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邢先生相識,是個偶然。
邢先生是賣玉的,而我喜歡玉,特別喜歡用玉雕刻的各種擺設。我曾外祖父是玉商,經(jīng)營很大的店鋪,一輩子跟玉打交道,很識玉,玉過他的手,他就知道好壞、年頭、產(chǎn)地。我外祖母跟著她父親,也算家學淵博,也識玉。她有很多玉首飾,我小的時候,經(jīng)??匆娝龑⑹罪椇写蜷_,一件件拿出來欣賞,她聽玉的聲音,對著光仔細地看,半閉著眼睛,臉隱在浮浮沉沉的光線里,像一尊雕像。
你知道它經(jīng)過多少風霜嗎?她問我。我搖搖頭,外祖母淺淡一笑。外祖母長得很美,七十多歲依然很美。我只能這樣說。
你知道它經(jīng)過多少流水嗎?外祖母又問。我還是搖頭。外祖母就又一笑,將玉器收起來,慢慢地,仿佛也將命運裝在了匣子里。她下了床,出了門。
窗外是深褐色的天空,黃昏以重命名的方式,改變著面目和時間。古老的風長滿了胡須,從遠處吹來,越過山脊,一切都變得遲緩而盲目。那時候,我就覺得外祖母像條河,平靜而憂傷地流著。她不會想到,多年后,我的命運會和一條河聯(lián)系在一起。
1
我的手背擦破了皮,一路上都在滲血,我將車停在服務區(qū),想歇一會兒,吃點兒東西再走。剛一進門,就看見一家玉器店,正對著大門,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立刻被里面的玉器驚呆了,大氣磅礴、精美絕倫,是我見過的,最上檔次的玉器店。我的心立刻明朗起來,鮮花、墓碑、蕭瑟的墓園都暫時隱藏起來,我在一大堆玉器中間轉了一圈,我習慣這樣,因為太過喜愛,總是先轉一圈,再細細地看,一件一件地看,一個細節(jié)一個細節(jié)地看,生怕漏掉任何一件寶貝。等我將幾件雕得極其精美的玉器看完后,才聽見一個聲音說,喜歡嗎?可以多看看。我一激靈,看了下手機,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小時了,我十分慚愧,我這個人喜歡看,但不喜歡買,不是不喜歡,是根本買不起。我慢慢直起腰,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子站在我身旁。說實話,我剛進門的時候就看見他了,可我把他當成了一件玉器,他坐在一大堆玉器中間,已經(jīng)和他的玉器渾然一體了。他的身上有一種玉的氣質,溫潤、不屈,埋藏著時間和經(jīng)歷,這是曾外祖父對玉的評價。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姓邢。他說。邢先生不算高,瘦,面容清秀,眼神很深,望不到底。笑容流水一樣,給人以誠懇,還有種書卷氣,和淡淡的、遙遠的、落滿灰塵的憂郁,這是從骨子里滲透出來的。
您是賣玉的?我訕訕地說。這話簡直愚蠢透頂。邢先生一笑,玉不能賣,是轉。從一雙手轉到另一雙手,從一個人轉到另一個人,從一個時空轉到另一個時空,從一段故事轉到另一段故事。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不禁又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上戴著碩大的扳指,像峨眉派掌門周芷若戴的那個玄鐵指環(huán),我不禁又一笑。目光一轉,又看見他的脖子上戴著個大項鏈,哎呀,我對他的看法立刻原地打折,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摸了摸脖子,想說什么又沒說,轉身走了。我舍不得走,又繼續(xù)看下去,邢先生隱在一大片玉石中間,又變成了一塊精美的玉。
我知道,每一件好的作品從原料切割到雕刻結束再到展現(xiàn)成品,都是匠人們洗腦般的用心雕琢,才有了每一件作品的意境和靈魂。致敬手藝人!我在心里說。
我又站到一件叫“開運竹”的玉器前,一棵風度翩翩的“君子”,青翠欲滴,美得像一幅畫。真是“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便凌云去也無心”。材料是古青玉,原石來源于中東伊朗,乃是歷經(jīng)億萬年的天然形成物,主要是由火山噴溢和巖漿的侵入再經(jīng)過后期的熱液作用從而形成的天然玉石。這些沉積之中包括生物的殘骸和碎屑,經(jīng)過一定的化學沉淀和表皮淋濾之后,就變成了玉石的成分。旁邊寫著:新貨上市,全球首發(fā),靜待佳緣。它的旁邊是一串紫色的玉葡萄,深深淺淺的紫,濃濃淡淡的紫,忽遠忽近的紫,飽滿得像沉在一片紫色的煙霧里,散發(fā)著古老又幽冷的氣息。邢先生慢慢走過來,紅翡綠翠,紫為貴。他的聲音沉穩(wěn),感覺像一位叼著煙斗的老先生。
邢先生說,三分材,七分藝。
邢先生說,先包包你的手吧。我早已忘了手,手背已經(jīng)不流血了,腫脹起來。邢先生拿出醫(yī)藥包,碘酒、醫(yī)用紗布、棉簽,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我?guī)湍?,還是你自己?邢先生自然地問。我自己來。我說。我清理好傷口,邢先生拿出一個小瓶,倒出一點兒白色粉末到醫(yī)用紗布上。這是消腫止痛的。他說。我包好傷口,天色已近黃昏,夕陽灑下如水的光線,整個室內金光閃閃。
我走了。我說。語氣像老朋友。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吧。又指著一對小象,水墨玉,問了價格,掃碼付款。報價格的時候,邢先生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這是最低的價格,邢先生不賺錢。我說,你寄給我吧,我這次不拿了。邢先生愣了下,隨即點頭。臨走,我們互加了微信。
2
秋風搖曳,枯葉流浪,等我趕到北山墓園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墓園已經(jīng)關門。風從墓園吹來,像來自邊塞。守墓人還是那位老人。姑娘,他說,你又來晚了。不過,這次你進去吧,我也快退休了,我給你開門。我連忙說,不用,不用。從門縫里遞進去花,麻煩您放到他的墓前,十排五號。謝謝啦。下次,下次我再進去。我說。
守墓人依然輕嘆口氣,接過花說,放心吧,我這就去。謝謝!我又說。從背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放到他門旁的臺階上,守墓人喜歡吃甜食。
我慢慢往回走,穿過旁邊的小路,聽見守墓人在背后說,別把自己關得太久。我沒有回頭,任那個聲音被風吹散。我開車去找賓館,我要在這個小鎮(zhèn)陪阿涵一晚。當初把阿涵葬在這里,一是因為他沒有親人,二是他喜歡這個小鎮(zhèn)。他是個孤兒。他說等研究生畢業(yè),就來這個小鎮(zhèn)當名高中化學老師。那時的我們還很年輕,五年過去了,我都老了。我還是習慣住如家,這個小鎮(zhèn)只此一家。我將車停在門前,抬頭看對面燈火輝煌的超市、咖啡店、健身房,突然淚如泉涌。我和阿涵第一次來這里旅游,在這個小鎮(zhèn)住了三天,阿涵就愛上了這里,他喜歡這里的靜,純粹的靜,給人希望的靜,不遺余力的靜,像是要把余生都融化了的靜。
賓館的服務員還是那個有幾粒雀斑的小姑娘,姐,你又來了?說完看了看我的臉色,連忙住嘴,她早知道了我和阿涵的事情,知道阿涵的死是突然而離奇的。五年過去了,每年的秋天我都來這里,小姑娘已經(jīng)習慣了。她輕車熟路地帶我去房間,每次她都把我送到房間門口,然后說,你進去吧。
我打開窗戶,讓寒涼的秋風吹動我的長發(fā)、衣衫和手腕上的一只翡翠玉鐲,我每年都是這身行頭,我要讓阿涵認出我。世事變換,人心難測,誰能保證永遠不變心。阿涵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安慰。我很羞愧,兩年前,我曾遠離他,愛上一個搞建筑的人,我們的關系持續(xù)了兩年,確切地說,是一年零九個月,他突然就消失了,沒給我留下一句話,或者一句解釋。電話拉黑,微信不回。我說,我只要一句話。他沒有回復。從此,再無音訊。
我要去小河旁,那是阿涵失足落水的地方,在小鎮(zhèn)的東邊,半環(huán)著小鎮(zhèn),像是護城河。夜色如水,空氣中是花蕾初綻的迷離濃艷的冷,我又想起阿涵的死,他的死不像是場意外,更像一個圈套。這是我五年來耿耿于懷的原因。這件事像一個影子,我每次來,都感覺置身這片龐大的影子中,身心都冷硬得無法自拔。
小河的水不改初衷地流著,墨藍色的天空下,阿涵失足落水的大石頭還在,當年阿涵就是從這塊大石頭上滑下去的,石頭很大,有暗綠色的青苔和細小的砂礫。據(jù)說,雨水季節(jié),大石頭會整個隱藏在水中,當年我在石頭旁撿到了阿涵的襯衣紐扣和小熊鑰匙鏈。阿涵的短外套放在大石頭上,還有一本音樂書。如果阿涵是意外,那么襯衣紐扣和鑰匙鏈如何解釋,如果阿涵死于其他,那短外套和書又想告訴我什么?案子最后認定是意外。作為阿涵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對這個結論沒法認同。我在大石頭上坐下,深深凝視著遠處的地平線和幽暗的河水,時間無岸,四季倥傯,我不知道該如何換算自己余下的生命。
我在大石頭上坐到很晚,然后慢慢回到賓館,就收到了邢先生的信息:小象已打包好,明天發(fā)貨的時候,給你發(fā)走。我說,不必了。先在你的店里放幾天,我還會去。讓它多沾點兒玉純凈的氣息。據(jù)說,玉石可以形成氣場,那些來自流水、戈壁、巖漿的玉石,被風雨侵蝕、流水沖刷,經(jīng)過結晶、變質,會形成氣息復雜的氣場,所有的玉器浸在這由不同時空、物質、環(huán)境形成的氣場里,手感、光澤、聲音都會發(fā)生輕微的變化,滄冷趨向溫潤,溫潤走向柔和,甚至有了孤獨、悲愴、寒涼、妖嬈的氣質。
3
當落葉以殉情的方式嘩嘩墜落的時候,我又開車去了“玉見你”。透過大大的玻璃窗,我看見邢先生依然坐在一大堆玉器里,清逸俊朗的五官,側臉立體感極強,低頭在看一件玉器。我悄悄地走了進去,沒有驚動他。邢先生抬頭,指著小象。我點頭,示意他忙自己的。服務區(qū)人很少,車也不多,午后的陽光帶著深秋的冷硬,隨我入室。我上次只看了不到一半,這次準備看完。我走到上次看的位置,發(fā)現(xiàn)那串紫色的葡萄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尊法相莊嚴的觀音。我又一件一件地看,前后左右。我和外祖母不同,外祖母是懂玉,我不懂,我只是單純地喜歡。我又看了大概兩個小時,才將一切全部看完,心里生出一種波光粼粼的感動,像在荊棘叢中看見一朵千年前的野花,欣喜、心酸,還有感慨。
邢先生正在和一位老者交談,老者什么時候進來的我不知道,白褲白褂,兩鬢斑白,不時深吸一口氣,像是剛剛練過太極拳回來。喬丹,這是梁宏遠先生,玉器大師。邢先生淡淡地說。我心里立刻生出一絲敬意,愛屋及烏,走過去,站到他們旁邊。他們正在討論一件玉器,這件玉器我沒有見過,應該是邢先生的私藏品,或是剛剛進來的貨。我站在玉器前,莫名地感到一陣孤寒,渾身的肌肉收緊,有種遙遠、依稀,不知如何收場的感覺。這是一件工藝復雜又精湛到讓人斷腕的玉器,一個復雜的院落,像以前的大戶人家那樣。亭臺樓榭,假山翠竹,小橋流水,應有盡有。水里有荷花,竹子翠得欲滴,它們似乎正在隨風擺動。假山旁邊還站著兩個人,一個人好像在偷襲另一個人,這兩個人雕琢得實在奇怪,像一個引子,一個秘密,一段傳說。我盯著這兩個人,不禁又打了個冷戰(zhàn),一絲恐懼爬上心頭。你看見了什么?梁先生突然對我說,笑瞇瞇的。我,我不懂玉。我小聲說。手腕上戴的那個有些年頭了吧?梁先生看著我說。我下意識地抬起手,那是外祖母留給我的一只玉鐲。是有些年頭了。我說。窗外不知何時變天了,想下雨。我得走了。我說。現(xiàn)在別走,是急雨,等雨過了再走。梁先生依然不緊不慢地說。他們坐下來,那件神秘的玉器就擺在他們身邊,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感覺那件玉器在慢慢變大,像伸展的藤蔓一樣,將我們三個包圍,我們成了玉器中的人,正坐在玉器前看著玉器里的我們。
我想起阿涵落水的那條河,和河邊詭異、幽涼、雜念叢生的大石頭,這兩種感覺是如此地相似。我的不安,邢先生也感覺到了。你怎么了?他問我。我說沒什么。
雨來了,鋪天蓋地。有車進服務區(qū),停好后,人慌亂地跑進來,先去吃飯。也有人走進玉器店,看了一眼,就走了??磥硇舷壬纳庖话?。知音難求,懂玉的不多,買的更少。上面的標價能嚇死人,一只玉鐲十幾萬,不是平民百姓買得起的。我挑了一對紫色的耳釘,只有這個是最便宜的,符合我的身份和段位,畢竟我只是一名高中物理老師。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雨是什么時候停的,也不知道梁先生是什么時候走的。等我抬起頭,邢先生依然獨自一人坐著,好像還藏在那座宅院里,沒有出來。他露出一節(jié)手臂,那有一片文身,是一只鷹。他沒戴扳指,戴著一塊藏藍色手表。我要了這副耳釘。我說。邢先生走過來,看了一會兒耳釘,又回頭看了我一眼,其實,你不必這樣。他淡淡地說。我的心思被看透,很不好意思,我說,我喜歡紫色。邢先生又淡淡一笑,我給你包起來。我掃碼付款。打九折。他說。我愣了下,想了想,按九折付了款。
我依然沒有拿那對兒小象。你隨時來。邢先生說。又被他看透心事,我匆匆走了出去。邢先生出來送我,說你和別人不一樣。有什么不一樣?我突然很想正視一下自己,正視自己的靈魂,這么多年,我的靈魂被囚禁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我能感到他躁動不安,極欲出來,可就是掙脫不出。
我們,也算是朋友了。邢先生說。謝謝!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快速離開。等我打開車門,回頭發(fā)現(xiàn)邢先生還站在那里,我對他笑笑,不知道他看見了沒有。
4
我后來總結出,高中物理老師,腦子里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奇怪的想法,當然,這不代表全部。我的幾個同學就表現(xiàn)出超乎常人的想象。一個也許受了《三體》的影響,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和外星人對話,并進入到游戲里,過一把古人的癮。還有一個同學,在家里搞了個實驗室,試圖推翻高中課本里的定律。還有一個更離奇的,想利用物理學手段代替醫(yī)學,治病救人。當然,這個想法很好,可他已經(jīng)到了妄想的地步,隔幾天就給我打電話,喬丹,你是不是病了,來我這兒治治?
也許,在別人眼里,我的確是病了。特別是最近一年時間,我常常想起一張臉,這張臉雖面容模糊,可我真切地感到,這張臉的存在,她隱在大石頭后。我神經(jīng)質地盯著路過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學校的老師,包括校領導。有人懷疑我神經(jīng)出了問題,我一直是學校里的異類,不結婚,不交朋友,沉默寡言,臉上永遠是奪人的冷。老師們見到我都下意識地捂下臉,五十米內迅速走開。好在我教學質量還不錯,對學生也還可以,才沒有被孤立。
阿涵意外死亡后的第一個七天,也就是頭七,我來到小河旁。我看見一個人,那天的月色很好,我以為是阿涵,我正準備朝那個人影奔去,可我是教物理的,我知道阿涵不可能出現(xiàn)。大石頭擋著人影,我只能看見一個肩膀和半個頭,還有一大片比肩膀和頭都大的影子。我站住腳,身體微微抖了下,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小河旁,我等待一個亡故人的出現(xiàn),這本身就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人影越來越大,慢慢地從大石頭后面走出來,向前走了幾步,站住不動了。我的心一驚,是個女人!她像一棵突然長出的植物,瘦弱、詭異、半枯。突然,人影朝著小河喊,阿涵。有風吹來,河水聲變得慌亂,似乎在努力回應。我有一種強烈的被遺棄的感覺,這種感覺在阿涵死前就有了,只是被我故意忽略掉。孤獨和傷痛爬滿我的心,我被深深的恐懼挾持,轉過身,慢慢地往回走。這個人是誰?她為什么來呼喚阿涵?等我走出去老遠,回頭發(fā)現(xiàn)那個人影還在,半低著頭,像在祈禱。
從此后,我的性情變了,別人都以為是阿涵的死,對我的打擊太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又變回了孤兒。我在大學里遇見阿涵的時候,外祖母已經(jīng)去世,我孤身一人,用外祖母留下的積蓄和玉器,讀完了大學,也花光了所有,只剩下一只手上的玉鐲。我沒有像阿涵一樣,繼續(xù)讀研究生,我找到一所私立學校,當了物理老師。而阿涵,則用我的工資開始讀研。因為我們兩個,只能取其一。
我突然想起,阿涵的遺物我還沒有看,他死后,我去了他的研究生院,他的東西被他的同學裝在一個拉桿箱里,一直放在外祖母的老房子里,我固執(zhí)地不去打開,就像和誰在賭氣。
我所在的學校建在城郊,學生不多,考不上公辦學校的孩子才會來這里讀書,好歹有個學校上。據(jù)說,學校建在一家化工廠的廢墟上,幾十年前,一場大火讓這家化工廠變成廢墟,還燒死了幾十個人,就埋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所以,驚悚詭異的故事源遠流長,從來沒有斷過。我沒有去過那個小山坡,只遠遠地看過,春天的時候,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金黃果決,香氣像霧一樣飄過來。
我決定去小山坡上看看。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雨,山坡像變大了,空氣冷得讓人難以接受,似乎一回頭,就會像傳說中一樣凍成冰雕。我步行了一個小時四十分鐘,才爬上小山坡,爬上后才發(fā)覺其實小山坡很高,站在上面往遠處望,能看見起伏的枯黃的山巒,比想象中遙遠得多,地平線也變得似是而非。下了山坡沒多遠,就是埋葬尸骨的地方,沒有墓碑,甚至分不清誰是誰,這些屈死的冤魂沉睡了幾十年,墳塋上面長著稀稀拉拉的灌木,枯瘦、焦黃,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我慢慢走過去,很怕驚醒那些沉睡的靈魂,更害怕一不小心,踩到一根白骨。你也在找你的家人?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嚇了我一跳,我回頭,一位老人站在不遠的灌木叢中,七八十歲,青布衣衫,腿上還綁著綁腿,像遙遠時代的人。我說我隨便走走,你嚇死人了。他說,你是誰?仰頭看著我。他長得真瘦小。我說我是一名高中物理老師。老人指著我的學校,那里來的?我說是的。他又指著腳下,這里埋著好幾十口子人,你那里,我這里,你知道嗎?我說知道。這比我嚇人多了,你不怕?他說。我說,我不怕。包括我的弟弟,他說,我每年都來這里幾次,看看他,這么多年了。他嘆息著,往山坡下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沒事少來這里,陰氣重,你受不了。我點頭,看著他走下山坡。
我在山坡上坐了好久,直到太陽完全隱沒在山丘,金色的黃被純情的黑所取代,我才離開。除了老人,我沒有見到其他人,這里像被遺忘了。說來奇怪,我的心居然變得異常平靜,那個像懷念或祈禱的身影,也變得模糊,像是夢中的一場相遇。
我走下山坡的時候,決定回一次外祖母的老房子,把阿涵的遺物處理一下。
5
趁著周末,又請了一天假,我回到了外祖母的家里。五年沒有回來了,自阿涵去世后,我將他的遺物放到這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里的一切,都像披上了件舊外衣,頹敗得不成樣子,時光在這里凝固了,成了深色的琥珀。秋日的陽光打在窗欞上,再也沒有往日的光彩,我心里生出逝者如斯的感慨。窗欞下的小花園,樹枝做的籬笆早已不知去向,居然還有幾株枯萎的花梗,直挺挺地伸向天空,像時光囚禁在這里的亡靈。
我打開門,外祖母家的大鎖居然很輕易地就被打開了,陽光猛撲進來,能聽見灰塵被振飛的聲音,房子里一切依舊,只是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溫暖。外祖母的銅鏡還在,我擦掉上面的灰塵,仿佛在里面看見了外祖母和小小的我。我父母在我三歲的時候,雙雙意外去世了,我被送到了外祖母這里,那時外祖母已孤身一人,她將我像寶貝一樣養(yǎng)大。我們慢慢過著時光,日子靜得山高水長。外祖母的玉器是我們最好的朋友,無數(shù)個黃昏,夕陽晚照,外祖母就搬出她的玉器匣子,我們在夕陽中一件件地看。那時,覺得日子也溫潤如玉。
外祖母是在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去世的,我便沒有了訴說傷痛的人,我將我的傷痛都放在了這里,五年里,我一直不敢回來。我父母、外祖母、阿涵,他們相繼來過我的生命,又都離我而去,他們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的劃痕,又都不客氣地拋下我,留我一個人在黑暗中尋找光明。
我給外祖母上了一炷香,香氣濃重,像個復活的夢魘。我將房子徹底打掃了一遍,外祖母的樟木箱子又老了,歲月無聲,流年已逝,我總感覺它像是要開口和我說話,似乎外祖母將她的一縷魂魄藏在了里面,在白晝與黑夜交替的一剎那,爬出來與我生死相依。
在昏黃的燈光下,我將阿涵的行李箱從床底下拖出來,把門打開一道縫,讓月光流進來,也給阿涵一條離開的路。如果阿涵在死前就離我而去,那么我不會為難他的靈魂。箱子里的東西很少,幾本書,幾件衣服,一條領帶,刮胡刀、洗澡卡、飯卡、耳機、充電寶,一瓶啫喱水,都是生活用品。還有幾張現(xiàn)金,皺巴巴的。最突出的是一幅畫,普通的全家福大小,我以為是買的小擺設,仔細看發(fā)現(xiàn)是手工畫的。畫很抽象,我看不懂,遠看像一大片羽毛飄在血色的天空,還有個暈黃的太陽,有氣無力的樣子。畫面畫在一個畫布上,用訂書釘釘在簡易畫框上。畫背面有四個字:愛你!許蓉。時間是阿涵去世前半年。我久久地盯著畫,任那片血色的天空鋪滿房間,將我包圍。
我決定帶走畫,用舊報紙包住,裝到旅行箱里。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坐在外祖母的遺像前,香氣散盡,外祖母慈祥地望著我,我喉嚨一哽,不敢看外祖母的眼睛。
我決定要找到這個人,許蓉,在茫茫人海中。
我在外祖母的老房子里住了兩天,第三天趕了回去,我還要上課,我不能耽誤學生們。
我慢慢拼湊出一張臉,眼睛、鼻子、嘴巴,她是誰?許蓉嗎?她和阿涵是什么關系?和阿涵的死又是什么關系?這個人不時出現(xiàn)在夢里,在腦海里游蕩,漸漸有了眼神、表情、動作,喜怒哀樂,成了一個完整的人。我認識了她,我確信我見過她,就在阿涵頭七的那個晚上。
我又想起邢先生的那件神秘的玉器,我給邢先生打電話,說,我們是朋友了,對嗎?邢先生說是的,他似乎在忙,遲疑了下。我說,那我想問問你,你那件玉器到底是什么來頭?就是你和梁先生討論的那件。邢先生又遲疑了下,這次時間很久,我以為他掛了電話,等我不忙了,好吧?他說。聲音低沉。我站在陰冷的秋風中,不知所措。秋風呼嘯,路燈的光變得暈黃,枯葉像騎在馬上,一騎絕塵地遠去。
我是在打完電話后,過了一個星期,才去找的邢先生。這次他沒有坐在固定的位置上,他在給一位顧客介紹一件叫“人間盛宴”的玉器,精美得我無法形容,我第一眼看見它,就覺得像《清明上河圖》,但比《清明上河圖》更有層次、更立體,遠處是山、樹,還有小鹿。近處是房子、寶塔、狗,錯落有致,又渾然一體,有種遠離喧囂的寂靜、曠遠和超塵。人類的鬼斧神工,我說。這是古青玉,邢先生說。這是藝術投資。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說,也許,對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這是個陌生的詞語,亦是一場賭局,一場陌生的盛宴……就是太貴了。邢先生說,你沒開過工廠,所以不知道從原石到成品需要多少道工序。你沒親自收料,所以不知道收料有多不容易。你沒自己加工過,所以不知道不是每顆籽料都能做出完美的玉器。你沒從毛料做到成品,所以你不知道料子表里不一的本性。你沒買過原料,所以你不知道一塊料幾十萬塊錢打水漂的心情。你沒開過料,所以你不知道一塊料出一個全品意味著什么。你都不知道。你說,有瑕疵、有水線,不夠完美和太貴,你沒有看過雕刻師傅,身上、鼻孔中的各色灰塵,一件作品有太多太多的辛酸……邢先生語氣慢慢低下去,聲音沉醉、空靈、靜謐,像深夜里的湖水。我突然覺得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有一個不可替代的靈魂,它們蒼涼豐盈,纖塵不染,又凜凜不可侵犯。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最終買下了那件作品,我想邢先生一定很高興,可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舍。他小心地給玉器打包,一只精美的箱子,散發(fā)出一股特殊的氣味,也是凜凜的。
我對玉了解太少,更讀不懂它。我又在店里慢慢地轉,感受著玉獨特的氣質,如詩如畫、如春如雪,誠懇高貴。我想,玉也有它自己的一生——身世和命運,都經(jīng)過生死、別離、愛恨,身體里都儲存著風聲、雨聲、時光聲、葉落聲、哭泣聲、哀鳴聲、夕陽隕落聲、死亡之前胸腔里發(fā)出的最后一次咕嚕聲,都曾經(jīng)歷滄海。它們怎么那么豐富呢?我又看見一件玉器,特別突出,似高山流水,有無數(shù)的時光從它上面走過,往后的日子,還會有更多的時光緩緩流淌。我還聽到了一種聲音,似時間,似萬物生長,似輪回,這應該就是曾外祖父說的氣場吧。
邢先生走了過來。那件玉器不一般!我說。指著剛剛那件。邢先生說,你們是朋友了。他的聲音淡淡地,他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從容又飄逸。跟玉待得時間久了,他也沾染上了玉石的氣質、秉性。我在一張凳子上坐下,我很累。懷揣著心事,容易累。
又是黃昏,我喜歡黃昏出動,像叢林里膽小懦弱的小動物。邢先生在我面前坐下,伸手打開一個木盒,那件神秘又冷峻的玉器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
你想知道什么?他輕聲問。我也不客氣,指著假山旁邊那兩個人,他們是誰?邢先生手一抖,支起下巴,他手臂上文的那只鷹陰冷地看著我。這是一個失蹤者留下的遺物,他說,也是一個玉器行家,一生中只雕琢了幾件作品。這個人失蹤了十年,都沒有音訊,他的家人想把他的遺物變賣了,說是看著心里難受,就托了梁先生。但我看,這件玉器更像一封遺書。他說。他緊盯著我,目光變得銳利,像他手腕上那只鷹。
你怎么看?他說。很詭異,我說,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而且,不像是一次雕成,倒像是在原來的玉器上,又加工,也就是說,是二次作品,不是原裝。邢先生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看這里,我指著假山接著說,明顯有加工過的痕跡。還有這兩個人很突兀,好像整個玉器最先看到的是他們,雖然很模糊,這顯然是后來添上去的,原來沒有。你觀察得真仔細。邢先生說,你懂玉。我說,我是個物理老師,平時喜歡觀察。
這件玉像在問一個問題?我說。
邢先生臉色微變。
我小心地說,這些,是梁先生刻上去的嗎?我指的是二次加工。
不知道。邢先生說,目光躲閃了一下,是梁先生送來的,失蹤者是他的朋友。
我慢慢直起身,輕輕吐出一口氣。還有,我又小心地問,梁先生真的是玉器大師嗎?我沒搜索出來他。我老實地說。
至少是個工匠。邢先生說。
這真像在遙望一段故事的背影。我說。取了個舒服的姿勢,側臉看著玉器。
你看這里還有鳥紋,我指著假山說,這是來自三千年前的青銅文明。所以,這位后來二次加工者更像一位歷史學家、文物專家、考古專家。就是鳥紋刻在這里,有些奇怪。
的確。邢先生說,據(jù)我了解,梁先生酷愛文物,是不是專家,就不知道了。
你和失蹤者認識?我輕聲說。感覺心在狂跳。
邢先生沒有說話,像是沒有聽見,眼神變得遙遠而陌生。
我站起身,該走了,夕陽已經(jīng)落下,天空只剩下一片殘紅,以闊別的姿態(tài)懸掛著,淺淡如夢。有一撥人進來,像是旅游團的,一下子來了十幾個人,邢先生忙起身。我同他告別。下次,下次一定請你吃飯,他說。我揮揮手,走進將要沉入夜色的天地里,有風吹來,憂傷輕柔,像在低吟一支古老的歌謠。
我的腳步沉重,每到這個時候,黑夜和白天交接的時刻,一股強大的葳蕤孤獨就占據(jù)我的心,還有深深的恐懼,我感覺我在流浪,沒有盡頭,沒有時間,茫茫一片。
6
我想去阿涵死亡的那個小鎮(zhèn)當老師,這是我突然決定的,我去跟老校長說了,等這個學期結束,我就辭職。老校長看了看我,其實,我不希望你辭職,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他溫和地說。我很感激他,在流言四起的時候,在我被深深孤立的時候,是他,力排眾議,用老去的翅膀保護了我。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我對他充滿了深深的感激和敬意。不知為什么,我在他面前突然哭了,毫無顧忌地哭了,像小時候在外祖母面前。我哭了好一會兒,才抽抽搭搭地說,我決定了,謝謝您!老校長沉默著,最后嘆了口氣說,換一種活法,也未嘗不可。我不勉強你,人生路還長,等你到了我這歲數(shù),就什么都明白了。
從老校長辦公室出來,我又去了小山坡。冬天已經(jīng)來臨,樹葉凋落殆盡,山坡蕭瑟得像沒了主心骨,沒有一點兒綠意,只有風不遺余力,將時光吹得四下飛濺。你又來了?上次那位青布衣衫,綁著綁腿的老者,不知什么時候,像個土地佬一樣又鉆了出來。我嚇了一跳,彈跳起來。你看你,我又不是鬼。他哈哈大笑,笑夠了,又說,這里確實有鬼,太晚了就不要再來了。我是不相信鬼的,我說,這世上哪有鬼,我不怕。心里有鬼,老者說,聲音慢悠悠的,人心里一旦有鬼,就變得鬼鬼祟祟,不是嗎?就像鬼了。我突然想起邢先生。不知為什么,這一刻,邢先生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說,老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問吧。他仰著頭,很高興的樣子。如何去掉心里的鬼,比如——懷疑?老人仰頭看了看天,又低頭想了想,說,那就把這個鬼揪出來。此刻,天地有些模糊,遠處的地平線卻異常清晰,像是被誰推到了眼前,泛著幽藍、純粹、詭譎的光。老人走到我面前,在一塊大樹根上坐下,我也坐下來,老人用一根枯枝點了點黃土,又指著山坡下說,這里埋了很多人,我的心里也有鬼,這么多年,我一直想把這個鬼揪出來,可是……老人不說話了,望著遠處,風吹得他的胡須左右飄蕩,也是我見過的少有的長胡子。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是那場大火的幸存者,可我一直生活在那場大火中。你,一直在糾結那場大火?我試探著問。心怦怦直跳。我想我的眼里一定閃著鬼火一樣的光,老人愣了下,沒說話。有風吹過,天地有種原創(chuàng)的真實,我們就那樣坐了好久,誰都沒有再說話,然后就各自離去。
7
一天傍晚,我接到邢先生的電話,邢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又送來一件玉器,上面也有被動過的痕跡,兩件放在一起,有種互相補充、無縫連接的感覺,你要不要過來看一下?
我是外行。我說。
邢先生輕笑了下,聲音有種奇怪的感覺。
我又去了邢先生的玉器店,這次是上午,我想讓時空轉換一下,或許腦子會有不一樣的想法。邢先生穿著一件工裝,牛仔褲,沒有像以前那樣西裝革履,好像年輕了幾歲。這是我打工時候的衣服,好多年了。他說。你打工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我說。看著他,覺得他多了幾分陌生。是的。邢先生說,我一直放著,沒舍得扔。你很念舊。我說,這是好事,不是嗎?他突然抬起頭,眼里閃過一道幽冷的光,像一道刀傷,我愣了下。有顧客進來,邢先生忙著給他們介紹,我又開始在店里轉,真是百轉不厭呀。我發(fā)現(xiàn)店里的貨又有了出入,我在腦子里盤算了下,邢先生這段時間的生意還不錯。等顧客走了,我問邢先生,他說,有個大老板一次要了好幾件,要不連房租都交不起了。我說,我也幫不上你。我連這里最便宜的玉器都買不起,我就是個民辦高中的……哪里哪里,邢先生忙打斷我的話,你能來就是最好的。知音難求啊。他這樣說,我立刻放松下來。邢先生在他的專用椅上坐下,又指了指我上次坐的凳子,手一抬,一個木箱又被打開,還是上次那個位置,擺著另一件玉器,和原來的一模一樣,若兩件放在一塊,就像一雙鞋或一副手套,就是一對兒,像自己和鏡子里的自己。我左右看了看,一樣。真的。邢先生看著我,不說話。顯然他已經(jīng)把這件研究透了,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我說,這一件,還是不一樣,氣質不一樣,鋒利和戾氣沒有了,變得平和如細水長流,就像人到了晚年,一切都看開了,都不計較了。邢先生還是不說話,只深沉地看著我。
更重要的是……我慢慢地說,它也被動過了,還不止一次。不止一個人。
它更像一個追問。我說。
邢先生終于緩緩點頭,你說得對。
這個人也是玉器行家。我說。
邢先生沒有表態(tài)。又有顧客進來,他起身,你自己慢慢看。
我又仔細看了看,這件和上次的不同,還是出在假山那里,人剩一個了,遺留一片空白,看起來更加突兀,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一塊,讓人心生惋惜和疼痛。我盯著那塊空白,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人,白云一樣輕飄,在空白處反復出現(xiàn),然后就消失了。
原來——梁先生在懷疑邢先生。
我心里頓生寒意,陽光濃烈飽滿,光芒四射,像一把把吸滿血的刀,把一切不公、苦難、絕望都移植給了命運??赡俏皇й櫿叩拿\是什么?他現(xiàn)在在哪里?是死是活?他這兩件作品想告訴世人什么?
我還看見空白處邊緣浮出兩行字,細如發(fā)絲,是甲骨文。我看著這些字,就像看見一個王朝的背影。但這——更像一個回答。
有顧客買走了那件“開運竹”,是個小老板,剛轉型的小老板,他說他自開廠生意一直不順,想讓這件玉竹開開運,從此鴻運當頭,財源廣進。我很喜歡“開運竹”,看著它被搬走,心里有些不舍。什么都不是自己的。邢先生說,中午我請你吃飯。我說,你能請我吃什么,這里只有一家餐廳。你想吃什么?邢先生說。我說都可以。其實,我什么都吃不下,失蹤者留下的這兩件玉器,和它上面后刻上的兩行字,讓我不安。
中午,送走一撥顧客,我和邢先生去了服務區(qū)的餐廳。邢先生說吃米飯和炒菜吧。我說我不喜歡,我想吃嘉興的肉粽。邢先生笑了,你真好打發(fā)。我飯量小,平時一小塊面包就夠了。我吃了一個肉粽就飽了,看著邢先生慢慢地吃。他手臂上那只鷹,鷹嘴朝下,也跟著他一啄一啄的。為什么要文一只鷹?我問他。感覺這句話很冒昧,不是我們這種朋友該問的。為了——給自己壯膽。邢先生說。他的臉色有些暗淡,吃飯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我忙說,在這里挺好的,守著這些玉,做自己喜歡的事,我還真有點兒羨慕你。你說,那些玉石怎么就變得這么漂亮呢?真是奇跡。邢先生抬起頭,眼睛變亮,玉你要先讀它,讀懂它。然后才是切、磋、琢、磨。切,就是解料。磋,就是修治。琢,不用說,你也知道,玉不琢不成器。磨,是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拋光,玉器便發(fā)出凝脂般的光澤。從商代開始就是這樣,先秦稱琢玉,宋人稱碾玉,現(xiàn)在稱碾琢。還是那句話,三分材,七分藝,材質只是工藝的載體,若是沒有精湛工藝,任何材質都只是一塊石頭。還有對文化的弘揚,對設計的敬畏,對至美的追求,這樣的工藝品才是真正的藝術品,才有了靈魂,才能稱得上收藏品……
我點頭,心想,自己確實是個門外漢,頂多算個小迷妹。
你原來在哪里打工?我問。我記得他剛剛說過,他原來打過工。
玉器廠。邢先生說,眼里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東西。陽光燦爛得讓人生疑,似乎把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了這里。這里不像是冬天,倒像秋天篡改了規(guī)律,一直不肯走。
你都干什么?我問。
很多,邢先生說,我十八歲進的玉器廠,我?guī)煾甘俏依霞业娜?,湖北的。他把我?guī)Я顺鋈?。那年我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我父母非要我去復讀,這激起了我的反抗,就跟著師父走了。去了玉器廠。玉器廠很大,封閉式的,不讓外人進入。師父還有個徒弟,就是我的師兄。我先跟著師兄,從最基本的學起,師兄對我很好。工廠分工很細,雕刻啊、拋光啊什么的,都是專人。有人擅長山水,有人擅長人物,有人擅長花鳥、獸類。根據(jù)料子設計,就是讀玉,讀懂它,它在你手里有了生命,才會重生。還有大擺件,比店里的更大,還有雜件。在那里,每件玉器都有自己的必經(jīng)之路,就像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邢先生不說話了,他點燃一支煙,眼神癡癡地,他抽了會兒煙,起身,和我回了玉器店。
他給我倒了杯水,也給自己倒了杯,在那把椅子上坐下,看著窗外,半瞇著眼睛,似乎還沉在過去的歲月里。有人在他店門口站了會兒,看了看走了。窗外濃烈的陽光暗了下去,我想我該走了,起身,小心地問,那你師兄現(xiàn)在還在玉器廠嗎?現(xiàn)在也成了大師了吧?邢先生沒有說話,我站了會兒,走了出去。
8
期末考試,我班的物理成績還是全鎮(zhèn)第一,鎮(zhèn)里有三所高中,那兩所是公辦的,老校長又找我談了一次話,無奈我決心已定。當?shù)谌龍鲅╋h落大地的時候,我一個人過了個簡單的年。也沒辦什么年貨,我胃不好,吃不了餃子,大年夜煮了六個湯圓,我外祖母說六六大順。老校長來看我,帶來年糕,和一些小零食,我說我要住到年后開學才能搬走,老校長說,你住到什么時候都可以。阿涵去世的那個小鎮(zhèn)叫方城,剛剛升了縣級市,我和一所民辦高中聯(lián)系過了,以我學生的物理成績,他們沒怎么考慮就答應了,還是教高二的物理。
我是在開學前三天搬到方城的。新學校叫深藍中學,有寬大的校門,嶄新的操場,美麗的教學樓,硬件設施很不錯,唯一不足的是沒有教師宿舍。老師們都是年輕一族,有一大半沒有成家,整個校園充滿了青春的朝氣。我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小房子,是一間小公寓,三十多平方米,廚房衛(wèi)生間都有,還有一張?zhí)貏钪镜臅?,租金一個月八百元。這里離阿涵落水的小河很遠,學校在南邊,小河在東邊,要穿過整個小城。而阿涵的墓地在北邊,三個位置形成個直角三角形,學校就在那個直角上。
也許我身上自帶著某種氣息,一下子就被我的女鄰居捕捉到了。我剛一搬進來,還在整理,女鄰居就登門了,她站在門口說,這間房子好久沒人住了,空了快一年,也不知道為什么,你來了,多少有點兒人氣。你看我,左邊沒鄰居,右邊也沒鄰居,像個孤島。你左邊咋也沒鄰居?我說。女鄰居翻了下白眼,用嘴咬了下長指甲,誰知道呢。說完,又往我門里跨了一步說,你的東西真少,喂,你是干什么的?我說老師。我不喜歡她夸張的表情,更不喜歡我牢不可破的生活被打破,不打算再理她。當老師好。她說。我抬頭,仔細看了她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骨瘦如柴,比我還瘦,眼窩深陷,一看就是長期熬夜。喂,你知不知道,她蹲下身,幾乎和我促膝了,你身上帶著一種幽怨的氣息,很冷,很深,很頑固,好像心里藏著很深的怨恨,都快溢出來了,是不是?我被她氣得差點跌倒,我說,你走吧,我還要收拾東西。她站起身,又在我屋里轉了一圈,哼了幾句歌,似乎覺得很無聊,就走了。臨走又說,有事說一聲,互相多關照。
我沒有說話,埋頭在我黑、藍、灰的衣服里,我不穿艷麗的衣服,常年幾乎都是黑色,只有在夏天穿顏色稍淺的裙子。阿涵說我穿裙子好看,因為我瘦、高,容貌也還過得去。從搬來的那一天起,我就下定決心,摒棄過往,重新開始。我買來兩盆花,一盆淺粉色的牡丹,一盆長滿碧綠的葉子,我精心地伺候著它們,像要在里面孵化出一個嶄新的自己。
我沒有立即去看阿涵,過了半個月,我才選了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一個人開車去了小河邊。小河叫洪河,很寬,不知道有多長,大石頭還在,孤零零地沉默地立在那里,月光浮在它上面,有種穩(wěn)固的沉淀已久的蒼茫。我身不由己地跑了過去,像要急于把它喚醒。春寒依舊料峭,我穿了件呢子大衣,淺粉色,這是我剛來這里買的。我現(xiàn)在變了,我每天面帶微笑,和我見過的每一位老師打招呼,給他們講我的過去,我以前上班的那所中學,我的學生,我說他們各個聽話,聰明乖巧,有個學生還獲得了全國物理大賽金獎。我一遍遍地講,老師們都記住了,我再講,他們就質疑了,這么大的獎,我們怎么沒聽說過?你在網(wǎng)上搜搜看,我笑了,很淡定地走開。
某天,我的女鄰居站到我的門口說,你每天都裝作很高興嗎?你那樣有必要嗎?你知不知道,你笑的樣子很難看,哼的歌也很難聽,讓人想哭。她直截了當,豎著眉毛,臉上都是不屑一顧的表情,指甲由黑色變成暗紫色,像十只充血的小眼睛望著我。我的心彈跳了下,血液像剛解凍的河水,被浮冰撞得不知道該往哪里流,我說,我本來就很高興,你看不出來嗎?看不出來,你高興什么?她很粗魯?shù)鼗仡^吐了一口痰,吐在走廊上,又回過頭說,我一會兒擦掉。還有,你何必要裝呢?這樣有意義嗎?你以為別人就會高看你,待見你,你知不知道,你們學校的老師背后都說你什么,連我都知道了……我驚訝地看著她,腦子開始變得恍惚,我看見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空中降落,一個女人神祇一樣站在雪中,那是我沒有印象的媽媽。我父母死于雪天。外祖母說,那是她見過最大的一場雪,雪花大得讓人恐懼,天地都不見了,只有雪花吞沒一切般地降落。我扭頭看見鏡子里的自己,臉也白得像雪花,嘴唇像女鄰居的指甲,我顫抖著聲音問,你怎么知道的?誰告訴你的?女鄰居一愣,像是被我的樣子嚇住了,她語無倫次地說,我叫小美,我表妹也是你們學校的老師。我去擦擦痰。她給我關上門,慌亂地走了。
我一個人慢慢地坐到床上,新買的床單,一點兒褶皺都沒有。我每天將它撫平無數(shù)遍,不允許有一點兒褶皺,我的家也一塵不染,每?;覊m都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必須拔去。我還感覺自己病了,不肯喝水,渴得受不了也不肯喝,只想吃水果,一天三頓水果。
9
我走向大石頭,隔著幾米遠,站定,月亮被一大片云層擋住,露出朦朧的光。風像是從過去吹過來,帶著前世和今生的共同記憶,眼含熱淚地吹過,我好像又看見了大石頭后面的影子,她藏在那里,一直藏在那里,就等著我的到來。我深吸一口氣,轉到大石頭后面,什么都沒有。我在大石頭上坐下,極目看著遠處,能看見記憶中藍紫色的地平線,和那天阿涵落水的地平線顏色一樣。這里還是沒有一個人影,萬家燈火都在背后,遠遠地,幾乎看不見。我想起邢先生那件玉器上面的那兩行甲骨文,那些原本刻在龜甲和獸骨上的文字,穿越三千年的歲月,與我相見,真是神奇。還想起原來學校旁小山坡上遇見的老人,也像是夢中的人物,不知道他現(xiàn)在可好,黃土告訴了他什么?他苦苦追尋的又是什么?
從小河邊回來,好多天,我都沉在一個斬釘截鐵的夢里,大石頭頑固地立在那里,風聲和云影凝固成立體的,像要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堵塞住。于是我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講我的過去,講我的小時候,我的外祖母、曾外祖父,講大石頭后面的女人,講邢先生那兩件神秘的玉器,講阿涵的死,我什么都講,只要是記憶里的,統(tǒng)統(tǒng)倒出來公布于眾,像要把自己當成一件物品展示出來。我成了一個沒有秘密的人,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個毛孔,每一根血管,都清晰可見。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又變成了一個孤獨的人。沒有人再愿意和我說話,看見我都遠遠地走開,我對他們笑,他們也都裝作沒看見,或慌亂或冷淡地轉向他處,我也無可救藥地瘦下去,站在那里像根干癟的粉條。
唯一愿意和我搭訕的是女鄰居小美,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我,苦兮兮地笑著。有一天,還在我門口放了兩盒生脈飲,讓我補補氣。
半個月后,我去了阿涵的墓地。天色陰沉,空氣中是響指一樣清脆的冷,草木開始復蘇,風一直在刮,一直在刮,從不同方向,帶著夜不歸宿的暗喜和疲憊,我的生活像被固定在了鐵三角上,極其穩(wěn)固,牢不可破。阿涵的墓碑隱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碑林中,十排五號,這里是最偏遠的墓地,條件簡陋,價格便宜。我當時很想把外祖母留給我的玉鐲賣掉,給阿涵買一塊像樣的墓地,可我最終沒有那樣做。不是我不舍,而是玉鐲是我三十年生活的唯一見證,如果失去了它,我就不是我了。
我給阿涵放好花,這次全是紅色,血一樣的紅,孤冷乖張地緊靠著阿涵的墓碑,天地立刻變得浩大而神秘,有一會兒,我不敢回頭,怕一回頭,背后站著的是大石頭后面的女人,而她的臉也將成為我的夢魘。我在墓碑前坐下,我感覺很累,很想靠著阿涵的墓碑睡一會兒,此刻,我的心才是安寧的,我像摘下面具的刺客,終于可以正視自己了。我真的在阿涵的墓碑旁睡著了,一直睡到正午,太陽居然出來了,我一睜眼,真的看見一個女人,一個老女人,滿臉的皺紋,我嚇了一跳,沒坐穩(wěn),仰面倒了下去。你看你,膽子這么小。她嘟噥著。我爬起來,很氣憤地看著她。要不是我在看著你,你早就被人叫醒了。她得意地說,今天來了好幾個掃墓的,他們看見你,都想叫醒你,是我阻止了他們,怎么,這一覺睡得挺香吧?香!我余怒未消,氣呼呼地說。你看你,唉!她嘆了口氣,朝遠處走去,嘴里還嘟囔著,你的心可真大。
接下來,迎春花開了,杏花也開了,等櫻花開始開的時候,我又去了邢先生的玉器店。這次不是特意去的,是路過,當我逆著光走進店里的時候,邢先生正在擺放新進的玉器,他看見我,愣了好久,說,你來了,你的小象還在。我走過去說,這次帶走。邢先生說,你從光線里走進來的樣子,像電影里的鏡頭,像從夢里,從時間深處,從遙遠的地方走過來,很有儀式感。我看見他正擺著一件叫“踏雪尋梅”的擺件,是獨山玉,乍一看像被打了光線的萬年石鐘乳。粉紅與白色相間,還有一點點綠色,一位神態(tài)悠閑的老者趕著馬車,走在梅花盛開的小路上,枝枝寒梅旁逸斜出,清冷俊逸,似乎能聞到十里梅香,線條細如發(fā)絲,飄逸雋永。真漂亮!我贊嘆著,也不顧開車勞累,開始在店里轉,慢慢地看,一件一件地看。我說,我真佩服這些雕刻大師,他們的手簡直就是神仙級別的。邢先生還在忙,我突然感覺有種冷硬的東西,穿過幽冷的光線,匍匐著向我爬來,定睛一看,有兩件神秘的玉器,雙胞胎一樣擺在我的身旁,被一塊透明的玻璃罩著。我蹲下身,仔細地看,心里那個頑固的念頭又出現(xiàn)了。
邢先生走過來,很歉意地一笑,可我分明感到了他笑容里的冷意,那是一種心思被看破的慌亂,還有一絲懊惱。我站起身,這兩件玉器好像也跟著我站起,似乎在變大,氣息也越來越濃,像要融入我的身體,被我?guī)ё?。我走出玉器店,邢先生還在忙,有兩個買主不停地壓價,邢先生還是那句話,你不懂里面的艱辛。那兩個人是外行,只在乎價格,我有點兒替邢先生難過。夕陽只剩下最后一點兒光亮,我眼前那根標志性的立柱的影子變得又細又長,像在迎接最后一個黃昏。
10
清明節(jié)到了,我的日子也變得詭異起來,女鄰居小美跟我說,有個男人來找我,黑、高、寸頭、方臉,我說,是房東吧?房東也黑高,但不是寸頭,也不方臉。我想不起我認識這樣一個男人。小美伸出黑紅的指甲,在我面前晃了晃,真是傻子,房東找你還用親自來嗎?他不會打電話嗎?我說,你沒問他是誰?也沒留下電話?小美說,我才懶得問,他也沒說。不會是你的追求者吧?你這就不對了,有了也不說,我還能給你做個參謀。我說,哪有。說不定走錯路了。說著,我關上門,又打開,叫住小美,周末能不能陪我去買一些東西?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邀請別人,五年里埋藏在心底的恐懼,第一次真實而殘酷地出現(xiàn)在面前。阿涵早已棄我而去,在他死亡之前,那么在這五年里,與我生死相依的,我唯一的安慰,竟是個假人,是我自己構造出來的。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個虛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雖孤身一人,但有阿涵,我不是一無所有,我是被愛的人。流言、挫折、不公、屈辱,便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我沒有看小美,看著走廊盡頭,不知是誰在那里擺放了一棵高大的綠植,讓這個陰暗、狹長的走廊變得立體而莊重。好啊,好啊,小美又踏踏踏走過來,是買衣服嗎?是要去相親嗎?我說是去看一位朋友。小美睜大眼睛,我怕她問出是男的女的,便說,我累了,想睡覺。小美立在門口,很爽快地說,我等著你,拜拜!
星期五,學校開家長會,一般情況下,學校通知后,班主任會再通知下任課教師,我沒有接到通知,卻也沒有在意。我喜歡當老師,喜歡孩子們,在他們身上,我看見了成長中的自己,那個扎著馬尾,與外祖母相依為命的自己,雖然清貧,但苦中有樂。
我走出教室,去了操場,一個人找了個角落坐下,坐了許久,才回到辦公室。家長們都散了,老師們也都下班了,只有一個叫呂秋的老師,剛調過來,是個中年女人,她還坐在那里。我走過去,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隔著幾張桌子,我說,呂老師,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有個男友叫阿涵,他也上的師范院?!疫€沒說完,她就“騰”地站起來,走到我面前說,你一遍又一遍地講一個死人,都快講得寸草不生了,究竟是為什么?她的嘴唇顫抖著,似乎被我氣到了,這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是你臆想出來的。另一種情況,是這個人已經(jīng)離你而去,你是知道的,可你不想承認,還在死死地抓著他,是不是?她犀利地看著我,眼睛像釘子一樣,把我釘?shù)谜f不出話來。巨大的恐懼,失去阿涵的那種深深的后怕和絕望,讓我感覺我已經(jīng)脫離了地球引力,飄在了半空中,躲在一處黑暗的角落,俯視著腳下可憐的自己。呂老師進一步走近我說,你醒醒吧,我希望我是猜錯了。這次,她的聲音變柔和了,悲憫地看著我。我不去看她,慢慢地站起身,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剛來。她說,我一來就聽說了。她攏了攏自己的頭發(fā)說,有些事情,還是要面對現(xiàn)實的好。她輕嘆了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呆愣著,像把折尺一樣慢慢坐下,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被吸光了,只剩下一副骨架,慘白安靜地堆在自己腳下。我撫摸著這副骨架,希望能從上面長出一個自己,一個不一樣的自己,一個有父有母,有外祖母,有阿涵的自己,過去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我走出學校大門,沿著馬路慢慢走,路兩旁綠化帶有一簇簇野菊花梗,孤絕地指向天空,枯敗的葉子耷拉著,枯萎的花朵成了灰褐色,一朵花心里居然還殘留著一點兒淡黃。我看著野菊花,被白雪埋藏了一個冬天,在這春暖花開時,以一種殘缺的美裸露在人世間,原來草木也有心事和不甘啊。
周末到了,小美一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來找我,喬丹,何時出發(fā)?我正洗漱,說,等會兒。她說,你打開門,我給你化個妝。我說,我不化。我打開門,小美拿著化妝包,往我面前一坐,不化也得化,我可不愿意跟一個丑八怪出去逛街。我說我丑嗎?小美說,你不丑,我就是想看看你化妝的樣子。小美開始給我化妝,她的手指輕柔,還很涼,好像沒有一點兒體溫。我也是。我說,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小美說,寫故事。寫什么故事?我說。真實故事。小美說,別人給我提供素材,我就寫成故事。忠于事實,屬于原創(chuàng)。我想起在網(wǎng)上看過這類故事,就說,是發(fā)在網(wǎng)上嗎?所以你不用出門上班?是的。她說,別人的故事寫得多了,人就變得特別傷感。她嘆口氣說,你的眉毛有點兒粗,我給你換一種眉形。你的臉瘦長,再配個好看的眉毛,會更清秀。我說,差不多就行了。我已經(jīng)坐得不耐煩了,一直在動。小美點了一下我的腦門,說,別動。過了會兒,又幽幽地說,無論你怎么落魄,生活依然紅光滿面,不是嗎?別再跟別人講你的故事了,沒有人會為你傷心、難過,他們只會看不起你。
我的眼里彈出一滴淚,小美說,你看你,化好的妝都花了。
化完妝,我們就出發(fā)了。我買了一件墨綠色的風衣,一條闊腿牛仔褲,一雙白色運動鞋,穿上后,配著小美給化的妝,我都不認識自己了。鏡子里的我高冷、魅惑、不羈,眼神充滿破碎感,小美說,有御姐風范。你明天就穿著這身去上班,看誰還敢瞧不起你。逛完街,我們在華聯(lián)超市六樓的“時代餐廳”吃飯,吃飯的人很多,我們這兩個瘦高的女人,很快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我們換到了一個靠窗的角落,小美喜歡吃這里的魚頭和油炸茄子,我不餓,看著她吃。窗外陰了下來,隔著窗玻璃能聽見嗚嗚的風聲,遙遠而疲倦,像穿越了千年。小美吃了會兒,看著我,說,你老家哪里的?我說河南,你呢?小美說,甘肅。那么遠,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怎么跑到這里來的?還不是到處瞎混,就混到這里了。你不是知道嗎,我表妹就在你們學校當老師,我就來了。再說,我在哪里都一樣,就是寫。我說,那挺好,有一技之長。小美說,什么一技之長,說不定明天就走了,從這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流浪的人。
我又想起邢先生的玉,在這個陰沉的黃昏,似乎只有那些鍍滿時間光斑,載著遠古記憶的玉器,能帶給我溫暖。那些玉也是從不同地方流浪到一起的吧,帶著生命的密碼和無盡的閱歷,穿過悠悠歲月,滄海桑田,每一件都寫滿故事,我聽到了玉的呼吸,溫潤、空靈、赤誠。
11
第二天,我真的穿著這身行頭去了學校,只是妝沒有那么濃,但假睫毛長得要伸到鄰座去,讓我的眼睛看起來又大又深邃,冷氣逼人。我就這樣帶著無形的殺氣,像個復仇的女殺手走進辦公室,坐下。我沒有看任何人,但我能感覺到來自不同方向,蘊含不同含義的目光,像蜘蛛網(wǎng)一樣把我鎖住,我成了那只在網(wǎng)中掙扎的可憐蟲子。
四周靜得威震四方,從來沒有這么靜過,像集體等待一場巨變,直到一位老師說,該上課了。他們才像蘇醒過來一樣,一個接一個走出辦公室。我沒有課,坐在辦公桌前,腦子里空空蕩蕩,像所有的記憶都消失了,愛恨、別離、美好和背叛,都離我而去。我變得單純又美好。我就這樣坐了兩個小時,直到該我上課了,我才起身去了教室。
我穿著這身衣服,化著淡淡的妝,上了一個星期的課,我真正成了“獨行俠”,沒有一個老師再主動跟我說話,連呂老師也不說了,偶爾看我一眼,滿臉都是失望。我的心酸了下,但很快就坦然了,我終于又找到了一副鎧甲,給自己武裝上了。有那么一刻,我迫不及待地想見邢先生,和他滿屋子的玉,只有坐在那里,我的心才是安寧的。
我去邢先生的玉器店前,想做一件事,就是去阿涵讀書的學院找許蓉。這是個瘋狂的決定。我整理好行裝,請了兩天假,加上周末,一共四天,來回路上兩天,也就是說,我只有兩天的時間找到一個叫許蓉的女人。我去跟小美告別,我怕她見不到我,以為我失蹤了。我敲小美的門,門開了,小美滿臉的淚水。這是怎么了?我驚訝之余又有些好笑,小美的臉被淚水沖刷后,妝沒了,假睫毛也掉了,好像換了一個人。在寫故事。小美擦了下淚。我忙退出來,你先寫,寫完再說。我回到自己房間,沖了一杯咖啡,窗外是四月的散漫天氣,樓下,一大叢牡丹紅紅火火,花香濃得讓蜜蜂前赴后繼。
直到傍晚,小美才來敲我的門,她又重新化了妝。有事嗎?她說。我,那個,要出去一趟。我慢慢地說。躲開她的目光,心突然變得異常恐懼。你有心事?小美抓住我的手,你在抖。她說,告訴我,是去拼命還是去自殺?我搖頭說,都不是。抽出手,不敢看她。別忘了,我是寫故事的,我懂人心。她說。我站在她面前默默無語,只感覺心里是漫無邊際的冷。
我有一個阿涵同學的電話,他們關系很好,我知道找到許蓉很難,五年過去了,要是阿涵活著研究生也畢業(yè)了,許蓉也畢業(yè)了,早離開了學院,消失在茫茫人海。而且,那個在大石頭后面的女人,也許根本不是許蓉,或另有其人。阿涵死后,我在他的朋友圈發(fā)了信息,那個女人沒有出現(xiàn)。是我葬了阿涵。五年里,我每次去看阿涵,心里都是又愛又恨,一開始,我還在說服自己,阿涵不可能愛上別人,他不是還給我?guī)Я硕Y物了嗎?滿滿的一大盒巧克力,濃郁香甜,我吃了好久才吃完。還有他送我的絲巾,在風里飄揚,那么好看。漸漸地,我對阿涵的感情變了,我開始相信他已經(jīng)離開了我,那我還苦苦守著他的墓做什么?我心里的恨意此消彼長,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我,笑我是個傻子。他們都知道了真相,只有我還裝作他們都不知道真相。
我給阿涵的同學打電話,居然打通了,他說,有事嗎?我說我想找一個叫許蓉的女人,你認識嗎?他說認識。那你給我個聯(lián)系方式吧。我說。他遲疑了下,說,地址電話我都有,但許蓉在住院。那我去醫(yī)院找她。我說。他說,你和阿涵的事我都聽說了。他出事的時候,我正好在國外,回來才知道。我去找過你。什么?我想起小美說的那個陌生男人,一驚,那你知道他和許蓉的事是吧?男人說,你自己去問吧。然后就把醫(yī)院的地址和電話給了我??磥戆⒑钦娴碾x我而去了。我又緊追了一句,你很了解他們,是嗎?男人沉默了會兒,沒有說話,就掛了電話。
凌晨五點,雨下得可真大,像要沉淪,我站在窗前,行李箱在我的腳邊,沒有直達的高鐵,我要先坐慢車,再換高鐵,滴滴打車已經(jīng)約好。我打開門,剛拉出行李箱,小美的門也打開了,聲控燈幽暗,她靜靜地站在門口,居然穿戴整齊,說,出發(fā)了?一路平安。一路平安。我說。我對她笑笑。她走過來,抱了抱我的肩,勇敢一點兒,我等你。嗯,我點頭,你怎么還沒睡,還是起來得早?沒睡。聽見你鼓搗了一夜。她笑著,眼里居然有淚。我等你。她重復著。我說,好。
坐了一天的火車,黃昏時分,我終于站在了許蓉住院的醫(yī)院門口,居然是一家私立康復醫(yī)院。許蓉在一臺儀器前做康復運動,她身體瘦小,一臉陰郁,旁邊站著一個不算老的女人,像是她的媽媽。我走過去,許蓉扭過臉,我吃了一驚,這是一張茫然而麻木的臉,眼神空洞、慌亂、恐懼,還有怨恨,相當復雜。她瑟縮了下,突然說,你是來要錢的嗎?說完,躲到女人的身后,露出半張臉看著我。那個女人護住她說,不怕不怕。她一面安慰許蓉,一面厭煩地看著我說,你是誰?我是誰?我被她問蒙了,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路上精心準備的話,彩排了一遍又一遍,與過去一刀兩斷的決心,還有手中的羽毛畫,都成了無處安放的多余物。我說我是許蓉——朋友的朋友,我還說出了阿涵學院的名字。女人的臉色松弛下來,你真是她的朋友?那你就勸勸她吧。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回轉身讓許蓉坐到一旁的休息椅上,溫和地說,你朋友來看你了,來,和她聊聊。我沒有朋友。許蓉說。女人嘆了口氣,讓我在許蓉旁邊坐下,我把畫舉到許蓉面前,你認識它嗎?許蓉的眼神一動,那是一種震驚與驚喜并存的眼神,極其明亮,又極其短暫,許蓉往我身邊湊了湊,天真又輕柔地說,你是誰???你不是來要錢的吧?她兩次提到了要錢,我疑惑地看著她,你認識阿涵嗎?我說。盯著她的眼睛。許蓉的眼神又是一動,這次動得讓我心碎。那眼神分明是欣喜的樣子,阿涵,阿涵呢?她四處張望。窗外是將要降落的黑暗,黑夜河流似的奔騰而來,她還記得阿涵,那她和阿涵是什么關系?這個一半癡情,一半癡傻的女人,可是小河邊祭拜阿涵的女人?這些我都看不出來。我說,你還記得小河嗎?那里有一塊大石頭,特別大特別大的石頭。我比畫著。許蓉癡癡地看著我。她什么都不記得。女人突然指著自己的腦袋說,傷到這里了。還有這里這里,她指著身體各處,車禍。我站了起來,那,你記得阿涵嗎?女人搖了搖頭,不認識,我也不知道都發(fā)生了什么。她嘆息著。
走出醫(yī)院大門,我的腦子空空的,一天沒吃飯,身體也空空的,輕得像畫中的羽毛。這個城市很大,比方城大一倍,街道上人車如流,女人們都穿上了各色風衣。初夏的天氣,夜晚還是有些涼,我裹緊大衣,還是冷,身體不受控地顫抖,我聽到了自己身體里發(fā)出的聲音,細弱游絲,像從骨頭縫里擠出來的。算了吧,就當是一場夢,那么,阿涵還是阿涵,你還是你,你們便都成了永恒。永恒是什么?我抬頭四顧,這個城市很美,一切都像在漫畫里,我又想起,五年前阿涵去找我,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小河里,那次是我先去的方城,然后阿涵才去的,警察說,雨后大石頭濕滑,上面都是青苔。阿涵是站在大石頭上向遠處張望,一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因為,大石頭朝著河水的一面,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大石頭上還有阿涵的腳印。河水不說話,時光不說話,大石頭不說話,沒有人告訴我真相。
回到住處已經(jīng)十點半了,我坐在窗前,想起我認識阿涵的時候,他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我站在外祖母身旁,看桃花飄落,阿涵騎著自行車從我們身旁經(jīng)過,肩上落了一片桃花,外祖母說,他是個孤兒。從此,這個身影便留在了我的記憶里。多年后,我上大學,居然遇到了阿涵,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無數(shù)的日子,我們在滾滾紅塵中相伴,夢想不再孤單,靈魂不再孤單,擁有彼此便已足夠,足夠到可以抵擋人世的寒涼。
夜靜得洶涌澎湃、悲喜交加,我聽到了玉的召喚,我不能再等了,我給邢先生打電話,沒有打擾到你吧?這么晚了。沒有沒有。邢先生說,好久沒來了。我說,過兩天就去,你那些玉器都還在吧?邢先生說,在。聲音遲疑了下,說,你沒事吧?沒事。我說,就是頻繁地去,怕你不歡迎。隨時歡迎。邢先生說。
12
還是凌晨五點,我出發(fā)去邢先生的店,到的時候,透過玻璃窗,我看見邢先生坐在門口,在看一本書,他身后的玉器閃閃發(fā)光,他像坐在水晶宮里。我去吃了飯,在飯廳里坐了好久,又來到玉器店旁邊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玉米花和一瓶飲料,問店員,隔壁的玉器店老板你熟嗎?店員翻了下眼睛說,還行,他不太好說話。不太好說話?我說。活得挺清高的。還有點兒,店員想了想說,神秘。神秘?怎么神秘?我說。感覺,店員說,就是一種感覺。還有,這幾天,有好幾個人來找他的麻煩。我一驚,誰找他的麻煩?店員欲言又止,我又迅速挑了十幾樣零食,結賬時,店員說,聽說他會一種絕活,可以雕刻出好幾層的玉器,店員比畫著,我也說不好,反正雕出來的玉器,十分精美,價值連城。我伸頭往邢先生的店里看了一眼,心里一動。店員又說,據(jù)說,這種絕活已經(jīng)失傳。有人讓他雕刻一個擺件,他不干。所以,他們就來找麻煩了?我說,應該是吧。店員說,我很氣憤,還換人,一天一個,一個不行再來一個。店員說,你看著吧,今天還會來,已經(jīng)連著好幾天了。我提著零食去了邢先生的店,站在門口,邢先生看見我,走出來,你再不來,就找不到了。這個店要撤了,搬蘇州去,不掙錢,房租都顧不上了。我一陣黯然,那我就不能來看玉了是吧?玉在心里,玉有感應。邢先生說。我走進玉器店,立刻感覺渾身輕松,一種來自上古,來自草木,來自山河,來自心底的呼喚,四面八方,紛紛揚揚,將我包圍。
好好看吧。邢先生說,這些玉能遇見你,也是緣分。我說,聽說玉石認主,愿為主人舍命,在雕刻的過程中,它會和你交流。邢先生說,好的玉雕就是一場手術。不止這些,玉還有思想,它們的閱歷足以超過一座城。我在一個名為“聚寶盆”的玉器前站定,和田玉,造型獨特,立體鏤空,層次分明,似乎世間所有的財氣都聚集于此,可我的心卻分明感到了空落,那兩件玉器被搬走了,我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我回頭,邢先生還站在我身后,我慢慢地,余味悠長地說,那兩件玉器被你搬走了?搬哪里了?我盯著他的眼睛。邢先生沒有說話,他的手停在一件玉器上。我感到空氣一下子僵住了,身旁的邢先生變成了一棵樹,一棵秋天里落光了葉子的樹。你想知道什么?邢先生也慢悠悠地說。我沒有說話,心里五味雜陳,像在赴一場必死的局。時間好像過去了幾個春秋,邢先生說,其實,你和我一樣,都在追尋一個真相。我笑了,有一種傷痛被釋放的輕松。我說,于是,你為了尋求自我安慰,便在上面刻了兩行字,當然,梁先生不會不知道??墒悄阃?,我從小和玉打交道,我的手比我的眼睛更厲害,我相信自己的手感。還有,我出生在甲骨文的故鄉(xiāng),你那兩行字里面,有個字前幾年才更正過來,你用的是新版本,這說明那些字不是你師兄刻上去的,是你刻上去的。你采用最古老的純手工刻字,你是在琢玉,所以,你是真正的雕刻大師。你是偵探嗎?邢先生說,說得我都不敢輕舉妄動了。我說,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讓你這樣的雕刻大師遺落民間,真是遺憾。你對那兩件玉器那么感興趣,也是我故意擺在你面前的,我知道你會追著不放,因為你心里有執(zhí)念。邢先生說。你藏哪里了?我說,當然,你是應該藏起來,因為那兩件玉器在你這里永遠也賣不出去。那是你師兄的作品。至于梁先生,作為你師兄的朋友,他在問你一個真相,用玉。而你,也在用玉回答他。所以,那兩件玉器是你們三個人共同完成的作品。你一開始就知道是你師兄的,因為玉會說話。我靜靜地看著他,我說得沒錯吧?還有,你其實一直在等你師兄的消息,他失蹤與你有關,在這蒼涼的人世間,我們都會老去、褪色,等一個真相或結果,也很費力氣,有時也很不耐煩,所以你心中也有了怨氣。
邢先生沉默著,我感覺空氣中有種置人于死地的冷硬。
“清者自清,明月清風”,其他的字我不完全認得,梁先生用三千年的鳥紋,你用三千年的文字,你們用玉在對話。我說。
邢先生嘴角浮出一抹蒼涼的笑意。
外面的陽光明亮耀眼,陽光下的萬物都在誠懇地活著,有生命的在生長,無生命的被賦予了生命,萬物都有了靈性。邢先生腕上的表變成了暗藍色,瑩瑩地發(fā)出一種魅惑的光。過了好久,邢先生才慢慢地說,是的,你猜對了。當年,我和我?guī)熜质怯羞^一段恩怨,我?guī)熜趾臀叶几鴰煾?,師父會一門獨特的技藝,叫“兩明造”,是清代中期出現(xiàn)的一種鏤雕技藝,可以在玉石的正反兩面雕刻出兩層不同的紋樣,兩層中間完全透開,四周邊緣連成一體,但師父可以雕出三層,而且雕出來的作品通透得像漂在一片清水里,精美絕倫,是他自己研究出來的。師父只能傳一人。這種手藝據(jù)說在明代就有流傳,有個嗜玉如命的工匠,曾雕刻出美麗復雜的作品,但因工藝太復雜,做工太慢,所以失傳了。我?guī)煾甘锹犚晃焕蠋煾嫡f的,他日夜鉆研,終于研究出來了,但我?guī)煾柑狭?,又無兒女,我和我?guī)熜侄枷敫鴰煾笇W,我?guī)煾妇妥屛覀兠咳说窨桃患髌?,誰的好就傳給誰,我和我?guī)熜侄急M了最大努力,作品終于出來了,很明顯,我的稍遜于我?guī)熜郑覀兊膸煾缸屑毧戳丝?,發(fā)現(xiàn)我?guī)熜值淖髌酚辛鸭y,不是原始的裂紋,用放大鏡才能看出來,所以……所以,你師傅就傳給了你。我說。邢先生點頭,他的臉隱在一片陰影里,一半明亮,一半昏暗。所以,你師兄就離開了玉器廠,后來就失蹤了?邢先生又點頭。那個裂紋是不是你造成的?我終于問出這句話,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刮過一陣原始的風,待風平息后,他說,不是我。但我?guī)熜謶岩墒俏液臀規(guī)煾?。后來,師父去世,我也離開了玉器廠,但師兄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消息。邢先生眼神仿佛在遙遠的地方停住了,過了會兒,他認真地說,喬丹,你覺得我?guī)熜质遣皇撬懒??都這么多年了,他會去哪里呢?我沒有說話。窗外是涌動的生命,有人從門口路過,遲疑著進來,邢先生轉向顧客,給他們做介紹。玉器沉默著,任時光悠悠,任顧客慢慢走過。顧客走后,邢先生又坐下來,他似乎累了。你也坐。他說。我沒有坐,我還站在原地,窗外暗了下去,每次天一暗,我的心就有種恐慌,那個久遠的密碼總是不自主地登錄我生命的賬號,讓我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我說,你離開玉器廠后,這門手藝就消失了,你沒有雕刻出任何一件作品,沒有給任何一件作品賦予這種古老神秘的生命,它成了一代傳說,是不是?邢先生說,是的。我想,如果我?guī)熜帜芑貋?,我也許會琢出一兩件作品,畢竟那是師父的心血……
午后兩點多了,我打定主意坐到日落黃昏,我等著那個要邢先生露絕活的人,看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我也想看看邢先生的決定。邢先生也累了,他半躺在躺椅上,間或動一下。有人進來,邢先生讓他們慢慢看,大部分人只是看看,都是路過。當陽光徹底沉下去,黃昏慢慢升起時,進來一個微胖的中年人,他掃了一圈,沒看玉,目光落在邢先生身上,還睡呢?真是浪費。來人嘟囔著,過去叫邢先生。邢先生慢慢起身說,又來了?都跟你說過了,我不會。那人說,我都打聽好了,只有你一個人會,你不覺得浪費嗎?如果還有別人,我會這么低三下四地求你?你以為你是誰,我都來了好幾次了,能不能給點兒面子,或者可憐可憐我。我在老板面前夸下??冢阕屛以趺唇徊??我一個大活人,說出去的話收回去?況且,我的項目……就全靠它了……你怎么交差關邢先生什么事。我冷冷地說。那人聽見了,往我這邊看。邢先生走到一件玉器前,他大概休息得很好,背影筆直,像個劍客,就差手執(zhí)一把劍了。他說,雕不了,手生了,喚不醒玉。來人說,我們只要一件差不多的,不要求太高,是那么回事就行。這話更讓人生氣,我外祖母說,好的算藝術,不好的只能算物件。邢先生說,琢玉,要遵從本心,要和玉溝通,玉不同意,我也沒辦法。笑話!來人嘴一撇。邢先生說,玉來自時間,來自歷史,來自一個神秘的世界,它們有它們的秉性,不是你想的那樣。它們是有生命的。來人又撇了下嘴。邢先生說,我也仔細考慮了,做不來。來人泄了氣,說,這門生意,你如果做下去,你不會坐在這里,你發(fā)達的日子指日可待。來人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轉了會兒說,千百年來,山還是山,樹還是樹,石碑還是石碑,但人不一樣。你有故事。有故事的人才能出好東西。他把作品叫成東西,讓我很不快,但他說得沒錯,有故事的人能給作品注入靈魂,甚至能讓作品開口說話。
邢先生不說話了,所有的玉器也都跟著沉默,以寬恕一切的態(tài)度。
來人終于走了,說明天還來。邢先生久久地站在門口,似在目送一段往事。
13
從邢先生的玉器店回來,我漸漸活成一棵植物。我換了辦公室,學校新來一名物理老師,那個物理老師據(jù)說也是個不合群的,我們兩個被安排在了走廊的盡頭,像流放一樣,成了荒漠里一座孤獨的荒冢。這倒是符合我的性格,我可以一天不說話,除了跟學生。原來辦公室里的人,大概早就想把我踢出去了。我搬辦公室的頭一天,一位女老師穿著一件跟我一模一樣的大衣,那位女老師很低,她大概覺得和我撞衫很沒面子,很掉價,就氣呼呼地把衣服一丟。辦公室的人都明白她的意思,我突然感到悲哀,又很氣憤,我說,這么低,還穿大衣,這不是自己給自己下套嗎?那個女老師一聽,氣得小辮都快散了,她指著我說,你,你就是個怪物!呂老師忙過來解圍,她說這件衣服很好看,適合很多人穿。辦公室靜得出神,我沒有說話,默默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裝在一個袋子里,走了出去。呂老師追出來,小喬,你去干什么?我說我去辭職。我去了校長辦公室,校長看了看我,語重心長地說,你的情況我會了解,你今天先回去休息,明天按時上班,我會處理好的。我回了家,坐了會兒,給自己泡了杯茶,茶水有股清冷的香氣。我打開窗戶,有夕陽灑進來,隱隱地,還有歌聲傳來,你在思念著誰?誰還是你的思念?深愛的人已經(jīng)遠去,你的思念為什么還在原地打轉?我仿佛看見多年前被拋棄了的自己,像泡在一個塑料瓶酒里的一棵劣質人參,孤獨地做著一個替身的夢。我又關上窗戶,歌聲消失了。
第二天,我就換了辦公室。
傍晚終于來臨,這是我一天中最心安的時刻。夕陽如血,紅得想要暴斃,我站在窗前,又給阿涵的同學打電話,當那邊“喂”了聲后,我像在等待一只狐妖現(xiàn)形一樣緊張,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阿涵真正的死因?五年了,我一直無法相信阿涵是失足落水,你知道什么,都告訴我吧。我的聲音充滿了懇求,我看見那枚太陽“嘭”的一聲墜了下去,濺出半邊天的血塊。我等了好久,那邊沒有說話,我像會了分身術,四周都是自己的影子,我被自己的影子包圍,困在里面。終于,那邊說話了,他說,阿涵染上了賭博,在他死前的半年。他輸?shù)袅撕芏噱X,他被追債,他無處可逃。他,可能是自殺……我沉默著,手開始發(fā)抖。那邊又說,我想,失足落水是他給自殺找的理由……那他為什么跑到我這里自殺?他是要給我做個枷鎖嗎?我憤怒極了,哭了出來,感覺自己也像那枚太陽,嘭的一聲暴斃了,變成一片片,一塊塊,月色下,我一片片拼裝著自己。
那邊又沉默了。喬丹,他突然叫出我的名字,許蓉她家很有錢,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我明白了。
我掛了電話,在夕陽下站了好久,陽光離我越來越遙遠,像是從上古灑下來的,穿過上億年的歲月。我還聽見了外祖母的聲音,遙遙地送過來,穿過枯朽荒蕪的生命。我還看到了邢先生的玉,滿屋子的玉,發(fā)出了一種近乎慈悲的光。
14
秋天又來了,我的日子變得越來越寧靜。辦公室依舊在走廊的盡頭,除了學生,沒有人會來這里,同辦公室的同事辭職了,剩下我一個。下班后我喜歡看一會兒書,走廊靜得沒有一絲聲響,枯葉在窗外盤旋,偶爾能聽見流水一樣嘩啦啦的聲音,像有條小河從窗前流過。來這個學校大半年了,日子漸漸變得一成不變,遠方、荒草、永恒、時間,這些毫不相干的詞匯,時常跳入我的腦海。在別人眼中,我越來越孤僻,冷漠、孤傲,遺骨一樣散發(fā)著讓人不安的氣息。我沒有朋友,有時看書累了,阿涵會出現(xiàn),一轉眼就不見了,就像多年前,他每次去看我,都是突然而至。有時感覺他還在讀研究生,我每個月發(fā)工資都會給他寄生活費,有時感覺他不知在哪里流浪,反正是不會回來了。時間久了,他的生死變得模糊不清。這期間,我接到過一次小山坡上遇到的那位老人的電話,他輾轉找到了我,他說那場大火該死的是他,是他弟弟那天替了他的班。還有阿涵朋友的電話,阿涵朋友說,許蓉出院了,你要不要再見見她?我說,不用了。阿涵已經(jīng)死了,誰也不會讓他起死回生。我看著天上被吹散的濃云,嘆了口氣,突然決定離開這里。
在一個風起云涌的下午,我喝完一杯蒲公英茶,據(jù)說這種茶有清熱解毒、消腫止痛的功效,喝完茶我去了阿涵的墓地。墓地換了顏色,一片蕭條的秋色,我感覺這個墓地是假的,阿涵的死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有時,我會產(chǎn)生幻想,在某個瞬間,我和阿涵會迎面撞見,或擦肩而過,或彼此互看上一眼,他已不是親人,那就成為故人吧。我在阿涵的墓前坐下,小美也離開了,她陷在了她的故事里,被一個故事里的男人打動了,不顧一切地去找他。沒有人關心我和阿涵的故事了,以后也不會有人關心,愛恨與傷痛,如同心事與夢境,都屬于自己。那就讓故人留在故事里吧。
我又聯(lián)系了一所學校,在千里之外,也是一個小城。我覺得小城的氣氛適合我,在去之前,我去了一次邢先生的玉器店,想和他告?zhèn)€別,和那些玉器告?zhèn)€別。好久沒聯(lián)系了,那些玉有的也離開了,又有新的加入了吧。據(jù)說,翡翠帝王綠是玉中的上品,藏著古老神秘的傳說,我打算買一塊,留作紀念。我選在一個陰涼的下午,去了邢先生的玉器店,到那才發(fā)現(xiàn),玉器店已經(jīng)不在了,變成了一個賣旅游紀念品和非遺特產(chǎn)的商店,我問認識的那個便利店店員,他說,邢先生搬走了,你來晚了。
我沒有說話,回了家,也沒給邢先生打電話。躺在床上,窗外下起了雨,斷斷續(xù)續(xù)、時遠時近的雨聲,將玻璃窗敲出無邊的寂寞。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多年后,我和邢先生相遇了,在一個車站。
邢先生背影依舊挺拔,步履從容,這個在我心里一直以兄長的姿態(tài)存在的男人,我猶豫著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天空也下著淅淅瀝瀝的雨,晚秋的風帶著篤定的涼意,將我的風衣吹起又落下。不知為什么,我的鼻子一酸,想起那些遙遠的故去的故事,我追了上去,邢先生!我叫他的名字。
背影回頭,不是邢先生。
我還看見滿屋子的玉,散發(fā)著讓人動容的迷人氣質,清冷、溫潤,又神秘莫測,
我還看見了阿涵,年少的阿涵,騎著車從我和外祖母身旁經(jīng)過。
夢的最后,是我的小象,它們馱著我,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