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倆和山羊母子
四只山羊,兩對母子
母羊沉靜,小羊咩咩
十四歲的姐姐,默默地,握著牽母羊的繩子
六歲的妹妹,蹲著,和小羊說著話
一句隨意而合乎情理的問話
一塊墜入水面的巨石
四只羊,一千六
要一起買。急切的一句,不可言說的心思
姐姐的手,一下握緊了繩子
妹妹抬起的藍眼睛,淚珠搖搖欲墜
我制造了一場風暴
之前,她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少場
這一天,她們都在風口浪尖上
風暴的中心,兩對山羊母子安然
釀酒的女人
如果不是臨時起意,我就錯過了鐵買克鄉(xiāng)
錯過了哈拉薩木森,那個叫“紅松”的村子
錯過了那個用一把刀
了結(jié)愛情的釀酒的女人
她用糧食釀酒,有時是兩種
有時用五種。她清楚它們
精妙的差異。她搞不懂愛情
怎么會在生活這口缸里變質(zhì)
自己會在愛情這口缸里
磨刀霍霍
二十多年了,她仍在釀酒、賣酒
她把自己釀成了酒
沒有人能喝下她。她用
身體的酒杯,倒?jié)M自釀的醇酒
拴住就要脫竅的靈魂
慶祝生日的女人
昨天,是49 歲的她的生日
今天,是47 歲的她的生日
沒有蛋糕、熱鬧的聚會
平常得,就像母親誕下她們的日子
整整兩天,她們沒有想起母親的受難
她們的身體已承受過母親身體的疼痛
每天,她們都在承受母親這一稱呼的疼痛
只是在談及父親時,母親
像一根揳入木板的銹跡斑斑的釘子
不能拔出一毫米
也不能再深入一毫米
她們知道自己的命運,像母親一樣
也揳入另外兩個男人的木板
她們也有自己的孩子
正如她們是母親的孩子
她們沒談論母親的優(yōu)點
母親的光輝正在她們身上閃光
母親的缺點,她們說了那么多那么久
像擦拭一件發(fā)黑的銀器
她們不想讓自己被歲月氧化
多年后,當兒女談論起母親
不會有那么多無奈、遺憾或者恨意
她的母親只上了三年小學
她的命運,與土地相依
她的母親算得上知識分子
一輩子耕作在葡萄園
兩個母親都屬牛,生于1949 年
她們早已脫離土地的束縛
如今,她們的職業(yè)與文字有關
曾經(jīng)那么想跳出的地方,像魔方
把她們慢慢拉回。它的魔力
來自她們的母親
來自豐饒或貧瘠土地孕育的母性
兩天,最應該感恩母親的日子
她們沒有談起母親
她們談的都是母親
她們知道,母親
長在她們的身體里
支撐她們畫圓另一個年輪
愿意喊“媽媽——”的女人
我之所以忘不掉那個女人
是她喊的一聲聲“媽媽——”
那時,她已三十多歲
像她有點弱智的兒子,見到
獨自拉扯大五個孩子的蒼老母親
她都會不停地、響亮地喊“媽媽——”
有一天,我也開始喊我的母親“媽媽”
在人生的那個寒夜后。我是想把
把母親喊成年輕的模樣
把自己喊回童年
這樣,就可以把歲月的苦和疼
推遠一點,再推遠,甚至裝作
永遠不會發(fā)生
在古桑樹下聽吐魯番木卡姆
——給依力老師和五個女弟子
六月。魯克沁。三個橋村
穿越幾個世紀而來的旋律
淹沒了火焰山的高溫
木卡姆。都塔爾。手鼓
你,木卡姆傳承人和五個女弟子
吐魯番木卡姆的源頭,溪水潺潺
你說,手鼓是鐵路,都塔爾是火車
打手鼓的古麗米熱,脫下田間耕種的服裝
戴上維吾爾花帽和火紅的演出裙裝
瞬間進入狀態(tài)。她邊彈邊唱
嗓音渾厚、高亢
穿著玫紅長裙的肉孜汗,48 歲的農(nóng)民
一唱起來,眼睛傳神,眉毛挑動
每個細胞都像在伴唱
木卡姆的歡快,在空氣中躍動
你說,木卡姆是古老的,也是現(xiàn)代的
黑眼睛、黑長發(fā)的阿衣尼莎
著黑白艾德萊斯緊身裙的阿衣尼莎
網(wǎng)紅民歌播主的阿衣尼莎,坐在樹下
安靜得像一池水。矛盾的統(tǒng)一體
聲音飄出,石頭上流淌
濃濃的憂傷。黑眼睛的深邃
木卡姆一樣的神秘
你說,木卡姆是小眾的,也是大眾的
米熱古麗,中心小學的音樂教師
她的眼神、手勢、神情
似乎在課堂上給學生示范,標準、優(yōu)雅
當她唱起《牡丹汗》,是吐峪溝
每天拉著手風琴,唱半小時民歌的
民間藝人的小女兒
你說,木卡姆是民間的,也是國際的
熱沙萊提,眼簾低垂,優(yōu)雅地坐著
一副聆聽者的模樣。音樂響起來
她的眼簾依舊低垂,左腳踏著節(jié)奏
藝人的謙卑與自得,宮廷演出的典雅、莊重
彌漫在藍色的陰影下
她的父親,是你德高望重的師父
你說,要說的,都在木卡姆里
你說,木卡姆里,有人間的一切
我們聆聽,在一棵同樣古老的桑樹下
聆聽木卡姆的傳世訴說
種白菜的女人,或想起她
每鋤一下
就像她,砸在地上的一滴淚
還有她十八歲的女兒
那個炎熱的午后,冰結(jié)在心里
第一季白菜,賣不出去,爛在地里
第二季,這幾天就得栽種
種不成的話,女兒的大學學費怎么辦
媽媽走了,我自己不會種
況且,還有十天就開學了
無奈的,委屈的,淚水,像雪豹的一躍
想起那一幕,她們的淚水
我手中的鋤頭,一下,一下……
狠狠地,砸進土里
曬太陽的老嫗
她用手勢邀請我坐下——
偌大的村文化廣場,只有我倆
九月的下午,陽光恰好
她從口袋里摸出幾粒巴旦木
遞給我,微笑如天山以北的母親
我說幾句漢語,她說幾句維吾爾語
聽不懂,卻明白彼此的笑臉
十幾分鐘,我陪她坐著
陪著她——曬太陽
該起身了。淚水滑落之前
我用手機拍了一張合影
我要把它發(fā)給,天天曬太陽的母親
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
原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詩集《她·們》
插圖:〔德國〕威廉·沙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