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爸從軍隊轉(zhuǎn)業(yè),準備舉家從河南新鄉(xiāng)回遷沈陽。我和兩個弟弟是1970年才跟隨我媽離開沈陽去過“隨軍”生活的。我爸在部隊服役將近三十年,部隊發(fā)給他一千元安家費,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那時社會上流氓和小偷挺多,火車上也有不少流竄作案的賊,如何將這筆巨款安全帶回沈陽,是很傷腦筋的。我媽認定這筆錢尤其不能放在我爸身上,因為“樹大招風(fēng)”。我爸也確曾有過在火車上被小賊掏包的經(jīng)歷。反復(fù)考慮之后,我媽覺得把錢放在我身上是最安全的。當時是二月,穿的還是棉襖。我媽在我的棉襖里面胸前位置縫了兩個口袋,把那一百張十元鈔票(那時的最大面額是十元)分別縫在里面。我感受到強烈的使命感和腰纏萬貫的自信。那兩口袋的鈔票也讓十六歲的我看起來像個胸肌發(fā)達的棒小伙兒。在火車上兩夜一天,我都沒有脫下那件棉襖。
到了沈陽之后,因為忙于各種事情,錢又在我身上放了十多天,才存進銀行。那時我家的門牌號是文化路11號,那里是交通局物資科的倉庫,院子有幾千平方米。現(xiàn)在那個位置是一片高樓。而在建那個院子之前,這里還是一片田地。這個可以從旁邊的菜地看出端倪——向東走一百多米,就是一大片菜園子,種了十幾年,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才蓋起了遼寧電視臺大樓。院子?xùn)|側(cè)是一排高大的庫房,常年上著鎖,我從沒看見過里面的情況。北側(cè)是一排辦公平房,我家住其中的兩間。交通局的人把我們一家送到這里之后,顯得很難為情,說很快就要蓋新的住宅樓,只能先在這里湊合了。
兩間屋子,大一點兒的那間砌了火炕,小的那間只有床,天冷就不能住人,全家人只好擠在一鋪大炕上睡覺。這對孩子們來說是很好玩兒的事,可對大人而言就有點兒別扭了。第一天夜里,我就聽見我媽壓低聲音跟我爸抱怨,說交通局真是缺德,就這么安置轉(zhuǎn)業(yè)軍人……這樣的住法,爸媽免不了給我做了性啟蒙。我那時剛好醒了,既不能逃走又不能反對,只好繼續(xù)裝睡。我還擔(dān)心兩個弟弟會醒。他們?nèi)绻蚜?,不會去問父母,只會第二天來問我。我該怎么解釋呢?好在這種情況一直沒有出現(xiàn)。
那十多天我自然不會在家待著。在沈陽,親戚是一個龐大并且復(fù)雜的系統(tǒng)。各家走一遍,要連走好多天,最后還會被母親數(shù)落,遺漏了誰誰誰家?;氐缴蜿枙r,家族里最年長的一輩就是我爸那輩,一共六位,我爸排行老三。我大爺在東北軍修過飛機,一解放他就進了沈飛。我二大爺繼承了祖輩的產(chǎn)業(yè),“公私合營”后,他成了拖拉機廠的工人。我爸是在1948年沈陽解放時參軍的,后來隨四野入關(guān),直到轉(zhuǎn)業(yè)回了原籍沈陽。我四叔是學(xué)生出身,工作之后就是干部,那時已是市財政局的一個科長。我爸還有兩個姐妹,我稱呼她們?yōu)榇蠊煤屠瞎?。我大姑生第五個孩子時,高位截癱,從此只能盤坐在炕上。我大姑父是燒鍋爐的工人,守著癱瘓的老婆快二十年了,經(jīng)常喝得酩酊大醉。白家當然知道他的辛苦,我經(jīng)??吹礁赣H送錢給他。我老姑在大東107中學(xué)當語文老師。我老姑父也是一位教師,那時已經(jīng)調(diào)到另一所中學(xué)當校長了。那個年代家家孩子都多,我家只有三個孩子,是最少的。六大家子湊在一起,就很熱鬧了。去每家之前,我爸媽都會從我的口袋里取出一些錢。一連好些天,我們幾乎天天出去走訪親戚,少不了坐公交車,還去了電影院、體育館和洗澡堂??梢韵胂竽枪P錢雖然在不斷減少,但依然是我的巨大負擔(dān),并讓我經(jīng)常后怕——譬如,我跟偉哥去工人俱樂部打乒乓球,打熱了自然要脫棉襖,我就把脫下來的棉襖放在旁邊一張沒人用的球臺上。事后我開始后怕,如果當時錢被人偷走了怎么辦?我穿的是一件新的軍棉襖,那時的人特別喜歡軍裝……去澡堂洗澡時我更加不靠譜,居然把棉襖鎖在床鋪下的破柜子里……以后可不能再這么干了!好在有驚無險,終于熬到我媽有時間領(lǐng)我去存錢了。我媽帶我去的是沈陽最大的一家銀行,當時掛的牌子是中國人民銀行沈陽分行,位于中華路太原街附近。后來我才知道,那兒以前叫志誠銀行,1935年的建筑。
那一千塊錢,大約用到1979年。最后一筆四百多元的開銷,是用于買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