒是能見到青紅了，但青紅似乎對他的熱情并不稀罕。她讓我傳話給冷生，說以后不想再碰見他，也不想再收到他的禮物，否則會去告訴他爸爸。冷生居然越挫越勇，雖然不當面找青紅以避免難堪，但是禮物送得越來越勤了。當然，這些禮物都是通過我悄悄送的，他也不想讓我父母和他父母知道此事。我偷偷從中截留了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如零食和玩具。冷生送的禮物中最貴重的是一件泳衣，跟之前我見過的那件幾乎一模一樣。這件泳衣不知為何引起了青紅的震怒，她揮舞著剪刀把它剪成了碎片，然后裝回袋子里。

事后，青紅叫我馬上通知冷生，說她現(xiàn)在就要見他。在石橋上，青紅當著冷生的面，把剪碎的泳衣連同她之前收到的禮物統(tǒng)統(tǒng)丟進了河里。這一突然的舉動明顯奏效，此后好久冷生都沒再找過我。

第二年春天，冷生發(fā)現(xiàn)了青紅的異樣，終于從我嘴里問出了青紅曾和大樹走得很近的事。他獨自一人去找大樹單挑，卻吃了敗仗，被打得不輕。為這事，砂場老板專門找了工程隊的負責人，說必須對大樹予以懲戒，不然的話就不給工程隊提供砂子。大樹被責罵了一通，并被要求作深刻檢討。

后面發(fā)生的事，小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了。

一天晚上，冷生喝了一斤白酒，一瘸一拐地帶領(lǐng)那群醉醺醺的跟班去找大樹。大樹倒也不怕，一個人出來應(yīng)對。他對義憤填膺的工程隊工人說這事自己能夠解決，一會兒就回來。冷生吐著酒氣，叫大樹以后不要碰青紅，又問他現(xiàn)在跟青紅是什么關(guān)系。

“我跟青紅有沒有關(guān)系，不關(guān)你的事。”

這句話把冷生惹怒了。他把大樹叫到馬路中間，讓旁人都閃開。大樹想，如果冷生打他幾拳出氣，他也認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覺得之前確實不應(yīng)該將冷生打得那么重，雖然單挑是冷生提出來的。

就在這個時候，大樹背后一輛摩托車開足了馬力，隆隆聲響徹黑夜，朝他沖過來。沒想到，大樹躲都不躲，被狠狠地撞倒在地。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大樹，冷生和眾人的酒醒了一半。好在大樹正值壯年，身體結(jié)實，小命保住了，但是變成了殘疾。

砂場老板來找工程隊負責人協(xié)商私了，負責人也不想讓事情鬧大。很多天過去了，冷生依然在小鎮(zhèn)上生活得好好的，這可把工程隊工人惹惱了。工程隊工人執(zhí)意要讓冷生付出代價，要他嘗嘗皮肉之苦。

那天，是一個很平常也很悶熱的下午，工程隊一窩蜂闖入錄像廳找冷生。此前，砂場老板早有防備，始終不放心工程隊，所以叫了一群年輕人跟著冷生，負責他的安全。就這樣，小鎮(zhèn)發(fā)生了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械斗，工程隊和小鎮(zhèn)青年各傷一半。此事轟動巖城，據(jù)說縣里出動武警和民兵，才平息了此次斗毆。也有目擊者說，在警察到來之前，雙方就已經(jīng)作鳥獸散了。這次打斗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持續(xù)了多年。

大樹住院后，那個女人來到我家控訴青紅，搞得父親很沒面子。他甚至當著那個女人的面扇了青紅一巴掌，以示愧意。這是第一次，青紅與父親爆發(fā)了激烈的沖突。此時，母親倒袒護起青紅來，只管朝那個女人罵。畢竟母親見多了世面，臉皮厚，罵得難聽，句句戳中那女人的心。那女人讀過大學(xué)，放不下身段，自知不是母親的敵手，懨懨地走了。

大樹在醫(yī)院養(yǎng)好傷后，為了不給工程隊添麻煩，沒再回來。冷生因為糾集他人傷害大樹，犯故意傷害罪，被判了刑。工程隊參與斗毆的領(lǐng)頭人因聚眾斗毆罪，也被判了。

關(guān)于這次斗毆的原因，小鎮(zhèn)有謠言，這些謠言多半與青紅有關(guān)。有人說她是腳踩兩條船，把兩個年輕人迷得神魂顛倒，最后不得不打起來。我當然不相信這些謠言，即使這種說法被證明是確鑿無疑的，我也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為了青紅，我即使跟那些多嘴的同學(xué)決裂也在所不惜。

半年后，工程隊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大樹的消息。我小學(xué)畢業(yè)了。青紅的中考卻考砸了，中專和高中都沒考上。父親安慰她，叫她再復(fù)讀一年，這個暑假就待在家里，給她請老師補習(xí)功課。

本來我以為要過一個快樂的暑假，然后平靜地升到初中，哪知那個夏天青紅的肚子日漸大起來，引起了母親的懷疑，但青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來有一天，父母送她去醫(yī)院，才知道她懷孕了。他們沒有對青紅說實話，只是說讓她好好休息，沒多久就會好的。

那天晚上，父母悄悄商量怎么處理青紅的事情，青紅卻不見了。我猜，她很可能聽到了父母的對話。我吃了五六塊西瓜，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青紅不見了。我告訴父母，他們一驚。母親覺得青紅是去上廁所了，所以也沒急，還抱怨青紅，不讓人消停。我們搜尋了整所屋子，卻都沒找到青紅。父親和母親開始焦急起來，叫我守好屋，不要出去，等他們和青紅回來。

那晚下大雨，父親和母親拿著手電筒打傘出去，找了大半夜都沒找到青紅。此時，原本瘦弱的小溪漸漸豐腴起來，最后漲了洪水。我一個人在家，聽著雨聲，翻著青紅送我的童話書，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現(xiàn)青紅來到我的床前，告訴我，她要去大城市了，叫我好好讀書，以后考上大學(xué)，也去大城市，她在那里等我。后來只聽一聲雷鳴，她便像《西游記》里的神仙，化成了一團煙霧，不見了。我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外面仍在下雨，而且雷鳴不止，好像有一顆炸雷就在我家樓頂上炸響似的。我爬起來，發(fā)現(xiàn)青紅的房間是空的，父親和母親也沒有回來。后半夜我開著燈，不知何時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青紅仍然沒有回來。問父親和母親，他們說找了一夜都沒找到她。“也許她回了老家，也許離家出走了，不久就會回來的?！备赣H安慰我說。我打開門，來到院門口，看到不遠處的小河變成了一片汪洋。我想起青紅對我的好來，突然有一種很失落的感覺，就像小時候自己的禮物被別人搶走了一般。

父母也到青紅老家去過，青紅根本沒在那里。他們沒有將青紅失蹤的消息告訴姑姑。有一天，姑姑帶著二桃和三桃來我家，問起青紅的事。父親說青紅可懂事了，知道為家里分擔責任，跟人出去邊打工邊掙學(xué)費。他從柜子里摸出一沓人民幣，遞給姑姑，說是青紅掙的第一份工資，無論如何都要他幫忙轉(zhuǎn)交給自己的親媽。

青紅到底去哪兒了？父母沒跟我說。其實，我從他們的只言片語和神情中知道，他們都認為青紅已經(jīng)淹死了，但是沒找到尸體。我一直認為青紅還活著，她也許去找大樹了，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我對自己的想法堅信不疑，但是青紅終究還是沒有再回來。

后來，冷生出獄了。那時候我初中畢業(yè)了，要去縣城念高中。如果不是他叫住我，我都快不認得他了。他很憔悴，沒有了當年凌厲的銳氣。他說都是年輕氣盛惹的禍，叫我好好讀書，不要學(xué)他。其實他早通過其他途徑知道了青紅失蹤的事，但還是問了我青紅的事，想從我的口中得到不一樣的答案。當然，我還是讓他失望了。我把我的想法如實告訴了他，他頗感奇怪地看著我，然后點點頭，仿佛贊同我的想法。我也看出來他并不相信我的想法，表示贊同其實是在安慰我。我搭上班車離開了，透過車窗玻璃，看見冷生站在石橋上，像一尊雕塑，望著橋下的河流。夕陽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粗鄷熉湓谒纳砩希揖谷簧鲆环N特別的感動。

我回想起青紅手把手教我游泳的那段日子。有一天傍晚，在河里洗澡時，看見金色的夕陽落在青紅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種特別的美。我知道，那段屬于青紅、大樹，還有冷生的青春已經(jīng)隨著時間悄悄地流逝了。我忽然覺得，只有讓那段時光、那些人隨著河水流逝，才能解開我的心結(jié)。我雖然一直執(zhí)著地認為青紅只是離家出走，但是現(xiàn)在她到底是掉進了河里還是離家出走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我長大了。

父親工作調(diào)動，我們家將搬去巖城。母親清理青紅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件紅色泳衣不見了。沒想到，青紅居然把那件泳衣帶走了。我用錘子砸開那個杉木箱上銹跡斑斑的鎖，里面的掛歷還在，但只剩下那張印著迎客松的封面了。

我在整理自己的東西時，看見了一盒子彈。我一直想要有子彈頭的子彈。沒想到，大樹沒有忘記這事，好幾年后，我收到了他寄給我的帶子彈頭的子彈，只不過那不是真的子彈，里面的火藥早被掏空，但鑲嵌得跟真子彈一般?？上У氖?，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不喜歡玩子彈殼了。隨子彈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封信，大抵是問我的學(xué)業(yè)怎么樣；最后一句才是重點，問了青紅的近況。我沒有回信。最后，我把那封信、那些子彈和子彈殼都扔到了河里，就像我終于對青紅的事情釋懷了一樣。

“青紅怕是被騙了?！币粋€刮著狼嚎般大風(fēng)的冬夜，母親忽然唉聲嘆氣地說。

“就你多嘴?！备赣H責怪母親重提舊事。

母親年紀大了以后，心胸奇怪地變得開闊起來，總是念叨青紅當年的好。她甚至說我若有青紅的一半就好了。于是我頂嘴說：“當年為什么不對青紅好一些呢，現(xiàn)在馬后炮沒用?！鼻嗉t在我家的花銷，母親曾一筆筆記在賬上，說是以后青紅都要還的。她將青紅當保姆使喚，青紅毫無怨言，仿佛那是她分內(nèi)的事。母親微微抽動著鼻子說：“記那賬本，只是提醒她要好好努力……唉，別提了?！?/p>

父親見不得母親提起青紅。他的脾氣越來越大，一說到青紅他就來氣。那天晚上，母親正在納鞋底，拿一根黑線對著針眼穿了半天都沒有成功。她放下手里的針線，深深地嘆了口氣。父親拎著水瓶經(jīng)過她身旁，停頓了一下，也跟著嘆了一口氣，說：“若是青紅還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