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江蘇邳州人。作品見于《詩刊》《星星》《散文詩》《詩歌月刊》《揚子江詩刊》《詩選刊》《作品》《海外文摘》等刊物。參加《星星》詩刊2023年全國青年散文詩人筆會。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集。
此 刻
我有雙翅,但不能飛。
我有道路,業(yè)已毀棄。
我是被金黃掏空的油菜,也是被流水爛掉的木樁。
如果你來,就讀最悲傷的那一節(jié)。
如果你俯身把我掬起,你就能聽到一座湖在哭泣。
下午三點
下午三點,翅膀掙脫意象的濃陰,在空中反復練習穿透力。
我掙脫七月陋室的酷熱,在湖邊草色清涼的語境中找尋自己。
那個使用我的名字、身世和脾氣的人。那個在萬古不滅的塵世,草木一樣活出一身芒刺和疼痛的人。那個一心破壁,卻誤入語言的陷阱難以自拔的人。那個眼里藏滿污垢,湖水透析后才能看清現實的人。
事實上,一個人越是急于投奔,越容易與理想擦肩而過。
當我穿過一片密林,那些來不及翻譯的鳥語在心耳齊鳴。喧嘩的文字在心耳齊鳴。繁花的哭聲在心耳齊鳴。
如果我繼續(xù)耽留,將聽到更多抗議的聲音。
那聲音將我置于困境。
窮盡想象也難突破它。
彈 性
風中翠竹有迷人的彈性。這彈性是垂釣者對絲線的要求,也是寫作者對語言的要求。魚兒循著線索咬餌上鉤,文字循著線索成章成篇。如果沒有風,翠竹就失去彈性,世間就缺少千萬種動靜。他在湖邊垂釣,是千萬動靜之一種。他有一顆恒心。他知道哪里有暗流,哪里有礁石,哪里就有母語的深淵。所以他很少說話。他越沉默越能打破更深的訓誡。他的心是正在釀造果漿的石榴。他的肺腑吸足了濃烈的寂靜。他將在魚兒咬鉤的一剎那,釣出湖中倒置的古塔,亭子,欄桿。他將通過其中的彈性贏回輸掉的緩慢。一名寫作者將通過其中的彈性召喚一批文字。她要替萬物發(fā)言。替喉嚨里的那眼深井噴出巖漿。替時間完成未竟之作。替自己放出猛虎。
讀湖水謀章句
一面鏡子,照鑒萬物,也照鑒萬物的生死。
在水杉筆直的陰影中撤離的人,又在花壇曲折的香氣中現身。
他們和我一樣懷有真實的虛空。
他們是我的異己,擦肩而過的剎那拿走了我的過往。
我百思不得其解,這種不動聲色的置換是如何完成的?
塵世的小悲歡、小情欲,為何如此疲倦又永無止境?
有時,我寧肯自己像秋天的草木一樣一寸寸遠去,也不愿掛滿傷疤地活著。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滴沾滿悔恨的淚水,要動用一座湖的力量才能醒悟。
有時,我又覺得自己是一棵老邁的蒼柏,終有一天會露出體內的絞刑架。
這些喋血的假設,讓人被迫想起本該遺忘的東西。一鍵刪除后又被操盤手全盤復活的東西。淪為齏粉又被記憶凝聚成型的東西。不破不滅的東西。
一種慢
湖水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慢。
卸下高速奔波的愛和苦,才能抵達這種慢。才能在一張椅子上與這種慢平起平坐,與岸邊諸物平分幾毫克,一湖靜水熬制的藥力。
這慢是療愈。是溶解。是教育的源頭。是想象力最初翻動的無字書和通透的真理。
一個凡事都追求快感的時代,慢下來更能檢驗一個人獨處的能力。
慢下來,才能全部償還向快借來賒來的速度。
慢下來,才能逆轉時空,往返不同朝代,與古人把酒東籬,聊聊人間悲歡與生死,聊聊詩詞里那輪永不凋零的月亮。
慢下來,才能發(fā)現一座湖,碧水無痕地充盈古與今、傳統與現代、保守與自由之間的鴻溝。才發(fā)現人世越慢,越有揮霍不完的閑情,聽聽風,看看水,品一品濾掉雜質的時光。
突 圍
一座湖,放大了是海洋,縮小了是淚水。
海洋可以容納世間的痛苦,淚水卻承受不住一個人的悲傷。
終于明白暮晚時分,湖邊為什么突然多出那么多人。他們一圈一圈想甩掉多余的脂肪、多余的念頭、多余的疲憊和憂傷。
他們想在夜色的掩護下,完成自我的突圍。
靈魂向軀殼的突圍。自由向戒律的突圍。局限向無窮的突圍?,F實向夢境的突圍??範幭蚯鼜牡耐粐E央x向愚忠的突圍。新我向舊我的突圍。銘記向遺忘的突圍?;鹧嫦蚧覡a的突圍。歌向哭的突圍。愛向恨的突圍。生向死的突圍。
每時每刻出逃的心,向光陰量身定制的枷鎖突圍。
沸騰的血液,向胸中的塊壘突圍。
強健的詞語,向虛實難辨的語境突圍。
他們在方言的湖邊,提著肝膽掘夜而行,除了突圍,還是突圍。他們跨越意象的柵欄,像成功的越獄者,掙脫思想的束縛。
暮晚時分
馱著落日回家的螞蟻,一條路走到黑。
榮辱不驚的野鴨,等待暮色掐熄湖面上最后一抹光亮。
暮晚時分,漢語人家在世襲的煙火里爆炒生活的晚餐。
拄著骨頭歸來的老者,在四處漏風的晚年堅守生命的尊嚴。
山長水遠的一生,就要落下帷幕。
只有外賣小哥還在跟時間賽跑、搶單,往事和感嘆都丟在了風中。
他們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把涼薄的塵世擦出幾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