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二〇〇一年開始用電腦寫作。電腦甚至決定了我以后寫作的風格，就是病態(tài)地追求準確，就是反復修飾。與此同時，我也會用筆在筆記本或書頁的留白處寫一點文字，這些文字看起來就直白和自由多了，并且有時有一種快節(jié)奏。

2003年5月15日 鄭州

被城市堵在門外

寂寞像一把刀子。我在這個不知春季還是秋季的黃昏沖著欲望奔走。在走第一條街時我的希望破滅了，這更加激起我走第二條街的興趣。當我的雙腿發(fā)酸時，誘惑的人或事還是沒出現(xiàn)。我坐在金水河的欄桿上兩腳擺動。我打了個電話給鄭大一位小伙子，他說他在全力沖英語四級考試。我說你忙吧。我去鄭大看三聯(lián)書店。兜了很久圈子，卻沒找到，就又打電話給那考四級的年輕人，他詳細說了，我聽得不知所云。既然不認真聽，我為什么要問呢？終于問了路人，一指點就明白了。其實很遠。我興沖沖走到圖書館，書店就在館址后邊。我想可以找找朱學勤的書。但可惜書店黑了燈。

然后我便沒有任何目的，麻木地穿過一條條街。穿過綠城廣場，看到青少年宮在放電影，想進去坐坐，卻被告知這最后一場也快結(jié)束。是的，不是已經(jīng)關門，就是快關門了。那個誘惑連門也不開。

我把城市踩在腳下，餓了。飽飽吃上一頓燴面，吃出巨大的快感。但最后還是百無聊賴地回到一百四十元一個月的單間出租房，抽煙，燒水，洗腳，發(fā)呆。電視機壞了。

聽那幾首音樂，不變的哀傷。心里沙沙作響。給過去的女朋友打電話，卻并沒人接。當打第四遍時，我聽到對方已關機的提示。給一位過去很熟的編輯打電話，也沒人接。過了五分鐘，他回短信：我在上廁所，有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沒事。我開始翻這兩天采購的六七本書，但沒有一頁能讀完。我感到難受，那是一種被刀子把皮膚割遍的感覺。我沒有哭，我老是用熱淚盈眶來升華一件事，但你要一個成年男子哭多難啊。只有偽善的騙子才哭。我前幾天聽那鄭大小伙子講了一個故事。故事轉(zhuǎn)了幾個人的口，大概如下：一個農(nóng)村的人有一天看見一只兔子就趕，兔子跑他也跑，兔子停了他也停，兔子沒休息夠他再趕，跑跑停停，如是，趕了一天，趕了有三十多里路，終于把兔子趕死了。

對我來說，還沒趕，兔子已經(jīng)死了。

2013年7月10日 北京

著名并將更加著名的作家消失在他本身就具備的平庸中。這種平庸與生俱來，到四十歲時會使人自然而然地發(fā)福，成為一個過得去的胖子，擁有一個富態(tài)的妻子，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后裔。上帝曾經(jīng)以他的身軀為載體，代價是消瘦、疾病、孤獨、食欲的嚴重下降（有時進食與排泄成為一種要命的麻煩，使他渴望科學界的人擔起責任來，發(fā)明一種可以管飽一個月的藥丸），有時甚至是死亡。上帝讓他得到魔力十足的文字。這讓人心疼然而竟然是偉大的錯誤，讓他舉手投足都有了自來的矜持。他創(chuàng)造了好的東西，因此他自信。幾十年后，作為平庸者的他只能摹寫自己過去的這一奇跡。笨手笨腳的。上帝難以置信地從他身上撤走，正如彩虹從天空消失。而想要再次得到這種蒙召，無論怎么說，他都來不及了。

2013年7月13日 北京

桃花女子。桃花長在臉上。好像有點雀斑。那是因為皮膚白皙者都有點雀斑得出的誤解。黑圍棋子，黑色的月亮。眼睛。完美有時是那么粗鄙、做作，因此給她安排了一口潔白但并不完全方正的牙。略瘦的身軀。平胸。需要將頭發(fā)蓬松以拉起身高，以及微微粗壯的小腿肚。這樣一個年輕的人出現(xiàn)在被死亡陰影籠罩的青年面前。（超自然然而又充滿可能的）……桃花般的女子。臉若朝霞的女子。疲倦地伏在桌上午睡的女子。會讓病人從精神上依賴的女子。健康的紅暈在她臉頰上。

2013年7月15—16日 北京

三床

我是在7月4日入院后見到三床的。老年人中的青年。五十九歲。肺癌還有肺栓塞。事情發(fā)生在兩年前。這次來當然是因為身體很不舒服。我說我是牟向東醫(yī)生開的住院條，他平穩(wěn)地說，牟向東是個認真、負責的好醫(yī)生。他就像是一個用過十幾個牌子鉗子的鉗工那樣自信。他一般坐在床邊，有時半躺著，上身下邊高高壘起枕頭和被褥，像一個仰躺著的沉默的烏龜。一兩天之后，呼吸機、輸氧管這些玩意兒，密密麻麻地，包圍了他。他的眼睛四處亂望，就是不望自己的親人：他的妻子。從照應方面講，他的妻子可好了。然而他知道他終究是孤獨的。他像一個倔強的少年，躲在自己賭氣的情緒里。他一個人和死神戰(zhàn)斗。唉，所有人都放棄了。然而他還要戰(zhàn)斗。僅僅為了戰(zhàn)斗。世界真大，有海洋、山脈，窗外有人走路的聲音、鳥叫的聲音。你在這個世界叫過床怎么能夠去往那無限的黑暗？眼一睜，世界還在?！侠?。他一次次爬起來，坐起來，或者說扭動起來。他的腰部就像是被巨大的鋼錠壓著。他痰中帶血，或血中含痰。他的呻吟有如猛虎，以及頭被卡在柵欄縫隙里的瘋子?？偸怯幸晃恍v蛋鬼點燃他咳嗽的導火索。一次次點燃?；蛘哒f拉動那受苦受難的發(fā)動機。他說話聲音沙啞如機器人在山谷說話。他。老人啊。要學會如何平靜地去死。不要在這里哼叫，像被征稅一樣地哼叫。不要盡情釋放這你認為是應當?shù)纳胍?。你的親人像在沉默地抗議，一次次發(fā)狠地抽出紙巾。肺癌晚期，窩在停尸床上扭來扭去的老人，要學會如何平靜地死去。去結(jié)束這一不幸的無可挽回的余生。不要在停尸床上變成一具燒焦的烤串，變成一個沒人懷念的可憐的先輩?！欢總€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他變得驕橫、粗暴和沖動。他認為作為鄰床的我，我的感冒會使他得到感染。六個月前快速殺到的癌癥結(jié)論，已經(jīng)使他成為一名頑固的專家。他敏銳地意識到死神將尾隨這病菌到來，正如他認為一陣風也會。他害怕任何的意外。然而他沒有幾日可活，他將在受苦受難中可恥地死去。因為申請換房失敗，他們出院了，和護士、行政中心吵了一架。我提出我回家，把病房空給他，他們表達了謝意，然而還是出院了。越來越近的死亡帶來的是：迷信與恐懼?！?，咳嗽的民兵們，咳嗽的大比武開始了。

2016年6月16日 北京

協(xié)和醫(yī)院免疫科一病房

廣大的白晝出賣一只蚊子

遺棄、拋下

黑夜才是它故鄉(xiāng)。在黑夜

它 知道方向。不知疲倦。準確地攻擊一切

現(xiàn)在，它只是嬌生慣養(yǎng)地嗡嗡叫喚著

惱 怒地叫喚。敢死隊一樣缺乏知音地叫喚

徒勞地叫喚

它不敢確定已經(jīng)滅失的鳴金聲是否來過

總之在廣大的白天它壽命有限

有限到人們普遍不愿意動手殺死它

而 在黑夜，為了擊斃它，他們可以毀壞一切家具

2017年4月20日 北京

每次遇見請教者，我就有可能想起卡瓦菲斯的詩《第一級》。青年詩人尤梅尼斯向明顯是長者的忒奧克里托斯表達了心中的苦悶與絕望。尤梅尼斯是謙恭、誠實、毫不做作的，他對忒奧克里托斯充滿信任，他請教于后者。我遇見的請教者，有一些，謙恭是偽裝的。他們之所以來請教，是想獲得一種對他的承認和冊封。有兩種事情是可以放膽去干的，一是對面前的人說他比影星還有氣質(zhì)，一是對那些從事寫作的人說他們的作品具有經(jīng)典氣質(zhì)。我時有違心。一旦我不能順從對方的意志，及時地給予表贊，對方就會生氣。不是生我的氣，就是生他自己的氣。我厭惡有人來請教就是這一點，只因為一名作者，只要是寫完，就應該知道自己在文學史上的位置：

首先是在但丁之下，

然后在海明威之下，

在左拉之下，

在芥川龍之介之下，

在余華蘇童之下。

如果你寫得比這些人都好，就不用請教啦?？傊灰埥蹋驗榻?jīng)請教而得來的話只是一種禮貌。

人很在乎別人對自己的反應，害怕被冷落。

保持全神貫注地傾聽，傾聽時切忌有任何走神。

沒有一個人喜歡批評，所有人都喜歡恭維。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恭維，就不要敷衍。

草草的恭維易遭人記恨。

批評必有后患。有時你不知道是誰害了你時，不妨想想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批評過誰。

女明星和攝影師、化妝師、美發(fā)師結(jié)婚并不奇怪，因為他們花在認識她的美的時間最多。付出的勞動也最多。撒的謊也最多。

關注別人對我們自身的反應（看法），正是我們墮落的開始。

高明的人總是用糖一樣的語言代替現(xiàn)金。

社交媒體的發(fā)達使所有人都誤認為自己是名人。他們對自己言論的影響力充滿期待和迷信?，F(xiàn)代人不得不在親友之間經(jīng)常地表達崇拜的感情，這使得大家都很累。很多人突然會畫畫了，或者會寫詩了，親友們被迫點贊。

2017年7月17日 北京

對一些人比如張恩超來說，戒煙意味著禁欲。對我來說，則意味著剝奪。首先是醫(yī)院（類似的有寫字樓和正在行進的交通工具）不允許病人在病房抽煙；其次是肺已經(jīng)不行了，不能勝任這一享受。我戒煙始于二〇一三年住進掛名北大的一家醫(yī)院，我記得自己住的是呼吸內(nèi)科病房四床。三床死掉后，接替的是一名老煙民，他嘔血的時候會用盆子去接，血團有乒乓球那么大。從那天開始我不再抽煙。我記得只掙扎了一下（也許有一個月的不適應）便擺脫了煙癮的糾纏。現(xiàn)在我仍然懷念抽煙的姿勢——想一想，在生活中停頓下來，什么也不干，點燃香煙夾著，吸上一口——但是只要是嗅到周圍有煙味，便會感到惡心。就如現(xiàn)在在食物中嘗到糖一樣。我是一名嚴重的肺病人和階段性糖尿病人。有好幾次驚醒，是因為我在夢中意識到自己在抽煙。我感到這是在犯罪?，F(xiàn)在我用咖啡來代替香煙。在美好的天堂，人們抽煙而不受到懲罰。

2017年12月4日 北京

一個人吃完最后的食物，準備入睡。然而在睡眠的那頭，他沒有給自己準備食物以及用以御寒的衣物。他沒辦法不為此憂愁。

2017年12月6日 北京

老太婆牽著失明的乞丐。幾乎是他們能力所限的速度 。說是互助也行。說是分工也行。

另：死的時候，給自己一個幽靜的處所，靜靜等待死神的降臨。引《摩訶摩耶》：“她的臉上留下的只是火焰那舌頭的無恥與貪婪?！?/p>

2020年9月20日 北京

達美中心

作為一個鼓脹的實體

從一個地方出現(xiàn)

從一個地方消失

從另一個地方出現(xiàn)

從另一個地方消失

將雙臂交叉搭在窗臺的

觀看者，看見的是

這個實體和它的前后兩道輪廓線

在位移

一雙腿交替向前邁去

還 沒有比這更忠誠并且互相友善的一對仆人

它們滿足于自己的分工

醉心又不忘乎所以地執(zhí)行工作

也不會爭風吃醋

在一條腿受傷后

另一條腿責無旁貸地承擔了所有的工作

那受傷的腿不忍心它的同伴受罪

因此就算會產(chǎn)生巨大的痛苦

也要把自己的腳掌落到地面上去

2021年6月19日 北京

清晨

尖細童聲消失的一瞬間，

生殖器在“增大，下墜”，

捅得騎士從此，日日夜夜

想要走上戰(zhàn)場。

他撫摸逐漸濃密的陰毛，

陷入遐思。

戰(zhàn)士撫摸馬鬃。

2021年12月1日 北京

見一比喻：李洱說，拿《應物兄》和《圍城》比，好比拿豬尾巴敬佛，豬不高興，佛也不高興。機智。見信息，某某和劉擎談元宇宙。劉談是分內(nèi)之事，某某談，就是什么都來上一嘴。萬金油。也可能是人好，不能推辭別人的請求。

總會有一些人——我認為是欠缺號召力的人——試圖把自己的生活方式、選擇當成圣人的生活方式、選擇傳播出去。沾沾自喜。也就是把自己渴望的事，把一種幻覺，當成事實了。似乎這樣的人還很多，如果以這種方式去看人，則無法得人矣，盡可棄矣。我發(fā)現(xiàn)從某某單位出來的不少人都有眼高手低的毛病。容易把這種外在賦予的崗位當作天賦。這就好比是玩游戲，抽到警察身份的人，不覺得自己只是臨時扮演，而覺得自己就是警察，并且也不會問自己是否匹配。故而，還是應該相信那些考試的優(yōu)勝者，那些發(fā)表過論文讀到博士的人。競爭勝出者比被分配者要可信。

2021年12月4日 北京

讀韓炳哲，他提及“預反射性”。我這么理解這個概念：有一次坐飛機自國外回，坐在前排實在擠得難受，發(fā)現(xiàn)后排比較寬松，我就趁如廁去后面，試圖找到一個寬松處休息一下。這時，一位坐在靠過道處的中國青年（其旁邊有至少兩個空位）惡狠狠地說道：“這里有人?！蔽叶紱]有表達我的欲求，他就已經(jīng)拒絕了。我想這就是“預反射性”。中國人獨立于世界人的一點，就是喜歡坐在靠過道的座位，像是重要的棋子，以一子控住兩到數(shù)個位置。你要是想坐進里邊去，得擠過他讓得很不甘心的雙腿呢。

韓炳哲說得很有道理，是死亡導致活著的人筋疲力盡。是死亡讓我認識的一些熟人，也讓部分意義上的我父親，在晚年為文學夢的實現(xiàn)而亂了方寸。我接受過不少老人關于如何出版一本書的咨詢。出版對我來說已經(jīng)相對容易，對他們來說可能愿意用生命來交易。

2021年12月16日 北京

賓館B座二層某廳，為自助餐廳，呈菜區(qū)是長方形，供放著動植物的遺體，人們排隊順時針圍繞供臺行進，并夾取所需尸骨，以便稍后在餐桌邊進食。一種遠古的習俗，以前是吃人、動植物?，F(xiàn)在感覺人比較難吃，故棄之。

格非教授透過封閉的窗玻璃看見賓館門前種的銀杏樹，說這樹長得多肥啊，瞧它的枝節(jié)多么多。夜晚讀Edwin Muir的詩歌《馬群》，有“漸黑的雨”。為什么這么好的詩人還沒有中譯本？

皮埃爾·米歇爾寫蒙田（《一個正直的人》），稱他在佩里格、波爾多的法院任職推事十三年，寧愿有負于法院，也不肯愧對人類。我想到外賣員因違停而對執(zhí)法者跪下求情，執(zhí)法者也對他跪下，意思是法不容情，敬請理解。對此我很惡心。

2021年12月18日 北京

此前被太太押去東方名剪燙發(fā)，似乎是三百四十八元。燙發(fā)期間，服務生端來一盤飲食，令人驚心動魄。我沒敢動。有兩百毫升雀巢飲用水，切好并插好牙簽的獼猴桃（約八只），剝好的橘子（約六顆），小袋餅干和面包。其他忘記了。

在《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里，茨威格幾乎是把“賭徒的手”——它們形狀不一，顏色各異，但都緊張戰(zhàn)栗，急迫不耐——描寫到了極限，人們（甚至神）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沒想到的他也一并想到了。這正是他令人吃驚之處，但是我們卻容易把他的這種表現(xiàn)視為“逞能”，因為在這種描寫背后缺乏一種精神。這些精致的描寫服務于一個精妙的故事，它不能把我們帶往崇高、偉大的地方，就像《復活》和《罪與罰》做到的那樣。我逐漸把茨威格視為一道分界線，線這邊是故事、妖術、小資情調(diào)，那邊是崇高的山脈。

2021年12月19日 北京

《祝?！泛汀陡呃项^》都關注人的肖像在命運變化時的變化。這其實是非常容易調(diào)動讀者的，會增加讀者的同情。會使讀者腎上腺素增加。最初（新寡），祥林嫂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二度守寡后，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淪為乞丐后，臉上黃中帶黑，而且消失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如果我們把讀者認同的人物弄得越來越慘，同時把讀者厭惡的人物弄得越來越好，則讀者一定會憤怒。那么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你會勾起他們的恨。讓他們恨得牙癢癢。

晚上想到：做人越庸俗，寫作可能越清奇；做人越清奇，寫作可能越庸俗。這是因為他們各自知道自己的重心在哪兒。

今天為印證鄧友梅所寫，去史家胡同、干面胡同看四合院大門。發(fā)現(xiàn)一家把垂花門建在臨街，做大門用。這就是不講究。后去燈市口中國書店逛，一百零五元得書《馬雅可夫斯基小傳》《掛起來的人》《德國古典短篇小說選》《霍夫曼志異小說選》等。后又去東四地鐵站附近的紙上聲音書店，二十六元購程俊英的《詩經(jīng)譯注》。購路邊小湯山草莓六十六點六元（四十五元一斤）。過馬路對不禮讓的司機吼叫，沒能做到克制。這樣的不悅，可能還是因為對別的事不悅，而轉(zhuǎn)嫁于司機。

2021年12月24日 北京

從岳父那里取來《文筆精華》一書，內(nèi)有岡察洛夫描寫奧勃洛摩夫，稱奧勃洛摩夫穿慣了一件又軟又順的睡衣，“穿在身上毫不覺得它”。我想這就是稱手或者稱心的最高境界吧。有的秘書、司機、下屬，相對于領導、上級，也具有這樣的馴順，使后者絲毫也感覺不到他。有人說好的文筆或者譯筆也是這樣，讓讀者絲毫感覺不到作者和譯者的存在。

2022年2月3日 北京

步行一萬步，至老郭家，與吳主任、胡纏、雎鳩、唐拉拉等聚。郭嫂閨密做一芝士蛋糕，耗費十小時，本該在牛津念書，疫情在國內(nèi)上網(wǎng)課。雎鳩頭發(fā)花白，而胡纏早已全白。雎鳩說他最近得了飛蚊癥。

看《布朗神父》第一季第二集，上校妻子酗酒，脾氣不好，幾乎不受所有人歡迎。她有一弟弟在內(nèi)羅畢二十年。夫人溺亡于湖水中后，弟弟恰好出現(xiàn)。探長把上校幼女的男朋友、上校本人懷疑了個遍，但他們都不是殺人兇手。布朗神父最后鎖定“弟弟”。其實他是冒充的弟弟，真實身份是上校家已故仆人的兒子，他非常不服上校妻子在遺囑里沒有給他們家留點什么。因而他可以說有意也可以說是無意，把上校妻子弄死在湖水里。我因此想到，有一個家里人是我們永遠不會當作家里的人的，那就是保姆、阿姨、仆人，哪怕他們在這個家待的時間比我們都長。他們付出了整個的青春和精力，卻得不到我們?nèi)魏芜z產(chǎn)。我也是通過這一集知道隱藏在他們內(nèi)心的怨恨或不滿。很難知足。我想到在我童年的時候，家里曾請過兩任保姆，主要是給我們這些孩子做吃的。她們從來沒有表達出不滿。似乎還很滿意。但誰知道她們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呢？也許她們沒有怨言，卻有人在旁邊說閑話，說她們這么做死做活的別人記得她們的好嗎？在電視劇的最后，上校坦白，不是不想給仆人留點什么，是實在沒什么可留的，就是留給子女的所謂傳家之寶也都是贗品。家里值點錢的，早就被死者在生前典當換錢，買酒喝了。上校家就是個空殼子，可是死要面子呢，硬是不同意家里的幼女和家教結(jié)婚。

切斯特頓可以說，很善于發(fā)現(xiàn)我們眼皮底下的盲區(qū)。

另：今天看了《布朗神父》第一季的第一集。教科書般地示范了如何處理離奇事件（如何使離奇之事平穩(wěn)落地，變得合理合情合法）。從教堂的鐘樓，那么高的地方，把憤怒的錘子扔向草地上的人，恰好擊中后者的腦殼，使之斃命?？芍^小概率事件。作案者是神父，死者是他的弟弟。神父痛恨他弟弟是同性戀。在供認罪行時，神父做了這樣的闡述：“錘子從我的手中甩了出去，感覺太好了，因為我知道我的手被引導著，我只是主的旨意的化身、他的代理人。這就是他想要的。從這都能打中！還有什么其他解釋呢？是碰巧？是運氣？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這是天意?！鄙窀高@樣莊重的解釋（雖然是一種讓人恐懼的莊重）使寫作者根本不需要為這樣的小概率事件做任何辯護。

2022年2月9日 北京

有一批足球解說員，幾十年來，都在用一種岳飛、袁崇煥、林則徐、文天祥的風格說球。悲憤。無奈。絕望。痛心。一般到了終場的時候，就作詩。過去我很受感動，現(xiàn)在我覺得，他們有的其實自私。他們其實一直在利用中國足球，習慣性地向外界釋放出自己的失望，或者說釋放出習慣性的失望。他們內(nèi)心根本沒有做好振興中國足球的準備。我有這樣的感想，是因為在早晨起來，想到在青少年時期，我起碼被二十個大人用這種憂慮的眼神看過，用這種憂慮的語言教育過、評判過?！安恍校悴恍械??！彼麄兛吹轿揖蛽u頭嘆息而去。他們其實是通過我來發(fā)泄自己的不滿。我認為他們是懦弱的人。對我來說，勇士是張玉寧他爹，賣七八套房培養(yǎng)孩子踢球。這些人里的佼佼者，倒有可能因為悲憤于中國足球，買了七八套房。

2022年2月19日 北京

今日看京劇《海瑞罷官》，起頭是一放蕩人帶家丁五六人出行。家丁五六人我想在編劇筆下是不會交代很多的。但是我們卻能看出這些家丁的生動來。那么，這生動一定是扮演家丁的演員自己賦予進去的。當然更可能的模式是“導演+演員自己”一起商議，賦予進去的?？梢哉f，有些人上帝是不會細致地雕琢的，上帝只是給他們一個潦草的樣子，他們最后的呈現(xiàn)，或者說最后的放光，都要靠自己。我發(fā)現(xiàn)我有時候是峻刻之人。對人對己，要求很高。受父親影響?；蛘?，有此脾氣不能自制，而歸咎于父親。實際是自己容易高標準要求別人和自己。

2022年3月23日 北京

我參加過幾次劇本座談會。都是導演出面，邀請七八位各種層次、各種出身的人士，對他將要拍攝的劇本進行審讀、提意見。編劇也在場。大家發(fā)言起來，那可真是不客氣，比如說這個地方這樣寫還不如讓我去死。編劇滿臉通紅，背部出了一層層的汗，汗水從額頭流下來，流入眼窩。你不知道他眼睛里的水，是眼淚還是汗。他想辯解，幾次張開嘴，后來還是放棄了。這樣的審判結(jié)束后，我們拿著一千到兩千元的酬勞各自離開。每個人都很開心。只有我知道，事情的本質(zhì)是，導演請編劇寫本子，要支付五十萬到一百萬元的酬勞，而請我們，每人一兩千就打發(fā)了。導演不會請我們寫本子。我每次從這樣的座談會出來，都跟自己說，干大事就要受辱。

2022年4月1日 北京

鼻子

一個鼻子在就要走出一張側(cè)臉的那一刻

停了下來，因為臨行前的一陣怯懦。

恐高癥。眩暈。有些事固然

輝煌燦爛還是不發(fā)生的好。

我們現(xiàn)在還能在鼻翼的根部看見

它 想拔腿而去并且已經(jīng)有一部分已經(jīng)拔腿而去的痕跡，

就 像我們試著把靴子從泥濘里抽出來它卻還粘在那兒一樣。①

我沒見過這么大的鼻子，

它是懦弱的象征，它每個晚上都喝酒，

這個蠢物滿懷著悔恨每個晚上都哭泣。

2022年5月12日 北京

自昨日十八時起輸達雷妥尤單抗，至今日十二時方得解除。醫(yī)生說會過敏。未承想，過敏的反應是發(fā)寒、變冷、顫抖。半夜，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光溜溜地待在冰洞里，無處藏身，無處取暖。即使把被子扒拉過來蓋住，也未見改善。醫(yī)生后來命令暫緩輸入，改沖生理鹽水。方才感覺體內(nèi)有溫意。之后又輸此藥，但速度調(diào)到最慢。逐漸感覺身體出汗、發(fā)熱。時而又換沖鹽水。如此反復直到今天才結(jié)束。

2022年7月19日 北京

我在想，電視里的人意外發(fā)財后總是把紙鈔抓起往空中拋，只是一個代碼。也就是說，做出這個動作后，觀眾就知道他很欣喜。實際，在生活中，從沒有人抓起錢往空中拋，哪怕是在自己的房間，只有自己一人。另外，我們之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夢中，是因為夢往往是情節(jié)緊湊的故事，而生活則是平庸和無聊。

2022年7月28日 北京

有一件事看起來是虛妄的形容，人卻最能深切感受：他感覺一層陰影落了下來。

就在這幾天，我感覺陰影非常明顯地落了下來，落向土地，落向自然，落向我個人。我被一種事實、結(jié)論，或者說判決，給弄得愁眉不展。不會再好了。沒有希望了。我最近治療的費用越來越高，支出的速度遠遠超過收入的速度，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我就變得赤貧。我因此想到我第一份工作所在的洪一派出所，當時它只能購買到一臺二手車當警車，一年多下來，光是修理費都可以購買一輛新車?？墒亲屗I車呢，它又一下湊不出那么多錢。這么修理下去呢，又劃不來。我記得每次看到那輛老爺車，我們都想對它手臂一揮，宣判它死亡。今天，我也總是想朝我揮手，中止我的治療。雖然我誰也不欠，但我仍然感到愧疚。我為自己這個成就微薄的身軀竟要耗費如此巨大的醫(yī)療費，感到愧疚。

2022年7月30日 北京

月亮

《黑暗的心》提到一種帶有“一點兒荒謬的虛榮”：船長馬洛倒是希望自己被食人生番挑中去吃了，因為這可以證明他不是不堪入口，不是那么讓人厭惡。

另外，我想到一種存在但無法再顯現(xiàn)（或者說需要用言語去顯現(xiàn)）的榮耀：和名人合影。一個人和一個名人合了影，似乎就被授予了光環(huán)。他自己對此是深有感觸的。但是在別人眼里，他還是他。他最為遺憾的一點是，人們根本不知道或者說根本無視，他和名人合過影。不是每個人都能和這位名人合上影的。這里面最典型的例子是一位球迷，他不是因為和坎通納合影而出名，而是因為被坎通納踹了一腳而出名。《太陽報》等報紙對他進行了報道。他不得不戴著墨鏡出門。但很快，這個人就發(fā)現(xiàn)沒人再認識他了。

2022年8月13日 北京

很多人——幾乎全部人——對閱讀奉上譽詞。我也不例外。閱讀對我最大的意義，是在那個瞬間，我可以短暫忘記自己的罪孽和遭受的委屈與不幸。在那個瞬間，我不是黨派的人，不是成功或失敗的人，不是什么。而只是一個沐浴在知識的陽光下的嬰兒。

2022年8月15日 北京

看電影《死神來了》，一群人因為某個人的預感提前避開了將要發(fā)生的災難，但在隨后的日子里，他們?nèi)詫⒃馐芤馔狻＝忉屖撬郎竦挠媱澆蝗莞?。我想到在一本書里看到一條注解，說古時某地，海難幸存者在上岸后會弄死一個人，以讓他代替自己去填補死神的胃口。?？思{小說喜歡用一個詞——平賬，大概就是這個意思。（9月6日補，那本書是席拉赫的《罪行》。）

2022年8月26日 北京

下午至北京口腔醫(yī)院，準備和任大夫談話。岳父說可能要切掉他的舌頭，他想如這樣就不做手術了，回去繼續(xù)化療。有多少老年人孤獨地在病房耗著啊。和死神做著斗爭。目前我所在的是他的口腔戰(zhàn)區(qū)。我自己要去參戰(zhàn)的是免疫戰(zhàn)區(qū)。

想到，互聯(lián)網(wǎng)社交工具總是能讓你收獲到一點贊譽、一點名聲、一點存活的響動——你總是有收獲——就是這么廉價的好處使得我們逐漸沉浸其中。

俄狄浦斯通過否定忒瑞西阿斯這個人——指責忒瑞西阿斯是假先知——來否定忒瑞西阿斯對自己做出的結(jié)論。作者通過蔑視批評者這個人來回避批評者對自己的不利評價。

2022年8月27日 北京

讀《祭牲與成神》有感：初民擔心自己的父親被殺。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對父親熱愛，也因為事情如這樣發(fā)生，他將背上復仇的義務，并在復仇之后，承受被復仇的命運，他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孫子——如果還有他們的話——跟著自己一起毀滅于最初的那場矛盾。另：有時候，一個異常的人被定義為人瑞，是因為，他如果不被及時地定義為人瑞，就很可能因為自己的這種異常而被放逐或者消殺。如果不把雙胞胎視為祥瑞，雙胞胎就會因為自己是雙胞胎而受到殘酷的對待。

2022年8月28日 北京

秋天

秋天，太陽在放棄我們，

在遠遠地回避我們。

如果不是因為要對我們盡一點義務，

它就會徹底地離開我們。

我們通過歷史或者說經(jīng)驗知道，

就是這一丁點義務，使得它再也

不能離開我們，但我們還是知道，

它對我們有多厭恨，有多憎惡。

它一心要培養(yǎng)我們的勇氣，

我們卻就是邁不出

豁出去的那一步。

2022年9月6日 北京

在飛機的清潔袋上，寫了如下文字：

十九時十五分：雙流T 2—北京T 2

U形跑道，并列的兩條跑道，由一個彎道銜接。我們乘坐的飛機駛?cè)霒|邊的長跑道，這時，一架飛機正好從西邊的長跑道加速、起飛。能看見它腹部的紅燈。待會兒我們這架飛機也將在通過彎道后駛?cè)胛鬟叺拈L跑道，加速并起飛。

兩排高聳的路燈夾著跑道。燈光使世界變得昏沉和難以忍受，而不是光明。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夸張的寫法，因為要是黑燈瞎火的我們一定發(fā)出最兇的詛咒。有一點光明總比沒有好。何況它已經(jīng)盡了力?！缓箫w機逐漸像陽具抬頭，昂首沖向滿是雨點的天空。冒雨前行多少有些悲壯和讓人擔心。這樣在灰蒙蒙的雨中上升，城市便逐漸然后是疾速地縮小。飛機越來越高，城市越來越小。地面上的燈火像一場遙不可及的夢。我們開始明白，故鄉(xiāng)不是某個人的乳房，不是房間也不是街道，而是地球。我們和地上的人失去了聯(lián)系——一種具體的聯(lián)系——正如我們在他們眼里變得遙遠。他們（我們）在我們（他們）眼中變得抽象。

一切都消失了，永遠。

有一陣子我看到了狂風?？耧L速度之快令人驚訝。其實是飛機在快速穿過云朵。一會兒，飛機竟然沖出云層，月亮，圓圓的如朦朧中的玉盤的它，發(fā)出的光照在銀灰色的機翼上，微微泛光。我想到兵器的暗光。飛機下方是毛玻璃狀的云河，或者說冰河。月亮是那么冷啊。一顆星星在陪伴它，在它右上方。天空是那么高遠，比我們在地上看到的它還要高遠?？粘诉^來說，恭喜你們即將進入天堂。

那些去地獄的呢？一些乘客明知故問。

去地獄的坐地鐵去了。空乘回答。

那云層形成的冰河一動不動，很像溜冰場的冰面。

2022年11月5日 北京

7日晚，受商務印書館邀請，將與西班牙語譯者魏然對談（題目：《小說寫作的師承》）。魏然約在單向空間先碰個面?？梢娝钦J真負責之人。凡事有預備，這是職業(yè)運動員才有的品德。魏然譯過加西亞·馬爾克斯兩本書（一本是《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一本是非虛構），他今日贈我自己譯的《卡薩雷斯短篇集》。我提到自己寫作其實是殘疾，因為我是單一的男性，全面而偉大的作者往往雌雄同體。這是一位劇作家曾提過的。很有意思。魏說到加西亞·馬爾克斯，每寫一段，就會寫他記起了某位女性說過的一句話，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可能女性化的一個表現(xiàn)，因為女性對別人說的話總是記得牢，而男人往往記住某個動作（行動）。另魏說到《小徑分岔的花園》里有一處寫到主人公見到一名負傷的士兵，有一個形容詞在中譯本里消失了，就是“快樂的”。負傷的士兵之所以是快樂的，是因為他可以不再為戰(zhàn)爭服役了。

魏提到他的老師曾見過胡安·魯爾福，因為知道魯爾福比較沉默，故而沒有找他簽名。

今天人們都在盼望下午三點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能夠傳來取消防控的消息，但是結(jié)果讓人失望。晚間朋友圈到處傳陶斯亮一篇質(zhì)疑彈窗的文章。陶斯亮八十余，自訴因彈窗被困在湖州。

責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