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妹妹出生那天起,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莫莉,把菲菲的衣服洗了。莫莉,把菲菲的書包拿過來。莫莉,把電視關(guān)了,菲菲要睡覺了…除了這些莫莉時刻,誰也不會再多看我一眼。曾幾何時,我也被喚作莉莉啊。在語文課上,老師朗讀了一個英國詩人的作品,沒有誰是一座孤島,我不認同。我覺得現(xiàn)在的我就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孤島。
因為不想在家里看到妹妹,我更多時候喜歡呆在學(xué)校里。莉莉,多年后,當(dāng)我再次聽到有人這么叫我時,天知道我有多激動。那天放學(xué),我和往常一樣不著急回家,當(dāng)我聽到這聲輕喚時,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我一轉(zhuǎn)身,看見最后排的晨明正在埋頭寫作業(yè),問題是教室里只剩我和他,難道是我聽錯了?我看了他一會兒,他毫無反應(yīng)。我一轉(zhuǎn)身,又聽到一聲莉莉,聲音比剛才更輕。我起身,一步步走向他。終于,他噗呲一聲笑了出來,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終于顯露原形了。我們就這樣對視著,突然,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莉莉,我在等你。他依然坐著,抬頭看我。我沒有回避他的目光,聲音卻有些哽咽,一字一頓地說,你再說一遍。他有些怯弱,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緩緩地站了起來。他比我高半頭,我微微抬頭看著他,蒼天在上,如果他再說一遍,我肯定會哭出來。
話雖如此,如果我真的哭出來,晨明會像偶像劇里那樣把我擁入懷中嗎?我不敢想象。如果那樣,我又該如何應(yīng)對呢?幸好這一切沒有發(fā)生。他真是個膽小鬼,關(guān)鍵時刻,找個借口溜了。事到如今,只能說是年輕的過錯。
我剛到家門口就聽見妹妹的哭聲,我想返回樓下又不知能去哪,只好硬頭頭皮開門進去。莫莉,你過來。臥室里傳來我媽的聲音。我裝作沒聽見繼續(xù)往我屋里走。莫莉,這次是歇斯底里的一聲,讓我頭皮發(fā)麻。我不得不走向臥室,在門口停住。門半開著,沒等我說話,我媽氣急敗壞地說,莫莉我跟你說多少遍了,香蕉皮別亂扔,你聽不懂嗎?菲菲還在哭,我媽捂著她的頭,安慰著不哭不哭。我狡辯道,憑什么說是我扔的,也可能是小六兒叼的呀。我媽聞言半晌沒說話,她就那樣瞪著我,過了良久,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行,行,你等著啊,明天我就把那只該死的貓扔了。我心頭一顫,這個家里只有小六兒和我最親了,她怎么能?怎么能?我狠狠地扔下一句,你干脆把我扔掉算了,把門一摔回到我的小屋。這晚,我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產(chǎn)生想要離家出走的沖動。
第二天,我在學(xué)校一直擔(dān)心著小六兒。我很想跟我爸告狀,可他出差還沒回來。就算他在,也不一定站在我這邊。曾經(jīng)愛我的人明明還在,現(xiàn)在卻把愛全都給了另一個人。難道我不是親生的嗎?放學(xué)后,同學(xué)們一窩蜂地離開,我卻不敢,我真害怕當(dāng)我回到家看不見小六兒。我越想越委屈,我終于流下了眼淚。突然身后有腳步聲,我知道是誰。他在我身后站住了,我正琢磨他想干嘛時,耳麥戴在了我頭上,然后他默默地坐到我旁邊的座位上。歌聲漸起,是一首男女對唱歌曲:不讓你的眼睛,再看到人世的傷心,投入風(fēng)里雨里相依為命。用我的痛吻你的心,看著你的眼睛…
歌快要放完的時候,他輕聲說,一切都會過去的,沒什么大不了的。作為女生,我知道我不該那樣,但還是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他依然直視前方,一動不動,像塊木頭。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一面。我突然想笑。我把頭挪開,摘下耳麥還給他,他站起來說,我們走吧,于是我倆離開了教室。一路無話。過了路口我們就要分開了,我知道他跟他爺爺奶奶住一起,但從沒問過他爸媽的情況。我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綠燈已經(jīng)亮了,他笑著說聲再見,向?qū)γ孀呷?。我目送他落寞的背影,竟有些不舍的感覺。這個燈很短,我再也抑制不住,突然沖他喊道,晨明。他停住,轉(zhuǎn)過身看我。這時燈已變紅,車流很快把我倆隔開。我沖他喊道,送我回家好嗎?他趁著車少的間隙飛快地跑向我。
來到我家樓下時,我告訴他在樓下等我一會兒便獨自上樓了。開門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厲害,仿佛要面對人生的一次重大選擇似的。喵的一聲,小六兒竄到我腳邊,我心里的一塊大石才算落地。我爸出差回來了,他從廚房走出來,有些不滿地問,怎么才回來?我沒理會。第二天是星期六,我爸提出一家四口去購物,我本不想去,我媽非要我去。
我們買了好多東西,排隊結(jié)賬時,我提出和菲菲先出來。我看著馬路對面,突然產(chǎn)生一個惡毒的想法。菲菲,咱們到那邊去等吧。我拉著她走到馬路中間,突然飛快地跑向?qū)γ妫阉粋€人扔在那里。我躲在一棵樹后面看著她,心仿佛要跳出來似的。眼看就要變燈了,突然晨明從拐角出來,幾步?jīng)_到菲菲跟前把她抱起來跑向我。他先把菲菲放下,然后朝身后看了看,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時已經(jīng)滿臉通紅,我從沒見他如此憤怒。他咆哮道,你瘋了,她是你妹妹啊。我已經(jīng)哭了。
我爸媽從商場出來。晨明扔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然后抱起菲菲朝馬路對面走去。就連他也離開我了,還帶著菲菲。那一瞬間,我感到全世界都拋棄了我,眼淚模糊了雙眼,我順著路一直跑一直跑,我不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不再需要我,我是一座孤島,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通通離我而去。直到天黑了,直到眼淚哭干,直到餓了肚子,直到無路可去。直到我看再次見了晨明。
他什么都沒說,緊緊抱住我。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久,他放開我,在我耳邊說,我們回家吧?;啬慵?。我僵住了,我不敢面對爸媽,更沒臉面對菲菲。我很想說,帶我去任何地方,除了那個家。他沒給我機會。他拉起我的手,直視我的眼睛,相信我,一切都會過去的。我依然不動,他柔聲說我送你回家,我在樓下等你,這樣行嗎?我點點頭,但渾身早已沒了力氣,任由他拉著一步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能上樓,完全是那個堅定的眼神給了我力量。我選擇相信他,心里卻有兩個聲音縈繞,一是他們會暴跳如雷打我罵我,二是他們會繼續(xù)把我晾在一邊。無論哪種我都無法承受。我在樓下等你,晨明的話再次給了我勇氣,我開了門。那一瞬間,我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幾步跑過來一把摟住我,泣不成聲。我爸也站了起來,眼眶紅潤。菲菲奶聲奶氣地說,姐姐回來了。我媽把我摟的更緊了,不停地說著,媽媽愛你,媽媽愛你。我所有的委屈在這一瞬間化為烏有,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等我們都哭夠了,我才想起晨明。我走進陽臺,打開窗戶往樓下看去,他向我揮了揮手,他的笑孤獨又燦爛。
選自《中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