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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方東樹《昭昧詹言》中師法論的特點及其意義

        2025-04-18 00:00:00董欣雨
        今古文創(chuàng) 2025年10期

        【摘要】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于師法對象、師法內(nèi)容以及詩人總體發(fā)展三個層面為后進提出了一套切實可行的師法途徑。這套師法途徑遵循“登高自卑”的邏輯,有著易教、易學、易出成果的教學優(yōu)勢,體現(xiàn)出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特色?!墩衙琳惭浴分械膸煼ㄕ摚仁菍ν┏桥山逃齻鹘y(tǒng)的繼承,也是方東樹傳承詩之正統(tǒng)自覺意識的體現(xiàn),對桐城派的傳衍意義匪淺。

        【關鍵詞】方東樹;《昭昧詹言》;師法論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0-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0.003

        方東樹是詩人,也是古文家、理學家和教育家,他的詩論常受到其他領域思想的影響。關于這一現(xiàn)象,目前學界討論最多的是方東樹“以文論詩”的詩學觀,也有不少學者探究他詩論的理學特色,而教學實踐對其詩論的影響尚少有人關注。蔣寅就曾揭示,方東樹“說本分話”的寫作態(tài)度和“詩文一理”的詩學觀念“全然立足于文學教育的立場”[1]。本文即是從此切入,以方東樹代表作《昭昧詹言》中的師法論為中心,分析其所呈現(xiàn)的教學特色,探尋方東樹對于桐城派詩學發(fā)展的意義。

        一、《昭昧詹言》中的師法論

        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為宗派后學提出了一套循序漸進的師法途徑。

        (一)在師法對象上,循徑求源,自一之他

        在選擇師法對象時,方東樹堅持取法乎上?!罢撛娙缯摱U: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盵2]493“作詩先用看李、杜,如士人看本經(jīng)。”[2]501但他并非要求學詩者對此外之詩閉眼不觀,他對黃庭堅的推崇尤其體現(xiàn)了這一點:“大約杜公無不包有山谷,讀杜則可不必讀山谷。然不讀山谷,則不悟?qū)W杜門徑?!盵2]456黃詩雖不屬“第一義”,但卻是階之而上以學杜之必須。

        此外,方東樹還主張自一之他。詩壇前輩浩如星辰,讀詩、學詩時要有“以專取之”的意識,先有所得,“然后更徙而之他”[2]9。同時,方東樹思維開闊,又主張博采眾長。韓愈強調(diào)“聚集眾工人之長”,方東樹深以為然,認為此語是古人學問功力的深刻體現(xiàn)[2]31。這看似與“專精學之”矛盾,方東樹卻能將之融合——先精學一家,再轉(zhuǎn)而之他。對此,方東樹贊成朱熹、姚鼐所言:“須看得一家文字熟,向后看他人亦易知”“凡學詩文,且當就此一家用功,良久盡其能,真有所得,然后舍而之他”[2]9。

        (二)在師法內(nèi)容上,自可喻者入不可喻者

        方東樹還為后學提供了具體的操作方法,概括來說即是“自可喻者入不可喻者”。

        方東樹秉承桐城派“家法”,將詩歌分為兩個層次,一為氣勢文法等內(nèi)在不可喻者,一為文辭字句等外在可喻者,并認為二者都是作詩之必須。同時,可喻者是通往不可喻者的階梯:“求通其辭,求通其意者也?!盵2]132“阮公、陶公艱在用意用筆,謝、鮑艱在造語下字。初學人不先從鮑、謝用功,而便學阮、陶,未有不凡近淺率,終生無所知?!盵2]110文辭字句雖為“詩文末事”,但在學詩時,通其辭是通其意的前提;在作詩時,“辭”是“達意”的手段。學者若眼高手低,不先從造語下字入手,只會流于淺率。所以方東樹強調(diào),“詩先興象聲律而后意義”[2]406“字句文法,雖詩文末事,而欲求精其學,非先于此實下功夫不得”[2]15。他在《昭昧詹言》中分析作品多從章、句、字入手的思路,正體現(xiàn)出這一觀點。

        (三)在詩人總體發(fā)展上,從師法古人到自成一家

        方東樹還為學詩者的總體發(fā)展指明了方向——先師法古人,后自成一家。

        方東樹以呈自家面目為上。他說,“古人得意語,皆是自道所得處”[2]293,李義山與明七子只是“學古人句格以為詩而已;非如陶、杜、韓、蘇有本領從肺腑中流出”[2]435-436,明代以來的詩人“皆求與古人似,所以多成剽襲滑熟”[2]18。方東樹首舉肺腑之言,對學古人句格以為詩的行為頗有微詞,對于其他詩人那更是瞧不上了。而在教人學詩時,方東樹則堅持模仿的重要性。學詩者在擁有自家學識的同時,必須深得古人“真?zhèn)饕幻},方為作者”[2]14,即便是杜、韓,也是“先學人而后自成家”[2]35。

        綜合二者,方東樹認為詩人發(fā)展最優(yōu)途徑是:先師法古人,后自成一家。他贊同歷城周編修書昌論文章:“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并認為“蘇、黃承李、杜、韓之后,而又能變李、杜韓故意,離而去之,所以為自立也”[2]32。學詩者真能做到法而后變,才能自立門戶,成一代之詩人。

        二、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特色

        方東樹此番師法論貫穿著“登高自卑”的邏輯?!暗歉咦员啊闭Z出《中庸》,是一種循序漸進的修習方法:“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对姟吩唬骸拮雍煤?,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釉唬骸改钙漤樢雍?!’”[3]宋代學術風氣甚濃,然而許多學者卻“多好說得高,不喜平”。針對這種風氣,朱熹強調(diào),治學必須循序漸進,“譬如登山,人要多至高處,不知自低處不理會,終無至高處之理?!盵4]這是理學的修習方法,也是一種循序漸進、自卑而高的學習思路?!暗歉咦员啊钡膶W習思路可以用于實踐,用于治學,也能用于詩文的學習。方東樹的師法論正貫穿著這種邏輯。此種邏輯有三層內(nèi)涵:一為存在高、卑之分;二為高、卑并??;三為循序漸進,自卑而高。方東樹的師法論具有較強的教學優(yōu)勢,呈現(xiàn)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特色。

        第一,“卑”處易解,便于傳授。方東樹評詩時,除關注其自身特點外,還注重對比解讀。他論歐陽修《答謝景山遺古瓦》“起段從源頭說起,夾敘夾議,學韓而老,但少其兀傲……‘舟行’四句學韓之奇”[2]282;言蘇東坡《過江夜行武昌山上聞黃州鼓角》“‘誰言’句用杜精切”[2]300;評黃庭堅《戲贈彥深》“‘君不見’以下,終是粗硬寡味,學杜之過”[2]325。可見方東樹有意識向?qū)W詩者展現(xiàn)前人的師法現(xiàn)象和學詩方法,從“卑”處入手更容易將“登高”的方法傳授給學詩者。此外,一首詩中,相比氣格體勢這類“不可喻者”,文辭字句這種有規(guī)律、技巧可循的內(nèi)容更容易被傳授,《昭昧詹言》中常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寫作正體現(xiàn)了教學的需要;在模仿和創(chuàng)新之間,前者則更易總結與傳授,后者既然是要體現(xiàn)自家面目,就意味著融合了許多個人的想法和感悟,難以直接被傳授。

        第二,“卑”處易學,初學者易于入手。學詩立志要高,這一點固然無錯,但實際學習時要先從可著手處學起,循序漸進,否則始終不得悟師法對象之“門徑”。“然不讀山谷,則不悟?qū)W杜門徑”便是此理。具體的師法內(nèi)容,也存在高處難見的問題。氣格體勢需要胸襟本領、詩歌感知力的長久培養(yǎng),學者若先從此入手,則會落得“凡近淺率”。而文辭字句人人可見,其中法度技巧易見易得,自然便于初學者摹擬。同樣,相比創(chuàng)新,模仿可見技巧門徑,初學之人也可駕馭。

        第三,師法方式穩(wěn)妥、靈活,易于出成果。于學詩者,這樣的師法邏輯可有效提高作詩水平?!案摺钡淖非笤谡J知層面提高了他們對于詩歌的審美水平;“卑”的入口又避免了好高騖遠、眼高手低,為見“高”、登“高”提供了可能性。此外,“登高自卑”的師法邏輯并不是單向的運動,學習過程還需要往返“高”“卑”之間以獲取繼續(xù)向上的可能性。這樣的師法方式更加穩(wěn)妥、靈活,便于學詩者提高整體水平。于教詩者,學者水平提升自然是其教育成果的體現(xiàn);學者數(shù)量的增加、詩學隊伍的擴大也是其教學目的所在。同時,“卑”處易教、易學就意味著學詩的門檻相對較低;高、卑并取也避免了門戶之見;循序漸進的方法又降低了學詩的難度,這些都賦予方東樹的師法論更強的包容性,自然有更多的人愿意追隨。

        三、《昭昧詹言》中的師法論對桐城派之意義

        方東樹的師法論以教學為導向,既是對桐城先賢教育傳統(tǒng)的繼承,也是他傳承詩之正統(tǒng)的自覺意識的體現(xiàn),對桐城派的傳衍意義匪淺。

        桐城派有著深厚的教育傳統(tǒng)。方苞青年時往來各地授徒;中年后雖為皇帝的文學侍從,但仍然為后進指點文章、致力于文化教育。姚范四十九歲辭官后教授南北約二十一年。劉大櫆坎坷失志,終生以授徒為業(yè)。姚鼐四十二歲借病辭官后便不再入仕,從此設館授徒近四十年。姚門眾高弟無不擁有豐富的授徒經(jīng)歷。教學的需要影響了桐城派的詩、文論。吳孟復就曾指出,“桐城文人既以教師為職業(yè),那就不但自己寫文章,還要給人講文章,教人做文章”,他們必須探索和講明語言使用的常規(guī)和技巧,指出“文章的宜忌所在”[6]。詩歌亦然。從形式上來看,桐城派的理論著述常以評選、批點為主,其目的是行諸教學。這一點已有較多學者討論。從內(nèi)容上來看,桐城派的詩、文論還常貫穿著“登高自卑”的思路,呈現(xiàn)循序漸進的理論風格。早期桐城派詩學代表方世舉雖順應格調(diào)之說,但沒有盲目復古,而是主張“登高自卑,宜先求其次者”[5]。方貞觀主張“去昌黎、長吉、盧仝、劉叉四家”[7],同樣有著以中唐為階上學盛唐的意圖。劉大櫆提出“因聲求氣”,為神秘莫測的“神氣”提供了階而求之的方式,至今仍是語文課堂上常用的學習方法。姚鼐將文章分為兩個層面,并認為“不可喻者,必要自可喻者而入之”[8]34“學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終而御其精者而遺其粗者”[9];他還強調(diào)模仿的重要性,認為學詩“須專摹擬一家,已得似后,再易一家。如是數(shù)番之后,自能熔鑄古人,自成一體”[8]129。這些師法途徑皆主張循序漸進地學習。

        教學導向下,桐城派形成了具有宗派特色的理論傳統(tǒng)。方東樹師承姚鼐、詩學姚范,且終生授徒四方,既在理論上繼承了前輩的傳統(tǒng),也在教學實踐中感知到此種傳統(tǒng)的可行性和必要性。于是,其晚年所成《昭昧詹言》自然體現(xiàn)了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特色。

        方東樹此番師法論還存在著傳承詩派的現(xiàn)實考量。方東樹有著傳承詩之正統(tǒng)的自覺意識?!罢凇薄罢墶薄罢ā钡仍~常出現(xiàn)在他的詩論中。他比喻盛唐諸家:“王、李、高、岑別有天授,自成一家;如如來下又有文殊、普賢、維摩也,又如太史公外別有莊、屈、賈生、長卿也”[2]243;他還借用了“燈傳”的概念,勾勒出七言古詩的流變過程:“杜公如佛,韓、蘇是祖,歐、黃諸家五宗也。此一燈相傳。”[2]237方東樹傳承詩之正統(tǒng)的自覺意識已然分明。

        為傳承詩之正統(tǒng),方東樹主要從兩點入手。內(nèi)部上即是進行理論構建,勾勒出正統(tǒng)的詩學路徑。對此學界已有充分論述。從外部來看,方東樹想要通過教學培養(yǎng)詩學隊伍以接續(xù)詩統(tǒng)。為此,他需要規(guī)避可能會造成詩派“短命”的詩病。例如,方東樹認為許多詩人對待文辭字句的態(tài)度偏頗,要么只重視文辭字句,如王阮亭“止于掇章稱詠”“徒賞其一二佳篇佳句,不論其人為何如”[2]6;要么就“全不知有所謂格律品藻之說,迷悶迎拒之艱”[2]16。這種極端還體現(xiàn)在師法古人的態(tài)度上。一派為與古人全似。如明代李夢陽等人、清代王士禎等人,只能“在古人勝境中作優(yōu)孟衣冠”[2]4“床上安床,屋上架屋”[2]49;更劣者如錢謙益“信口掎摭,誚其摹擬剽賊”,實為“嬰兒學語”“陳腐學究”“矮人看場”[2]517。另一派為全然不知法。其中以阮元為代表,方東樹譏之“糅以市井諧諢,憂伶科白,童孺婦媼淺鄙凡近惡劣之言,而濟之以雜博,饾饤故事,蕩滅典則,欺誣后生,遂令古法全亡,大雅殄絕”[2]33“隨口諢俗,眾陋畢集,以此傾動一世,坐使大雅淪亡”[2]225-226。言辭之激烈可見方東樹對此深惡痛絕。

        方東樹沒有否認文辭字句的重要性,只是反對“止于”和“全不知”的極端態(tài)度;他也沒有反對師法前人和自開一境,只是痛恨“生吞活剝”和“隨口諢俗”的極端做法。若從教學視角來看,路徑狹隘、觀念偏頗,不夠靈活和包容的詩學理論必然無法適應延續(xù)詩派的需求。而方東樹既然存此目的,自然不愿循此路徑。他“高”“卑”并存、自“卑”而“高”的教學思路,去一定之“死法”,存一定之“活法”,既是對桐城派兼容并包詩學思想的發(fā)揚光大,也有利于達到他傳承詩之正統(tǒng)的目的。

        四、結語

        方東樹是作詩者,更是教人作詩者,他不僅要整理和呈現(xiàn)前輩的詩學理論,還要保證其被接受和傳承。在教學目的的驅(qū)使下,他循著“登高自卑”的邏輯,于師法對象、師法內(nèi)容以及詩人總體發(fā)展三個層面為后進提出了一套切實可行的師法途徑。此套師法論易教、易學、易出成果,具有很大的教學優(yōu)勢。這種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論既是對桐城派教育傳統(tǒng)的繼承,也是方東樹傳緒詩之正統(tǒng)的必然要求,使桐城文人可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10],桐城派也得以薪火相傳。

        參考文獻:

        [1]蔣寅.詩學、文章學話語的溝通與桐城派詩歌理論的系統(tǒng)化——方東樹詩學的歷史貢獻[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58(06):103-118.

        [2](清)方東樹著,汪紹楹校點.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3](漢)戴圣.禮記(卷十六)[O].仿宋相臺五經(jīng)本:6-7.

        [4](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八)[O].欽定四庫全書本:21-22.

        [5]蔣寅.方氏詩論與桐城詩學的發(fā)展[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42(06):689-696.

        [6]吳孟復.桐城文派述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17-21.

        [7](清)程晉芳著,魏世民校點.勉行堂詩文集[M].合肥:黃山書社,2012:797.

        [8](清)姚鼐著,盧坡校點.惜抱軒尺牘[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4.

        [9](清)姚鼐編.古文辭類纂[M].北京:中華書局,2022:1-2.

        [10]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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