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是老家的本家奶奶，從我記事起，大奶奶就住在我家對門，兩家中間隔著一條四五步寬的胡同，雞犬之聲相聞。

大奶奶有兩樣絕活兒，一是包粽子，二是熬綠豆湯。

記憶里，年年端午，大奶奶都來幫我家包粽子。

又是一年端午節(jié)，爸爸帶我回老家。卸下學習的重擔，我一身輕松。到了老家的小院門前，太陽還高高掛著。待我走進門，大奶奶早已在我家院里坐著，和奶奶說說笑笑地準備包粽子了。大梧桐樹灑下陰涼，院里放著兩個大盆，一盆碧綠的粽葉，一盆乳白的糯米，都浸在水里，生機勃勃的。農(nóng)家的粽葉都是現(xiàn)從池塘里摘的，叫作“打粽葉”。粽葉細窄，只有兩指寬，帶著一股池水的清香。我歡喜地圍上去，跟著大奶奶學包粽子。爸爸笑瞇瞇地打趣：“好好學啊，以后我也可以吃上女兒包的粽子啦！”大奶奶聽了，朗朗地笑出聲來，臉上像綻開一朵花兒。

真是名不虛傳，大奶奶是個包粽子的高手。只見她從水里拈出一片片粽葉，像拎出一條條細長的小魚兒般，放在砧板上，然后左手捏住葉柄，右手一路梳理至葉梢，很快就鋪了密密的一層，如此再鋪上一層，讓十幾片粽葉層層相疊。大奶奶兩手抄起粽葉兩端，向內(nèi)彎曲，折成一個錐體，再騰出右手裝米進去，還不忘塞一顆大紅棗在當中，裝滿、壓平。這時，大奶奶用左手拇指摁住裝滿的糯米，右手順勢纏繞粽葉，這一步很關(guān)鍵，若是沒纏緊，糯米就會露出來，弄不好還得重來。大奶奶偶爾也有失敗的時候，每到這時，她就大笑著說“海了海了（壞了壞了），重弄吧”，然后重新整理粽葉。粽子包好，用浸軟的稻草捆起來，不一會兒，一盆綠盈盈、水靈靈的粽子就裝滿了大盆！年年看著，我竟不知不覺學會了。

后來，學業(yè)漸重，我回老家的次數(shù)也少了。在城里，我吃過各種口味的粽子，都是兩三片大粽葉包的，用線繩捆著，總覺得少了蘆香稻香，真想年年都吃到大奶奶包的粽子。

小時候，每年暑假回老家，不能少的還有大奶奶熬的綠豆湯。每天傍晚，夕陽還沒落下，大奶奶便端著親手熬制的綠豆湯，穿過窄窄的胡同送到我家來。大奶奶說綠豆湯最是消暑。

今年暑假，我又隨爸爸回到久違的老家。我正拎著大包小包走在胡同里，只聽得一陣爽朗的聲音傳來：“喲，家來啦！”我循著聲音望去，只見大奶奶戴著一頂草帽，臂彎里挎著籃子，黝黑的臉龐上添了幾分紅潤，笑著迎了上來。她的鞋子上還沾著泥土，一看就是剛從莊稼地里回來?！鞍パ窖?，瞧我們丹丹就是有口福，我這才剛采了綠豆，你就來了，我這就給你熬湯去！”大奶奶邊說邊把籃子湊過來，翠綠的豆子早已蹦出干燥的豆莢，滾成了一堆。

我們到了奶奶家，放下行李，休息一會兒，就照常去對門的大奶奶家坐坐。

一進屋，一切還是那么熟悉，客廳正前方一張長桌緊靠墻邊，桌子的正上方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畫，右邊的墻壁上掛著一張張照片，其中有一張還是我的呢。照片上的我拿著勺子，舀出一勺綠豆湯，勺子上面沾著一顆顆開著花兒的綠豆。我不禁盯著照片出了神。大奶奶做的綠豆湯是村里出了名的，既不會有硬硬的“漏熟之豆”，也不會燉得軟爛無趣，一顆顆綠豆恰到好處地煮開了花兒，入口酥酥的，湯卻一點也不渾濁，清清爽爽，盛一碗放在剛打出來的井水里，斷了熱氣，再加一勺糖，真是一碗豆湯一夏涼。

我正想著，一只粗糙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只見大奶奶端著一碗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熬G豆湯！”我驚呼，大奶奶竟然這么快就做好了！我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就喝，大奶奶邊笑邊遞給我勺子：“乖乖，慢點吃！”剛喝一口，我怔住了。這味道……我用勺子舀出綠豆花兒送入口中，卻沒忍住一下子吐了出來。

“怎么啦？”大奶奶驚訝地問道。

“沒……沒啥。噎著了！”我朝大奶奶做了個鬼臉。

大奶奶這才松了口氣，笑出了聲：“讓你慢點吃嘛！”

我有點懷疑地又呡了一口湯，咂巴咂巴嘴，不禁眉頭一皺，一股咸味涌上舌尖，這次的湯與往常的不一樣……真咸啊！我剛想吐出來，只聽大奶奶問道：“湯好喝嗎？大奶奶有些日子沒做了，也不知味道怎么樣？”我轉(zhuǎn)過頭，正迎上大奶奶期待的目光。

聽爸爸說，半年前大奶奶生了一場重病。許久不見，大奶奶的滿頭白發(fā)已變得又短又稀，兩頰的皺紋深深地刻在了臉上。此刻，嘴里的湯咸得我眉頭緊皺，心頭也涌起一陣難以名狀的苦澀。

我咬牙咽下綠豆湯：“還是那么好喝，已經(jīng)很久沒喝到這么美味的綠豆湯了！”我舔了舔嘴唇，沖大奶奶一笑，接著把綠豆湯一飲而盡。大奶奶笑了，笑得那么甜。

大奶奶雖只是個遠房的奶奶，卻待我如親孫女一般。從小我就穿梭在大奶奶的院落里，她是一個極勤快的人，院子收拾得干凈，墻上掛著通紅的辣椒，竹匾里曬著各色豆子，她還喜歡種花草蔬果，其中有一棵梔子花、一棵柿子樹，還有一棵八角，有一年還搭上了葡萄架……年年菜畦整整齊齊，四季風景，全是煙火。

列車已經(jīng)在回城的路上，望著漸漸遠去的村莊，涓涓往事又涌上心頭。在這一爿寂寞的小村子里，住著一位日子充實而又滿懷熱情的老人，她似乎永遠不知道什么是倦怠，更不知道“躺平”“擺爛”這些時髦的網(wǎng)絡(luò)詞。我仿佛又吃到了蘆香粽子，喝上了甘甜的綠豆湯……

歲月無情人有情，大奶奶溫暖了我的整個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