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年來，國產電影中不乏對于兒童創(chuàng)傷問題的關注，也對解決方式進行了多種嘗試。電影《人生大事》《阿拉姜色》《撥浪鼓咚咚響》聚焦留守或變相留守兒童的情感現狀，具有明顯的創(chuàng)傷敘事的特征。在創(chuàng)傷敘事策略之下，沒有血緣關系的親與子，產生“尋親”的欲望沖動，通過完成對“爸爸”和“兒子/女兒”的身份指認之后，實現自我定位與身份的有效確認，獲得安全感和歸屬感，再進一步主動以愛為媒介完成精神和生活連結，共同體想象得以生成和穩(wěn)定；電影想象一種新的共同體關系，對現實問題進行影像回答，在同構的創(chuàng)傷經驗與愛和救贖的情感羈絆中強化個體對社會的歸屬感，在對“缺失”的永恒尋找之中獲得慰藉。

【關鍵詞】電影；兒童；創(chuàng)傷敘事；共同體想象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5）01—088—03

引言

近年來，國產電影中不乏對于兒童創(chuàng)傷問題的關注，也對解決方式進行了多種嘗試。如電影《人生大事》《阿拉姜色》《撥浪鼓咚咚響》中，通過構建一種非血親共同體對現實問題做出回應。這種以創(chuàng)傷為基礎的非血親共同體，不以親緣關系為紐帶，而以跨血緣關系的情感為連結，在同構的創(chuàng)傷經驗與愛和救贖的情感羈絆中強化個體對社會的歸屬感。

本文選用的《人生大事》《阿拉姜色》和《撥浪鼓咚咚響》三個電影文本，分別展現了城市空間、少數民族空間和鄉(xiāng)村空間下兒童的創(chuàng)傷問題與親子關系問題。電影在兒童創(chuàng)傷敘事策略塑造下的非血親共同體不僅完成了主人公情感的回歸，也是一種對于兒童身份焦慮和父輩缺席焦慮的緩沖路徑，最終抵達一種批判與療愈的雙重關懷。

一、電影中的兒童創(chuàng)傷敘事策略——留守身份與死亡母題

《人生大事》《阿拉姜色》《撥浪鼓咚咚響》聚焦留守或變相留守兒童的情感現狀，具有明顯的創(chuàng)傷敘事的特征。三部電影都講述了他們在時代創(chuàng)傷之下的個體創(chuàng)傷，并借此探討在現代個人主義語境之下的身份焦慮與親情危機。留守的身份是時代賦予的痕跡，個體的創(chuàng)傷通過死亡的情節(jié)展開，二者共同構成影片中人物的創(chuàng)傷經驗。

弗洛伊德認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chuàng)傷?！盵1]創(chuàng)傷是一種超越時間與歷史的癥候，具有不可抗拒性和滯后性，人物往往難以逃脫在經歷創(chuàng)傷性事件之后產生的精神傷害。電影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聚焦創(chuàng)傷的兩個維度——個體創(chuàng)傷和集體創(chuàng)傷，這兩種創(chuàng)傷經驗成為兩條敘事線索，表現人物在創(chuàng)傷之下的生存狀況與情感效應。

首先，由于時代變遷大壞境下造就的留守兒童或變相留守兒童的身份構成一個創(chuàng)傷緯度。《人生大事》里的小文被媽媽意外生下后被拋給外婆，媽媽也跑到國外闖蕩不明生死；《撥浪鼓咚咚響》里的毛豆是典型的農村留守兒童，爸爸外出務工，只剩下他和奶奶一起生活；《阿拉姜色》里的諾爾吾被喪夫再婚的母親寄養(yǎng)在奶奶家里，后來有了追尋母親的機會，但母親的去世使得他再次“留守”；他們都是家庭結構破碎的留守兒童，從小缺少母愛與父愛的成長壞境使得他們在形成“自我”的階段受到阻礙，對于父子或母子關系的認知也產生障礙，于是自然而然的產生一種自我迷失與身份焦慮。電影中對于這一層創(chuàng)傷的展現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構成創(chuàng)傷書寫的氣質底蘊。

其次，還有由于人物至親的離世形成的個體精神創(chuàng)傷。三部電影中人物都經歷了親人的死亡，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是至親的缺席讓痛苦持續(xù)的在場，不僅改變了人物的生活軌跡，也是人物情感的轉折點和敘事的轉折點?！度松笫隆分行∥膶λ劳龅恼J知經歷了兩次轉向，從茫然到尋找，最終在消失的理解中讀出外婆去世的痛楚意味，同時，外婆的死亡使得小文處于孤立無親的境況，對已逝外婆的追尋牽連出小文與莫三妹的情感羈絆，兩人的生活也隨之變換軌道。死亡事件在《波浪鼓咚咚響》中以有形與無形兩種狀態(tài)存在，奶奶的去世是留守兒童毛豆親歷的在場悲劇，而父親毛厚的意外死亡則以不可見的方式上演，奶奶的死亡可以說是促使毛豆踏上卡車尋找父親的推動力。影片出于關懷并未言明毛豆對父親去世的得知，但此事件仍成為影響毛豆情感結構的持久因素，是其身體留守與心理失守的終極緣故。在《阿拉姜色》中，導演極具挑戰(zhàn)性地選擇讓母親俄瑪病逝在影片的過半處，終結了諾爾吾想象中的家庭之旅，將重心落腳在孩子與繼父的關系處理和日常生活上。在松太加的詩意影像中，死亡的殘酷性被逐漸消解，羅爾基與諾爾吾的前途實質上沒有終結，進而在旅途的軌跡中實現著雙向的情感救贖。

二、療愈創(chuàng)傷——非血親共同體想象的生成

“共同體”是基于人類原始情感羈絆、傳承著共同體的歷史文化的、由相似的特質和認同維系的、持久的真正的共同生活。[2]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中指出，“想象的共同體”構成我們對身份、家園之想象的組成部分。“‘共同體的追尋’——尋找認同與故鄉(xiāng)——是‘人類的境況’（human condition）本然的一部分?！盵3]沒有血緣關系的親與子，在社會原因和經歷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之下，產生“尋親”的欲望沖動，本質上是對身份認同和自我建構的渴望，通過完成對“爸爸”和“兒子/女兒”的身份指認之后，實現自我定位與身份的有效確認，獲得安全感和歸屬感，這種堅固的情感羈絆生成了一種非血親的共同體想象，并最終達到一種創(chuàng)傷療愈的效果。

拉康將人的主體心理劃分為三個層次——“想象界”“象征界”“實在界”?！跋胂蠼纭痹阽R像階段完成，而“在‘象征界’形成中起決定作用的，是從鏡像階段向俄狄浦斯情結階段的過渡。在這個階段，嬰兒開始服從由‘父親’帶來的現實生活之‘法’。”[4]由此可見，“象征界”的本質是個人在認同以“父之名”的社會秩序之后完成個人社會化與本能欲望規(guī)范化，通過認同“他者”的行為來建構主體身份。在大批留守兒童產生的時代背景之下，雙親缺席成為很大部分家庭結構中的情況，這種狀態(tài)下的兒童在心理上無法完全進入拉康意義上的“象征界”，因而產生對于社會秩序和語言秩序上的認同混亂與迷茫。《人生大事》當中的小文習慣以“老子”自稱，把殯儀館當作鬧劇的舞臺，又在舞臺上把殯葬當作鬧?。弧稉芾斯倪诉隧憽分忻挂蛲低嫫渌『⒌呐谡潭a生爭執(zhí)，之后又貿然地闖入茍仁的貨車后面引起小型火災，這些不懂事的、調皮的“頑童”實際上是沒有接受社會秩序與倫理道德的狀態(tài)，而不能簡單的歸結為天性和性格使然。

當認同行為沒有發(fā)生時，“無我”的身份焦慮也由此產生。然而，“身份確認對任何個人來講，都是一種內在的、無意識的行為要求。個人唯有努力設法確認自己的身份，才能獲得心理安全感。”[5]在這種心理機制和時代之痛的雙重驅動之下，尋找開始了。在共同體關系中，往往由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和一個成長中的“父親”構成，二者在對身份的共同追尋之下，孩子更多地是追求一種權威下的庇護和安全感，而“父親”們的尋找是精神上對父權的追尋，以期完成自己對“父之名”的占有?！案赣H”并非簡單是一個名稱或者身份，而是一種具有父權隱喻的精神符號和社會秩序的化身，一個擁有“父之名”的人，就擁有了詢喚子輩進入象征界的權利。茍仁前期強制與毛豆達成契約關系，后期則在毛豆面前訴說自己的英雄行為來樹立形象，給毛豆買衣服和鞋，實現精神與物質上對“父之名”的雙重維持；莫三妹給小文定規(guī)矩，不允許她吃掉在地上的食物，不讓她自稱老子等等，他們作為社會秩序的肉體化身，擁有力量，并且將這種力量行使在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身上，這是一種對“父之名”的占有和追逐。

小文最初對于莫三妹所象征的規(guī)則和秩序持反叛和懷疑態(tài)度，不顧三妹的囑咐闖入殯儀館中找外婆——她從前所認可的秩序，直到三哥用“外婆變成天上的星星”這一童話讓小文接受外婆的去世，這種方式充滿了愛和憐憫的情感，也讓小文更為溫和的過渡到下一個秩序當中。小文對莫三妹父親身份認同具體體現在對三妹職業(yè)的認同——這是三妹主體身份構建的重要部分，以及對姓名的認同——從“你”到“三哥”，最后說出“我的爸爸是莫三妹”，“認同父親，就是象征認同‘父親的名字’，就是學會說話，從而進入象征世界。”[6]影片的最后，小文進入莫三妹所象征的語言秩序，完成了身份認同并完善了自我建構。

沒有血緣關系的一大一小兩個人因為親人離去戲劇性地集合在了一起，他們都是被至親“拋棄”的人，這種同構的創(chuàng)傷經驗讓他們擁有對彼此天然的理解，也加重了雙方的情感羈絆，朝夕相伴所產生的依賴與信任讓他們開始主動選擇成為家人，共同體想象得以生成和穩(wěn)定，兒童以其樂觀、天真和堅毅的品質喚醒大人對生活幸福的感知力，以對人的純潔之愛和無畏的勇氣使親子關系的情感價值超越倫理，在高度關注和情感互動中“以愛之名”讓共同體想象更加堅固。

三、非血親共同體想象的現實意義

電影以深切的人文關懷精神，通過構建非血親的共同體想象，解構了傳統(tǒng)的親緣關系，對真情和愛進行迫切呼喚，對現實問題進行影像的回答。社會疏離感下的親子關系懸置、留守兒童的身份焦慮以及現代人普遍的信任危機，使人們想要尋找精神支撐和救贖。電影想象一種新的共同體關系，人們完成對彼此作為親人的身份認同和肯定之后，消弭了個體與個體之間，個體與社會之間的疏離，在對“缺失”的永恒尋找之中獲得慰藉。

（一）親子關系與身份焦慮

不完整的家庭結構都在三部電影中出現，在電影《波浪鼓咚咚響》中，以毛豆為代表的留守兒童們沒有與父母形成健康的親密關系，血緣連結和日常生活的不對等造成身份認同上的偏差，這種偏差在親人離世之后徹底激化為危機，最終在毛豆“沒人親我了”的哭喊聲中愈發(fā)明晰；《人生大事》中武小文的親子關系在遇到莫三妹之前也處于缺席狀態(tài)，爸媽位置的空白和外婆的去世使得小文與世界的親緣鏈接隨之瓦解，與毛豆同置于孤立無親的境況中；《阿拉姜色》中，重組家庭的不穩(wěn)定結構促成諾爾吾與母親的隔閡關系，與繼父羅爾基的關系更是充滿裂痕。緘默和封閉似乎成為這一家人的代名詞，在含蓄的朝圣之旅中逐步叩開向對方掩映的心理之門，揪耳朵和“阿拉姜色”歌謠的傳唱是諾爾吾內心隔閡的退隱，在旅途中踐行著與繼父之間的身份與心理雙面認同與和解，粘好的父母照片更是實現了諾爾吾對原初家庭到重組家庭的認同流轉。影片經由兒童視角對現代社會中的家庭情感困境進行觀照，以孩童和成人的情感疏離和家庭失守為契機，一家人之旅或可看作是對現代境況的一種突圍。

（二）信任危機

現代浪潮的持續(xù)涌動以個人為落腳點的話，勢必會產生信任偏差的心理困局和精神失衡，影像表達則藝術性地回應著這種困境，直面問題之余也試圖挖掘出此現象的深層邏輯與緩沖路徑。電影《波浪鼓咚咚響》中毛豆倔強執(zhí)拗的性格之下，暗含著以父母為起點的家庭教育的缺失，來自奶奶的隔代教育不足以形成兒童心智健全的發(fā)展基礎。滿分試卷成為毛豆與父親之間的信任紐帶，在奶奶去世后升級為毛豆心理支撐的崩塌，最終在與茍仁的相處中重新建構起來。茍仁的處境略帶殘酷現實主義的色彩，接連遭到朋友騙錢、兒子去世、妻子出走等一連串打擊后，茍仁選擇駕駛貨車放逐自身。此時在茍仁的認知中，倫理道德與人情均不復存在，兒子的遺物撥浪鼓成為茍仁的唯一寄托，撥浪鼓的給予是茍仁與毛豆信任重建的表征，也是兩人情感連結的閉環(huán)。影片不乏在情緒點上著重筆，成為彌合現代人情感裂痕和精神失守的創(chuàng)可貼。

四、結語

“當痛苦遇見時間和孩子，就會淡然失色”——這是導演松太加在《太陽總在左邊》里對人生無常，但總會充滿希望的體悟。在我們對痛苦異常敏感，卻對幸福保持頓感，但是孩子的世界總是情感豐富又充滿色彩，在藝術作品中對他們智慧的刻畫也在呼喚人性之美的復歸。電影創(chuàng)作者將創(chuàng)傷書寫融入對情感和倫理之矛盾的批判當中，解構以血緣為連結的傳統(tǒng)親子關系，想象一種新型父子倫理，人們在“家”之外找到“家人”，學會相信，學會珍惜，學會愛。這種人際關系想象不僅溫暖治愈了電影中孤獨的個體，也達到了藝術療愈的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1]弗洛伊德著；高覺敷，譯.精神分析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2]朱平.石黑一雄小說的共同體研究[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

[3]（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4]王岳川.當代最新西方文論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5]陳旭光.影視鑒賞[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2.

[6]禾木.象征的捕捉——論拉康的“象征界”理論[J].哲學動態(tài)，2005（1）.

作者簡介：張耀文（2000—），女，漢族，山西臨汾人，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影視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