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稱新青年的人,他寫下的字,周圍有著不回頭的春。所說的白話文中,月夜里,“我和一株頂高的樹并排立著”這樣的詩句,有著對新時代的問候。
老家的童謠,如今在屋前屋后。來湖州的船,都懂之乎者也,更懂筆墨的走向。去竹墩村的河,那些波浪工整且有著章法,鄉(xiāng)路更像他的家書入木三分。
他一直在寫信,抬頭的晉唐,在硯臺里被反復研磨。繁體的年代,平仄有序的帖中,那里有磨不破的細膩的青苔。無論是濃墨還是淡墨,他的春天,草與樹芽都用中鋒致敬著先賢,筆畫里都有蘭亭的氣息。
書生的筆墨還鄉(xiāng)之路,有著他飄逸、妍媚的背影。一直在給先賢寫信,在曲水中,那支湖筆也找到了源頭。
一個素食的男人將風關在門外,油燈下晃動著孤單的身影。
窗外的雪正和風私奔,他圍著火爐,還冒著熱氣,等待著始終不會來的人。風有點皺了,浸得夜冷上風尖,燈一直在晃,也有點累了,晃得冬夜只剩下一封家書。
屋前的小白菜綠得清貧,筆是瘦的,筆下的字也是瘦的,安靜慣了的心,看見冷,已紛紛開花。是的,這是一個冷的年份,桌上的宣紙比窗外的雪白,硯臺上的筆,只是一株失群的梅枝。
被書蟲咬過的二王字帖,憂郁著奢侈的才情。山已遠了,那棵古樹讓鳥飛得越來越高,遠處有淡云,有水中照亮前朝的明月,更遠處有董源、王維的山水。
那塊發(fā)白的石頭,比月蒼白,比風更容易記住塵土。而你是一個干凈的人,洗盡了雙手,慢慢地回家,屋后的小山岡越來越像你的那顆乳牙,一個山水中的人,就這樣守著平淡的內(nèi)心。
碧螺春在杯中懷舊,梅蘭竹菊的畫屏,擋住了遠處小貨郎的撥浪鼓聲。靜,在宣紙上彌漫,種桃的典故像青苔一樣,滑倒了有墨香的文人。
線裝的四書五經(jīng),紙薄得比昆曲的唱腔還脆。那只端硯磨煉出越來越深的日子,在低調(diào)的水墨面前,筆已禿了,但一個儒字仍散發(fā)紫檀的氣息。
已經(jīng)入秋了,筆洗的倒影里,躊躇的青絲卻和蘆葦一樣花白了?;ɡ婺炬?zhèn)紙壓實了曾國藩的家書,像那只守家的蜘蛛,編織著家譜中最有韻味的鄉(xiāng)情。
在書房,抬頭可看見遠方的腳印,進京趕考或者四處云游,它們像家譜中的字跡,密密擁擠著從前起伏的日子。
杯中的茶淡了,硯中的墨卻濃了。那支寫下座右銘的筆日漸見禿,頭上的青絲卻悄悄白了,看了一輩子的書,用不著頁碼了。
書,像你的外套想換就換,而那本《春在堂全書》的每一個字,卻像你深邃的眼睛,那么自信、那么明亮。
你一直在回望上游,唐或宋。云在水面流浪,魚在做夢,知府都在吟詩作畫,不押韻的詩句都成了做飯的引火柴,這不是童話,而是你想有的歷史。
你還有更多的情節(jié),魏或晉。鐘繇和王羲之的墨跡至今未干,誰在這些筆畫的兩岸望著源頭,看漂浮的殘葉順流而下,看有風骨的文人用筆墨驚醒一個時代。
無論是花鳥還是山水,那幅畫上有你的情節(jié),每一筆是一條橫梁,端正結實。你靜靜地坐在那里,在風中,在樹下,在醒目的街口,用整個金石的后背抵抗著浮躁的時代。
南潯洗粉兜河前的那枝柳樹,依然像一位長辮少女,一直守候著江南小鎮(zhèn)的徐遲。
南潯,水晶晶的倒影里,一個二十歲人,他離天空很近,離青春作伴的想象很近,離詩言志的初衷更近。在祁連山下、在云貴高原、在黃河和長江邊,徐遲,他一直在用二十歲飛翔。
你走過戰(zhàn)爭,和平,進步,你走過美麗,神奇,豐富,那些旅程,那些水的反光,那些已說出口的想象,是無限的真理。
面對流水和星空,你更像一只飛蝶,這是你一個人的現(xiàn)代化,它離一加一的猜想更近。
如今,德懋弄口的小白菜,仍然有著癡戀春天的態(tài)度,它用一年一次的綠,點燃那個一直二十歲人——徐遲。
苕溪在新詩中又一次游過湖州,儀鳳橋近了,竹安巷更近,館驛河頭的倒影里,老屋就在眼前。
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巷里,斑駁的墻壁上,那只蜘蛛會告訴你風也會有老的時候,是的,這的確是上輩子的事了。
湖州府治下的烏程和歸安,都有著好看的小橋和炊煙,有人釀酒,有人養(yǎng)蠶,有人制筆,你卻在寫詩,寫了那么多不相信。
追著喜鵲奔跑的人,如今年事已高,夢越來越高,越來越老,而你只把往事當成一只風箏。
回家,疊好春夏秋冬,親戚都在路上。是的,竹安巷里的家門,就是為了讓熟悉的手敲的。燕子知道,那只八仙桌的上座,是淚的源頭,是笑的源頭,是血脈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