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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魚時代(中篇小說)

        2025-03-31 00:00:00樊健軍
        作品 2025年2期

        上部

        1938年秋天,祖父楊大樹扛著一條木魚回村了。他回來得不是時候,也正是時候。夏響山的山林剛剛著了一場野火,火勢沖天,把天空都給燒著了。天宮燒成了鐵爐子,紅得透明的鐵水淌得遍天都是。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幾個山頭都光禿禿的了,郁郁蒼蒼的植被都化成了灰燼?;鸸鈳е梁蟮膼芤饴龡l斯理地熄滅了。被熱空氣裹挾上天的灰燼落了七天七夜,還沒有落干凈。屋頂上,稻田里,田埂上,到處都是厚厚的灰燼,連溪溝里的水都被染成了黑色。

        扛著木魚的祖父仰頭觀看漫天飛舞的灰燼,好長一會兒,都沒能認出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村莊。他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他揉了揉被灰燼迷糊的雙眼,再次打量村子。沒錯,還是那幾棟草房,還是那幾畝梯田,還是那陰溝似的一線流水。與往日不同的是,村莊被灰燼給蒙住了,道路積滿灰燼,腳落下去,沒有聲響,卻踩出一個灰白的深坑。路邊的野草分辨不出顏色,雞和狗都灰頭土臉的,連夏響山家的房屋也同別人家的房屋一樣,被灰燼給埋了起來。

        風一吹,灰燼紛紛揚揚。被灰燼裹住的祖父像是置身風雪夜歸人的意境中,帶著些許悲愴,帶著些許劫后余生的僥幸。下黑雪啦。他自言自語了一聲,扛著被灰燼包裹的木魚朝村子里走去。

        祖父半道上遇到了他嬸嬸,我叔曾祖母馬黃花,馬黃花抱了一個木盆,木盆里是幾件綴滿補丁的粗布衣衫。她猶疑地站在小溪邊,正為上哪里去洗衣服而發(fā)愁?;覡a仍舊像漫天飛雪,簌簌地掉落。祖父沒能認出他嬸嬸馬黃花,馬黃花也沒有看清楚侄子楊大樹。是誰?隔著兩丈遠的距離,馬黃花問。嬸嬸,是我,大樹呀。祖父從聲音中聽出抱著木盆的女人是他嬸嬸。大樹?馬黃花好像不相信站在對面的是她侄子,咦了一聲,你咋回來了?

        祖父的眼淚撲簌撲簌跌落,不過不是跌到眼眶外,而是跌往心里去,跌往心的深處去。叔曾祖母問到了他的痛處,祖父后來給人講述過見到馬黃花的那一刻,見到親人的那一刻,他恨不得撲到她懷里好好哭一場。祖父從她的聲音里聽出并沒有人歡迎他回來。祖父扛著木魚站在呼嘯的灰燼中一動不動。三年前,他跟隨師父陳萬水去咸寧,去武漢,給那些富裕的人家造新屋,給那些龐大的家族造祖堂。這上千個日夜,他漂泊異域他鄉(xiāng),卻無時無刻不想著村子,無時無刻不念著村子里的人。叔曾祖母的聲音冷冷的,像冰冷的刀子,那落在祖父身上的仿佛不是灰燼,而是黑色的冰塊。

        你扛回來的是啥子東西?叔曾祖母問。

        那飄落的灰燼由黑轉灰,由灰轉白,像被微光照亮了。祖父屁顛屁顛朝叔曾祖母跑過去,邊跑邊說,木魚,木魚啊。叔曾祖母鎮(zhèn)靜地立在原地,祖父扛著木魚在她跟前轉動身體,以便讓她看清楚木魚的全貌。轉完一圈后,祖父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瞧著叔曾祖母,期待她能說些什么。叔曾祖母的目光早已黯淡,隱入如黑蝙蝠似的灰燼中。如果是條活魚,你就發(fā)達了。她的聲音帶著平靜的嘆息,那是被現實無數次打擊后心如死灰的人才有的冷淡語調。她不急不緩不咸不淡地說,可惜是條木魚,再好的木魚也是塊木頭。

        祖父寄居在叔曾祖父楊柳家。曾祖父曾給祖父留下兩間茅屋,祖父離家前倒塌了一間,幸存的那間幾年沒人照管,也已傾圮,僅剩兩堵斷墻。祖父在叔曾祖父家的柴房里安下了身,與一只老山羊為伴,羊占半間屋,他也分得半間屋。叔曾祖父幾次來到柴房,不是牽羊,而是查看那條木魚。木魚的確漂亮,眼睛是眼睛,嘴是嘴,連口須都纖毫畢現。木魚鱗光閃閃,甩著尾,好像要跳起來。叔曾祖父看得目不轉睛,祖父說,叔叔要是喜歡,我給您也養(yǎng)一條。叔曾祖父搖搖頭說,不要,別浪費一塊木頭。祖父說,這木魚值一塊銀元呢。叔曾祖父的眼睛光亮了一下,罩住了木魚。祖父解釋說,財主家造屋,將木魚架在房梁上,這叫鯉魚躍龍門。肚子都填不飽,上哪躍龍門去?叔曾祖父白了祖父一眼,出了柴房,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叮囑祖父,要是有人買,趁早賣了吧。

        祖父聽出叔曾祖父話里隱藏的意思,可不能吃白飯啦。除了這木魚,祖父啥都沒有,舍不舍得賣,都得賣。祖父扛起木魚,一手牽著羊,先往村口走,將羊系在溪溝邊的柳樹下。接著將木魚扛往村東頭,村子里潛在的買主只有夏響山,他家在村東頭,四合的院落,青磚黛瓦,兩扇黑漆木門。天空里的灰燼還沒有飄落干凈,有一片沒一片地,打著旋。祖父站在夏響山家門口,灰燼淹沒了他的腳板。他拍了半天門,門才吱呀一聲開了。夏響山露出半張臉,臉色有些幽暗,有些憔悴。一把火燒掉了他多少銀元,換了誰都會心疼。祖父沒提曾祖父的名字,而是說他是楊柳的侄子,大概他意識到在木魚可能的買主跟前提起死者不太吉利。你找我有什么事?夏響山對祖父肩頭的木魚視而不見,頗為警覺地問。祖父將木魚卸下來,雙手托著,展示給夏響山看。夏響山這才低下頭,盯著木魚看了半天,喉嚨里咕嚕了兩聲說,走吧,走吧,這玩意兒我瞧不上。

        夏響山揮揮手,轟祖父走。這是沒有預料到的結果,祖父的臉一下子被灰燼覆蓋了,內心的沮喪比腳下的灰燼還厚。他極不情愿轉過身,磨磨蹭蹭往回走。他走得一步輕,一步重,輕的時候木魚像長出了翅膀,簡直要帶著他飛起來,重的時候木魚像塊磐石,把他往灰燼里碾壓。這畢竟是他養(yǎng)的第一條木魚,再好的木魚也不能當飯吃,即便能當飯吃,吃完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

        祖父抱著木魚在窸窸窣窣飄落的灰燼中沒頭沒腦走著。

        等等。就在祖父快要走出夏響山家的場地時,忽然有聲音叫住了他。祖父轉過身,只見夏響山站在兩扇敞開的木門前朝他招手。祖父三步并作兩步跑回去,將木魚呈給夏響山,夏響山卻擺了擺手說,我不買你的木魚,我買了暫時也派不上用場。又有灰燼落到了祖父臉上。夏響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祖父,祖父的個頭不高不矮,可能還沒完全從驚栗中脫出來,神情有些萎靡。夏響山問,你是陳萬水的徒弟吧?陳萬水可是個好木匠。我可以給你點事情做,上山去砍樹,一天管三頓飯,砍一天付你一天工錢。

        為了不耽擱砍樹的時間,祖父抱著木魚搬進了夏響山家的柴房里。第一天上山前,夏響山交代說,你是個木匠,該懂得愛惜樹木吧?活的不能砍,死的砍壞了,我就扣你工錢,工錢不夠,你就給我打長工抵債。咱們把丑話說在前頭,到時別說我欺負你。

        砍樹的生活剛剛拉開序幕,祖父就開始懷念那場山火了。他沒有親歷山火爆發(fā)的經過,但享受了它的恩惠。暮年時刻,他對此始終念念不忘,甚至向我描述了山火的盛況。他講得繪聲繪色,每當高潮時,掉光牙齒的嘴總是張開著,那模樣很像一條被拋上岸的大魚,無辜地翕動著嘴巴。

        祖父扛著斧頭,沿著被灰燼掩蓋的崎嶇小徑往山上爬。祖父邊走邊想象著山火肆虐的情景,火苗如何呼啦啦卷起來,如何瘋狂地舔舐著樹葉。這不是說祖父幸災樂禍,相反,火災過后的現場叫人觸目驚心,沒有一棵樹是幸免的,連巖石都被燒成了黑炭?;覡a里不時可見小動物燒焦的尸體,山鼠,鳥雀,野兔,什么都有。在一條干涸的山溝里還發(fā)現了兩頭死去的野豬。這些生靈死后的慘狀撬動了祖父的悲憫之心,可是他無暇顧及它們,不得不沉下心來對付這份老天爺賜予的工作。

        無數棵樹的死亡讓祖父度過了一段忙碌而又充實的時光。同祖父一塊上山的,還有夏響山雇請的幾名長工。他們一同上山,一同下山,但勞作的時候是分散的。漫山都是刀砍斧斫的聲音,一棵樹倒下去,灰燼煙霧似的騰空而起,遮天蔽日。每當發(fā)生這種巨響,祖父會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好像被放倒的不是一棵樹,而是他的某個親人,是他自己。祖父的狼狽受到了同伴們的嘲笑,取笑他成了他們隨手可得的快樂,大樹,趕緊把腦袋藏到褲襠里,樹要倒了。隨之是樹木轟然砸地般的哄堂大笑。他們并無惡意,待到吃午飯時,他們又聚在了一起。為了節(jié)省時間,午飯是在山上吃的,支口鍋,大家伙站的站,坐的坐,邊吃飯,邊說說笑笑。

        有一天,同行中有個叫夏慶豐的,忽然問,大樹,你咋回來了?祖父從話音中沒有聽出像叔曾祖母似的冷峭,大概對方只是好奇。想當初,祖父追隨大木匠陳萬水外出闖世界,多少人羨慕得不行,嫉妒得不行。陳萬水的名頭有多大,方圓百十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明白人用腳指頭都想象得到,哪怕給陳萬水端屎倒尿,也一定是吃香的喝辣的,賺個盆滿缽滿,衣錦還鄉(xiāng)。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楊大樹兩手空空回來了,除了一條百無一用的木魚,什么也不曾帶回來。

        夏慶豐的話問到了祖父的倉皇之處,好半天,他都說不出話來,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從哪里說起。眾人都拿期待的眼神看著他。祖父別開臉,滿山灰燼滿山瘡痍堵住了他的視線。他最終拗不過眾人的懇求,將他跑回來的緣由簡單說了一遍。祖父說他們當時正在長江邊上一個叫大灣的村莊給人家造新屋,那可是個有錢的主,雇請的匠人不下百十人,木匠泥瓦匠石匠漆匠,各有各的來路,各有各的行當。村子里沸沸揚揚起來,干活的,做小買賣的,瞧熱鬧的,哪兒都是人。他們干了快兩個月,砌起來的墻才夠到肩膀。這期間,傳來日本鬼子進犯武漢的消息,立刻人心惶惶起來。東家卻只顧催著干活,說大灣村離武漢遠著呢,日本鬼子打不到這兒。陳萬水交給祖父的任務是養(yǎng)木魚,那是第一次放手讓他養(yǎng)木魚,三年學徒生涯讓祖父得到了歷練,手藝精進。祖父可不敢馬虎,花了半個月時間來養(yǎng)一條木魚。就在打磨完工的那天,日本鬼子的飛機來了,咣咣幾聲巨響,祖父抱著木魚飛了起來。祖父的耳朵里像鉆進了一萬只蜜蜂,不,是腦瓜里,一萬只蜜蜂鉆進他的腦瓜里嗡嗡鳴叫。待他從地上爬起來時,工地上早已一片狼藉,剛砌起來的墻被炸塌了,地上炸出幾個深坑??舆吪恐耍眢w被新鮮的泥土埋了半截,不知是死是活?;靵y中有人拼命打手勢,好像在說,往這邊跑,快往這邊跑。祖父抱起木魚,沖著那人指示的方向狂奔。祖父跟隨在僥幸逃生的隊伍后,師父陳萬水不見蹤影,一塊干活的工友也不見蹤影。大家都在爭先恐后逃命,誰也顧不上誰,誰也不敢回村子里去。逃到后面,人群分散了,各奔各的活路。祖父想折回去,終究戰(zhàn)勝不了內心的恐懼。他抱著木魚,在山旮旯里繞來繞去,饑一頓飽一頓,繞了一個多月才回到村子里。

        你師父呢?夏慶豐問。

        祖父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工友們唏噓了幾聲,誰也不搭腔了。從此往后,祖父雖然仍舊同工友們一塊在山坡上砍樹,在同一個鍋里吃飯,但他們離他遠了。他在工友們眼里成了不仁不義之人,危急關頭竟然不管師父的死活,只顧著自己逃命??蓢@那陳萬水,枉有一身好手藝,卻收了個忘恩負義的徒弟。工友們不自覺有了代入感,換了他們是陳萬水,內心可真夠悲涼的。雖說砍樹沒什么危險,可萬一發(fā)生意外呢?楊大樹成了最不可信任的人。在灰燼里摸爬滾打的祖父活成了孤家寡人,在村子里也是一樣,結交不到交心的朋友。

        祖父倒是耐得住孤獨和寂寞,每天照常出工,到了山坡上,埋頭干活,絲毫不憐惜氣力??赡芤彩莿倓倸v經了生死,在閻王殿走了一遭,明白了活著的艱難和僥幸。他變得沉默寡言,收了工,就躲在夏響山的柴房里。后來,他斗膽向夏響山討要幾塊木頭,夏響山難得慷慨,讓他看著拿。祖父不敢放肆,只拿了兩根不成氣候的,算是木頭中的歪瓜裂棗。又問夏響山要了幾天工錢,到鐵匠鋪打置了鑿刀錘子等工具。晚間,祖父像抱著孩子似的抱著木頭,坐在柴房后的石墩上養(yǎng)木魚。這是他懷念師父,或者說是祭奠師父的一種方式。他就著天光,一鑿一刀,養(yǎng)著木魚。打坯,開臉,修光,清底,打磨,每一道工序都一絲不茍,每一刀都有板有眼。三分看料,七分看工。給陳萬水當徒弟也不容易,別的事不多管,木匠活卻是半點不能馬虎,萬一哪兒不順眼,被罵得狗血淋頭不說,弄不好指頭就戳到了額頭上。陳萬水教訓徒弟最多的一句話是,以后你別說是陳萬水的徒弟,我丟不起這個臉。

        業(yè)精于勤,荒于嬉。祖父養(yǎng)木魚更多是不讓手藝生疏,否則幾年徒弟飯白吃了。每養(yǎng)一條木魚,對師父的高深就多了一層理解,對師父的敬畏也增添了一層。因為木頭有限,他養(yǎng)的木魚都是縮小版的,可是惟妙惟肖,好像活了一般。瞅著養(yǎng)好的木魚,祖父的內心挺不是滋味,離開陳萬水,再好的木魚也是死的,不知能派上什么用場。他的眼神迷茫了,手底下卻沒有松懈,一鑿一刀,不差分毫。祖父把自己活成了一條孤獨的木魚,夜晚借助月色用鑿刀養(yǎng)木魚,如此養(yǎng)著養(yǎng)著,不承想養(yǎng)出了另一條活路。

        砍樹的日子是漫長的,從秋天綿延到冬天,上山拎著斧頭,下山扛著木頭。夏響山家的場地前木頭堆成了山,運下山的木頭仍在一天天增加。夏響山不得不吩咐夏慶豐他們,拓出一塊新的場地來堆放木頭。被山火燒過的木頭外表不太中看,烏漆抹黑的,一摸一手黑污。木頭的賣相不好,會影響價錢,這是拿刀剜夏響山的心。夏響山另給祖父派了活,讓他在山下加工木頭。這比養(yǎng)木魚簡單多了,無非是剝去燒焦的樹皮,砍去樹的結巴,把彎曲的部分鋸掉,留下成材的樹段子。祖父干得得心應手,還有意外收獲,廢料可以用來養(yǎng)木魚。

        修整好的木材堆放到一邊,等待買主到來。買主來自山外,造新屋的,做嫁妝的,甚至打造棺木的。對木頭的要求也不一樣,各有各的喜好,各有各的選擇。畢竟是經過山火的木頭,價錢比不上往日,夏響山心疼歸心疼,卻也無可奈何,何況一下子砍掉這么多樹木,供大于求。買主挑選的余地大了,反而更加挑剔。遇上討價還價糾纏不休的買主,夏響山煩不勝煩,又不得不虛與應付,難免會有些臉色。買賣雙方爭得面紅耳赤的事也是有的。山外的人都是鬼精,硬砍價不見效,就變著法子來討好賣家,除了好話說盡,偶爾帶上幾條咸魚當見面禮。鮮魚是沒法進山的,弄不好半道上就臭了。魚在山里是金貴的,夏響山家的山珍不說堆積如山,至少長年不缺,蘑菇,木耳,各種野味,唯獨缺少魚。山溪水淺,加之落差大,下游的魚上不來,即便放養(yǎng),春夏之交山洪暴發(fā),也會給沖走。山溝里的小魚小蝦,螃蟹和鱉類,都上不了席面。夏響山收下魚,果然好說話多了,買主得了便宜,后面就有更多人效仿。

        夏響山把咸魚當獎賞,吩咐廚房給祖父他們煎了兩條。祖父卻沒那么稀罕,在長江邊的那個村子里雖然時間不長,但沒少吃魚,幾乎天天都能吃到。買木頭的人并不多,送進山的咸魚有限,夏響山也舍不得吃,余下的咸魚被當成寶,給收藏了起來。這場山火讓夏響山損失慘重,茶油桐油往年帶給他的收入不少,現在全讓一把火給燒沒了。往后的日子不能不縮手縮腳,精打細算。時光就在這種寡淡中緩慢流逝。祖父的木魚越養(yǎng)越多,柴房的一部分空間都用來放置木魚了。祖父忽然膽怯了,如果這些木魚讓夏響山看到,會不會責怪他浪費了太多木頭,是否會克扣他的工錢?有了這種擔心,祖父手上自然慢了下來,因為無所事事,夜晚變得格外漫長。月光從窗戶里流進來,給屋子里注入了淡淡的清輝。柴房仿佛變成了魚塘,木魚在奶白色的月光中游動起來,波光粼粼。祖父置身魚群中,滿心歡喜,又不無憂慮。

        某天午后,夏響山突然造訪柴房,這可嚇壞了祖父,慌亂中差點將東家堵在了門外。養(yǎng)出來的木魚已經占領了半間屋子,夏響山想不留意都不可能。祖父很后悔,明知會有這一天,早該收拾一下。夏響山盯著木魚瞅了好半天,好像在觀賞池塘里的魚兒一般。中間,他彎下腰,拿起一條木魚,端詳兩眼,很快放回了原處。站起來時,他看了祖父一眼,笑著搖了搖頭。祖父一臉懵懂,夏響山一定在否定他什么,可是否定什么呢?祖父猜測不到。眼睜睜瞅著夏響山出了柴房,祖父正要松口氣,不想對方沒走幾步遠又折了回來,祖父的心又重提到了嗓子眼里。夏響山掃視了幾眼木魚群,從中挑出巴掌大的一條,朝祖父揚了揚,頭也不回地走了。

        整個下午,祖父都在琢磨夏響山為什么挑選了那樣一條木魚,唯一合理的解釋是,他將它給孫子當玩具了。夏響山有個五歲的孫子,叫夏文士。但愿是這樣,祖父暗自祈禱。因為走神,祖父鋸到了自己的大腿,幸好只是一點破皮傷。倒霉的是,褲子被鋸齒鉤爛了,大腿上露出白生生的一塊。吃晚飯時,木魚的用途才水落石出。晚飯比往日豐盛,多了兩個菜,一盤水豆腐和一盤魚。菜是夏響山的堂妹夏盼秋端上桌的,夏盼秋放下碗筷時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此時,叔曾祖父楊柳也來幫工,叔曾祖父還拿夏盼秋開了個玩笑,問她什么時候再找個男人,老肥的一塊地,可別長草了。夏盼秋翻了兩個白眼,回擊說,長草也是長我自家的草,有本事你先把自己地里的草刈干凈,別長了野黃花。滿桌子轟轟烈烈地笑,叔曾祖父自取其辱,已是臉紅脖子粗,想把話還回去,夏盼秋一轉身,三扭兩扭,走得遠了。好在眾人的注意力都在桌子上,早已吧唧吧唧吃開了。剛開始還有些斯文,只是拿眼睛瞟瞟那盤魚,誰也不好意思第一個伸筷子。叔曾祖父因為受了氣,吃相有些惡狠狠的,別人不吃,他倒是迫不及待,筷子在魚身上猛啄了幾下,竟沒能夾下丁點魚肉來,只好夾了一塊當佐料的蒜瓣,訕訕地縮回手。接下來,幾個把筷子伸向魚盤的人都遭遇了相同的尷尬,才覺察那盤魚的蹊蹺,定睛細看,才發(fā)覺那不是尋常的魚,而是一條木魚。只不過它太逼真了,加上蒜瓣、姜塊和辣椒的掩護,以假亂真,騙過了眾人的眼睛。

        拿木魚待客,這主意只有夏響山想得到,做得出。這事背地里被人議論了好多天,有人嘲笑夏響山太吝嗇,也有人覺得這是對他們的侮辱。高興的是祖父,想不到木魚還能堂而皇之擺上餐桌。什么叫藝不壓身?這就叫藝不壓身。那受了木魚欺騙的人,嘲弄也好,氣憤也罷,都傳不到夏響山的耳朵里,從那往后,他家的餐桌上正兒八經擺上了木魚。不只是雇工們吃飯擺木魚,逢時過節(jié)待客,木魚成了壓軸菜,木魚上桌,魚來酒止。大年祭祖,木魚也變得尊貴了,成了敬奉祖先的佳肴。夏響山的作為給鄉(xiāng)鄰們指明了方向,夏響山能干的事,別人為什么不能干?夏響山不畏丟面子,別人更不畏,這多少還照顧了那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窮鄉(xiāng)鄰的面子。山里人待客講究八大碗,這第八碗就是烈火烹油烹飪出來的香噴噴的大木魚。

        剛開始,祖父為木魚躍上餐桌的事而沾沾自喜,但很快就悶悶不樂了。這多么荒唐啊,又是多么悲哀啊,這些木魚本該架到房梁上去,現在卻變成了盤中之食,終有一天,煎熬壞了,被當成垃圾給扔掉,甚至還要遭受別人嘲諷。在眾多的木魚中,祖父從大灣村扛回來的木魚成了突兀的一條,孤獨的一條。月光如水的夜晚,祖父一遍遍摩挲著那條大木魚,一邊發(fā)出吟誦一般的嘆息。木魚被他盤起了包漿,通身散發(fā)暗紅的幽光,如果把它搬到陽光下,散發(fā)的光芒就更紅亮了。即便是這樣,這條木魚也淪落了,喪失了驕傲,淪為了祖父的伴侶,淪為了祖父打發(fā)漫漫長夜的一個玩物。

        不幸中的萬幸是,祖父親手養(yǎng)出來的木魚遇到了一位好廚娘。每天擺在餐桌上的木魚被當成一條真正的魚來對待,陪伴它的有鮮紅的辣椒、綠色的蒜葉、土黃的姜塊,還有細心的煎炒。最奇妙的是,明明是條木魚,渾身卻散發(fā)著咸魚煎炸過后才有的香氣。這種貨真價實的魚香勾引起用餐者的食欲,他們狼吞虎咽,風卷殘云。有人向夏盼秋討教煎木魚的方法,她嗤的一聲笑了,那樣的笑不言而喻,別癡心妄想了,什么方法都沒有,只有我哥家的魚才煎得出這種香氣。她以一種不屑的語氣來保守秘密。問話的人領受了她鄙夷的目光,卻找不到話來反擊她。她到底用了什么辦法,讓一條木魚發(fā)出自然的魚香?祖父也不敢正視她,只是趁別人不注意時溜她一眼。上菜時,她的嘴角微微上翹,好像掛著一抹譏誚的笑。背轉身時,那種動作很是決絕,恨不得一步離開他們,擺脫他們。

        祖父還不明白他遭遇了愛情。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按捺不住的感覺,只要夏盼秋出現,就忍不住要看她一眼,不,要多看她幾眼。如果不看她,他就無精打采,如果不看她,他就好像丟失了什么東西,心里空落落的。一天中能見到她的次數很多,她去井邊洗衣服時,如果衣服多,她會喊他搭把手,幫她把衣服拎回來。有時她會給他端茶,茶是溫熱的,杯子上留有她的手溫。祖父很想同她說話,但不敢開口,怕遭受她的鄙視。有一回,他斗膽問她,木魚咋會那么香?她嫣然一笑,你養(yǎng)的還不清楚嗎?她的反問讓他犯迷糊,木魚本質上是塊木頭,誰養(yǎng)出來的木魚都是塊木頭,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不知道吧?把耳朵送過來,我說給你聽。祖父真就把耳朵送了過去,沒想到的是,她俯下身,從地上拾起一撮細軟的刨花塞進了他的耳朵。

        祖父被夏盼秋捉弄,非但不生氣,內心反而暗暗有些歡喜。他的膽子大了許多,臉皮也變厚了。逮住機會,他總要同她說幾句話,不管什么話,能說就行。他在場地上對付木頭時,總是期待她來叫他,讓他幫個什么忙,那樣就有正當理由同她待在一起。這不可多得的時光多么美妙。夜晚,當月光從窗戶斜射進柴房時,祖父抱著那條從大灣村扛回來的木魚躺在床上,回味白天同夏盼秋在一起的每個細節(jié)。他像反芻動物一樣,一遍一遍咀嚼其中的甘甜。木魚似乎善解人意,在他懷里發(fā)出紅寶石似的幽光。

        祖父被荷爾蒙沖昏了頭腦,忘記了自己一無所有。更殘酷的現實緊追其后,砍樹的工作進入尾聲,祖父被解雇了。夏響山還算有點仁慈心,知道他沒有去處,允許他暫時寄居在他家柴房里。這不是長久之計,況且一日三餐沒法解決,總不能觍著臉皮吃白食。鄉(xiāng)鄰們見他可憐,大家?guī)鸵r著,有糧的湊一升半升糧,有力的出一把力,推倒老屋留下的兩堵斷墻,在原址上新建了兩間草房,祖父勉強有了容身之所。余下的就是養(yǎng)活自己,兩個肩膀扛一張嘴,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這本該容易的事情,祖父卻活得顛三倒四,常常半饑半飽。他會養(yǎng)木魚,別的木工活卻不會,算不得稱職的木匠。干農活也不是很熟練,以前干過一些,后來當了學徒,離農活就遠了。祖父動蕩了一段時間后,慢慢才穩(wěn)定下來。曾祖父給他留下兩畝薄地,他不在家時由叔曾祖父耕種,他將它要了回來。也學旁的人家那樣,種了菜,養(yǎng)了雞,喂了豬。得空給人家打短工,夏響山雇傭他,別的人家也請過他。日子從容了,祖父又開始蠢蠢欲動,但現在接近夏盼秋沒有之前方便了,先前在同一個東家干活,早晚都能相見,他有意無意往她在的地方跑,碰上她為難的事,他會主動幫她一把。造新屋時,她也幫過他,做飯,泡茶,料理的都是女人力所能及的事。

        對于祖父的接近,夏盼秋表現得心安理得,不拒絕,也沒有更親昵的表示。她的確需要幫助,村子里也不只祖父幫過她。她丈夫幾年前不幸去世了,給她留下兩個孩子,大的八歲,小的才五歲。孤兒寡母的,守著幾畝薄地,勉強度日。她的性格有些硬朗,對于不懷好意套近乎的男人,不會給好臉色。她不可能沒看出祖父的心思,祖父同別的男人不同,祖父是單身漢,不會生出是非。即便是這樣,祖父想要取得進展也決非易事。時間久了,祖父便焦躁起來,越來越急不可耐。旁人看出端倪,有意開涮,火上澆油,把祖父攪弄得快要癲狂了。叔曾祖父楊柳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私下里去找夏響山,如果侄子能同夏盼秋成全好事,也解決了一樁心事,九泉之下的曾祖父也該瞑目了。夏響山聽了楊柳的懇求,沉吟了好半天才說,事是好事,兩個人也很般配,可我做不了主,得聽盼秋的,雖說她叫我一聲哥,可你也知道,我這個哥不等同于她親哥。

        事情兜了半個圈,又回到了夏盼秋身上。叔曾祖父把夏響山的話轉告祖父,還特意提醒說,要想事成,得給夏盼秋拴上牛鼻繩。祖父明白叔曾祖父說的意思,要像拴牛一樣把夏盼秋拴牢了,讓她掙不脫。可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一步,祖父犯難了,給她來個霸王硬上弓,不只是沒這個膽,是壓根想不到這一層。祖父抓耳撓腮,長吁短嘆,無論他怎么努力,同她好像總隔著一層什么。被相思病折磨的祖父拿起了鑿刀,在月夜里養(yǎng)了一條木魚。這木魚傾注了他全部的心思,做工更細致,造型更逼真,托在掌心,那分明不是一條魚,而是一顆被愛戀炙烤的心。這樣一條木魚,經過夏盼秋廚藝的裝扮,色香味該是多么誘人。當他將它呈送給她時,她只是瞄了兩眼,淡聲淡氣地說,嗯,可以給大寶小寶當玩具。祖父的心一下子跌到冰窟窿里去了,好比贈人珠寶,結果被當成了玻璃珠子,要命的是玻璃珠子也該送兩顆。為了彌補過失,祖父趕緊又養(yǎng)了一條木魚,同之前那條一模一樣的木魚。夏盼秋接過木魚,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看,末了嘆口氣說,你要是真有那個心,就送條活魚給我,記住,要十斤重的大鯉魚??此樕系谋砬?,是凝重的,又是期待的。

        祖父受到了鼓舞,可是要想弄到一條十斤重的大鯉魚決非易事,關鍵是還要活的。在后來的歲月里,祖父圍繞一條大鯉魚,展開了艱苦卓絕的斗爭。他偷偷跑到山外,蹲守河灣,摸人家魚塘。他表現出來的非凡的勇氣和膽識,正應了那句話:色膽包天。可嘆的是,他所做的掙扎都是徒勞的,要么一無所獲,要么弄到了魚,可是魚太小,距離夏盼秋定的目標相差太遠。絕望之際,他想過去大灣村,那里魚多的是,不愁弄不到目標魚。可一想到路途遙遠,根本不可能把魚活著帶回來,他重新墜入了絕望。祖父抱著那條從大灣村扛回來的木魚,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他氣餒了,想過要放棄。他痛苦地閉上眼,夏盼秋正用期待的眼神盯著他,那一瞬間,他又被激活了,頻繁出山。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天,在山外的水門河下游,他用養(yǎng)木魚賺的錢在一個老漁夫手上買到了一條大鯉魚。老漁夫把魚交給祖父時開玩笑說,你就當牛牽回去。老漁夫的話啟發(fā)了祖父,他真就用一根繩子牽著大鯉魚,溯河而回,大鯉魚游在水里,他走在岸上,組合成朝愛情進發(fā)的隊伍。進山時,祖父將魚養(yǎng)在木桶里,緊趕慢趕,當他將魚交給夏盼秋時,大鯉魚還在吹胡子瞪眼睛。他送給她的可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四須大鯉魚。

        事情就這么成了。夏盼秋收下魚,吩咐祖父,去找我哥吧。祖父讓叔曾祖父領著,去向夏響山提親。夏響山不再推托,滿口應承,我妹子點頭了,這事就好辦了。當下商定,省掉尋常嫁娶的繁文縟禮,擺幾桌酒席宴請鄉(xiāng)鄰。夏響山只提了唯一的要求,既然結成了姻緣,祖父就得幫襯著養(yǎng)大夏盼秋的兩個孩子。叔曾祖父替祖父保證,這個自然。夏盼秋的前夫姓楊,兩個孩子跟了祖父,連姓氏都無須更改。叔曾祖父托人選了吉日,報給夏響山,夏響山再無話,祖父就在新屋前的場地上擺了酒,少不得在宴席的末尾上了木魚,這在村子里已是慣例。木魚是祖父親手養(yǎng)的,是新娘親手煎炸的,散發(fā)著好聞的魚香。鄉(xiāng)鄰們也不白吃白喝,多少湊了份子錢。婚后,祖父搬到了夏盼秋先前的家,祖父的新屋太窄小,根本容不下這么一家子。

        祖父在形式上娶了祖母,落實到過日子,成了上門郎,凡事都得聽祖母的安排。他第一次上祖母的床,就被她蹬下了地。此后長達一年多時間里,他尋找各種機會,妄想同她親近,有一次發(fā)生在半夜,差點得逞,但鬧出的動靜把大寶給吵醒了。祖父當時正騎在她身上,要剝她的衣服,大寶嗷叫一聲,齜牙咧嘴,像條狼狗似的朝他撲了過來。再往后,祖母在枕頭下藏了把剪刀,他想有企圖時,她立馬會亮出剪刀。出門時,她把剪刀揣在腰里,像提防強盜似的提防他。

        祖父的體內像有烈焰在燃燒,可就是近不了祖母的身。沮喪的他回到了婚前的生活狀態(tài),晚上搬把椅子坐到月光下,一刀一刀養(yǎng)木魚。這本是祖母的安排,白天他上地里干活,打短工,陰雨天或者晚上養(yǎng)木魚,如此一分半秒都不會浪費。祖父像架機器一樣高速運轉著。祖母是個能干的女人,日子經她一料理,一切都井井有條。她對祖父看上去苛刻,實際上卻懂得照顧人,知冷知熱。祖父晚上養(yǎng)木魚,她會給他泡一杯熱茶,送上一件秋衣,山里風涼露重,她怕他受寒。平常有什么好吃的,除了給大寶小寶,少不了他一份,苦的只是她自己。祖父并非不知輕重的人,她的心思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不理解她為什么就不給他。

        與其如此,還不如不結婚,祖父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懊惱的情緒時不時會流露出來。祖母也覺察了他的變化,僵持下去可能不會有好結果。她外表的堅強完全是拜生活所賜,放棄抵抗,也是被生活所迫。完事后,她長吁了口氣說,要是再生個孩子,該怎么養(yǎng)活他?!祖父此時才明白她的顧慮,養(yǎng)活兩個孩子夠艱難的了,再多一張嘴,困難就會成倍增加。祖父什么話也沒說,死死將她摟在懷里,他用這個動作告訴她,讓她放心。

        祖父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自信過頭了。他沒日沒夜地勞作,到頭來仍舊青黃不接,半饑半飽。祖母也沒閑著,喂豬養(yǎng)雞,農忙時同樣下地干活。祖父養(yǎng)的木魚帶來的收入并不多,需求有限,山溝里就這么多人家。雪上加霜的是,他們圓房后沒幾個月,祖母懷上了,一朝分娩,是個男孩,取名叫楊財福。一切正如祖母預料的那樣,家里驟然多了個人,日子越發(fā)捉襟見肘。全家的重心都放在小不點上,先要保證祖母的奶水,好吃的得讓給她吃。祖父挖空心思去找吃的,到山溝里尋找甲魚石雞,甚至晚上溜到山外去捉泥鰍黃鱔。僅有吃的還不行,花錢的地方更多了,孩子有個頭疼腦熱,得請郎中看病抓藥。為了籌錢,祖父弄些邊角木料,打制桌椅板凳,挑到山外去賣,以此補貼家用。

        被生活折磨得焦頭爛額的祖父差不多忘記了那條木魚的存在。某一天,也許是他拿木料的時候,看到了那條從千里之外扛回來的木魚。他盯著它看了好半天,后來,像抱起自己的骨肉似的抱著木魚出了門。他抱著幻想,想把木魚賣給夏響山。祖父不是個愚笨的人,他清楚在這深山溝里誰才是上帝,誰才能幫助他走出困境。不能說祖父的如意算盤打得不好,如果他能說服夏響山買下木魚,最好是說服他造新屋,到時祖父就有養(yǎng)不完的木魚活計,不只是賺回一大筆工錢,更重要的是讓鄰里鄉(xiāng)親見識他養(yǎng)木魚的精湛技藝。

        夏響山不像祖父第一次抱著木魚找他時那么客氣,他先是眨巴了幾下眼睛,很快擰起了眉頭。祖父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被劈頭蓋臉訓了一頓,大樹啊,妹夫啊,你現在是個有家室的人,成天抱著塊木頭跑來跑去,日子還要不要過了?!我妹還有什么盼頭?!你瞧瞧人家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要不是咱們開了親,我才懶得說你。祖父挨了罵,臉上掛不住,囁囁嚅嚅說,我把木魚送給你,將來造新屋用得著。夏響山繃著臉說,你可別,你送給我就是糟蹋了,我只能把它當柴燒。夏響山邊說邊揚了揚手,場地上的木頭仍堆成山似的,那意思顯然在告訴祖父,他缺什么都不缺木頭,缺什么都不缺柴火。祖父的臉色一定難看死了,抱著木魚傻站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夏響山見狀大概動了惻隱之心,聲音軟和了一些,你要是急著用錢,看在我那妹子的面子上借你兩塊,多了我也沒有。

        祖父瞅了瞅那堆親手砍斫過的木頭,在內心苦笑了一下,夏響山的境況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好。木頭賣不出去,進項減少了,即便有造新屋的計劃,暫時也擱淺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祖父對夏響山的期望并沒有完全熄滅。后來,祖父一再慫恿祖母,讓她去勸說她哥,拿那些賣不出去的木頭來造新屋。祖母用鄙薄的眼神盯著他,你是狼子野心,我哥幫我們的還少嗎?有本事自己去掙,沒本事就窩著。祖母拗不過祖父的厚臉皮,試探著問過她哥打不打算建新房。夏響山覷了傻乎乎的妹妹一眼說,想有啥用啊!難道天上會掉銀元不成?!

        祖父對祖母探聽到的信息不以為然,夏響山沒有想象中的富裕,可也不像他自己說的那么寒磣。他家肯定是山溝里的第一富裕戶,除了他,沒別人頂得上?;蛟S正應了那句話,樹大招風,某個冬夜,夏響山家遭竊了,盜賊肯定是有備而來,挖穿后墻,并且準確找到了夏家的錢庫。錢庫藏在夾墻之內,至于盜賊是如何掌握這個秘密的,誰也不知道。聽到動靜的夏家父子起床查看,被人用木棒敲昏在地,余下的妻兒老小噤如寒蟬,任憑盜賊將家中財物洗劫一空,揚長而去。遭劫之后,夏響山再無斗志,夏家從此萎靡不振,靠典賣山林度日。而最傷心的莫過于祖父,原想借夏家一展手藝的愿望徹底落空了。祖父一夜之間矮了半截,背也勾了,好像遭賊的不是夏響山,而是祖父。

        失竊后的另年,夏響山添了個孫女兒,夏家的院子飄出了久違的笑聲。夏響山原本不想擺酒宴,但怕兒媳婦背地里說他重男輕女,便籌劃起滿月宴來。夏響山親自向祖父訂了十條木魚,放在以往,夏家擺這種酒宴是不可能上木魚的。祖父不敢怠慢,精雕細琢,每一條木魚都栩栩如生。滿月那天,祖母照例去幫忙,這會兒幫忙同以前不一樣,純粹幫忙,沒有報酬,管三頓飯。祖父隨了禮,席間鄉(xiāng)鄰拿他開玩笑,說他偏心,給夏響山養(yǎng)的木魚養(yǎng)出了咸魚香,給他們養(yǎng)的木魚怎么看都是塊木頭,加多少佐料都是一股子木頭氣。明知眾人拿他取樂,祖父半是辯解半是還擊,我可沒分彼此,一樣的木頭,養(yǎng)出來的木魚也是一樣的,要怪只能怪你們的婆娘太笨,十根指頭不開岔,腦子不開竅。眾人也不生氣,反倒笑得更兇了,那你說說,夏盼秋怎么開岔的?又是怎么開竅的?

        酒宴散后,祖父把眾人的玩笑話說給祖母聽,祖母回給他一雙白眼。他一點也不難為情,嘻嘻笑著向祖母討教把木魚煎出咸魚香的秘訣。別人不開竅,你也不開竅呀?她一臉譏嘲。他揪著不放,她這才把秘密告訴他,原來她把吃剩的魚骨頭收起來,焙干了,磨成粉,再拿魚骨粉來養(yǎng)木魚。他恍然大悟。你也就會養(yǎng)條木魚,嘚瑟成這樣。她奚落他。

        祖父業(yè)已沉寂的心又被激起了波瀾,是啊,也就會養(yǎng)條木魚,還得用吃剩的魚骨頭陪葬,才能濫竽充數上個臺面。沒有陳萬水,楊大樹啥都不是了。祖父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切地懷念起師父來,可師父在哪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在山上砍樹時,難怪工友們瞧不起他,對他不待見,這會兒他都瞧不起自己了。他暗暗警告自己,得去打聽師父的消息,最好能找到師父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但要讓他回到大灣村去,委實不敢,死亡的恐懼就像烏鴉似的,時時刻刻盯著他不放。他做過很多噩夢,夢里被日本鬼子的炮彈追趕著,不管跑到哪里,最后都是一聲追魂奪命的巨響,把他炸回冷汗淋漓的人間。

        祖父本來沒機會給陳萬水當徒弟的,陳萬水是山外人,隔著四五十里地。陳萬水的父親進山買木頭,被蛇給咬了,幸好遇上祖父的母舅爺,祖父的母舅爺識草藥,上山采了幾服蛇藥,這才保住了陳萬水父親的性命。治傷期間,兩下里交談,知道陳萬水的父親是個大木匠。后來,祖父成人后,祖父的母舅爺從中牽線,陳家念及救命之恩,收下祖父為徒,這已經破壞了祖宗定下的傳內不傳外的規(guī)矩。

        祖父一旦起了念頭,內心像有塊石頭壓著,干什么都不順眼,走哪都不舒暢。時間越久,石頭的分量就越重,寸積銖累,越來越讓人難以承受。祖父制作了幾把椅子,挑到山外去賣。這是祖父的慣常功課,祖母不會阻攔??墒撬恢?,這一回的買主是早就談妥了的,天還沒亮祖父就出了門,直奔買主家,放下椅子,收了一半工錢,另一半待年底來收,這也是老早約定了的。沒有了挑子,肩膀上陡然一輕,祖父仿佛長出了翅膀,徑往師父家的方向飛去,內心那塊石頭也跟著減輕了不少。他只去過師父家兩次,一次是拜師,另一次是師父托人捎信來,要帶他出門。陳萬水是個怪人,別人收徒,平時把徒弟留在身邊當長工使喚,可他呢,平常將徒弟遣回家,只有外出攬生意時才捎帶上。陳萬水收祖父為徒時,師祖已經去世,陳萬水沒有娶親,沒什么粗活給徒弟干。而更重要的是,陳萬水在外的時間多,在家少之又少,一年到頭難得露兩回臉。

        中午時分,祖父抵達了師父家所在的村莊。村前有條小河,河上有座石橋,祖父在橋頭收住腳步,猶豫著,不敢進村去。他不知見到師父該說什么,師父會不會責怪他,會不會認他這個徒弟。后來,他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進去,是打是罰,他都認了,誰叫自己不爭氣呢。師父家的房子不是很高大,也有了些年月,不過與別家的房子不一樣,有種臥著的氣派。門窗,檐下,廊柱,雕梁畫棟的,雖說顏色頹舊,但可見當初的繁華。這房子是陳家招攬生意的樣板工程。祖父來到房前,門窗都是緊閉的,知道家里沒人。找左鄰右舍一問,說是兩三年都沒見陳萬水回來。祖父腦子里轟隆一聲,像有什么爆炸了。

        祖父怏怏而回,半夜里才到家。祖母已經帶著孩子睡下了,睡前將飯熱在鍋里。祖父餓了兩頓,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喂了個半飽。和衣躺下,卻是難以入眠。逃離大灣村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當時,他還在附近輾轉了好幾天,逃難的人群中沒有遇見師父,也沒有見到師兄弟。他不敢朝那個悲慟的方向去想。他早該去大灣村看看,怎么都得去看看。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事情,他開始暗暗籌劃,等待合適的時機做一次遠行。他要等農活少的時候,還要儲備好柴火和其他生活所需。實際上,這些事情永遠沒有完結之時,消耗了還要消耗,像掉進了沒有盡頭的黑暗隧道,見不到光亮,看不到終點。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計劃,他自認為準備得差不多的時候,把想法告訴了祖母。正如他預料的那樣,他的想法還沒有全部說出來,就遭到了祖母強烈反對。

        不行!絕對不行!你不能去!哪兒也不能去!祖母睜大驚恐的雙眼瞪著祖父,好像祖父是去赴死一樣,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丟下我們孤兒寡母該怎么活?!

        祖母是個從來沒走出過大山的女人,對她來說,山外是個未知世界,是兇險之地。祖父先前逃難的經歷,她不止一次聽說過,也不止一次做過噩夢,更何況前夫之喪的陰影還盤桓在她心頭。祖父好說歹說,她都不允許他重返險境。見他一副不死心的模樣,她赤裸裸地威脅說,你真要去,我們娘兒幾個陪你一起去,要死也死在一塊。

        祖父對大灣村那邊的情況惘然不知,祖母反對也有她的道理,遠行的想法不得不暫且擱置一邊。祖父照舊該出工時出工,得空時就在家養(yǎng)木魚。他的鑿刀耍得越來越靈巧,越來越熟練了,養(yǎng)出來的木魚托在掌心,好像隨時有可能要游走。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截巨大的柏木,拿它來養(yǎng)一條比從大灣村扛回來的更大的木魚。打坯,開臉,一鑿一刀,精工細雕,一條鯉魚從古老的柏木中游了出來。它逆流而上,乘風破浪,如同一匹飛奔的駿馬。它嘴邊的長須好像長長的馬鬃,隨風飄揚,猶如一道道金色的閃電。他想,總有一天有人用得著,別人用不上,說不定哪天自己能用上呢。

        有一天,村鄰中有人要辦酒宴,訂購了十幾條木魚。祖父原有的儲存不夠,便放下手頭的農活,先給人家養(yǎng)木魚。他將桌馬擺在場地上,鋸木料,出木坯。陽光很好,空氣中飄蕩著清新的木頭香氣。這中間,夏響山牽著孫子夏文士的手,也來到了場地上,祖母趕緊給他看座上茶。夏響山的腿落下了傷,走路一瘸一扭的。夏文士見了大寶小寶,眼神突然活躍了,無奈夏響山攥著他的手不放。夏響山不說話,目光全落在祖父的鑿刀上,落在鑿刀下的木魚上。祖父放下鑿刀,要陪他說話。夏響山擺擺手,示意祖父忙他的。祖父的鑿刀飛快,一條木魚眨眼間就現了出來。

        大樹,把你養(yǎng)的大木魚請出來看看。祖父完成一條木魚后,夏響山忽然懇求說。

        祖父詫異地瞅了夏響山一眼,依言搬出了木魚。兩條木魚并排擺在陽光下,像是兩位出征的勇士。多好的木魚呀。夏響山忍不住彎下腰,拿手摩挲木魚。他的長指甲剪短了,甲縫里居然積有黑垢。他可能意識到這一點,拿掌心摩挲兩下后緩緩抬起了手。爺爺,這么大的木頭魚,用盤子怎么裝呀?夏文士好奇地問。傻孩子,這個不是用來擺酒席的,是架到房梁上的,鯉魚躍龍門,明白嗎?長大了,你也要鯉魚躍龍門。夏文士瞥了一眼木魚,又仰頭看了看夏響山,爺爺,我不是魚,我為啥要躍龍門呀?夏響山用手撫了撫孫子的頭說,鯉魚躍過龍門,就成龍了。

        夏響山像來時一樣,不聲不響走了,走得有點落寞,有點傷感。祖父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盯了好半天,才收回目光,搖搖頭,嘆口氣,低下頭繼續(xù)養(yǎng)木魚。

        祖父把兩條木魚抱回原地,后來再也沒有給人展示過。村里人稱呼祖父,客氣一點的叫木魚師父,不客氣的直呼木魚。不管別人怎么稱呼,祖父似乎都不怎么在意。除了偶爾養(yǎng)些酒席上用的小木魚,他更多的心思傾向了木工活計,雖說與木頭打交道的時間不短,但作為木匠,他是不稱職的。養(yǎng)一條木魚同打制一件日常用的木器,簡直是天壤之別。祖父表現出來的木工資質不是一般的愚笨,謬誤的事常有發(fā)生,要么是榫卯不對,要么是木板刨不平整。以前做椅子時就浪費過不少木料,好在山里木頭多,不然做一單得虧一單。天長日久,熟能生巧,祖父手上出來的木器慢慢有模有樣了。加之有養(yǎng)木魚的雕工,做個衣柜什么的,會在柜面上鏤上一些簡單的裝飾性圖案,深得姑娘媳婦喜愛。幾年下來,他從單純養(yǎng)木魚,蛻變成了木匠師父,山里人嫁女娶親,都爭著來請他制作嫁妝。

        祖父的光景比之前相對寬裕了許多。有了滋潤,孩子們的個頭春筍似的往上躥,祖母的臉也豐潤了,身子也跟著豐滿起來,奇怪的是她的肚子不再有動靜。祖父想再添個一男半女,不愁養(yǎng)不活他。日子就在期盼和焦慮中緩緩轉動,祖父對添丁之事越來越不抱希望了。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這年冬天是個暖冬,祖父比往年更為忙碌,幾乎沒日沒夜給人趕制嫁妝,雕琢木魚。山溝里熱鬧非凡,鞭炮聲此起彼伏,今天這家娶親,明天另家華廈落成??諝饫镲h蕩的都是酒香氣和木魚煎炸發(fā)散出來的咸魚香。夏慶豐的兒子要結婚了,祖父在他們家砍斫刨鑿了半個月。有一天,祖父在場地上拉開架勢干活時,意外遇到了一個人。來人剛開始搭話時,祖父懶得搭理他,他做的是包工活,得盡快干完這一家,下一家在后面等著呢。你咋來了?祖父頭也沒抬,用一句同誰都搭得上的客套話問。我是聞著刨花香氣來的。來人接話。祖父大概聽到了似曾相識的東西,放下刨子,直起了腰。來人見了他,愣怔了一下,大樹,你是楊大樹?祖父也怔怔地瞅著來人,做夢似的,幾乎不敢相信來人竟是他的師弟。

        師弟姓劉,是水門河下游劉家村的。祖父送給祖母的那條大鯉魚,就是在劉家村買的。劉師弟比祖父晚一年拜師,生性靦腆,平時話不多,悶頭干活。陳萬水的徒弟來自天南海北,彼此熟悉有個漫長的過程。祖父和劉師弟的交情也是一般般,走得不近,也離得不遠?,F在,他們倆再相見,這情感一剎那就升溫了,劉師弟撲了上來,抱住祖父,你真是師兄呀。劉師弟嗚嗚地哭了,祖父也抱住了他,劫后余生,活著不易。兩個人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劉師弟談起了那次逃命的經過,日本鬼子的飛機扔下炸彈時,他和師父陳萬水正在歇息,僥幸躲過一劫。他們跑往了北,正好同祖父反著方向,難怪祖父找不到師父。劉師弟跟著師父跑了一段路,途中又遭到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師徒倆跑散了。劉師弟也被炸蒙了,迷失了方向,找來找去,怎么也找不見師父。最初,劉師弟抱著信念,以為一定會找到師父的。他的木工活只學了半吊子水,只能給人打短工,當苦力抬轎,一天天這么熬著,找著。顛簸了一段時間后,無果,劉師弟才折回劉家村。

        說完這一節(jié),他們倆都沉默了。祖父羞愧難當,自覺在師弟跟前矮了大半截。當劉師弟問及祖父的近況時,他勉強說了幾句,之后捉住劉師弟的胳膊,盡往家里拽。劉師弟受到了熱情款待,祖母懂得其中的款曲,幾乎傾囊而出,葷葷素素擺了一桌子。木魚肯定不能上桌,否則大煞風景。幾個孩子也被祖母攏到一邊,留下一主一客單獨說話。他們倆再也沒有提到陳萬水的名字,似乎誰也不敢觸碰他。

        劉師弟此次進山的目的,是為了尋找木料給他父親打造棺木。祖父拍著胸脯把事情攬下了,讓他盡管放心。劉師弟離開時,祖父送到了村口,還要往前送,被劉師弟阻住了。祖父看著劉師弟的身影被山嘴淹沒,在另一個山嘴閃現,再淹沒,再閃現,變小,淡去,最終消失不見,山路上空空蕩蕩的了。

        劉師弟走后,祖父好些天都寡言少語的,陰沉著臉,好像誰借了他的錢沒還似的。他鉚著勁干木工活,從早到晚,幾乎沒有歇息的時間,好像借此發(fā)泄什么。這世上的事一旦發(fā)生了,過去了,就沒法更改,就像一根木頭被制成了木器,把木器還原成木頭,簡直比登天還難。人生沒有回頭路,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日子重回先前的軌道,不緊不慢地轉動,但祖父分明感覺到有人在背后追著趕著。

        祖父的緊迫感來自三個孩子,他們一天天長大,楊大寶的個頭長得最快,已經頂到祖父的耳根了。大寶小寶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他待他們視若己出,生怕有什么地方委屈了他們。可能是從小喪父的緣由,大寶懂事得讓人心疼,放牛趕羊,割草砍柴,總要干些力所能及的事,幫大人們分擔一些活計。有時,祖父需要人幫忙,大寶隨叫隨到,好像他就在旁邊等著使喚一樣。大寶也有他的原則,從祖父進門開始,他就喊他叔叔,后來一直這么稱呼。大寶喊叔叔,小寶跟著喊叔叔,之后財福也喊祖父叫叔叔。大寶卻不讓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這么喊叫,你不能喊叔叔,得叫爸爸,爸爸,懂嗎?我父親楊財福當時才五六歲,眨眨小眼睛,似懂非懂。

        有一天,祖父要修理一根木頭,讓大寶來幫忙,祖父抱著樹根部,大寶扛著樹梢,將樹架到了桌馬上。祖母目睹了整個過程,望著大寶走開時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大寶長大了。

        祖父捕捉到了祖母的話外之音,沒有隨便接話。他是有私心的,這種私心還不能輕易讓人發(fā)覺。三個孩子,他肯定得從中選一個來繼承他的衣缽,手心手背都是肉,選誰不選誰,都是大難題。按理說應該傳給大寶,他是他們中的老大,這是繞不開的事實。祖父打心眼里也喜歡大寶,因為他聽話,懂事,還溫順,乖巧,從不頂撞人,也不推三阻四。傳給大寶,小寶將來也無話可說。但他就是拿定不了主意,下不了決心。令他猶豫的是,如果把木匠的手藝傳給大寶,將來拿什么傳給他的親生兒子楊財福?假如三個兒子都當木匠,一個村子怎么可能養(yǎng)得活這么多木匠呢?將來兄弟間因此生出罅隙,反目成仇,那將是莫大的悲哀。

        出乎意料的是,在這個問題上祖母不置一言,把煩惱全拋給了祖父。祖父原想向夏響山討個主意,但仔細一琢磨,估計他也給不了什么意見。思前想后,終于有一天,祖父當著祖母的面把大寶叫到跟前,要讓大寶學木匠,并且告訴他,這是他和祖母共同的想法。大寶看看祖父,又看看祖母,小心翼翼地問,非得學嗎?話里的意思像是有些不情愿,祖父瞄了祖母一眼,這可怪不得我,不是我不愿意教他,是他不想學。

        你不學木匠,將來干啥?祖母盯著大寶問。

        種地。大寶的回答很干脆。

        你到時可別后悔。祖母的聲音有些變調了。

        有啥可后悔的?大家不都在種地嗎?叔叔不也在種地嗎?大寶少見的篤定,反倒是祖母的態(tài)度叫他驚詫。

        大寶說到做到,往后每日扛著鋤頭下地,把地侍弄得妥妥帖帖,不讓祖父操半點心。大寶的態(tài)度讓祖父有些心酸,有些愧怍。大寶的骨子里可不像外表這么柔順,好像有塊堅硬的東西在杵著,只不過他包裹得很嚴實,不讓它冒出頭來。大寶十六歲,就有媒人上門說媒,說誰家的姑娘正是及笄之年,正相配,又說誰家的姑娘端莊,賢惠,勤快,將來治家肯定是把好手,再說誰家的姑娘屁股大,會生兒子,將來鐵定兒孫滿堂。問大寶,大寶漲紅了臉,跑開了。再問,大寶就搖了搖頭,搖頭的意思不是說人家姑娘不好,而是說他暫時還不打算結婚。

        祖父看到了大寶的顧慮,家里就那幾畝薄地、幾間草房,再娶進個人來,日子顯見得更緊巴了。這些年祖父做木工活掙了點錢,省吃儉用的,積下了幾塊銀元。他盤算著從夏響山那買兩三畝地,夏響山年年賣地,去年十畝,今年是第十五年,所剩無幾了。如果大寶結婚,房子得翻新,還得加建。這兩樁事哪一樁都很重要,權衡再三,決定先建房,把人娶進來再說。扯到房子上,祖父便想起了那兩條大木魚,幻想著它們能派上用場。抱出木魚,看上老半天,嘆口氣,又把它們抱了回去。幾堵土墻,架上木魚,不是給房子長臉,而是玷污了木魚,好比一把糞勺,上了一個油漆把,不倫不類。

        祖父同祖母商量,把有限的幾個錢置了瓦,將原有的三間草房翻新,蓋上瓦,又在東側加建了兩間房屋,土墻新瓦,家里驟然寬敞了許多。祖父計算好了,東頭兩間瓦房分給大寶,西頭兩間歸小寶,廳堂兄弟倆共用。他和祖母,加上我尚年幼的父親,一起搬回祖父獨居時的草屋里。大寶十八歲那年,終于定下了一門親事,辦酒席時有件小事,祖父和大寶鬧得有些不痛快?;槎Y舉辦前一個多月,祖父就養(yǎng)了十一條木魚,十條用來擺酒席,余下的那條上神桌,敬祖宗。大寶卻不肯,堅持要用活魚。這筆開支是計劃外的,祖父很是為難。祖母勸說大寶,別人家辦酒席,不都這么上嗎?大寶固執(zhí)地說,別人家怎么辦,我管不了,反正我結婚時不能這么弄。分明是瞧不起木魚,祖父的臉立馬變色了,很難堪,卻又不能發(fā)作。婚禮舉行前兩天,大寶去了一趟山外,背回半簍腌制好的鯉魚。事后,祖父才知道,大寶找到了購買柏木的劉師弟,劉師弟念著祖父贈送柏木之情,正好用半簍腌魚還了一個人情。

        婚禮后不到兩個月,祖父就分家了,大寶領著新媳婦單獨過,小寶暫且跟著祖父他們。祖母同前夫耕種過的幾畝薄地,三分之二分給了大寶,大寶就算這么安頓了。

        村里人都夸祖父仁義,不只養(yǎng)大了大寶,還給他建房娶親,即便大寶的親生父親在世也不過如此,甚至還如不了此呢。好話聽著舒坦,可也沒讓祖父飄飄然,大寶成家立業(yè)了,小寶的個頭也躥高了一截,他不能厚此薄彼,得一碗水端平,大寶有的,小寶將來也要有。肩膀上的擔子千斤重,比這更重的,是祖父肚子里的心事。大寶拒絕了當木匠,小寶會不會接受他的墨斗角尺呢?

        小寶向來是大寶的跟屁蟲,是大寶的影子,大寶去哪里,小寶都跟著,不管大寶干啥,小寶都幫著干?,F在,大寶分家了,獨立了,再下地,小寶不好再跟著。但是,小寶可以效仿,大寶種小麥,小寶也種小麥,大寶種黃豆,小寶也種黃豆,只不過不再在同一塊地里。祖父尋思著該如何同小寶說。有天吃晚飯,祖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小寶,愿意跟叔叔做木匠不?小寶被突然襲擊,驚愕了一下,看看祖母,又看看祖父。祖父微笑著,等他回話。祖母也拿眼神鼓勵他,讓他說出心里的想法。

        我想學做篾。小寶答非所問,聲音有些怯弱。

        祖父的內心忽然通暢了,那個左右為難的包袱總算卸下了,可是小寶又給他出了一道難題。村子里只有一個篾匠,姓李,李篾匠有兩個兒子,估摸著他也像祖父一樣,為把手藝傳給哪個兒子而犯難,傳不傳外人,就更難說了。同為手藝人,祖父同李篾匠的交情比一般村鄰多一些,但并非深交。祖父辦了些禮物,帶著小寶去找李篾匠,李篾匠倒是笑臉相迎,上茶擺酒,把祖父當成了貴客。當祖父說明來意后,李篾匠就吁嘆起來,篾匠無非織個席,編個筐啊,編個笸籮啊,不是個養(yǎng)人的活路。又問祖父,咋不跟您學木工呢?祖父解釋說,這是小寶的意思。李篾匠哦了一聲,只說難啊難啊,再無別的話。告別時,李篾匠將祖父帶去的禮品還給祖父,祖父說什么也不肯收回。李篾匠說,無功不受祿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楊師傅可別讓我為難。祖父見他說得懇切,便將禮品接了回來。

        祖父在李篾匠跟前碰了軟釘子,落下一塊心病,怎么也不能虧待小寶呀。他盤算著要添幾畝地,小寶成家后肯定也要分開過,到時就把地給他。可是,他的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一個嶄新的時代開啟了。

        下部

        祖父一手握著月牙形的鋼鑿,一手按住已經打好坯的木頭,給我示范如何養(yǎng)木魚。他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來,好像蠕動的蚯蚓。按住木魚的那只手小拇指翹著,仿佛一條個性張揚的小魚,正炫耀它那漂亮的尾巴。你要控制好力道,一刀鏟下去,要及時收住,不然就壞了。祖父鑿一刀木魚,扭過臉看看我,觀察我是不是在認真學??赡苁菫榱烁庇^,他拿起木魚,將剛才那一刀的效果展示給我看。在我五六歲時,祖父總是想方設法將我拘在他身邊,不厭其煩重復這些。他不止一次帶我去看那兩條始終找不到歸宿的大木魚,把他當時雕刻它們的心情講給我聽。他完全是畫蛇添足,家里就那么點空間,兩條大木魚架在桌馬上,占去屋子一角,隨便誰都看得見。看見的次數多了,司空見慣,誰都不把它們當木魚,只不過兩塊百無一用的木頭,看見了也當沒看見。

        我用腳去踹那兩條大木魚,我的個子太矮,腿太短,夠不著。我要祖父抱起我去踹它們。小祖宗,這可踹不得。他慌忙擋在木魚跟前,生怕我踹壞了它們。我生氣了,嘟著嘴說,我叫爹爹劈了你的寶貝,當柴燒。這顯然嚇壞了祖父,只見他蒼白著臉,鼓著雙眼,擺著雙手說,小祖宗,這可使不得,你知道它們干嗎用的嗎?造房子,將來我的小將造大房子用得著。忘了說,我的父親是楊財福,他給我取名叫楊小將。

        我還是愿意接受祖父的拘管,黏在他身邊。祖父給我養(yǎng)的那些小木魚是不可多得的玩具,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長大后,我回想童年時的情景,祖父給我養(yǎng)當玩具的木魚,他的內心該是悲喜交加,悲的是他養(yǎng)的木魚只能給孩子當玩具,喜的是他養(yǎng)的木魚至少還能給孩子當玩具。當時,我體會不到,也理解不了他的心境。我關注的永遠是他下一次會給我養(yǎng)條怎樣的木魚,要知道,他給我養(yǎng)的那些木魚讓小伙伴們眼睛發(fā)亮,如果我能送給某個人一條,那他鐵定是我的好朋友,拿棍棒都攆不走了。如果有人欺負我,他必定會挺身而出,擋在我的前面。

        祖父有時還會說些以前的故事給我聽,我第一次聽他說拿木魚當菜待客時,好奇地問,木頭魚好吃嗎?他拿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傻孩子,木魚哪能吃呢,不過是個擺設,用來遮面子的。祖父給我養(yǎng)的木魚比餐桌上的小很多,都是微縮版的。因為小,反而更精雕細刻,魚鱗排成好看的圖案,魚鰭紋理清晰。魚嘴張開,祖父會在魚嘴下方鏤個小孔,這樣就可以用繩子將木魚穿成魚串。我睡覺的床頭上就掛著好幾串小巧的木魚。

        我七八歲時,祖父就把鑿刀交給我,讓我動手來養(yǎng)木魚。我問他,為什么叫養(yǎng)?為什么不叫鑿?為什么不叫刻?他說,這是行話,師父就是這么對我說的。我怎么沒看見過您師父?他是誰?我眨巴著眼睛問。我?guī)煾秆?,他是——他突然卡住了,好像被誰掐緊了脖子。他不說話,我就盯著他看,他大概被我看惱火了,在我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個蛤蟆鬼,不好好養(yǎng)木魚,話比尿還多。

        祖父教我打坯,我的手嫩,力氣小,一鑿刀下去,卷起來的木屑不過火柴頭大點。他也不幫我,只在旁邊干著急,你使點勁呀,一餐兩碗米飯吃進狗肚子里了?我賭氣不干了,他又想盡辦法來哄我,有時給我兩顆糖果,有時給我?guī)最w干棗。慢慢地,我養(yǎng)的木魚成形了,有鱗,有鰭,有嘴巴,有眼睛。拿它同祖父養(yǎng)的木魚一對比,我沮喪極了,我養(yǎng)的不是木魚,而是塊魚形的木頭。死了,木魚被你養(yǎng)死了。祖父拿起木魚,左瞧瞧,右看看,一臉悲寂的神色,好像是我把一條活魚給弄死了。來,你過來。他拾起我丟棄的鑿刀來加工我養(yǎng)過的木魚,左一刀,右一刀,橫一刀,豎一刀,邊鑿邊說,你要讓它的尾巴擺動起來,讓它活起來,機靈一點,調皮一點。幾刀下去,那條被我養(yǎng)死的木魚重新活了過來,他把它還給我,好好瞧瞧,是不是不一樣了?

        一塊好好的木頭,差點就被你浪費了。他不住地埋怨我,又說了一些令人費解的話,我愛惜木頭,尊重木頭,不過只愛惜好的木頭,只尊重好的木頭。

        木魚對我的吸引力越來越弱,畢竟好玩的東西太多了。我開始煩祖父了,對他能躲則躲,能逃則逃。我在學校的時間多,他拿我無可奈何。而他老想著捉住我,只要我一放學,他準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我面前。他有足夠多的時間來對付我。他是村子里唯一的木匠,也是個很會偷懶的木匠,別人每天要下地干活,只有他自由自在。村子里有太多的農具需要修理,犁耙壞了,是他的活,倉庫被老鼠咬壞了,也是他的事。干這些活花不了太多時間,可是一旦有人在跟前,他會假裝非常忙,忙得焦頭爛額,忙得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別人同他搭訕,他都沒工夫回應。如果村鄰們都去上工了,他就安逸了,即便干活,也是慢慢悠悠的,好像沒吃飽飯一樣有氣無力。有時他會拿出煙袋,抽上兩鍋煙。有時他會抱上一堆刨花,躲到某個僻靜的角落美美地睡上一覺。我都懷疑他是魚變的,他吞云吐霧的樣子,極像一條魚在吐著氣泡。他躺著時就像一條躲在水草中的魚,一動不動,刨花仿佛是闊葉的水草。他雙腿并攏,腳板張開,好像魚的尾鰭。

        祖父偶爾會同我開個玩笑,他指著田間某個勞作的背影對我說,瞧瞧,那個人像不像條魚?他在用尾鰭走路呢。

        1978年冬天,祖父制作了一把弓尺,弓尺立起來抻過了我的頭頂。人們就用這把弓尺將村子里所有田地全部丈量了一遍。后來,我在學校聽到了一個新名詞,叫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語文老師解釋說,就是包干到戶包產到戶,你們長大后就會明白的。語文老師鼓勵我們說,你們可要認真讀書,爭取個個考上大學,到北京上海去,到時老師也沾你們的光,到你們工作的地方去旅游,去看看世界。語文老師是民辦教師,嘴上說得漂亮,行動上卻是另一回事,上自習課時經常不見他人影,有時上課鈴響后許久,他才一臉愧疚地跑進教室,褲腿還挽著,腿肚子上全是泥。

        從制作弓尺開始,祖父忙碌了一整個冬天。他成天弓著背,不是鋸就是砍,不是刨就是削,難得有片刻休息。鄉(xiāng)鄰們都在為來年的春耕做準備,有太多的農具要修理,還有人要添置新農具。祖父已是花甲之年,頭發(fā)灰白,卻沒有丁點疲憊之色。他將桌馬架在場地上,白天享受冬陽的沐浴,晚上月色太薄,燃起了油燈。返老還童了,養(yǎng)木魚那會兒都沒見你這么來勁。祖母揶揄地笑著,照樣給他端茶送水,又怕他受寒,給他添衣戴帽。他總是嫌她多事,嫌她礙手礙腳。祖母一點也不生氣,看得出她是憐愛祖父的,雖然是半路夫妻,但幾十年下來,他們倆呼吸與共,已然連成了一個整體。

        有一天,祖母同我說起了祖父的一些往事,小將,猜猜看,你爺爺養(yǎng)了多少條木魚?她的臉上滿是得意,好像那些木魚是她養(yǎng)出來的。我想起祖父給我養(yǎng)的小木魚,能有多少呢?加起來不到一百條。我大概說了個數,祖母用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是你說的幾十倍上百倍,幾千條上萬條,你爺爺養(yǎng)木魚,我煎木魚。你沒有見過,我煎的木魚那個香啊,滿村子都聞得到。我狐疑地看著她,她夸張的語氣讓我有些不敢相信。你別那么看著我,你爺爺養(yǎng)的木魚呀,只會比我說的多,不會少。她拿指頭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后來,她有些惋惜地說道,楊大寶結婚時擺酒席,拒絕用木魚,從那往后,村里人就極少用木魚了,新社會嘛,不興那一套了。

        就在祖父最忙亂的時候,大伯楊大寶來找祖父了。他走在前頭,跟在他后頭的是我堂哥楊小義。楊小義比我大十來歲,已是拳大胳膊粗的青年。大伯仍像以前一樣稱祖父為叔叔,言語間很是恭敬。祖父答應了一聲,但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大伯和小義退到旁邊,看著祖父干活。祖母泡了茶來,大伯他們接過茶,喝了茶,仍待在一旁看著,既不給祖父搭把手,也不說話。好半天過去,祖父才覺出蹊蹺,放下斧頭問,有什么事嗎?大伯這才趕緊趨前幾步,低眉順眼的,臉上帶著謙遜而討好的笑容。叔叔,我把小義給您送來了,讓他跟您學點木工活。大伯說這番話時賠著小心,好像懼怕被祖父拒絕。祖父啊了一聲,神情有些訝異。

        大伯這會兒將楊小義送過來,祖父內心肯定有些不是滋味。在收徒弟這件事上,他沒少招村里人議論,當初,楊大寶堅持要種地,楊小寶要做篾匠,這在別人看來并非大寶小寶的本意,十之八九是楊大樹藏了私心,搗了鬼,想把木匠傳給他親生子楊財福。楊小寶想做篾匠,李篾匠不愿意收徒,楊小寶的希望便破滅了,祖父問他愿不愿意學木匠,楊大寶不愿干的事,楊小寶也不愿意干,情愿同他哥哥一樣種地為生。給祖父當學徒這份美差,像個落地桃,落到了我父親楊財福懷里。祖父對我父親原本抱有熱望,是繼承他衣缽再理想不過的人選。當我父親稍微大點、能夠握得起斧頭時,祖父就嘗試著讓父親同木頭打交道。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我父親對他的安排根本不配合,甚至絞盡腦汁來抵制,祖父讓他砍木頭,父親便像砍柴一樣,將木頭砍成三四段,把木頭變成真正的柴火。毀壞木頭在祖父看來是十惡不赦的,祖父被惹惱了,脫下父親的褲子,將怒火發(fā)泄在父親的屁股上,父親的屁股腫成了兩扇大磨盤。但祖父的懲罰并不奏效,過后,父親對學木工活依然消極應對,祖父讓他鋸木頭,父親要么鋸短了,要么鋸走偏了,鋸出來的木頭成了廢品,即便有用,還得祖父再加工。讓父親鑿卯眼,父親鑿子一偏,卯眼就豁了。祖父教訓過父親多次,父親沒有半點改觀,祖父知他的心思不在木頭上,或者是父親太愚鈍,根本不是做木匠的料,只得罷了。

        三個兒子都是鋤山砍石的貨,哪個都不成器,祖父漸漸失去了望子成龍的興致。眼看著木匠的衣缽沒人繼承了,村里人見有機可乘,不少人拖兒攜子,帶著禮品上門,想讓孩子拜在祖父門下。這教會徒弟打師父的事,我可不干。祖父不顧人家臉色,無一例外都拒絕了。

        你啞巴了?倒是說句話呀。見祖父半天不吭聲,祖母急了眼,嗔怪說。

        學就學吧。祖父掃了楊小義一眼,算是應下了。

        第二天,楊小義便依照祖父的吩咐砍木頭,鋸木頭。我這個堂哥很聽話,做事也很穩(wěn)妥,祖父說的基本上不會走樣。一段時間過去后,祖父教他使用墨斗和角尺,剛開始,楊小義頻繁出錯,但是慢慢地,錯誤就少了,讓他畫個榫卯,鋸出榫頭,鑿出卯眼,剛好一合一。祖父看出來了,楊小義不是很有做木匠的天賦,但至少不笨,假以時日,還是能開竅的。某天,祖父扔給他一塊木頭,讓他打坯養(yǎng)一條木魚。他指點他如何下鑿,如何刻出魚鱗,如何勾勒出魚的眼睛。楊小義摟著那塊木頭干了半個月,最終交出來的作品令人大跌眼鏡,那分明是條死魚,身體是僵硬的,尾巴是僵直的,就連魚鱗都不規(guī)則,半圓形的,三角形的,寬窄不一,沒一點規(guī)律,魚嘴是歪的,魚須本是凸起的,被鏤成了陰紋。祖父見了楊小義養(yǎng)的木魚,臉都氣歪了,眉毛眼睛皺成了一團,嘴角不住地抽搐。

        楊小義被嚇住了,低著頭,只敢盯著自個的腳趾看。好半天,祖父才平靜下來,無望地朝天空看了一眼。沒想到的是,楊小義卻又說出了一句讓祖父更為光火的話,為什么要養(yǎng)木魚?

        祖父憤怒地瞪圓雙眼,逼視著這個大逆不道的徒弟,就差沒戳著他的鼻梁說,你以為釘個釘子,給鋤頭削個木把,就是木匠了?一個稱職的木匠,要會造房子,造大房子,那樣才有可能成為大木匠!你這個樣子,就是一坨臭狗屎!

        我不稀罕什么大木匠,只想做點簡單的木工活,混口飯吃。楊小義軟軟塌塌地說。

        祖父瞧著這個軟面團似的孫子,再也說不出話來。后來,雖然祖父按捺住性子來教楊小義養(yǎng)木魚,但結局是一樣的,收到的木魚沒一條能入眼。最終,祖父泄氣了,敗給了這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孫子。楊小義跟了祖父兩年多,脫師時祖父贈送了一套木匠常用的工具,斧鋸刨鑿什么的,好歹把孫子給打發(fā)了。

        十一

        我上初三那年,發(fā)生了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村子里通公路了。一條簡易公路沿著山溝,蟒蛇似的,左彎右折,往山溝里鉆,直抵村中心。公路不過兩三庹寬,石子路,高低不平,走在路上特別硌腳。人們還是異常興奮,修了公路,交通就方便了,出山進山不必翻山越嶺。順著公路去往山外,路傍河走,就到了鎮(zhèn)上,再往前,就到了劉家村。夏文士給他二兒子夏昌禮買了輛自行車,每逢上學放學,我就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夏響山早已去世了,村里人傳說夏文士買自行車的錢是拿銀元換來的,當年夏響山家并沒有遭賊,為了避人耳目,夏響山父子才挖了那個盜洞。傳說的真與假沒法印證,即便夏響山活著,別人也休想從他嘴里打聽到事情的真相。

        山村里忽然喧囂起來,拉木材的車輛來來往往,來時車斗里空著,走時車斗里木材堆成了山。司機,買木材的客商,如過江之鯽,來了一撥又一撥。村子里的人都上山砍木頭去了,很快就換來一沓或多或少的鈔票??诖牧?,搭車往鎮(zhèn)上跑的人就多了,小媳婦,大姑娘,往往結伴成行。買自行車的人家也多了,有了自行車,出門變得更方便了。沉得住氣的是老年人,不能上山砍木頭,只能袖著手站在村口看熱鬧,看見稀奇的,除了羨慕,還有就是惆悵。遇見傷風亂俗的,除了感嘆,就是搖頭。耳不聽為清,眼不見為凈,不能入耳的,當沒聽見,不能入目的,別過臉,當沒看見。

        祖父很少出門干木工活了,即便有人請他,也會以年老為借口推辭掉。有時拗不過別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懇求,才會接下少量活計。他不能同孫子搶生意,楊小義經過幾年的鍛煉和捶打,手頭上越來越嫻熟了,加之年輕,有氣力,干活的速度快。村里人有口皆碑,孫子一點也不遜于祖父。祖父無須下地,地里的活父親在扛著。祖父閑下來了,也喜歡往村口跑,往人多的地方湊。有個周末,我從鎮(zhèn)上回來,他把我也拉去了。村口的場景我見慣了,路兩邊堆滿了木頭,裝木頭的車輛停在路上,幾支煙的工夫車廂就裝滿了。滿載木頭的車輛轟隆隆開走后,沒幾天路兩邊空出來的位置又會被新的木頭占據。

        多好的木頭啊,都拉走了。祖父似有感觸,不停地拿手揉搓著下巴,唉,木魚也游走了。

        我瞅瞅祖父,他的眼神迷離,好像對眼前發(fā)生的事情迷惑不解。小將,你說外頭是不是在造房子?哪里用得到這么多木頭?他一臉困惑向著我?,F在造新房很少用木頭的。我告訴他。不用木頭?他皺緊了眉頭,渾濁的目光盯著我,好像觀察我是不是在撒謊。用水泥鋼筋,屋頂也不蓋瓦,是平坦坦的水泥板。我把在鎮(zhèn)上見到的房子告訴他,猜想祖父多久沒出山了。祖父不相信我說的話,一個勁地搖著頭,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祖父堅信運出山的木頭一定是用來造房子的,并且是要造大房子。那個周末過后,他開始積攢木頭,柏木,香樟,綠檀,石楠,都是大段子,一截一截的。他將搜刮來的樹段子全部丟進門前的水田里,用泥水浸泡,過個一年半載,再撈上來,放在屋后陰干。祖父說,這樣的木頭拿來養(yǎng)木魚,就不會裂開了。他開始重操舊業(yè),不分白天黑夜養(yǎng)木魚。這時候養(yǎng)木魚不同于年輕時,從容了,也更細致了,不計時間成本,一條木魚養(yǎng)下來,一個月,兩個月,上百個日夜都耗進去了。那種鄭重的勁頭,好像他正在從事的是一項神圣的事業(yè)。

        有一天,祖父不知以什么借口,把一個拉木頭的司機帶到家里來了。司機東張西望的,像是好奇,又像有些不安。祖母給司機上了茶,祖父從里屋抱出來新養(yǎng)的大木魚,放在桌子上。祖父看見司機的眼睛光亮了一下,司機端著茶杯圍繞木魚左看看,右瞧瞧,一圈過后,司機豎起了大拇指,老爺子的手藝,頂呱呱?。〔挥谜f,這話讓祖父很受用,臉變闊了,眉眼舒展了。司機放下茶杯后卻是另一種態(tài)度,我買這個干嗎呢?如果是個美人,我?guī)Щ丶疫€能養(yǎng)養(yǎng)眼,老爺子,您會雕刻美人嗎?您來雕刻個美人咋樣?

        司機走后,祖父破天荒背后罵起了人,眼睛長在屌上了。

        祖父顯然受到了司機的打擊,但養(yǎng)木魚的習慣卻沒有因此改變,只不過步調放得更慢了。養(yǎng)木魚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其他門路來對抗時光流逝。在別人眼里,祖父無疑是可笑的,甚至是個笑話。這種可笑的優(yōu)點是不會妨礙別人,不會傷害別人,因此別人也不會反對他,不會阻止他。

        轉眼間,我初中畢業(yè)了,沒能考上高中。父親偶爾會約束我一下,讓我跟著下地,但更多的時候對我不聞不問,由著我去。村里有好幾個年紀同我不相上下的,我們經常聚在一起,因為無聊,也因為憂郁的虛空,不時會惹出事端。父親對我的管教緊束起來,不再任我東游西蕩。我被困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多半時間都在床上度過。精神好一點的時候,我會觀看祖父養(yǎng)木魚,看他慢條斯理地下著刀子,看著木魚在他的刀下慢慢顯現出來。來吧,你也來養(yǎng)一條。祖父見我無所事事,抱了一截木段子給我,但不再在旁邊指手畫腳,而是由著我去發(fā)揮。剛開始,我下刀是謹慎的,腦子里惦記著祖父傳授的那些要點,每一刀都中規(guī)中矩,養(yǎng)出來的木魚就像用模子鑄出來的一樣,呆頭呆腦,清一色死魚相。

        后來,我將祖父教會我的技巧拋到一邊,下刀不受拘束,便生出了伸展變幻的空間。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刀隨心走,心到哪里,刀就跟到哪里。我感覺我就是刀下的木魚,正在等待命運的雕琢。鑿刀碰到木頭的剎那,我的內心似乎有什么東西被觸發(fā)了,它在我的體內游走,飛翔,似乎想要掙脫肉體對它的禁錮,蹦到體外來,一飛沖天。我養(yǎng)出來的木魚變異了,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甚至像鳥兒一般長出了翅膀。它們脫離我的刀尖后,不再受我管束,不再受我控制,變成了獨立的自由自在的精靈。

        活了!

        真是活了!

        祖父被我養(yǎng)出來的木魚驚駭到了,反反復復說著這兩句贊嘆的話。他是我的第一個觀眾,我原諒他辭藻貧乏,這已經足夠了,至少他看懂了我養(yǎng)出來的木魚。在我和他之間,像有什么打通了,建立了某種秘而不宣的同盟。

        十二

        后來,祖父對木魚僅存的丁點希望,被大伯楊大寶給擊碎了。村子里田少地多,除了種莊稼,也種藥材,百合、生地、白術、車前草,什么都種,只要能換到錢。有幾年百合和白術價格走高,種植面積一再擴展,最狠的要數楊大寶,田里地里,全種上了百合和白術。楊小義連木工活都很少出了,同他父親一塊,從早到晚在田地里逡巡。鋤草,施肥,為了提防賊人,傍著藥材地搭建了草棚,晚上就睡在草棚里。到了收獲季節(jié),更是嚴防死守,全家人都出動了,田間地頭日夜不離人。果然,用村里人的話說,楊大寶賺了個盆滿缽滿,更有甚者,夸贊他趕上當年的夏響山了。要不是政策不允許,村子里大半田地和山林早晚會落入他的掌心。

        那年冬天,最后一批收購白術的藥材販子走后,村子里就傳言大伯家要造洋房了。當消息傳到祖父耳朵里時,他對此將信將疑,不知出于什么顧忌,他沒有找楊大寶印證。轉年春天,大伯家就拉來了紅磚、水泥和鋼筋,造房子的工人都是山外請來的。房子很快建起來了,從遠處看,像只紅彤彤的巨型火柴盒,特別扎眼。房子封頂那天,大伯來請祖父去吃席,祖父借口身體不適,躺在床上沒起來。

        祖父的精神像被大伯的新房給吸走了。他變得沒精打采,像個丟了魂魄的人,走路都失去了方向。有時,他扶著門框站在那,不知是要出門,還是剛從外面回來。

        小將啊,被你說中了,木魚死了,死翹翹了。祖父一臉的哀慟和死寂。

        我不知該怎么安慰他,走過去攙扶著他。他抖了一下手,掙脫我的攙扶,顫顫巍巍走開了。

        有一天,祖父忽然說要去山外走一趟,問他去哪兒,他說去大灣村。我們不止一次聽他說過大灣村,但大灣村在哪兒,誰也沒有去過。這讓我們擔憂起來,父親說陪他去,祖父不愿意,父親改口讓我陪他去,祖父仍舊拒絕了。我們只好求助于祖母,看她能不能勸阻得了祖父。祖母乜斜了祖父兩眼,反過來勸說我們,由他去吧,要是不讓他去,他會不死心的,還不嘮叨死人?!祖父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并讓我們放心,我會邀上劉師弟的。

        但我們依舊擔心祖父,父親甚至埋怨說,老都老了,還這么讓人不省心。讓人更揪心的是,有個村鄰聽說祖父出去了,提醒父親說,好事說不壞,壞事說不好,這個年紀往外跑,古話說是收腳印了。收腳印是村子里一直流傳的說法,說人去世后,會把活著時走過的地方重走一遍,把腳印一個不落收回來。半個月后,祖父才回家,是劉師弟的兒子將他送回來的。祖父的樣子比出去時還消沉,臉變黑了,皺紋加深了。祖父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同我說起此次出行的經過,他同劉師弟朝長江邊上走,邊走邊打聽,兩人轉來轉去,都轉糊涂了,愣是沒找到大灣村。祖父問我,你說,那么大個地方,上哪兒去了呢?

        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要么是祖父找錯了方向,要么是那個地方換了名字,幾十年過去,其中的變化誰能說得清。我相信,那個地方是確實存在的,現在,將來,只要地球存在,它就不會憑空消失。我沒有把這個意思說出來,怕祖父會因此再次外出。

        或許是失去了某種支撐,祖父就像棟老房子一樣,一天比一天破舊,一天比一天頹廢。他的個頭越來越矮,身體越來越薄。他躺在床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祖母把飯菜端到他的床頭,一筷子一筷子喂他。祖母也老得走不動了,照顧祖父的事仍不讓別人插手。祖父也心安理得,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嘴巴像魚嘴一樣張開著。有時,祖父把手放在被子外,他的小拇指像調皮的魚尾巴一樣翹著。

        有一次,他忽然在屋子里叫喚,小將,你進來。我應聲走進祖父的臥室,發(fā)現他正側著臉,目光炯炯地盯著門口。他讓我將他養(yǎng)的那些木魚搬到他的臥室,我依言制作了木架,將木魚一條條齊齊整整擺放在木架上,魚嘴向著祖父。我想起了百鳥朝鳳那個典故,活用到祖父身上,就是百魚朝父。祖父的臥室好像成了一個童話王國,他和他的魚群從早到晚待在一起,好像在隱秘交談著什么。

        有一天,我去看望祖父,他突然以一種乞求原諒的口吻對我說,小將,我是不是害了你?我反問,您害了我什么?哪里害了我呀?!他以一種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調說,我也不知道。我寬慰他說,爺爺,您可別瞎想,我好好的,您也好好養(yǎng)身體,我等著您教我養(yǎng)木魚呢。他的嘴角動了動,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后來,祖父再也沒有起過床,始終悄無聲息地躺在木魚群的注視中。某個冬夜,他就像件喑啞的樂器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祖父去世后,祖母向我展示過一條她收藏的木魚,木魚是扁平的,同手掌一般大,用平常盛菜的盤子剛好盛得下。我明白它曾經的用途,現在成了祖母的護身符,她將它藏在枕頭下。另年春天的某個下午,祖母拿出木魚,同幾個來看望她的老人講述當年以木魚待客的往事,講著,講著,她突然頭一歪,就那樣與世長辭了。入殮時,那條木魚被放進棺木,放在她隨手夠得著的地方。

        十三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閑人一個,每天吃過飯就不知去干什么。隨著時間推移,先前混在一起的隊伍也分化了,有的結了婚,挑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有的進城打工去了,幾乎見不著面。我也想過進城去,同父母一商量,母親沒說什么,父親卻橫了我一眼,你給別人去打工,怎么就沒見你幫我干點活?我明白父親不樂意,我心里也不是很想出去。我能干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不會。再說人生地不熟的,我找誰去?到哪兒落腳?出去的人也有不順利的,或遭了小偷,把身上僅剩的一點錢弄丟了,或者找不到工作,流落街頭,有的找到了工作,開機器時丟了幾根手指,灰不溜丟回來了。我好像天生有些悲觀,他們的遭遇加深了我對外部世界的恐懼,我怕自己會落得他們的下場。

        有一次,夏昌禮從市上回來,見我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擰緊了眉頭。楊小將,你這么大個人,該找點正經事干。他規(guī)勸我。我從他的話音中聽出了恨鐵不成鋼的惋惜,甚至痛心疾首的厭惡。我同他在鎮(zhèn)上念初中時結下友誼,初中畢業(yè)后,他上高中,上大學,步出校園后被分配在常州亥市文化局工作。你說我能干啥?我去干啥?我故意同他擰著來。有啥不能干的?你不缺胳膊不少腿,別人能干的,你也能干。他不打算饒過我。另次回來,他特意找到我,你不是會雕刻嗎?市里有家根雕廠,我同老板熟悉,可以介紹你去那里工作。

        就這樣,我被夏昌禮拽進了城。剛開始,我在根雕廠有些不習慣,工具都是電動的,稍有不慎,一件東西就毀了。老板倒是很開明,并不苛責,大概他也經歷過適應電動工具的過程。他讓我先雕刻一些小件,即便有什么差錯,損失也不會很大。我看出了老板的謹慎,工作時自然更為小心,寧可慢一點,細致一點。慢工出細活,祖父經常這么念叨。但這種精細的作品銷量有限,暢銷的還是老板說的大路貨,茶臺,關公像,彌勒佛,觀音像。經過一段時間的觀摩學習,我漸漸得心應手,同別人一樣端著電鋸,大刀闊斧干了起來。有兩款小擺件,鯉魚躍龍門和年年有魚,得到客戶認可,被訂購出去不少。

        我在根雕廠干了五年,這中間認識了不少人,休息時間也接過少量的私活,完全按照客戶的特殊要求來設計雕刻。根雕廠的生意在走下坡路,產品的銷量減少不算,且價格越來越低。究其原因,是競爭對手多了,在同一個碗里搶飯吃,誰都想多撈一口,有人吃撐了,有人還餓著肚子。根雕廠日落西山,同事們紛紛辭職,另謀出路。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的,當初夏昌禮介紹我來根雕廠,老板二話沒說收下了我,這讓我心存感激,另外,離開根雕廠我去哪里藏身,該干些什么,我是迷茫的。

        都走了,小楊,你也走吧。終有一天,老板下達了逐客令,他的聲音里沒有悲愴,反倒有種卸下重負后的輕松和欣喜。后來,我才知道,根雕廠那塊地皮早被開發(fā)商拿下了,準備搞房地產開發(fā)。

        我利用在根雕廠積攢的人脈,開了一間工作室。工作室一分為二,前半部分用來擺放樣品,接待來訪的客人,后半部分是我的工作間,平常一些小件就在工作間里完成。我接受客戶的預訂,也接受來料加工,空閑時我依照自己的喜歡,雕刻一些稀奇古怪的擺件,放在展示架上供人挑選。我在偏僻之地租了間廢舊的倉庫,用來堆放木料,如果客人有需要,一些大件的雕刻便在倉庫里進行。我的收入不是很多,勉強能夠維持工作室的運轉。忽然有一天,夏昌禮跑來告訴我,市文化局正在收集作品參加中國民間工藝品博覽會,讓我拿件作品去試試。我思來想去,拿什么呢?只有木魚,才是我最拿手的。我特意回了趟老家,把祖父留下的木魚仔細觀摩了一遍,回城時帶上一條最喜歡的,擺在工作室里,在我眼里,它就是鎮(zhèn)室之寶。

        我將自己關在倉庫里半個多月,養(yǎng)了一條木魚。正是這條木魚帶給了我意想不到的榮譽,在煙臺舉辦的中國民間工藝品博覽會上捧回了金獎。這條木魚的靈感來源于祖父的遺作,一定是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保佑我,啟發(fā)我。如果祖父聽到這個消息,不知該有多高興。我第一時間帶著證書和獎杯,回到老家,去到祖父墓前。我要對他老人家說,爺爺,木魚活了!您瞧,木魚活了!

        這種不虞之譽的影響持續(xù)發(fā)酵,市報、市電視臺先后采訪了我,市文化局決定給我舉辦一次以木魚為主題的展覽。我耗費了半年多時間準備展出作品,布置展館時,我從祖父的遺作中挑選出幾條木魚,擺放在首要位置,注明作者:楊大樹。參觀展覽的人數不少,常州亥市文藝界的重要人士幾乎全部出席了開幕式。展覽結束后,我儼然成了赫赫有名的雕刻家,收藏界的人士以擁有一件我的作品為榮。市政府將木魚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我被定義為木魚傳承人,并向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申報。我多次應邀參加全市的古建筑修復論證會,并參與修復。我養(yǎng)出來的木魚躍上了諸多古宅第的屋脊。其間,邂逅了師祖陳萬水的故居,我被它的精致震懾了,仰望著它,許久說不出話來。按照修舊如舊的原則,我們對它損壞的部分進行了修復,我的任務是復制房梁上被蟲蟻噬空的木魚。我費盡心思,竭盡全力,將復制品打磨得同原物一模一樣,神形畢肖。令我羞愧的是,原物的內里,那被蟲蟻噬去的部分,我永遠無法抵達。它就像宇宙中的黑洞,又像一雙孤獨的眼睛,長久而神秘地注視著我。

        責編: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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