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抵達你的故鄉(xiāng),在城邊山上,透過窗戶,聞到樹林清新的空氣,看見野地里綻放的小花,我覺得突然有了一雙你的眼睛;酒店前面,樹林邊緣,蒲公英擎著白色的小傘,正準備遠舉高飛,像你的詩漂洋過海,把種子撒遍世界各地,來到遙遠的東方,在包括我在內(nèi)的無數(shù)詩人和讀者的心田里開花結(jié)果。盡管你已離開多年去了另一個國度。
我覺得我似乎變成一只鳥,如你永在的詩魂,在黃昏和黎明的微光里,俯瞰你的原野和城市,跟我的土地上一樣的油菜花海,層層疊疊的紅色屋頂和教堂尖塔——這就是你在詩中所說的,似“扇子”“棋盤”或“海濱的扇貝”嗎?
呼吸著你留下的若有若無的氣息,在大街小巷,我也變得傷感如你:“嬌美的姑娘們,我們今天相遇,將永遠不會重逢?!毙腥说挠白釉诮游?,在令人絕望的愛情王國里,依舊有著飛蛾和夢魘,土地同樣浸漬著擦不掉的青春鮮血……
在你的故居前,我仿佛回到自己的家,庭院中叫不出名字的樹木都搖晃著花朵,親切相認……那一刻,我情不自禁淚流滿面。
而我不得不匆匆告別——胸中是一把嗚咽的小提琴,一枝未獻出的哭泣的玫瑰。
一個民族把你放在最高位置,歷代帝王都矮了幾分——在他們加冕的大教堂,你手托十字架受難的雕像,在眾天使護衛(wèi)下,是拱廊和彩繪窗圍繞的中心。
人類苦難的歷史上,曾幾何時,背叛和告密的瘟疫到處流行。把靈魂賣給魔鬼的猶大,不只是信徒中的一個,更多的是妻子、兒子和學(xué)生。
二十噸純銀打造的靈柩,遠不足以與你高貴的品質(zhì)相稱。
圣約翰·內(nèi)波穆克,布拉格大主教,拒絕向國王透露王后向你單獨告解的秘密,酷刑和死亡的威脅都不能令你開口,泄露王后懺悔時說出的秘密,寧可被血淋淋地割去傳道的舌頭,也決不違背信仰,喪失誠信。
嫉妒得發(fā)瘋的國王雷霆震怒,你被投入河中淹死,從水上升起燦亮的五顆星——一個凡人因而成圣。
從此,你成為人類永恒的良心。
經(jīng)過六百多年滄桑,你俯瞰人世的眼,依舊充滿悲苦與憐憫……
一樹梨花如雪,點綴著綠的山野。含鹽的湖如金發(fā)美人的眼睛碧藍清澈,懸崖邊小鎮(zhèn),你與倒影相互映襯。
同樣鱗次櫛比的木板房、瘦高的塔樓和嶙峋的峭壁,三兩只白天鵝靜靜浮游,劃出春日午后的悠閑與寂靜。
你懷抱著白色小教堂,把鹽湖當作梳妝的明鏡,臨水的游人卻暗暗心驚。
街心古樹遮蔽了通向往昔的門窗,石墻上青藤蜿蜒著歲月的蛇影。
躑躅在窄窄的小街上,我不知道尋覓什么,卻忽然覺得,美,危險而脆弱。也許,一場大火一道滑坡的泥石流,就抹去眼前一切。
哈爾施塔特,哈爾施塔特,我讀著你的名字,怪怪的發(fā)音,好像亨伯特念叨著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
當我走遠,回頭遙望,你在阿爾卑斯雪山之下漸漸變小,像孩子搭建的彩色積木。
在那里,我也照見過自己身臨險境、依舊悠然自得的身影。
兩只呢喃的燕子,忽而翩翻在空中,忽而落在加油站紅色的屋頂。
“他們愛的結(jié)合也是那么動人——雙雙在空中飛,翅膀,腿,整個身體,都難以描述的優(yōu)雅,輕盈,它們在展翅飛翔中無限溫柔地結(jié)合了,蜻蜓點水一般,短暫,短暫而美妙的一瞬……”
這是一九八二年夏日的那雙燕子嗎——一只給另一只銜來猩紅的花朵,便頭也不回地飛出青青校園?
這是一九九三年春天的那雙燕子嗎——她仰起臉,噘起嘴唇“吧嗒吧嗒”地向他要,他卻視而不見,送她走進雨夜的黑暗?
這是去年七月的那雙燕子嗎——一起享受饕餮盛宴,然后各自西東,又期盼著多少年后的重逢?
此刻,在遙遠的異國,在奧匈邊界,這一雙嬉戲追逐的燕子,多么相親相愛。
也許,他們來自不同國度;也許,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邊界的存在。
這令人怦然心動的情景,讓我想起我一生中經(jīng)歷了多少個甜美而又困惑的時刻,多少次輕率而又無奈的離別,我始終未能跨出邊界一步——
那時伊甸園就在身邊,卻在頃刻間失去。
穿過整個薩爾茨堡,趁著夜色,我去向你致敬。
走過你走過的街道五線譜,呼吸著你呼吸過的栗樹花香,從火車站,從鬧嚷嚷的新城,走向墓地般沉寂的老城。
十多年前來到你的故鄉(xiāng),看見你已改行賣巧克力,在街頭,被秋風(fēng)吹成一個單薄的剪紙人。
也許這五月的夜,音樂才屬于你——這時候街燈是閃爍的音符,朦朧月光是漫漶的韻律,薩爾茨河是潺潺流淌的樂曲。
我仿佛聽見你第一聲啼哭的小號,仍回蕩在你出生的糧食街上。
而你這個多年漂泊的異鄉(xiāng)人,再歸來就成了故鄉(xiāng)的雕像。
走出燈火闌珊的小巷,抬頭,望見你依舊站立在廣場,看不清表情是孤傲還是落寞,衣袂隨微風(fēng)飄成藍色音樂。
向你致敬,向你致敬——高高的鹽堡在云霧中退隱,從薩爾茨河清涼的夜晚,到阿爾卑斯山明媚的清晨。
我捧回一只有你畫像的瓷杯,從中啜飲你音樂的泉水。
男人和女人手臂挽著手臂,老人和孩子手臂挽著手臂,跳踢踏舞——在布達佩斯街頭,陽光照耀在一張張燦爛的臉上,洋溢著看得見的喜悅和幸福。
他們的手臂是常春藤纏繞的姿勢,他們的笑臉是鮮花綻放的表情,讓我這個異鄉(xiāng)人,在歡快的節(jié)奏和悅耳的音樂聲中,不由得釘子一樣釘在那里。
也許這些衣著潦草的人并不富裕,卻活得這樣放松和快樂,他們身上沒有珠寶首飾的耀眼閃光,精神氣質(zhì)卻令黃金也黯然失色。
男女老少手臂挽著手臂,布達和佩斯手臂挽著手臂,他們的手臂都挽著春風(fēng)和陽光,載歌載舞,讓我瞥見:在坦克碾壓多年之后,在充滿市場喧囂的塵世,還可以重建伊甸園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