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兒回來的訊息,是從她母親口中得知的。我們已是多年未見。她母親說,一年也就回來三五次。
小的時候,我很欽羨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藝靈。我一直認為“藝靈”這兩字的組合,是婉約的存在與寵幸。在我們中間,干脆直接呼她:“靈兒。”靈兒有三姐妹,她排行老大。她從小愛看戲唱戲,一聲咿呀,心無旁騖。雖小小年紀,看得似懂非懂,有時也在我們中間隨口露上幾手。她凌波微步的樣子最好看,比如蘭花欲放式,執(zhí)扇、開扇,微妙眼神和手部動作,亦如行云流水,敘述著惟妙惟肖的故事。
靈兒拿“戲”只是好玩??赡?,命運總是悄悄親近一個骨子里真正熱愛的人。直到有一天,母親拉著靈兒的手,來到村口大榕樹下,一位女先生正襟端坐,詞調(diào)抑揚頓挫,臉部每一幀表情似落櫻朵朵。靈兒第一次領(lǐng)略到“唱詞”的魔力,這就像一粒種子,在干涸心田中悄悄發(fā)芽。七天日夜,她開始對“唱詞”有絲相見恨晚的莫名觸動。那一年,她15 歲。年長的人說,沒有一個孩子能像靈兒這樣專注聽詞的。她的那雙眼睛不但會說話,還會生出一股或凝重活潑,或若有所思的神氣。他們說,這副神氣是天生的。
所謂“唱詞”中的“詞”,在溫州一帶叫作“鼓詞”,其內(nèi)容為說唱故事。通俗易懂,雅俗共賞,也是一種廣為流傳的曲藝品種。旋律上趨于豐富,節(jié)拍多樣化。不過,運用方言演唱,也就自然更接地氣了。傳統(tǒng)民風(fēng)民俗、忠奸斗爭、天文地理、醫(yī)卜星相……這些喜聞樂見的元素,都藏在“鼓詞”的包羅萬象中。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边@詩中所寫是陸游聽的詞目《蔡中郎》(即《趙貞女蔡二郎》)。其內(nèi)容是說蔡伯喈(蔡中郎)棄親背婦,為暴雷震死。此故事早在宋時就廣泛在溫州民間流傳,后被說唱和戲文廣泛用作題材。詩中寫到“負鼓盲翁”是指溫州民間唱鼓詞先生大多是盲人。有趣的是,詩中所言“趙家莊”,很可能就指瑞安市塘下鎮(zhèn)趙宅所處。據(jù)明弘治《溫州府志》載:“陸游,字務(wù)觀,號放翁,為瑞安簿?!笔妨嫌醒?,陸游在任瑞安主簿其間到塘下趙宅聽溫州鼓詞是完全有可能的。
愛“聽詞”的靈兒,開始喜歡打聽周邊所有“唱詞”訊息。不管刮風(fēng)下雨,白天夜晚,路途遙遠,她總能聽得饒有味道。有人調(diào)侃:聽詞是老人家干的事,小孩兒去聽,就是瞎湊熱鬧。老人們也風(fēng)趣地送給靈兒另一個稱呼:“聽詞娒”。
母親喜憂參半。她說,你有本事以后唱給我聽。這句話沾著神靈般氣息,風(fēng)吹過,落在未盡暮色里。
16 歲的秋天,靈兒轉(zhuǎn)校市區(qū)入讀。她一邊求學(xué),一邊拜師學(xué)唱。九月鹿城,陽光不緊不慢。這一天,陽光泛著金色光芒,她的腳步,她的行囊,如同一朵初綻的小小牽牛,小小身影追著陽光奔跑。
靈兒是靦腆的孩子,話不多。但最讓人破涕為笑的一句便是:我要讀書認真,我學(xué)唱要比讀書更認真。這話貼舌尖,心念如燭。
靈兒長得水靈。剛遇見先生,先生說這孩子有一副古典美,有骨子里透出來的氣息,最討人喜的是嘴角一對梨渦,頗有“一顰一笑皆是情,一顧一盼皆有意”的微妙神情。
學(xué)唱的日子染著苦澀,它會在不經(jīng)意間滑落枯燥與孤寂。唱要與心靈相通,一字一句,一板一眼,都要與心神氣定。這種小折騰的日子,她也想到了打退堂鼓。工作室是簡陋的,藏有一扇窗子,一副陳舊桌凳,一面橢圓鏡子,當然還有一個孩子,一位先生。每次中場休息的時候,靈兒就興致盎然地望著這些朝夕相伴的道具,有時她輕輕撫摸著它們,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她熱衷眼前的這些小家伙們,它們在靈兒的眼里依舊可愛。
鼓詞要遵循方言演唱,溫州地區(qū)要以瑞安城關(guān)方言為標準音。所以,初學(xué)唱者,必須要先學(xué)好標準音色之后,才能唱其音韻音色。瑞安方言,雖為聽懂,但沒有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就顯得略有難度。這種軟糯婉轉(zhuǎn)的音調(diào),在待人接物或是情感交流時,總飄出一股濃厚書卷味。
那時候,靈兒就像一個剛咿呀學(xué)語的孩童,聽錄音,反復(fù)試說,反復(fù)糾正。那一年,她不敢回家,因為怕剛剛熟悉的語言環(huán)境折斷學(xué)唱羽翼。
日子的面孔影影綽綽。孤燈下,一句要學(xué)到位的方言,要磨合多少遍,不記得!天未亮即起,她嘗試跟自己多角色對話。骨子里執(zhí)著的人,舍不得不認真,舍不得丟棄每寸時間給予的饋贈。
靈兒說,先生是個狠人。每次狠心一上來,她似乎完全忘記面前站著的還是個孩子。
第二年,需要掌握更多學(xué)唱技巧,而每道技巧就是一道坎。有時,遭先生嫌棄,成了家常便飯。靈兒說她從未想過放棄,因為放棄毫不費力。
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次,因為動作不到位,先生一聲令下,罰她擦洗家中地板。剎那間,委屈的淚水滾落下來。就這樣,她一邊抽泣著,一邊跪著擦地板。感覺每個角落,都蒙著層陰影。一直到天黑,地板擦好了,膝蓋也磨紅了,淚水似乎也流完了。先生心酸地摸著頭說:“孩子,唱詞沒那么簡單,爭氣點,爭取明年上臺!”
佇立良久。與靈兒而言,先生的這句鼓勵與信任,開始在她心里跌跌撞撞。抬起頭,冬天的窗外,略有暗香浮動。
一年時間很快溜走,先生著實為眼前的這位學(xué)生感動著。
豐子愷在《漸》中說道,人生是不知不覺地漸進了,讓人不察其進行的痕跡,也正是因為這“漸”,不至于使人感到無常而不樂為人。
“爭氣點,爭取明年上臺?!膘`兒腦海中無數(shù)次翻騰著這句話,它像一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學(xué)藝是一道行走的影子。周而復(fù)始,熱愛可抵時間漫長。牛筋琴、扁鼓、三粒板、小抱月,這些鼓詞中的主要伴奏樂器殘留著昨日努力的碎影與逸趣。凡唱詞者,這幾樣樂器必須要精通??墒莿倓偨佑|這些家伙偏偏與靈兒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
比如說牛筋琴,像古箏又不像古箏,似古琴又不像古琴,又稱唱詞琴,是最主要的伴奏樂器,而它的另一搭檔就是鼓敲,它類似于筷子般長短,用于彈敲牛筋琴、扁鼓和抱月。先生說靈兒的手指纖細,靈活度高,可是手指偏偏在手掌間落荒而逃、無地自容。用手指扣著這根筷子,另外三個指頭總是不聽使喚。用右手拇指、食指捏住,要松緊自如,保持鼓敲底部與掌跟齊平。曲藝之河中的這些有趣之物啊,它們依然在呼吸著,如山川河流,在人類自由的弧度里勾畫節(jié)奏與靈感。
當?shù)谝粋€聲音悄悄滑落在牛津琴上,它是美妙的,又像是被施了咒語般,劃過一個孩子的沉默心海。先生耐心示范,左手右手,拇指食指,拍打接敲,落調(diào)收尾,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節(jié)奏,靈兒總是在似曾相識的日子里循環(huán)往復(fù)。耳膜里鉆進的聲音,夾雜著感慨,她覺得自己就是天地間一片遺忘的孤獨葉子。
時間在走。時間也從來不會辜負一個有心之人。唱詞已是扎根在靈兒身上的一道護身符。節(jié)奏、道白、搖板,它們在靈兒口與手中生長與延續(xù)。緊打慢唱,鼓詞兒的旋律慢慢在屋檐下有了溫暖期許。
仲秋夜晚。先生告訴靈兒,明天曹村有一場唱詞活動,要讓她參與一段表白的唱和,大可讓她見見世面,這無疑是個天大喜事。那一晚,她像極一只喜鵲,蹦跳著,心中塞滿喜悅。所謂表白唱段,就是將故事的大概內(nèi)容向聽眾交代清楚,讓聽眾聽懂其故事發(fā)生的概況。先生示范了語氣輕重快慢,靈兒跟著試唱,很快記上心來,呼之欲出的感覺如清泉汩汩?!斗蹔y樓故事》是一部喜聞樂見的小說,比較悠久,故事發(fā)生在唐朝乾隆年間,邊關(guān)韃靼國,興兵犯界,于是羅增奉旨,掛帥征番?!案魑宦牨姡赫埪犖衣獊怼彪S口呼出的這句唱詞,像極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她可愛,又惹人憐。鼓敲繼續(xù)。先生與靈兒相視一笑。剎那間,那是第一尾初出茅廬的歸屬感。
農(nóng)歷二月的一天,天落著雨,是個精挑細選的好日子,也是村里村外最為熱鬧的時候,挨家挨戶的大紅綢子高高垂掛,散逸著喜氣,堪比過年。村里人說,雨水生財。
溫州鼓詞《南游大傳》,在地方上又稱“娘娘詞”,堪稱鼓詞曲目中很經(jīng)典的一部大詞,是一部流淌在溫州大地上的美麗神話傳說,頌唱了陳十四娘娘陳靖姑從誕生到閭山學(xué)法、斬妖除魔、坐宮受香燈的奉生故事。靈兒擅長陳十四娘娘的二哥二仙官角色,她第一次穿上旗袍,將發(fā)髻高高盤起。
一場大詞的序幕漸漸拉開。
……臺上,唱詞人的豐富表情,旋律如一彎新月明亮澄澈,詞中的故事跌宕起伏,飛鳥閑云,山川星空。交纏的悲喜、遺憾、夢想,它們徐徐幻化成舞臺中的各種情緒。燈光的投影,仿佛水一樣拂過這張臉龐。那一瞬,或溫柔慈悲,或怒目圓睜,或眉頭緊鎖,或低沉哀思,眉目之間,情感的流露與歸集,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時間遷徙。
……宮內(nèi)張燈結(jié)彩,大堂之上蝦兵蟹將,人來人往,檀香、沉香的味道徐徐繚繞。一段段情節(jié)高潮迭起,一句句細節(jié)蕩氣回腸:“只見她,青絲巧梳朝天髻,百納道袍鑲綸經(jīng)。|劍眉杏眼人俊秀,英姿勃勃有精神。|背插一支桃木劍,肩頭背著一包袱。|見了慘象忙留步,躋身人群問原因……”
寫到這里,冠以她一介小女子“先生”之名,妙不可言。
美術(shù)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