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歲之前的我,是在福建省福鼎市點(diǎn)頭鎮(zhèn)上的老街度過的。
老街就是那條條狹長窄窄的街道,分為上街、中街、下街和橫街里。街道兩旁是清一色木制二層小樓,一樓皆為鋪面,樓頭布招飛舞,密密麻麻的頗有點(diǎn)明清街市韻味。老街最早成行于橫街里。舊時的橫街里是通往南北的驛道,商鋪、當(dāng)鋪、客棧林立,街巷中央總是夾雜著南腔北調(diào)的喧嘩。橫街里不過三百多米長,寬也就二三米,青石板路高低起伏。街里的各口,無須拐彎便與其他小街不期而遇。拾階上“十八嶺級”,就到街頭頂,這里的土地宮、大帝宮和泗州佛亭都建于清朝時期。大帝宮旁原先有個道觀,只有一個老道,姓謝,據(jù)說“法到病除”,老街人敬為“仙人”,尊稱“六仙”。民國時候上街出過一個“大鄉(xiāng)紳”陳春泉,文武雙全,人贊“自古天生一良材”,留下了許多津津樂道的奇聞軼事。
上街與中街交連處,分出兩條小巷分別直通海邊兩個埠頭,岸邊的媽祖宮已有270 年歷史。公社大院、郵電所、稅務(wù)所、水產(chǎn)站、人民會場、碼頭搬運(yùn)社齊齊沿岸而立,海岸邊這條馬路便也成了街。漲潮時分,海水總是漫過媽祖宮前的兩個大旗桿,行人都得掄起褲腿蹚著走。埠頭上每天都擠滿大大小小的漁船,欸乃聲聲中有數(shù)不盡的海鮮搬上岸,又有大量的茶葉和土特產(chǎn)搬上船銷往外地。退潮時,海蜈蚣、跳跳魚和蟶等小海鮮遍布岸邊灘涂,更有數(shù)不清的魚蝦蟳蟹朝你大眼瞪小眼。有了這片小海,老街人的餐桌是從不缺魚鮮的。記得那時的野生大帶魚足有三四厘米厚,一碗地瓜飯配上一塊糯糯的透著香氣的魚肉至今對我來說仍勝過那些奢華的饕餮盛宴。
中街的人氣總是最旺,鎮(zhèn)上好吃好玩的都匯聚在這條街上,有供銷社、新華書店、服裝社、理發(fā)店、糕餅店和各種雜貨鋪;還有多家青草鋪和著名中藥鋪以及祖?zhèn)餮泪t(yī)診所;以店主人命名的各種小吃光聽名字就讓你垂涎;沿街叫賣的零食有“饃饃”“馬蛋”,那溢滿街市的蔥油香常引來一班小屁孩,舔著口水跟在后面學(xué)著吆喝作樂。
“扁食節(jié)”“詩懷禮祿生”是兩家歷經(jīng)幾代傳承的百年老店?!氨馐彻?jié)”的扁食雖說那時一碗也就三五毛錢,但平常是不敢奢侈的,那可是老街人待客最隆重的一道點(diǎn)心哦!每每這時,店主人總會貼心地備上雅致的食盒讓人體面地提回家去??腿藲g喜卻總要客氣一番,按照當(dāng)?shù)亍坝谐杂惺!钡娘L(fēng)俗撥出一點(diǎn)推說吃不下。小孩子們早眼巴巴地候著,沒等客人跨出門檻碗底就空了,還吧唧著嘴差點(diǎn)把碗和湯瓢給舔碎了。
“詩懷禮祿生”的名號包括了店家祖孫三代人的名字。祖上陳詩懷以擅長烹飪傳統(tǒng)老菜“二十四大碗”“八盤五品”名動邑內(nèi)。老街人宴客都愿意到他店中預(yù)定幾樣菜品。陳詩懷廚藝精湛,為人慷慨仁慈,街坊鄰居尊他“詩懷公”,中街還有一條以他名字命名的“詩懷巷”。如今陳家的祖?zhèn)髡信撇恕瓣惷浥H馔琛毕碛袊壹壜曌u(yù),在家的街坊永遠(yuǎn)吃不夠,在外的人時時想念著。
下街店店相連,因相對寬敞,店外還有海鮮攤和山貨攤相互擠著,叫賣聲此起彼伏。街市延伸至永安橋,老街人都稱“夏姑橋”。清朝年間,官府為表彰夏姓女子的貞烈在橋邊建了牌坊,后橋也因此得名。石橋從遠(yuǎn)處看呈神鳥馱橋之勢,其工甚巧,栩栩如生。當(dāng)時的夏姑橋儼然是個木料市場,來自十里八鄉(xiāng)的木材都在這條小小的橋津上交易買賣,商家走卒絡(luò)繹不絕。過了橋通往衛(wèi)生院和中學(xué)方向,走到盡頭便是下街終端“嶺頭坪”。
夏姑橋下就是“點(diǎn)溪”也稱“橋頭溪”,雅稱“昆溪”“扆水”。朝夕暮晚,溪頭“趴龜”處蹲滿了紅衣綠女,木槌揮舞間細(xì)浪翻飛、皂香撲鼻,搗衣聲、說笑聲和著浪浪的流水聲自成老街一景,過往路人無不駐足流連。當(dāng)年小學(xué)校舍就在溪邊,是由臨水宮改造而成的,除了前殿后殿,有廂房、廊道、鐘廳、拱橋和魚池,非常漂亮。我們的教室就設(shè)在鐘廳和后殿左右兩旁的廂房里,“書聲常逐溪聲遠(yuǎn),回合敲鐘繞畫梁”的情境時常在我夢里輪回。
離學(xué)校幾步遠(yuǎn)是橫街里的另一端“上水碓”,水車咿咿呀呀一天到晚唱個不停。老街人曾用水碓榨油,制作祭祀用的“火紙”。沿著溪岸往前是白墓下古寺。寺門口的古道依稀可辨,道旁有個宋代古井和兩棵古榕。井水四季潺湲不盡,古榕密蔭張帷,虬枝下挽欲親溪。有文士高一訊盛贊:“兩榕千古護(hù)蔭涼,更有甘泉如蔗漿?!惫磐駚恚阅且恢桓蓛舻乃皞骼m(xù)著幾代老街人最樸素的仁義與善良。
清晨,老街上家家戶戶挑水沿街而過,于是每條街巷的青石板就會被水澆得濕濕的,一路泛著藍(lán)青色的光,時不時還會看到大人拿著掃把滿大街追打自家小孩的場景,一個狼狽逃竄,一個跌跌撞撞,迎面的口喊“喔喔”躲閃,讓人擔(dān)心又忍俊不禁。而夜晚的老街卻是文藝的。吃過晚飯的老街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不是在看戲就是在去看戲的路上。土地宮那邊,“洪家班”的布袋戲和“薛家班”的七線木偶戲總也演不完。人民會場除了開會,就忙著接待各種文藝演出,越劇、京劇、放電影一天也沒閑著。會場座位和票數(shù)有限,無座的可以扛著自家長凳進(jìn)場,沒票的就趴門縫、爬窗戶,里外三層貓著;有的則占著小身板去鉆門洞,當(dāng)然,最后總有人是被提著領(lǐng)子拎出去的。
老街人最愛看大戲,縣里的京劇團(tuán)和越劇團(tuán)演出那幾天,都興奮得跟過節(jié)似的。老街還有一個自己的京劇班“阿九班”,班主兼男主角李先生師承溫州地區(qū)著名京劇社,12 歲那年首次登臺一炮走紅,時稱“十二紅”。女主角陳阿姨和京胡伴奏蘇先生是夫妻,也是科班出身。蘇先生的京胡拉得那叫一個“漂亮”!每晚守在場外站著聽完整場戲的大有人在。老街人看多了戲,男女老少都會哼上那么幾句。會場散場了,隨著大門敞開,人群如潮水般傾瀉而出,扶老攜幼的、呼兒喚女的、肩上騎著長凳的,每條街巷都是擁擠的人流;街上的小酒館、小食擔(dān)瞬間熱鬧起來,滿街鍋碗瓢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意猶未盡的就三五成群街邊落座,呼來小酒煞有介事地對劇情點(diǎn)評一番,有“不正經(jīng)”的還掐著蘭花指學(xué)著小姐腔調(diào)扭捏作態(tài),引來笑聲一片,直到店主打烊才各自踱著醉步,哼著不成調(diào)的唱詞搖頭晃腦歸家去。
剛有電視那幾年,公社領(lǐng)導(dǎo)每晚還會把唯一的一臺電視擺在大院空埕上公放。大院旁收割后的稻田也時有縣里的放映隊公放電影。公放都是要自己提早拿著凳子去占位的。我們家就在正對面,所以每次都能占到好位置。后來稻田上建起了新的電影院,還建了一個燈光球場,吸引著縣里縣外乃至浙江一帶的球隊前來獻(xiàn)藝和比賽,場上人聲鼎沸,異常熱鬧。我們家人想看自然是不用去和人家擁擠的,趴在窗戶上就能欣賞到全局。
逢“二月二”“三月三”,老街就搭臺“唱桐詩”,藝人們現(xiàn)編現(xiàn)唱,你唱我對,詼諧幽默的唱詞引得觀眾開懷大笑,又隨著高頻擴(kuò)音器在街市上空久久回蕩著。逢春節(jié)、元宵、中秋等傳統(tǒng)節(jié)日,老街上的“馬燈隊”“碼頭線獅隊”“龍燈隊”是不缺席的。能選上“馬燈隊”的都是老街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我大姐曾是其中一員,家人還挺驕傲的呢!“碼頭線獅隊”的隊員都由年輕的碼頭工人組成。線獅隊的“獅子搶火球”環(huán)節(jié)堪稱邑內(nèi)一絕。這些隊伍開始巡街時,大街小巷燈火通明,鑼鼓喧天,嗩吶齊鳴,老街人也早早備好紅包和鞭炮在門口候著。人群至深夜都不舍散去。
晚上時間,老街上那些大宅院也是街坊鄰居的好去處。老宅子遍布街頭巷尾,大小有十幾處,多為兩進(jìn)四合院,古色古香的、高高的灰褐色風(fēng)火墻、飛檐翹角的門樓、厚重的木門咿咿呀呀、幽幽暗暗的樓梯踩著咚咚吱吱作響,無處不透著神秘,藏著故事。宅子里多時居住著幾十戶同姓族人,老街人稱其為“里”。宅院的名字或以自家商號命名,或以自家姓氏命名。那時候,我爺爺奶奶的家就在這樣的大宅院里。夜幕降臨,廳堂就聚集了幾十位街坊鄰居,小孩子們?nèi)宄扇憾阖堌?,大人們聊天講故事,尤其喜歡講鬼故事,在燈光昏黃的夜里聽著瘆得慌,可架不住人家講得精彩,硬著頭皮也要聽。
后來填海造地把小海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集市隨之外移,老街變得沉寂落寞了,但老街人都會記住那些難舍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