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第二部:戰(zhàn)火西岐》(以下簡稱《封神2》)個人認為是一部失敗之作,不論是商業(yè)上的不濟,還是藝術上的崩壞,基本都可以宣告,《封神》系列是中國電影工業(yè)化進程上的失敗之筆。
2023年,《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上映的時候,盡管已經暴露出許多“問題”的端倪,但筆者仍能以欣賞的眼光去看待它不可一世的、史詩的氣格。也正因為如此,筆者曾在影評中寫道:“如果能繼續(xù)發(fā)掘這種矛盾(商的暴戾弒殺和周的禮樂制度),那對《封神》這一古老原型的發(fā)掘可能是歷史性的”“我更希望《封神》系列以塑造周武王生動的、立體的形象為主,展現(xiàn)群像式的各路神仙妖魔為輔,姬發(fā)應當是一個動人的角色。倘若以串珠的方式‘還原’封神故事,那就淪為視覺上的哈根達斯了……”事實證明,《封神2》擊碎了我所有的期待與幻想——我們看到了毫無禮法制度的西岐(神仙楊戩竟然被性騷擾)、婦人之仁的姬發(fā)、各路神魔的打斗與姬發(fā)的成長失了聯(lián)系。拿仿照《詩經》一唱三嘆結構的插曲《有女》為例,更是令人大跌眼鏡——有道是:“《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蹦闷渲械摹兑坝兴利帯穼Ρ取队信返母柙~:前者以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起興,最后以“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直述了男女偷情的竊喜。這里的抒情是含蓄的,“好色而不淫”此之謂也。反觀《有女》,從頭到尾都是男子對女性的邀約——何不同車、何不同舟、何不同止、何不同棲……仿佛男子見“有女”孤獨、憂心,便要乘人之危。文本上的浮躁與制作上的粗糙,使得《封神2》陷入了十分尷尬的境地——本當引以為傲的特效顯得滑稽,苦心訓練的演員人設崩塌,高額的投入顯得蒼白無力。這種尷尬來自導演對影片的定位模糊不清:既然是神話史詩,就不必強調兒女情長;既然要遙追古道,就不必迎合流行文化。由此,我這樣判斷:《封神》系列的失敗,不只是導演的失誤,它透露出的種種問題在近時期其他院線主流電影中也屢見不鮮。
首先是改編問題。與舞臺劇改編、電影改編、真實事件改編不同,小說、漫畫的改編是較為困難的,因為它們有著更長的接受時間,也有更豐富的內容。以小說為例,在改編過程中首要問題是如何電影化,其次才是推陳出新。電影化應當是在符合原著描寫的基礎上。
同為春節(jié)檔的《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在武俠電影制作上走的是“仙俠”的路子,自然不可避免地口碑撲街。我印象中我國的電影改編,要么是盡量還原原著毫無新意(當然也有佳作),要么是只保留原著的人物,情節(jié)、人物形象、核心矛盾一律重新建構。這是兩個極端,且都是費力不討好的。
《封神2》走的是第二種極端,它把一個以姜子牙運籌帷幄、扶國運之將傾的原型,改成了一個少年先殺死“父親”,再殺死“愛人”,一步步成長為“天下共主”的故事,我認為這相當愚蠢。《封神》IP之所以經典,還是在于妲己、姜子牙等人物的鮮明形象。在小說中,姬發(fā)是一個被淡化的角色,這正是因為姬發(fā)在歷史上是最重要的角色,小說家不希望歷史的真實妨礙他奇幻作品的想象,于是在王朝更替的間隙中找到一處繪夢之所。但到了《封神2》這里,一切都亂掉了。封神榜成了照搬無限寶石的麥格芬,小說建構的“戰(zhàn)力等級”在這里變得極為混亂以至于在邏輯上存在太多漏洞。小說的人物形象全部被瓦解——如果從第一部看殷壽和妲己尚且是良性的改編,現(xiàn)在來看他們不過是形象扁平的陪襯。更重要的是,作為主角的姬發(fā)形象完全立不住了,拋開那些懦弱不談,在一個史詩體量的敘事體中講一見鐘情,講兒女情長——篝火晚會中姬發(fā)和鄧嬋玉的正反打,展現(xiàn)的是這部電影把古代將士的錚錚鐵骨,灌入到了一個軟弱自私的當代靈魂中,這已經無關“天下共主”善良與否,姬發(fā)已經德不配位。
“成長”不應是遮羞布:三部曲的體量,兩部才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男人,更遑論天下共主。這種拋棄原著精神的改編令人費解,是為了影片制作者自己的趣味、快感,還是所謂“迎合市場”?前者善如周星馳的西游系列,是良性的佳作——它和《西游記》一樣成為了經典,他塑造了至尊寶、紫霞、白晶晶這些深刻的人物;后者則極為愚蠢,不論是豆瓣評分還是貓眼票房,都證明成功的影片首先一定是好電影,一味地迎合諂媚容易馬屁拍到馬腿上。
下一個問題是“烽火戲諸侯”。我覺得這個比喻非常貼切: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點燃了烽火臺,戲弄了諸侯。褒姒看了果然哈哈大笑,周幽王又多次點燃烽火,導致諸侯們都不相信烽火,也就漸漸不來了。近年的國產電影中,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不合時宜的笑料,盡管這種低俗的笑料在影院出現(xiàn)的時候,觀眾總能捧腹,但我對此非常反感。注意,娛樂和逗笑是兩個概念,好的故事,好的人物,都能發(fā)揮電影的娛樂功能,但“逗笑”太過小品化也太過低俗,而且要合時宜。像開心麻花系列的影片當然可以肆無忌憚的使用“逗笑”噱頭,但如果《封神》這樣的作品,也要讓鄧嬋玉對著自己的濃妝夸張地作嘔、楊戩被民女親吻后暗生情愫,這種噱頭太沒有底線了,就像周幽王為了逗笑褒姒不惜讓諸侯狼狽勤王——在這里,周幽王就像導演,褒姒就像買賬的觀眾,電影中的人物成了小丑,整部電影就像風雨飄搖的周王朝。在這里,我看到了后現(xiàn)代性的可怕之處,它不似現(xiàn)代以前的宗教崇拜,不似現(xiàn)代的理性與秩序,它漫無目的,它摧毀一切。
電影是多元的,但在整部電影之中,故事也好,視覺風格也罷,精神氣韻也好,應當是整體的,而不是散亂無方,為了低俗快感不擇手段、不計后果。電影雖然是娛樂方式,是通俗的藝術,但它同樣有高雅的一面——這也是它能躋身藝術殿堂的最重要原因。像《哪吒之魔童鬧?!愤@樣的電影,它本身的定位就是娛樂的、合家歡的,為此,導演不必在傳統(tǒng)文化、歷史依據(jù)甚至原著上一絲不茍。其中的笑料雖然也低俗,但觀眾本身不會覺得它多高雅。作為“中國電影工業(yè)化”重要一筆的《封神》,如果從第一部的嚴肅,到第二部“畫風突變”,這意味著中國電影的工業(yè)化,是一種平庸的工業(yè)化。意味著它仍是在重蹈好萊塢的老路,畢竟好萊塢流水線式的影片生產不是其誕生優(yōu)秀影片的重要原因,如果導演、編劇,整個劇組對影片創(chuàng)作是敷衍的話,一樣會生產出許多廢料?;乜窗倌旰萌R塢,經典的影片要么把工業(yè)化做到了領先世界的極致(如《阿凡達》《指環(huán)王》),要么它一定是一部傳遞了真摯情感、講述了動人故事的用心之作。
最后,是真實性和倫理的問題?!斑€我普通人!”這個意大利電影人在70多年前呼喚的口號,是時候用在當下的中國電影界了。我們電影中的人物太缺乏“地氣”了,不是動輒逆襲的“平民英雄”,就是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扭轉乾坤,再就是天生具有超能力的“天才”不斷兌現(xiàn)天賦。去年《好東西》之所以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正是因為導演塑造了浪漫又不失樸實的人物。不是說“不平凡”的設定不能有,關鍵在于不平凡的人同樣要表現(xiàn)能讓所有人共情、且具有客觀價值的情感。如“金剛狼”作為不死的超級英雄,他早對生命感到了倦怠,捍衛(wèi)正義后以一種欣慰的心態(tài)走向死亡。在這里,對生命的乏味,以及這種乏味被終結后帶來的留戀與解脫的矛盾,這樣復雜但真摯的情感無疑感人至深?!敖饎偫恰本褪瞧胀ㄈ?,他面對生死,面對善惡,面對新的生命(即是傳承),他不是無所不能。
同樣的道理,我認為另一部近期票房大賣的電影《哪吒之魔童鬧?!返墓适拢瑢嶋H上其內核也是荒謬的:它讓哪吒的天賦異稟足以對抗一切勢力,通過激發(fā)自身的潛能可以化不可能為可能,這時他已經不是普通人,他的故事也只能是用之即棄、再看索然無味(何況《姜子牙》已經用過相似的情節(jié))。在原著中,哪吒面對無法匹敵的勢力,唯有一死,接受命運,這也是其能成為經典的原因。正是因為有所不能,才真實,才能讓人共情。
作者
尹書凡, 浙江傳媒學院華策電影學院攝影與制作專業(yè)2022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