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光亮,幽幽的,投在有些泛黃的天花板上,居然像是黑白電影一樣,可以清晰地辨認(rèn)出她卷曲的短發(fā),甚至還有長長的睫毛。老妻欠起身子,輕輕地披上衣服,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躡手躡腳地起床,生怕驚動我的睡眠。
我早早醒來,默默地望著天花板上的人影晃動,細(xì)細(xì)地分析,她原本嬌小的身材被無限放大在那塊十幾平方米見方的“屏幕”上。
她摸索著穿上棉拖,然后悄然熄滅那點來自手機的光亮,打開臥室的房門,又悄無聲息地關(guān)上門。我沒有了倦意,卻還賴在床上,腦海中還回映著剛才那一幕電影般的無聲動畫。
我想起小時候賴床時的讀圖趣事來。寒冬臘月的夜晚,母親早早地告訴我們,明天會很冷,就在這幾天,還將有一場大雪。過年放假的日子,是孩子心頭最美的時光。我們早早上床,安心一覺到天明。醒來,還是不愿起床。院子里傳來踢踢踏踏的動靜,那是勤勞的父母早早在操持家務(wù)。我打量著草房里架起人字形的修長木檁房梁,慢慢地讀上面的種種趣圖。有蛛網(wǎng)殘留的痕跡,還有雨水被風(fēng)干過的斑點,更多的圖像是說不清的,像是印象派的畫作,那是拜時光所賜,巧奪天工般留下的種種印記。
讀圖,趣在其中,其樂無窮。那個時候心里特別靜,隨意想象那些莫名其妙的構(gòu)圖。其中一片溫潤的畫面,像是原始人類點起的火堆,有的印跡像是一道彎彎的河流,還有的某個斑點,像極了母親那雙期待而又欣賞的眼神。
貪戀被窩的溫暖,心安理得地讀著簡陋房屋空間里莫名其妙的趣圖。情感細(xì)膩,心地單純,幾乎沒有什么物欲。想的就是過年了,又來一場雪,那外面好玩的景致就更多了。
父親從外面大踏步地進(jìn)來,他的力氣很大,走路都帶著一陣風(fēng),冷嗖嗖的。來不及裝睡,還沒有閉上眼睛,臉上還帶著自得其樂的笑意,被父親一眼發(fā)覺,他大聲斥責(zé)教導(dǎo)我們說:“覺也睡不著了,還不趕緊起床溫書?”每逢這個時候,母親的聽力特別敏銳,她從廚房里閃出身子來阻擋:“小孩子家家的,不睡個懶覺,怎么長個兒?!蹦赣H一向是父親的克星,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父親默然退出,又去忙他的活計了,不再管我們。
這個時候,宛若解放了一般。我可以堂而皇之地盯著梁上的那些圖斑,再研究一番。直到母親也看不下去了,來到床頭輕聲責(zé)備說:“該起床了吧,早飯都快涼了?!蔽乙粋€激靈,趕緊穿衣下床,腳踏實地的一天開始了。
人到中年,我們的兒女漸次長大。那天跟妻子說起這些年的日子,不覺得是煎熬,僅有辛苦而已。特別是她的賢惠體貼,讓我們總是擁有溫暖的安靜時刻。在現(xiàn)代樓房雪白的天花板上,已無圖可讀,但偶爾偷懶,仍備覺安心。她服侍孩子晚睡早起,十幾年如一日,總是輕輕地把手機的電筒功能打開,怕開燈驚擾我的睡眠。而她不知道,有時候睡不著,就著她上床、起床的那片刻工夫,我可以偷偷地從那微弱的光影里,讀到天花板上突然出現(xiàn)的種種無聲的趣圖來。
從母親到妻子,這些偉大的女性,她們?yōu)槿似蕖槿四?,一直包容著、寵愛著,甚至溺愛著,圍著身邊的每一位親人。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因為她這份滿滿的愛,而擁有了她毫不知情的愉悅和情趣,比如讀圖。
讀圖,是一件說起來讓別人費解的樂趣。而擁有這份只可意會的人生體驗,仿佛也是一份可遇而不可求的幸運和難以言喻的幸福。忽然明白,為什么剛?cè)⑦M(jìn)門的媳婦被稱作新娘了,原來,之于男人,她是新接任的母親角色。果然,有了孩子,她就成了新家里的娘,不僅之于孩子,從某種意義上,還相對于丈夫,她是這個家唯一的娘。
她播灑著愛,奢侈到可以讓你百無聊賴而又心安理得地臥在溫暖的被窩里讀圖。直到有一天,她自己成了這一幅幅動畫般的圖。只是,讀懂這圖的時刻,大約已是人到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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