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刻,夕陽已經開始落幕,它的光澤不再如日中時那樣刺眼。事物的變化委實難以揣度,就像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光線浮在水面上,形成一條金色的飄帶,跳動的水花在微風里蕩漾,我抬眸望向河堤不遠處時,一個中年男子正站在河灘上擺弄手里的漁網。
他的腰間掛著一個尼龍袋子,蘸過水的漁網很快被他拎起來拋向空中,漁網從他手里掙脫后在水面之上化作一個圓圈又倏然落下,網底掛滿的鉛墜撞擊水面的瞬間發(fā)出一種水花破碎的聲響,漁網隨之沉入水底,在重力的作用下,水波也跟著膨脹,迅速向四周涌去。
他緊緊攥住網端的尼龍線并未急于拉網,而是等到整張網全部落入水面以下,他才慢慢向上收攏。他拉網的那個過程看上去有些吃力,手臂上的青筋、額頭上的脈絡,以及雙眸底下隱藏著的那種專注都被眼前的這張網死死拽著,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張力在他的身體里漫溢。我站在距離河灘三米遠的位置看著他,吊起的心如同被他攥住的網繩一樣緊張。但他看上去并不慌忙,直到整張網從水里拖出來,他才松口氣慢慢俯下身子,從密密匝匝的網孔里收拾出幾條銀白色的鯽魚和一些細長的河蝦。
他把收獲的魚蝦挑揀出來,只將個頭大一點兒的裝進尼龍袋子,其余一些則被他順手扔進河里。他轉而繼續(xù)重復著先前的那個動作,然后瞅準某個位置,用力把漁網撒開,一些魚蝦接連又被打撈上來。
其實,他掄網的動作很嫻熟,掄出去的網在空中變幻成一個好看的圓,像被精心畫出來的一樣,沒有任何破綻。過往的歲月里,我曾看到過無數撒網的人,卻唯獨沒有發(fā)現可以與他撒網姿態(tài)相媲美的打漁者。從有限的印象中我記得,別人撒出去的網,有的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有的網線之間絞成一團,有的甚至根本就甩不開。而他卻完全不同,那張網在他手里簡直就像一朵盛開的荷花,拋出去的那個瞬間,干脆利落,沒有任何妥協。
我從他撒網的動作和收魚的方式猜測,他應該是一個有過幾十年打魚經驗的老漁民,而且,他就住在附近的岸邊。但是他拉網的時候卻又神情凝重,仿佛漁網里面承載著千鈞重壓,需要用盡渾身力氣才能將它撈起。
在那張漁網的吸引下,我慢慢沿著傾斜的石階走到他站定的那個位置,脫掉鞋子小心翼翼地下到水里。他看我走過來便抬起頭向我微微一笑,很客氣地說,來看看吧。他像是主人對遠道而來的客人發(fā)出的某種邀請,語氣中帶著一種和善。就像我在二十年前路過一片西瓜地時,種瓜的老人徒手砸開一個西瓜遞給我一塊說,坐下來吃塊西瓜解解渴吧。
我見他如此熱情,便把鞋子扔在岸邊,徑直走到他的身旁說,師傅,您很會打魚。他沒有啟齒,我抬眸看著他,眼角的余光里發(fā)現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安寧。而他的不置可否也再一次表明我的判斷是對的。
這是一條并不寬廣的河流,或者說四處漂泊的數年間,在我看過的歷數不盡的大江大河面前,它僅是一條微不足道的小河。它在地下的根脈遠不及一條承載萬噸巨輪的漕河那樣深邃,也無法與日夜奔涌不息的運河同日而語。但在此刻,我對它產生了某種特殊的好感,它就像是一塊磁鐵緊緊地吸引著我的目光,不由得令我生出幾分喜悅。在岸上的時候,我并未嗅到河水的味道,走進水中,我才感到夏日的河面在陽光氤氳里散發(fā)出陣陣腥香,岸邊的水藻積聚在一起長得茂密蔥蘢。順著河堤一眼望去,夕陽正慢慢低下來,幾近觸碰到水面,風里夾雜著燥熱,水溫也不算清涼。
你是來看景的吧。他直起身子,把漁網攥在手里盯著我。也許是,也許不是,我說。但是話音落地,我便后悔起來。在他面前我不應該這樣回答,這種形如廢話一樣的答案對任何一個陌生人來說都不恰當。因此,對話尚未結束的瞬間,我急忙補充說,我要沿著河流返鄉(xiāng)。
他愣了一下,沒有搭腔。風從他的頭頂上拂過,遠處傳來一陣幽鳴,鳥的叫聲劃過浩渺的長空,持久而隱約。我轉過身,快速搜尋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一群黑色的云雀正好掠過樹梢向著河水漫溯的位置飛去。它們扇動著翅膀,像滑翔在水面上的游艇,輕柔而又歡快。
您打魚有多久了?我沒話找話一樣繼續(xù)問他,試著探聽一些關于他的打魚經歷。在我看來,作為一個即將遠離城市喧囂的過客,說不定打魚這項技能在將來的某一天我能派上用場。他皺著眉頭說,快二十年了。二十年喲,彈指一揮間。他長舒一口氣,似乎很不甘心,甚至對過去的光景懷有一些悵然。他束緊網口的時候嘴角蠕動幾下,眼睛目視著前方,夕陽在他黝黑的皮膚上泛出一層油亮的光澤。
我由此想到生老病死這樣的概念。在廣闊的天地間,比如此刻,奔跑的落日拖著長長的影子在水面上游移,岸邊的柳樹被大風吹得四處飄揚,河心里的沙洲靜靜地聳立在遠處,像一座凸起的墳塋孤獨地生長。而我站在他的面前,看著一條懸在命運之繩里的游魚浮出水面,時間悄無聲息地從指尖劃過,可眼前的這條河流順著風的方向奔涌而下,它遺世獨立的樣子,已經在斗轉星移的物候里存在了千百年。他所謂的二十年,相比于交替更迭的四季,只不過是片刻的存在而已。
但他比我年長很多,或許不止二十年。就算不去過問他的年齡我也明白,腳下的這條河流就是他的棲居地。他生活里的某些片段和某個章節(jié),一定是在此處落腳,河灘上的足印,也必定留有他的痕跡。二十年對任何人來說都很沉重,不過他沒有表現出過度的憂傷,他只是發(fā)出一種感慨而已,仿佛是在提醒我,人的一生并沒有什么,從起點到終點,不管繞行多少路,最后都可以抵達。
2
師傅,我可以買你的魚嗎?沉默一會兒,我再次和他搭話。我的聲音很輕,甚至有些柔弱。天黑以前,我需要找一塊合適的空地點起篝火做一頓晚餐,而他尼龍袋里的那些魚蝦或許可以帶給我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買就算了,可以送你幾條。或許專注于打魚的緣故,他話不多,但是當他說要送給我?guī)讞l魚的時候,我心里微微一顫。盡管在我目之所及的半個小時里,他的漁網一次都沒有落空,但那都是他費力揮動手臂一網一網撈上來的。如果我只是不勞而獲,那便是對他整個下午辛勞所得的褻瀆。因此,免費的饋贈,我是萬不可以接受的。
買可以,但是送給我不行。我提高嗓音,像一個正氣凜然的將士執(zhí)拗地堅持己見。他忽然就收住網,警覺地打量著我說,你不是要沿著河流返鄉(xiāng)嗎?
我不禁細細端詳起他的雙眸,油然生出莫名的感動。一個依靠打魚為生的人,能夠以這樣的語言回應我,他的心里必定存有一縷鄉(xiāng)愁。原來他一開始就明白我的心思,他的解釋也帶給我一種力量。而且就在此時我更加堅信,一個漁民,一個農夫,或者一個游走在大街小巷里的無名商販,他們說出的話遠勝于我讀過的十年書。他們在不經意間吐露出來的心聲,質樸中帶著幾分發(fā)自肺腑的感嘆,沒有刻意的雕琢,聽起來卻鏗鏘有力。
師傅,我車上有酒,倒不如用我的酒換你的魚,你說怎么樣。我想到這種物物交換的方式在遠古時期就已盛行,至今也在為人所用,況且魚和酒本就有著殊途同歸的境遇,此刻或許應該可以嘗試。
當然好啦。我提出這個不太恰當的請求時,他很開心,隨即表示出絕對的贊同。他答應得極為爽快,這在讓我始料未及的同時也更加確信,他對生活的執(zhí)念不是簡單的順其自然。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很快回到岸邊穿好鞋子走到堤壩上,從車子的后備廂里取出兩瓶酒,轉而拿給他說,東西不好,請您收下。
他沒有客氣,束起漁網也來到岸上,解下腰間的尼龍袋子,順手摸出兩條個頭很大的鯽魚說,純野生的,做湯很鮮,紅燒也不錯。他本以為我會欣然接受,但我擺擺手說,師傅,我要露營,需要個頭小的用來燒烤。他不急不躁,又摸出一些瘦尖瘦尖的長條魚,頓了頓說道,這種叫馬口,烤著最好吃。我一眼便認出來他所謂的馬口,南方人其實把它們叫作刁子,這是一種出水即死而肉質鮮美的小型河魚,在各類可供燒烤的葷素食物里,刁子魚當屬燒烤界的天花板。他見我很是滿意,便把所有的刁子都分揀出來,走到旁邊的草叢里順手撕下幾根毛谷英的穗頭,把魚一條條串起,遞到我手里。
陽光下,串在毛谷英上的馬口魚閃著銀色的光澤,頎長的魚尾像叉開的剪刀,令人有些目不暇接??粗β档臉幼?,我突然有種約他一起野炊的沖動。我覺得,沒有什么會比現在的風景更能讓一顆心沉潛下來,去與一條河流對話,在游弋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數個年頭里,我深知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此刻的風在臉上剮蹭,像彈跳的音符,河流的聲音從對岸傳來,漸漸平息的光也不再著急趕路,在他身上我沒有看到疲憊的影像,連呼吸都附有泥土般的深沉。
要是你不急于回家,我們不如在這里飲酒吧。有魚的鮮美、酒的醇香,還有故鄉(xiāng)的模樣,我想與你暢飲一杯。
他置身于片刻的寧靜里,思忖許久才說,飲酒是我的強項,你恐怕不是我的對手。我一時有些茫然,不知該用何種語言才能表達內心的歡喜。他繼而笑了,甩開膀子把漁網從水中全部撈起,摘掉纏繞在網面上的一些水草,再認認真真盤起來,向著不遠處的提水站走去。
那是一片開闊的淺草灘,豐茂的水草長得正濃,隱匿于草叢里的蟲鳥不時發(fā)出啁啾聲。他邀我走到一塊空地上,就此駐扎下來。我放眼望去,提水站的石柱上赫然寫著一行字,水是農業(yè)生產的根本命脈??盏厣蠀s幾近荒涼,在靠近堤壩的方向散落著一些燃燒未盡的草木,似乎是別人野炊留下的痕跡。我告訴他要去車里取一些輔以晚餐的熟食,他當即制止說,大可不必。隨后他向著提水站的坡頂爬去,我的視線跟著他的腳步不停地向上游移,不一會兒他爬上堤壩進到了水渠上的高架橋。轉而折回的時候他手里拎著一個布袋,慢慢打開后我才發(fā)現里面竟然裝著炸熟的花生米,還有腌制過的芥菜、瓷胎質地的酒器以及一把用于處理肉食的木柄花刀。
師傅,您真會生活。我以一種稱贊的口吻向他報以微笑。他抿著嘴說,打魚人以水為家,吃的東西總還是有的。他的干練以及骨子里透出的那種淡然忽而令我心生不安。在借城而居的這些年,我總是以一種彷徨的姿態(tài)提心吊膽地活著,身在燈紅酒綠的鬧市里,車貸、房貸以及對事業(yè)的恐慌幾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而他臉上的云淡風輕遽然揭開了我心底的傷疤,令我疼痛的剎那卻又無比愧疚。他仿佛是水中的一條游魚,在廣闊的水面上肆意馳騁,雖是逆流而上,卻帶著自由和美好。
你在想什么?當我陷入片刻的沉思時他突然拽住我的衣角說,坐下來吧。說著,他蹲下身子席地而坐,雙腳盤在一起,穩(wěn)如磐石。這讓我回想起早年在農村時的父親。他下地回來并不急于洗漱,而是端著茶壺走到屋外,盤腿坐在樹蔭下,打坐一樣靜默著一語不發(fā)。但他那雙錚亮的眸子里閃現出來的一束光,會讓我感到一種凜然之氣在身體里膨脹。
成年以后,我也曾經學著如何盤腿,在有限的認知里,父親多次告訴我,一個男人不管何時何地都要坐有坐相。在父親看來,坐著的最好方式是盤腿而立,那樣腰桿以上盡是挺拔,腹部以下如鐘鼎沉穩(wěn)。父親所言我雖銘記于心,但在落腳時總是會以失敗告終?;蛘哒f,那種把骨骼擠壓在一起長久保持不變的動作并不好受,甚至帶有某種隱約的痛感。又或者說,倘若不是習慣使然,就算可以坐下來也難以做到恒久地堅持。而他嫻熟的姿勢已然表明他的韌性足以支撐住整個身體。
不過我還是如邯鄲學步一般模仿著他的樣子,把雙腳放置在大腿上端,讓原本疏松的肌肉縮成一團。坐定的那個過程,夏日的燥熱如同蒸汽從焦?jié)竦牡乇砝锩俺鰜?,在我的臀部四周慢慢散逸。但那種感覺又極為舒服,草灘上的溫熱夾雜著幾分柔和,暈染開來更像是北方冬天的農村里燒過柴草的火炕。
3
彼時河風沿著水流漫過的方向暗自移動,將辛腥的河水推向岸邊,一直鉆進我的鼻孔里。有那么一瞬間,我錯了神,抬眸望向河心處的孤洲時,心里起了一層漣漪。我看著它兀自孤獨地立在水中,在暗色即將啟幕之時,弧形的丘巒慢慢與黑夜融為一體,將白天那個具象的實物隱匿起來,既神秘悠遠又宏闊妖冶。
其實它不過是尋常影像里隨處可見的一堆泥土,只是這些泥土四周是水,讓人不由得想到水來土掩這個成語??墒篱g萬物又無一不是起于累土,城市里人工筑起的高臺,地平線上隆起的山丘,生于江南水鄉(xiāng)里的一株水稻,都在這樣的泥土里呈現出自有的輪廓。所以我確信,它的孤獨是一種別具一格的外在表達。倘若非要一決高下,只能說,眼前的這座孤洲是為一程山水而生,而那些被人為定義的風物,諸如高樓廣廈、綠燈紅霓,早已脫離生命的本真。
我的心思隨著那座孤洲無端地展開,他卻專注于手里的事情自顧自地一個人忙碌,他將新鮮的刁子魚重新歸置在一起,錯落有致的疊放樣式儼然不同于燒烤攤上隨意擺弄出來的無序造型。串好的刁子魚被放在水汽蒸騰過的草灘上晾曬著,他又將幾根新鮮的樹枝搭成一個三角狀,最為原始的燒烤器具在我的眼前呈現出來。
我意識到自己處于無所事事中,因此決定將篝火生起,但我絲毫沒有主動起身去做的底氣,相比于他的老練,我的笨拙多少讓人心生嫉妒。多年來,我也曾將身體放置于堆砌著柴米油鹽的廚房里,在煙熏火燎的塵世里幾度扮演著淘米、洗菜、烹飪的角色。我自認為憑一己之力可以應付一桌待客的晚餐。然而,當我面對一個素不相識的漁民時,我還是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每一個動作都令我癡迷,無論是搭建一個簡易的野外燒烤架,還是徒手在空地上挖掘一個可供烘焙食物的土坑,他都顯得游刃有余,甚至說,那些潛身于五星級酒店的特級大廚也不見得具備如此熟練的功力。
可是這種無心的多慮又迫使我不得不做,于是我欠起身子,將旁邊的防水布小心鋪好,把口袋里散發(fā)著濃郁蘊香的花生米打開。他拿出火柴將柴草點燃,夜色里,跳動的火苗隨著柴草的噼啪聲向著四周蔓延。四下無人,幽藍的天空上閃現出幾點微弱的星斑,在星火的反襯下,若隱若現地飄動。
當一切準備工作安排就緒,我示意他要去車中將烹飪作料取來時,他突然拽住我的手說,那些玩意兒都用不到。我疑惑地停下腳步,繼而又懂了他的意思。我沿著河流絕塵而來,車子后備廂里裝的那些熟食、面包和水果并不能打動他的心,但烹飪的佐料還是不可缺少的,比如一粒鹽的咸澀應是勾起舌尖味蕾的必要之需??伤业臅r候我自知,作為一個逐水而居的漁民,不僅食物的品類以及用料的考究不屬于他的選擇范圍,就連一粒調味的香精都顯得多余。因為一切物什,唯有以自然之態(tài)呈現在他的面前時,他才會欣然向往,正如開始我急于去取熟食而遭到他的極力勸阻一樣。
此刻我只能以妥協的方式選擇遵從。于是,串起的刁子魚開始被他架在篝火上灼燒。黑暗中,那些銀白色的刁子魚在火苗的熏制下慢慢鼓動起來。我在旁邊看著,魚體內部自帶的油脂在高溫的炙烤下慢慢滲溢出來,我齒縫間的口水也隨之蠢蠢欲動。因為風將煙火吹得起伏不定,他需要不停地變換身體的位置方能避開那些嗆人的煙氣,而我則找來一根木棍,將熾烈的火簇小心撲打下來,只留下微小的火星,便于均勻地將魚串烤制成熟。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如同等待一場雨的到來。自古至今,人類在與食物的對峙中,總是處于弱勢一方,隸屬于食物里的每一種元素都在求生與飽腹的渴望之中被人類快速分解,而那些未被排出體外的部分最終演化成為健碩的骨骼和緊實的肉身。因此,看到這些出水之魚即將成為我們腹中的饕餮之物,我不禁悲從中來??赊D念一想,我便很快釋然了。人類作為生物鏈上的最高層級,在維系自身生存的過程中,單純獵取幾條河魚用以果腹,并不違背自然法則,而那些魚類也需要適當的人類干預方能在物競天擇的法度里獲取成長的機會。
如此換位思考過后,我不再執(zhí)意去鉆牛角尖?;蛟S烤魚的時間過于持久,相比于打魚時的那種慢條斯理,他已然有些不耐煩。魚只烤熟了一半,他便將魚串搭在篝火上端的木架上,取出酒器,一股腦將酒倒出來,又滿滿地斟了兩杯說,我們萍水相逢,千言萬語都在酒里。說著,他端起酒杯,豪飲一樣咽進肚里。而我,愣愣地看著,唇齒未動,頃刻,也端起酒杯,飲了大半。
好酒。他突然放聲一笑,心中似有無盡的悲歡從胸膛里噴薄出來,在廣袤的草灘上隨疾風搖曳。酒入脾胃,我卻感到一股灼燒般的辛辣在肚囊里反芻。緊接著,他抓起一把花生米送到我的手里,指著自己的腹部說,壓一壓腸胃。我順勢接過來,放進嘴里幾顆,他也跟著吃起來。他的動作很是連貫,如同在河里撒網一樣毫不拖泥帶水。那張網在他的手里形如織錦,撒出去的時候像一朵綻開的水蓮,此時,炫動在他手里的酒杯也是如此。
師傅,您是會喝酒的人,我說。他起先并不言語,末了,才慢慢吐露心聲說,我的酒齡少說也有三十年了,比我打魚的時間還長呢。你這酒夠烈,吃進肚子里頂事兒。提起酒齡時,他顯得有些自豪,這或許是一個男人最富有炫耀底氣的資本。我甚至固執(zhí)地認為,對于一個既無才華也無財力的男人而言,酒量的多寡將成為唯一被他人定義的標簽。酒量好的男人,會擁有居高臨下的天然優(yōu)勢。特別是在你舉杯的那一刻,眾目睽睽下,那個千杯不醉者已經成為最大的贏家。
從他喝酒的狀態(tài)我能看得出來,他是個懂酒的人,打魚人多半也是愛喝酒的。在行走于世的若干個時段,我親眼看見過那些沿河撒網的打魚者是如何將酒飲入腹中的。正如他現在與我對飲一樣,酒杯相碰時,泠泠之水旖旎而過,月光浮在酒花上,魑魅而又溫柔。
4
飲過一盞,他很快又去翻動篝火,夜幕下,地上的火勢漸漸熄落下來,忽明忽暗的火星在灰燼里閃出通紅的光斑。我抬頭望天,月亮出來了,掛在幽藍色的天際邊,有大朵的云彩輕快地向南方移動。
我說那是苞谷酒,鄉(xiāng)下小酒坊里釀的,酒勁兒大。他默許著點點頭,起身將腌制好的芥菜撕下來一片遞到我手里,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師傅,您不必客氣,自己來就行。他抬眸看著我,又仰望一下遠方的天,月亮慢慢升了起來,影影綽綽的。草灘上,月光縈繞,像是灑了一地的鹽。
這條河叫什么名字?我忽而問道。
秋水。他依舊干脆地回答。但在轉瞬即逝的聲音里,他的眼睛充滿不易察覺的憂郁,像是在以一種歷經歲月洗禮之后的方式重新審視這個世界。因為在我與他相處的整個下午,他始終面帶安詳,似乎看不到任何惆悵。但我不知他為何此時變得眉宇緊鎖、神情凝重,也許秋水這個名字埋藏著一段令他難以忘卻的心事吧,但我不敢過多詢問。
真好聽,像是一個女人的乳名。我情不自禁地自語起來。月光下,他的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我微微抽動一下身體,試圖將盤坐的雙腳從擠壓得近乎麻木的腿部釋放出來。
那的確是一個鮮有聞見的名字。它能出現在一條河流之上,并被遠處的居民、路過的行人,以及因口渴而暫留下來飲水的鳥獸所銘記,甚至在百年千年過后,仍然能夠波光粼粼地橫亙于天地之間,我與他的這場路遇就不算簡單的萍水相逢,而更像是忘年之交。
秋水呀,當然好聽。他仿佛又置身于某種喜悅中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未等我把酒杯舉起他就一飲而盡。但那喜悅的眼眸中分明夾雜著某種期許,令人看到后微微有些心疼??晌覕嗳徊荒軉X去問。河水從我們面前東流而去,淡淡的水聲在耳邊不停地歡呼,我把架子上的刁子魚取下來,勻給他一半,微微泛著金黃的刁子魚在一杯酒的暈染下終于完成了它一生的使命。
我們飲完最后一盞酒的時候,他起身跟我說,前半輩子他每夜都是聽著秋水的聲音入眠的,后半生,或許沒有機會了。他即將告別令他癡迷了半生的打魚時光跟隨兒女到南方的一座城市養(yǎng)老。所以,倘若不是意外,這條叫作秋水的河流從此將會從他的生命里消失。
他的回答已經足夠清晰,但我無言以對。作為一個久居城市而迫切逃離的過來人,我們之前互相選擇的空間范圍都沒有偏離真實的現世,可這種蜿蜒的抵達讓我一再回想起他打魚的樣子。
期間,他問過我的職業(yè)、故鄉(xiāng)所在地,以及離開城市后打算做些什么,我說并沒有想好。我也許會去開辟一方水田,種養(yǎng)一季水稻,也許什么都不做,在時光里一個人放逐自己。我把自己置身于無邊的暗夜里,聽著秋水在月光下靜靜流淌,一行眼淚從我的眼眶里滴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