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大寶怎么也沒想到，自己辛苦了一輩子，老了居然借孫子的光住進了豪華小區(qū)。小孫子敢敢今年6歲，正處在幼小銜接的重要階段，兒子為了讓敢敢上名校，掏空了兩代人的家底，背上幾十萬元的貸款，硬是買下這套名校環(huán)繞、風景優(yōu)美的學區(qū)房。由于還款壓力大，夫妻倆只能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打工，陪讀的重任落到了老兩口身上。就這樣，黃大寶偕老伴兒桑群，帶著敢敢住進了這個一梯兩戶的樓房。

沒想到的是，黃大寶搬進新家的當天，他心中那扇期盼之門就被堵上了，堵他的是鄰居家的門。鄰居家的門看上去更板正、更氣派、更有質(zhì)感，與他家那扇由開發(fā)商統(tǒng)一安裝的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區(qū)是門挨門的戶型，鄰居家的大門橫豎都多出一截，讓兩門間顯得更窄。黃大寶掏出隨身攜帶的卷尺，刺啦一聲，拽出一大截，從左到右、從右到左，量了幾個來回，確定鄰居家的門框沒過中線，就沒理由和人家掰扯了，但黃大寶心里還是不得勁。鄰居家門前還砌了一個方形平臺，平臺和門檻齊高同寬，上貼瓷磚，鋪暗紫色地毯，讓黃大寶聯(lián)想到了奧運會頒獎臺。鎖呢，在鄰居家門上，黃大寶沒看到鎖眼。于是，他湊近一步，彎腰弓背，撅著屁股，摸了一下門邊黑亮的金屬板?！拜斎脲e誤”，金屬板里傳出嗲嗲的女聲。像在老家田里割茅草時碰到刺一樣，黃大寶一甩手，將卷尺甩了出去。打電話問了表妹，黃大寶才知道那是密碼鎖，只要輸入密碼，門就開了，現(xiàn)在城里都興這個。

開學那天，黃大寶爺孫倆報名回來，剛進電梯，一位女士腳跟腳進來了。敢敢扒拉開爺爺，踮起腳，摁亮樓層號。女士瞄了一眼按鈕，卻沒伸手。黃大寶斷定她就是鄰居，不由得定睛打量起她。女士也扭過頭，看向敢敢。

“是外孫還是孫子？”女士問黃大寶。她主動找話茬兒，更像是想消弭被目光搜身的不自在。

“是孫子?！秉S大寶愣了片刻，答道。

“長得好??！”女士又說。

黃大寶明白，這夸獎多少帶有人之常情的禮節(jié)。孫子長得俊不俊不好講，但貓養(yǎng)貓?zhí)?，狗養(yǎng)狗疼，他的孫子俊不俊他都疼。黃大寶沒有因夸獎而顯得高興，反倒有了不知該怎么回答她的窘迫。正想著，電梯門開了，黃大寶剛好逮到緩解尷尬的機會。

“敢敢，讓阿姨先走?！秉S大寶拉住敢敢說，又跟著問了一句，“你貴姓？”

女士抿嘴一笑，眉梢下傾，嘴角上揚：“我姓安，叫安雯，叫我小安就行了?！?/p>

黃大寶“哦”了一聲，也自報起家門。

三人出電梯后，黃大寶沒有馬上去摸鑰匙。磨蹭中，他的余光全在安雯那邊。只見她一抬手，蹺起大拇指，往鎖上一靠。“鎖已開啟，請按把手?！痹趺锤砻谜f的不太一樣？黃大寶正疑惑，卻發(fā)現(xiàn)敢敢看著密碼鎖發(fā)呆。安雯有種被偷窺的錯覺，扭頭看向他們，目光中帶有怒氣。黃大寶臉漲得通紅，立馬摸出鑰匙，打開門，將敢敢拽進家去。進門后，敢敢嚷道：“我也要這樣的鎖。”

二

新生活步入正軌后，新的問題也出現(xiàn)了。為了補貼家用，黃大寶重操舊業(yè)——販賣青菜。每次從市場回來，他總把沙子帶進屋，甚至鞋上還沾著爛菜葉。桑群買了個塑料鞋架，安裝好，放在門口，告誡黃大寶以后進屋前把鞋換了，放在架子上。鞋架安裝好的當天，安雯就來敲門了。

“過道不能放東西，這是逃生通道?！卑馋┘毭嘉Ⅴ尽?/p>

“自家門口也不行嗎？架子小，輕得很，真有啥事，一腳就能踢開！”黃大寶怯怯地說。

“這是物業(yè)規(guī)定的?！卑馋┱Z氣篤定，面有慍色，“這不是大小、輕重的問題，一旦允許放東西，誰能保證別人家不放大物件？只有一刀切，才能免除風險?！彼砷_交叉在胸前的雙手，安雯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接著說，“保持過道整潔美觀，也是創(chuàng)建文明小區(qū)的要求?！?/p>

黃大寶不置可否，他知道，安雯說這么多，重點是最后那句話。放滿臟鞋子的鞋架，距她家僅有幾步之遙，有礙觀瞻，且與她家大門烘托出的氣宇軒昂之勢很不協(xié)調(diào)。

黃大寶吧嗒一下嘴，默默地將塑料鞋架拎進屋。

本以為這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兩家不會再有什么交集，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安雯又來敲門了，手里還拎著兩盒月餅，是桑群開的門。

“朋友送的月餅太多了，吃不完，拿給你家小孫子嘗嘗?！卑馋┬θ菘赊?，弄得桑群怪不好意思的。

“這怎么行？你們留著自己吃吧?！鄙Ｈ黑s緊將安雯讓進屋。

“孩子在國外，她爸也在外省工作，我自己吃不了多少?！卑馋┙忉尩馈?/p>

桑群恍然大悟，怪不得住進來這么久，隔壁只有安雯一人進出。

兩人坐在客廳里寒暄了幾句，互加微信后，安雯就起身告辭，桑群也慌忙起身，打開門，目送安雯回家。安雯開門后，沒像平時那樣立馬進屋反手關門，而是轉(zhuǎn)過身，與桑群相視一笑。

三

國慶假期的第一天，已坐上動車的安雯驀地發(fā)現(xiàn)茶葉還干爽爽地躺在杯底。

水還在灶上燒著。千真萬確。安雯慌了，她首先想到的是鄰居黃大寶一家。她趕忙翻出桑群的微信，打了視頻電話，不巧的是桑群正在廚房里忙活。手機響了好久，才把午睡的黃大寶吵醒。黃大寶因為鞋架的事心存芥蒂，接通后，語氣相當不好。安雯管不了那么多了，語無倫次地說：“黃大哥，我早上臨出門時燒水，忘關灶火了?！?/p>

“怎么進你家？”黃大寶立馬從床上彈起來，畢竟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等性命攸關的事疏忽不得。

“我家的門輸密碼就能開鎖，我告訴你密碼。”

黃大寶慌忙拉開床頭柜抽屜，翻出紙筆，一邊接電話一邊記密碼。掛斷電話后，黃大寶又把密碼輸進手機備忘錄，這才攥著手機沖出門。黃大寶正準備輸密碼，手機又響了，還是安雯打來的視頻電話。黃大寶摁下接聽鍵就開始抱怨：“你一打視頻，我就看不見密碼啦?！?/p>

“黃大哥，你別掛電話，我邊講你邊輸密碼。”

“好的，好的。你看我這腦子。”

安雯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報，黃大寶邊聽邊輸，卻總是輸重復。鎖里面不斷傳來一個女聲：“輸入錯誤，請重新輸入?！?/p>

“黃大哥，指頭輕碰數(shù)字，別太用力，也別摁太久?！卑馋┍M量讓自己冷靜。

來回輸了好幾次，終于把數(shù)字輸全乎了。門依然沒開。

黃大寶聞到了一股焦煳味。

電話兩端短暫的沉默之后，安雯忽然音高八度：“最后還要摁#號鍵！摁#號鍵！”

隨著咔的一聲，門開了，黃大寶狂奔到廚房，關上煤氣灶，打開窗戶，此時廚房里已濃煙滾滾。

從新疆歸來，安雯拖著一個編織袋敲開了黃大寶家的門。袋子里全是新疆特產(chǎn)：葡萄干、牛肉干、沙棗、紙皮核桃……正在客廳做作業(yè)的敢敢一下子見到這么多吃的，高興得蹦了起來。黃大寶兩口子也不見外，倒是安雯雙手合十，感慨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門挨門，還紅了眼圈，弄得挺正式的。

黃大寶再次摁響安雯家的密碼鎖，是一個月后的晌午。

那天烏云密布，雷聲滾滾，眼看雨幕就要壓過來，桑群趕忙跑到陽臺收衣服，見安雯家的被子還掛在陽臺外的晾衣架上，就招呼黃大寶去收一下。

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黃大寶很快摁對了密碼，門卻沒有開。他以為自己記錯了密碼，又返回家，找桑群核實了一下，確認無誤后，折回去試了幾次，還是打不開。黃大寶盯著密碼鎖好一會兒，突然悟到了什么，失望地回家了。

兩家的陽臺都朝南，中間只隔著裝空調(diào)外機的機位間。桑群拿起陽臺上的竹竿，讓黃大寶用竹竿挑。黃大寶陰著臉慢騰騰地伸出竹竿，說夠不著。桑群從雜物里翻出綁蟹的繩子，把撐衣桿綁在竿頭，又讓黃大寶剪斷一個鐵絲晾衣架，綁在撐衣桿的頂部。被子不輕，挑是挑不過來的，只能把晾衣架的鐵鉤鉤進被面和被里的縫合處，抓著竹竿往這邊拉。來回倒騰了幾下，總是差那么一點兒，黃大寶說他累得雙手發(fā)抖。

被子已被刮得斜掛在晾架上，再緊一陣風，恐怕就要掉到樓下。打頭陣的雨點兒開始稀稀拉拉地砸下來。桑群一把奪過竹竿，平心靜氣，握緊竹竿伸了出去，沒一會兒就鉤住了被子。桑群一點兒一點兒地將被子往自家陽臺上拉，黃大寶見狀，也伸出手幫忙。在兩人的合力下，被子終于被扯進陽臺。少頃，雨簾就罩住了整個小區(qū)。

大雨停歇后，門外響起了安雯的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等桑群打開門時，安雯已經(jīng)從自家陽臺轉(zhuǎn)到黃大寶家門口。見桑群抱著被子，安雯脫口而出：“怎么進的屋？”

“老黃把密碼忘了，進不了屋，我們用竹竿鉤過來的?！鄙Ｈ河行┯魫?。

安雯接過被子，連聲道謝。

雨過天晴。黃大寶的臉還陰著。

“防我們呢，把我老黃看成什么人了?！秉S大寶生氣道。

“擱你你也會換密碼。”桑群寬慰他。

“我不會?！?/p>

“你不會？那是你沒密碼鎖?！痹捯怀隹?，桑群就后悔了，怕惹黃大寶生氣，趕緊轉(zhuǎn)移話題，“人家也疼你孫子啊。自打搬過來，月餅、粽子、糖果就沒少送。再說，敢敢進實驗班，也是人家打的招呼啊?！?/p>

四

周末，安雯買菜回來。剛出電梯，她就看到敢敢在摁密碼鎖。安雯知道小孩子只是出于好奇，但她心里依然有些不踏實。當晚，安雯就找到黃大寶，告知了這件事。黃大寶心存不快，但錯在他們這邊，無可辯駁，只得再三保證，下不為例。

冷靜下來后，黃大寶意識到敢敢確實不讓人省心，經(jīng)常趁他不在家溜出去玩，桑群不止一次地訴苦道：“管自己的兒子得心應手，管兒子的兒子卻力不從心。”

思慮再三，黃大寶還是撥通了兒子的電話，兒子讓他在門頭上裝個攝像頭。黃大寶不懂這些高科技玩意兒，兒子特地從外地趕回來，將攝像頭安裝好，并連接到自己的手機上，一家人才坐下來，吃了個不算團圓的團圓飯。從此，敢敢只要獨自出房門，攝像頭里就會傳來爸爸或媽媽的“問候”。

安雯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攝像頭，攝像頭對著樓梯口，像個監(jiān)視器。一如黃大寶看到她家的門時一樣，安雯的胸腔像堵了一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兩家門挨門，攝像頭肯定能掃到整個樓道，全天二十四小時，什么人進來，什么人出去，是男是女……全在別人的監(jiān)視下。但這不像敢敢摁她家的密碼鎖，也不像鞋架，她可以興師問罪甚至讓對方撤掉，攝像頭安在人家門頭上，既沒過界，也沒影響她的生活。為此，安雯心煩意亂，一連幾個晚上都失眠了。

有了爸媽的遠程監(jiān)控，敢敢很久沒作妖了，期末考試成績居然還進了班級前十名。就在黃大寶一家沉浸在喜悅中時，安雯終于忍不住，找到黃大寶說，她家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包名貴的“茶葉”，她丈夫的工作性質(zhì)特殊，對這件事特別敏感，已經(jīng)發(fā)了好幾次火，希望黃大寶能讓她查查監(jiān)控，看看最近都有什么人到過她家，有沒有拎禮盒。

黃大寶一愣，繼而笑道：“你是說這攝像頭吧，是假的啦，我兒子買來嚇唬敢敢的，沒想到還真管用……”

“?。窟@樣?。≡趺磿卑馋┘瘸泽@又失落，但更多的是郁悶，沒想到自己為一個假的攝像頭苦惱了個把月。回到家后，安雯泡了杯茶，邊品茶邊回想這兩年和黃大寶一家相處的點點滴滴，不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懊悔。

一晃敢敢上四年級了。變化來得措手不及。新學期，敢敢要到新校區(qū)上課，新校區(qū)離家二十多里路。黃大寶一家只得把現(xiàn)在住的房子租出去，到新校區(qū)附近租房子。搬家之前，黃大寶特地把攝像頭卸下來，準備帶到新家，繼續(xù)讓它“監(jiān)視”敢敢。

這兩年，安雯的丈夫調(diào)回本市工作了，她女兒也回國了，就在離家不遠的公司上班，一家人團團圓圓，她跟黃大寶一家的交往漸漸少了。直到租客入住，安雯才意識到黃大寶一家搬走了，看著空空的門頭，她心中涌起莫名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