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清澈的目光里,母親有著令人驚訝的法力。
夏夜的院子里,暑氣彌漫,母親為躺在竹床上的我揮著蒲扇,和著蟲子的熱烈鳴唱與浮動于四處的草木香氣,蒲扇的一起一落,帶著月光翩翩起舞。
我問母親:“嬤,你累嗎?”
母親說:“不累。哪會累!”
“什么時候有自動的扇子就好了?!”
“很快了,過些日子,老天會自動給你扇風(fēng)?!?/p>
果然,在不久之后,那個秋天,枝葉搖動,涼風(fēng)習(xí)習(xí),就像許多的蒲扇為我扇著風(fēng),我在院中竹床上安眠,母親在月光下做著篾匠營生,剖竹時整筒的薄如蟬翼的竹衣,被月光輕輕地晃動,母親的手上便漾出漣漪流光。
我驚訝,母親有怎樣的法力,真的把秋天叫來給我扇風(fēng)了!安排著一年四季的輪回!
初秋過后,仲秋伊始。夜晚的院子,漆黑一片,母親與我們沉浸在黑暗中。吃飯時我問姐姐:“為什么不點(diǎn)燈?”
姐姐卻詰問我:“點(diǎn)燈干什么?吃飯又不會吃到鼻子里?!?/p>
我不敢吱聲,因為我知道煤油不多了,姐姐要節(jié)省煤油。
夜色中,有一只溫暖的手搭在我肩上,輕微晃動的夜色是母親在抬頭望天,然后傳來她輕聲的話語:“明天晚上點(diǎn)燈?!边@點(diǎn)亮了我無限的期待。
第二天晚上,仿佛全世界的螢火蟲都得了號令,聚集在我們的院子里。母親把捉住的螢火蟲裝在整筒的竹衣里,扎住口,那竹衣里,螢光閃閃,一盞清幽柔和的宮燈便掛在了院子里。夜色漸深,院子里的螢火蟲消散了,只有這盞燈仍明亮著。
我捉了幾只螢火蟲粘在眼邊,我的雙眼就在黑暗中變得亮晶晶了,像黑夜中的寶石。姐姐把螢火蟲攤在兩只手上,她的雙手就在黑暗中變得晶瑩閃亮了,像童話中的公主。
我驚訝,母親有怎樣的法力,真的在這黑夜里點(diǎn)起了一盞燈!把我和姐姐都變得這么明亮了!
中秋之夜,滿月如盤,而我骨瘦如柴,一陣又一陣的冷,讓我無力與姐姐一起去看祈愿會。
祈愿會就設(shè)在不遠(yuǎn)的河邊草壩上。月光下,鼓點(diǎn)鏗鏘,人們正在請諸事姑——我們村子的保護(hù)神,千百年來只有這一晚她才能被請下凡間,被她附體的人,毫無自覺,卻可以依神的旨意回答人們的提問,沒有言語,只有點(diǎn)頭或搖頭,而點(diǎn)了頭的事,就一定會實(shí)現(xiàn)。
母親說:“我和你們一起去吧?!?/p>
輪到我和姐姐許愿,姐姐充滿期待地說:“我愿弟弟的病可以好起來?!蔽蚁肓讼?,已經(jīng)很久沒見爸爸了,便問:“我希望我爸爸能回家。”月光照著母親的臉,一片淡白。
草地上,高大的漢子繞著插地的高高木棒,開始不斷地跳著步子轉(zhuǎn)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漸漸地失去自覺,露出端莊的笑容與神色。諸事姑神已經(jīng)附體了,需要兩個人來扶他了。正在這時,母親說:“我一個人扶就可以了?!蔽铱匆娔赣H費(fèi)力地從后背抱著那漢子,搖晃著,終于在木棒前站定了,又一陣停頓,他終于點(diǎn)了一下頭。然后便又開始晃動,又跳起了步子,圍著木棒轉(zhuǎn)了一圈,母親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但仍艱難而發(fā)狠地箍著他,隨著他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定定地站住,過了會兒,才再點(diǎn)了一下頭。我與姐姐高興得跳起來,而母親此時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那漢子漸漸醒來,他記憶模糊,而此時的月亮卻更加飽滿、圓亮了。草壩上、天空里,月光、人影、歌聲、舞步,中秋的夜總是充滿了令人期待的興奮。
自此,母親對我每日細(xì)心照顧,我的身體奇跡般的日漸恢復(fù),不久,父親回到家中,一家人終于相聚了。諸事姑神的點(diǎn)頭真都應(yīng)驗了。
我驚訝,母親有怎樣的法力,可以扶定了那個高大粗壯的漢子!把我和姐姐的心愿都一一實(shí)現(xiàn)了!
如今,時過四十載,我早已知道母親哪有什么“法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