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考察晚清碑學復興背景下，出身寒門的鄧石如如何以其突破傳統(tǒng)帖學的雄渾金石之風，通過家族、精英和市場機制等多重路徑傳播，最終實現(xiàn)其篆書“從邊緣走向中心”的轉變，并深刻影響了晚清書壇的格局。研究揭示，鄧石如篆書的成功不僅在于其藝術風格的創(chuàng)新，更反映了晚清社會文化思潮的變遷和文人個性表達的崛起，為其成為碑學典范奠定了基礎。

關鍵詞：鄧石如；晚清；邊緣性；中心化；傳播；接受

基金項目：本文系安徽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人文社科）“乾嘉時期碑學書風研究——以鄧石如的書法實踐為例”（SK2021ZD0102）階段性成果。

晚清碑學中興，鄧石如以其富含金石氣息的篆書，突破傳統(tǒng)帖學，引領清代篆書復興并奠定其地位。然而，鄧石如出身草野，鬻書刻印為生，其人生“邊緣性”與其藝術影響的“中心地位”形成反差，引人深思藝術的社會接受與傳播。本文將以“從邊緣到中心”的反叛與融合為框架，考察其篆書在晚清的傳播與接受，具體分析其風格的反叛、傳播路徑、接受差異以及與金石書畫的融合。剖析鄧石如的歷程，揭示其藝術創(chuàng)新在晚清社會文化轉型中的價值，并為理解藝術的社會接受、傳播及邊緣文化融入主流提供借鑒，以期深化對晚清社會文化價值體系重構的認識。

一、邊緣的吶喊：鄧石如篆書的反叛性

碑學濫觴于北宋，歷經(jīng)元明沉寂，至清初復興。顧炎武、黃宗羲等學者對碑版文字的考據(jù)、著錄及形制研究奠定了碑學發(fā)展的基礎，開啟了以碑刻為中心的學術范式。碑學思潮于乾嘉時期達到鼎盛，并深刻影響了當時的書法藝術。然而，乾嘉學者普遍傾心于李斯、李陽冰一路的篆書風格，追求“鐵線玉箸”的勻稱光潔，甚至“燒毫截鋒”，導致書風拘謹靡弱。加之翁方綱、錢坫等對鄧石如篆書“不合六書”的批評，使得鄧氏的藝術探索在當時并未獲得主流認可。

鄧石如一生淡泊名利，以“山人”自居，清貧自守，然其于書法藝術的追求始終不渝。鄧石如兼擅篆隸，這為其篆書創(chuàng)新奠定了基礎，使其能夠融漢篆之渾厚與漢隸之生動于一體，形成獨具風格的面貌。

以《白氏草堂記》為例，鄧石如突破傳統(tǒng)，采用長鋒軟毫，線條呈現(xiàn)出圓澀厚重、雄渾蒼茫之境。相較于玉箸篆“起止無痕”的藏鋒之法，鄧石如大膽借鑒隸書筆意，在篆書橫畫中顯現(xiàn)“蠶頭燕尾”之態(tài)，于縱向筆畫則將此特征含蓄豎置，以折鋒入筆，收尾出鋒，使起收皆露鋒，筆意自然，富有生機?？疾靷鹘y(tǒng)篆書墨跡，如趙孟頫、王澍之作，其線質多圓轉光潔，墨色偏枯，蓋因燒毫蘸墨、平鋪行筆所致，易流于單薄。鄧石如早期篆書亦具此特征，然《白氏草堂記》中，行筆提按變化豐富，力避平鋪，筆筆勁健，金石韻味濃郁，雖字形不大，而氣象厚重。傳統(tǒng)玉箸篆強調“圓轉婉通”，轉折多以圓筆為尚。鄧石如則兼采方圓，或方折，或圓轉，或方圓并用，尤以外方內(nèi)圓為典型，轉折處提按頓挫明顯，顯著增強了篆書書寫的節(jié)奏感與意趣。

正如馬宗霍在《書林藻鑒》中所論：“完白以隸筆做篆，故篆勢方。以篆筆入隸書，故分勢圓，兩者皆得至冥悟，而后結合?！卑莱加凇多囀鐐鳌分幸嘤姓撌觯骸吧饺俗ǎ远顬樽?，而縱橫闔辟之妙，則得之史籀，稍參隸意，殺鋒以取勁折，故字體微方，與秦漢瓦當額文為尤近?！本俑爬肃囀珉`意入篆的藝術特征。

二、傳播的路徑：從民間到官方的滲透

鄧石如篆書能從邊緣地位躋身晚清主流書壇并最終成為“碑學典范”，其子鄧傳密的積極介入和策略性運作至關重要。鄧傳密不僅悉心收集整理鄧石如作品，更充分利用其社交網(wǎng)絡，積極聯(lián)絡重要的文人學者為鄧石如撰寫傳記、題跋，并促成作品的出版和傳播，成功地將其藝術遺產(chǎn)從私人領域轉化為公共文化資源。尤為重要的是，他與李兆洛的師生關系對其影響深遠，李兆洛引導其認識到推廣鄧石如作品的重要性，促使他系統(tǒng)地收集整理并推廣其父的作品。此外，鄧傳密還積極與楊沂孫、張約軒等書壇和學術界重要人物建立聯(lián)系，贈送作品并征求意見，例如楊沂孫的贊揚和協(xié)助收集，以及張約軒認可其藝術價值并贈送印章，這些都提升了鄧石如的藝術聲譽和影響力。更值得注意的是，鄧傳密主動建構鄧石如的藝術家形象，通過提供資料、講述軼事等方式，塑造了一個特立獨行、具有反叛精神的藝術家形象。如果沒有鄧傳密的這些努力，鄧石如的篆書很可能無法獲得如此廣泛的社會認可。他的工作實際上建構了理解和欣賞鄧石如藝術的框架，為其篆書成為“碑學典范”鋪平了道路。

除了家族內(nèi)部的推動外，外部的社會力量也對鄧石如篆書的傳播和接受起到了關鍵作用，晚清湘淮精英，尤其是曾國藩的積極推崇，對鄧石如篆書的傳播與接受起到了關鍵的外部作用。他們的收藏、臨摹、題跋和高度評價，不僅是個人審美，更形成強大的社會推力，加速了鄧石如篆書從邊緣向中心的轉變。曾國藩的推崇使鄧石如藝術獲得官方認可，顯著提升了其社會地位與藝術聲譽。這種支持源于鄧石如雄渾蒼勁的風格契合了晚清碑學思潮，并滿足了政治精英在動蕩時局下對凝聚人心、重塑秩序和文化認同的訴求。其篆書的“金石氣”與“反叛精神”恰好迎合了時代需求。因此，湘淮官員的參與不僅提升了鄧石如的聲譽，更將其篆書納入官方文化體系，使其成為晚清文化復興的重要組成部分。

鄧石如篆書的傳播與接受，除卻家族與精英的推動，市場機制及復制品流通亦發(fā)揮關鍵作用，促使其藝術實現(xiàn)“去精英化”與“公共化”，最終走向中心。復制品的商業(yè)化流通有效緩解了原作稀缺性，將鄧氏藝術推廣至更廣闊的社會層面，形塑了大眾審美，并提升了其社會認可度。伴隨精英階層和官方的認可，鄧石如作品的市場價值迅速提升，印證了其藝術價值與社會地位的增長?？瘫尽⑼乇镜葟椭破返挠楷F(xiàn)和廣泛傳播，如《弟子職》《陳寄鶴書》等，憑借其低廉的價格和便捷性，進一步擴大了鄧石如篆書的影響力。文人精英和官方亦助推了復制品的流行，例如包世臣肯定拓本的傳播價值并加以利用，曾國藩刻石立碑等舉措，均強化了其傳播效能。

鄧石如篆書從邊緣地位逐漸進入晚清主流書壇，最終獲得廣泛認可并奠定其藝術史地位，除了其子鄧傳密和湘淮精英的推動、市場運作和復制品傳播的助力外，同時代及稍晚的重要文人、學者和藝術家的評論與研究也功不可沒。這些評論和研究如同催化劑，加速了其篆書的傳播和接受，提升了作品的文化聲譽和學術價值，鞏固了其書法史地位，并最終促成了其藝術“從邊緣到中心”的根本性轉變。

三、接受的差異：社會階層與地域的影響

鄧石如篆書的傳播雖得益于家族、精英及市場機制，但藝術接受并非被動過程，而是一個主動的、動態(tài)的互動。傳播路徑僅提供了接觸的可能性，最終的接受、理解與評價，則深刻受到接受者文化背景、社會地位和審美趣味的影響。本文將深入探討鄧石如篆書在不同社會階層和地域的接受差異，揭示這一互動的復雜性。

晚清社會，階層與地域顯著影響了對鄧石如篆書的接受。精英階層，如文人、學者、官員，更易于欣賞其反叛精神與藝術創(chuàng)新，而普通民眾側重其實用性與裝飾性。地域差異亦顯而易見，鄧石如的故鄉(xiāng)安徽及長期活動的江浙地區(qū)，接受度相對較高，其他地區(qū)則較低。這些差異的形成，與不同社會階層和地域的文化背景、審美偏好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密切相關。

康有為曾言：“完白既出之后，三尺豎僮，僅解操筆，皆能為篆?！彪m有夸張，卻精辟地指出了鄧石如對小篆筆法的革新。他突破了圖案描摹的僵化，運用提按使轉的書寫技巧，賦予小篆新的生命力。晚清文人士大夫對鄧石如篆書的接受，深刻反映了碑學思潮和金石學復興的影響，以及他們對個性表達的追求。碑學的興盛，崇尚雄渾古拙的碑刻風格，為鄧石如篆書的崛起提供了土壤。金石學的深入研習，使文人對古代文字和銘刻產(chǎn)生濃厚興趣，與鄧石如篆書的金石氣韻產(chǎn)生共鳴，加速了對其藝術的認可。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極力推崇鄧石如，贊其篆書“雄渾古茂”，“上溯周秦，力追鐘鼎”，將其篆刻成就視為集大成者，奠定了其在碑學體系中的地位。楊沂孫高度評價鄧石如，肯定了其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突破，反映了文人階層對傳統(tǒng)與革新的辯證思考。吳昌碩等人的推崇，進一步構建了當時文人圈對鄧石如篆書的集體認可。更為重要的是，文人士大夫將鄧石如篆書視為個性表達的工具，以此彰顯獨特的文化品位和藝術追求，突破了清代帖學和館閣體的束縛，呼應了晚清追求變革的時代精神。這種對個性的追求，正是鄧石如篆書反叛精神的內(nèi)核，最終使其“從邊緣走向中心”，深刻影響了晚清書法藝術的走向。

除了精英文人外，湘淮政治集團也對鄧石如的藝術給予高度評價。例如左宗棠在羅聘所繪《鄧石如登岱圖》上題寫長篇詩文，以詩意和真摯情感表達了對鄧石如藝術成就的敬佩。左宗棠的題跋與曾國藩的評價一樣，帶有明顯的官方話語色彩，進一步提升了鄧石如篆書在晚清文化場域的影響力，使其藝術聲譽獲得了更廣泛的社會認同。

鄧石如的書法藝術亦遠播海外，受到東亞文化圈的高度贊譽。朝鮮學者金酉堂于1824年致鄧守之的書信中，高度評價鄧石如書法“蒼勁古雅，橫空排奡”，并贊譽其“邁古拔俗，一洗姿媚之習”，認為其在中朝書法家中亦屬卓爾不群。日本學者內(nèi)藤虎次郎在其《清朝書畫譜》中，將鄧石如與包世臣并列，并指出二人合力推動了碑派書風的興盛，使其“風行宇內(nèi)，施及朝鮮日域”，對鄧石如給予“豪杰之士”的高度評價。由此可見，鄧石如書法自清中后期至現(xiàn)代能在海外產(chǎn)生廣泛影響，與其在中國本土的成功密不可分。正是其在中國獲得的認可和推崇，奠定了其在東亞乃至世界書法史上的重要地位。

四、融合的趨勢：金石書畫的興盛

晚清時期，金石學蓬勃發(fā)展，并與書畫藝術緊密結合，催生出獨特的藝術融合現(xiàn)象。篆書因其多存于金石材料之中，其質厚古雅的書風和中鋒圓勁的筆法，與當時妍美柔媚的書壇主流形成鮮明對比，為藝術創(chuàng)新提供了新的審美取向。這種金石學與書畫的交融，主要體現(xiàn)在碑帖融合、以書入印和以書入畫三個方面。藝術家們將碑學的雄渾厚重與帖學的優(yōu)雅流暢巧妙結合，創(chuàng)造性地實現(xiàn)了書法、篆刻與繪畫的融會貫通，最終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金石書畫藝術。

第一，碑帖融合：碑帖融合的思想并非憑空出現(xiàn)，而是在碑學盛行后的反思和探索中逐漸形成的。早期碑學倡導者因缺乏系統(tǒng)方法論指導，導致盲目臨習碑刻，陷入僵化呆板。曾熙、李瑞清等提倡碑帖互補，強調篆隸的重要性，避免“徒具碑刻形貌，字字如算子般粘滯于紙上”的弊病。曾熙主張學習魏碑和佛造像，需參以篆書筆法，方能“掠其天機”。何紹基便是成功范例，他將篆隸筆法融入創(chuàng)作和臨碑，其行書也帶有明顯的篆書意味，使書法更具個性和深度。

第二，以書入印：鄧石如以篆書筆意入印，開創(chuàng)雄渾印風，深刻影響了晚清篆刻。吳熙載、徐三庚、趙之謙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吳熙載和徐三庚師從鄧石如，但最終形成各自獨特的藝術面貌。吳熙載繼承鄧氏風格，并汲取周、秦、漢、魏金石文字，形成獨特的篆法，并將其運用到篆刻創(chuàng)作中。徐三庚篆刻追求柔美屈曲的字勢和強烈的收放對比，略顯嬌媚。趙之謙取法廣泛，不拘一格，大膽創(chuàng)新，豐富了篆刻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吳昌碩作為鄧派印風的集大成者，印章厚重雄健，充分展現(xiàn)了金石氣息和雄渾之美。晚清篆刻家注重線條和質感，追求金石氣息，形成了與之前纖細柔美的印風截然不同的審美趣味。

第三，以書入畫：碑派書法的審美理念深刻地影響了繪畫。碑學質樸古拙、雄強渾穆的藝術精神，矯正了帖學影響下繪畫的纖弱柔媚之風。趙之謙、吳昌碩等將篆書雄厚拙樸筆意融入繪畫，開創(chuàng)了金石畫派，為繪畫注入了“金石之氣”。趙之謙“以篆與八分之意作畫”，突破前人規(guī)矩，實現(xiàn)書畫合一。吳昌碩“以作書之法作畫”，方能“獨立門戶”。他以篆、隸、草書筆意入畫，使其作品古拙雄渾。齊白石、黃賓虹等繼承和發(fā)展了金石畫派，以渾厚古拙的金石素養(yǎng)和蒼茫老辣的書法線條為支撐，在西方繪畫的沖擊下，突破了傳統(tǒng)思想的局限，引領了時代新風尚。

五、結語

鄧石如篆書在晚清藝壇的崛起，實現(xiàn)了“從邊緣到中心”的轉變，其意義不僅在于藝術風格的革新，更深層次地反映了社會文化思潮的深刻變遷。鄧氏篆書風格的接受與融合，在某種程度上預示著碑學在晚清書壇的變革端倪。從接受的普遍性和創(chuàng)新性來看，晚清社會對藝術家及書體形象的建構產(chǎn)生了顯著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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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春松，碩士，合肥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講師。研究方向：明清藝術史與視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