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問奶奶:“什么時候去地府?我也為你掛零花錢!”奶奶翻著眼,在我頭上拍了一下罵道:“傻妞!”
過年祭祀祖宗、祈禱平安是鄉(xiāng)村沿襲已久的習(xí)俗。張王李趙無數(shù)個村子,大多在同一個時間舉行祭祀儀式。這個日子常常定在大年初一或初二的早晨。
一
這天早晨,剛吃過迎春的水餃,新貼的對聯(lián)和門神在晨光中閃耀著喜慶的色彩,主婦們尚來不及收拾案桌上七零八落的飯碗菜盤,就慌忙地走進(jìn)里屋,從柜頭箱頂取出年前上集趕店買好的冥紙。拿了冥紙,又從做針線的鞋匾子里找出光亮鋒利的剪刀,將那一摞摞暗黃色的粗糙冥紙剪成四四方方的形狀,把這些冥紙疊在一起,放在掌心里,用手掌加力慢旋,只幾下就旋出美觀的折扇形花紋,再等份分開并折疊。奶奶說過,這些折成扇形的冥紙燒了以后,陰曹地府的親人就會收到陽間親戚送去的“冥鈔”,手頭寬裕,日子就會好過。奶奶還說,人間和陰曹一個樣子,沒有錢日子都難過。因此每年春節(jié),老人們對購買冥紙的事兒叮囑得很緊。買回來之后放在高高的地方唯恐孩子們亂拿亂扔了。
冥紙折疊是一門技術(shù),生手總是弄不成那種花樣,只好由手藝嫻熟的長輩們親自操作。之后,它們就被放進(jìn)早已準(zhǔn)備好的篾筐里。篾筐里放著由孩子們從各家的麥草垛里扯來的干燥麥草,這些泛著銀白光亮的麥草,是活著的親人送給先人的“銀條”。人間麥草不值錢,可是到地府變成銀條價值就不一樣了。所以各家的孩子便格外大方,扯了一抱又一抱,恨不能將篾筐塞得滿滿的。一切準(zhǔn)備就緒,長輩帶著小輩便出發(fā)了。
去祖墳的路上,仿佛是一次家庭力量和人丁是否興旺的公開比試。祖父輩在前,父輩居中,孩子們?nèi)缛缸託g呼跳躍于人前人后。祖父們還穿著顏色很深的長棉袍,里面塞著過多的棉絮,走起路來顯得笨拙沉重。很沉的長棉袍上面是一張極威嚴(yán)的紫銅色臉龐。幼小的孩童們抬頭仰看,總是很難看清老人的鼻眼。因為鼻眼全都跌進(jìn)那些橫七豎八的褶皺里了。一條長長的老藍(lán)布腰帶松松地系在祖父們的腰上,腰帶上常常別著一根竹制旱煙袋。祭祖的路上祖父們不抽煙,祭完了才抽出煙袋,裝煙,點火,深深地吸兩口。最好看的是旱煙袋桿上吊著的煙荷包,隨著祖父們的走動悠來晃去,挺有韻味。那荷包大多年代久遠(yuǎn),有的甚至是祖父祖母們早年的定情之物。有的或許是兒媳進(jìn)門的第一件孝敬之作。大多荷包都選取黑紅兩色,紅的一面像火焰一樣熱烈,黑的一面如鑄鐵一樣深沉。兩面都有繁密的繡花,有的是鴛鴦戲水,有的是松鶴延年,針腳密密,構(gòu)思精巧。只是那松、那鶴、那鴛鴦,早已被祖父們年深日久的煙熏火燎,染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厚實的布袋,呈現(xiàn)著年代久遠(yuǎn)的深愛,伴隨著主人凝重的生命時光。
稍微年輕的父輩們,早已不再穿長棉袍,而是一身爽手利腳的短打扮。有的還穿著時興的絨衣和粗線織成的毛衣,提著篾籃,有說有笑。大聲喊孩子,議論年景,品評集市見聞、村民逸事,還有的放開嗓子唱段泗州戲、河南梆子。一股股哈出的白氣,從父輩們的嘴巴中呼出后又在空氣中回旋。
大年初一總是很冷,地上厚厚的白雪不見融化,雪被子下的土地被凍得如鋼板一樣硬邦邦。祭祖的人群走在厚厚的雪被子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雜亂聲響。天上沒有飛鳥的半點影子,遠(yuǎn)處卻有一排排細(xì)腳伶仃的大雁在浩瀚的雪野里衛(wèi)兵似的靜默而立。母親曾說,小燕來了笑瞇瞇,大雁來了哭啼啼??墒牵覅s從來沒有見過大雁哭。只是在鄉(xiāng)村的冬日,多次親見了這些勇敢的飛禽昂首挺立于嚴(yán)寒之中的矯健風(fēng)姿。大雁不怕人,面對祭祖隊伍的大聲喧嘩,它們仿佛視而不見,無動于衷。大雁是冬日里的武士,冰天雪地里,只有它們才敢與人為鄰。祖父們從來不允許子孫侵犯這些光臨的武士。等到鞭炮響起,那些武士們才瀟灑地拍拍翅膀,展翅遠(yuǎn)飛。
二
燃放鞭炮是祭祖的第一個程序。這掛鞭炮常常是一個宗族力量的顯示,大多在春節(jié)前由族里的主事人集資買好。當(dāng)然要挑最大的盤炮,最低兩千頭,以上更好。由身強(qiáng)力壯的人扛在肩上,就如扛了一塊磨豆?jié){的小石磨。
祖宗的墳有一片頗具規(guī)模的松林,鞭炮就延續(xù)不斷地分別掛在墳地間的松樹杈上。祖父們從煙荷包里掏出火鐮、紙媒,“當(dāng)當(dāng)”清脆的兩道敲打聲后,炫目的亮光一閃,粗糙的紙媒上冒出了一縷青煙。祖父們用紙媒點燒炮捻,只聽“刺啦”一聲,噼噼啪啪的連響便在冬日廣闊的天宇間一串串地迸發(fā)了。大人們驚叫著捂起耳朵,一個個閃著身子打著趔趄朝后跑,只有那些被新鮮和稀奇撐得膽大無比的孩子,不顧一切地在紛飛的炮火中穿梭,擠作一團(tuán)搶那些落地未炸的啞炮。
最后一響終于在大人們久久的等待中結(jié)束了。雪地上落滿了紅紅綠綠的紙屑,一如急雨普降。余煙在落紅般的碎紙間盤旋繚繞,空氣中充斥著刺鼻的火藥味。父輩們紛紛從篾籃中取出冥鈔和麥草,跪在祖墳前一一點燃。隨著一團(tuán)團(tuán)濃煙滾滾升空,裊裊入云,地府里的先人們一定在高興地接收著后代們的錢鈔和銀條吧。孩提時的我便想:祖宗們該怎樣去分這些錢財呢?他們會為分不均勻而爭斗得鼻青臉腫嗎?
冥鈔點燃之后,便是跪拜叩首,群體祈禱。這時,所有的長袍短襖,大人孩童,不分老少,全都整齊列隊,正了衣襟,莊重而嚴(yán)肅地面向祖墳齊齊跪下。最長的祖父口中念念有詞,大聲喊著: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偷懶的人彎腰屈膝點頭示意,老實的人大多將身子放直了,五體投地。叩拜完畢,最長的祖父便要說幾句,主要內(nèi)容不外乎是說,咱們近門血親,凡事齊心合力,大事小事彼此包涵,說得既威嚴(yán)又動情。在冬日蒼涼的天空下,后輩們認(rèn)真地傾聽著老人的訓(xùn)斥和教誨,雖然說不出血濃于水的語言,但覺得有一股斬不斷的親情在血管里流淌。
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的父輩們明白,面對人生中的起伏,要想挺得住,就得齊心合力。祖父念出數(shù)代祖宗在世時的業(yè)績和創(chuàng)舉,述說了先人的輝煌與榮辱。之后,祖父便毫不客氣地羅列一年里某些人的小人行徑。怒沖沖地責(zé)罵他們忘記祖先遺訓(xùn),小肚雞腸只打個人小算盤,行止給先人抹黑。祖父沉痛地說,小人滋生是家門的不幸,當(dāng)謹(jǐn)慎改之。若不思悔改,情節(jié)嚴(yán)重的,宗族將對其口誅筆伐。祖父說這些話的時候,墳場上一片肅穆,連嘰嘰喳喳的孩子們也不敢造次。墓地上鴉雀無聲,只有朔風(fēng)將偌大的黑松林吹得瑟瑟發(fā)抖,如怪獸一般嗚嗚作響。祖父的訓(xùn)斥終于在極其冷峻威嚴(yán)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
隨后宗族里的一個稍有頭面又愛張羅的人便出面宣布下一個程序——驅(qū)邪懺悔、洗心革面。那些在一年里吵嘴打架斗毆鬧事,有過不良記載的族人,便會不情愿地緩緩站起,走到墳場的一邊,挨個兒敘述自己的過失雜念。他們的臉憋得通紅,話也說得斷斷續(xù)續(xù)雜亂無章。但眾目睽睽之下,人心如鏡如秤。懺悔之后,他們便咬牙起誓:往后的日子里重新做人,絕不再犯。
宗族里有個叫豹子的,平時好斗,總是尋碴兒惹是生非,每年這個時候,就免不了在祖輩們的監(jiān)視之下檢討一番,但他檢討之后仍舊重蹈覆轍,不思悔改。當(dāng)然,大多數(shù)的后輩們能夠約束自己,這一天說過了自己的不光彩行為之后,從此很少再犯。宗族里有一個叫貓子的,手腳不穩(wěn)喜小偷小摸,愛翻瞎話扯舌頭,曾幾次和鄰人打破了頭。這一天,最年長的祖父便讓貓子先跪祖宗,再跪鄰人,跪完了起誓永不再犯老毛病,要不然下一年就不讓貓子參加祭祖了。貓子全都照吩咐做了,鄰人果真二話沒說原諒了他,兩家和好如初,貓子也從此沒有再犯。因為不讓祭祖就仿佛是將自己從宗族里開除了出去,還有比沒有祖宗更讓人難堪的侮辱嗎?
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多是為了聚合家族力量,重敘血緣宗親,懺悔過失,寬容別人。這一天,同宗同族的人深深地觸摸著血緣的纖繩,體驗著親情的安慰。有意見的疏淡了隔閡,有過節(jié)的化解了矛盾。過去的一年如一頁薄紙,輕輕地翻了過去,全族的人重新打理著心靈,朝著新的開端邁步。
三
祭祖,常常使散漫的家族重振精神、和睦如初。祭祖,使孩子得以了解自己繁衍的血脈。只要是參加過祭祖的孩子,便與那片延續(xù)生命的土地,那縷四通八達(dá)的血脈結(jié)下了終生難解之緣。
鄉(xiāng)村的祭祖活動總是隆重盛大,從中折射出人性的敦厚、親情的純美、血緣的力量。這一天,各家為了一個目標(biāo),走在一條路上,平時不搭腔的搭腔了,平時有仇的消除仇隙了,平時來往的則親上加親了。祭祖結(jié)束,眾人從雪地上站起,揉揉長跪已久略顯麻木的膝蓋,互相友好地拍打著衣褲上沾著的雪粉。然后,分別取出篾籃底下特地留好的冥鈔,將其一張一張地懸掛在大小松樹的斜枝上。太陽從移動的云層里露出了烙餅似的臉,那些黃黃的冥鈔,便在陽光下錯落有致地張揚(yáng)著。到此,祭祖的內(nèi)容差不多全結(jié)束了。若是晴好天氣,便有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漢子主動扛來鍬锨等工具,在長輩們的指點下整整墳地。若是雨雪天,便提籃攜幼,各自歸家。
我曾經(jīng)好奇地問過奶奶:為什么要將紙錢像小旗一樣地掛在松枝上?奶奶笑著說,是給那些誤出陰曹地府的夜游祖先引路零花的!我又問奶奶:“你什么時候去地府?我也為你掛零花錢!”奶奶翻著眼,在我頭上拍了一下罵道:“傻妞!”
我最后一次參加宗族里的祭祖,是在1965年。那也是全族最后一次集體行動了。后來的歲月里,祖宗那座頗具規(guī)模的老墳,在拖拉機(jī)隆隆的轟鳴聲中被夷為平地。那片古木蒼蒼、蓊蓊郁郁的黑松林,也被陸陸續(xù)續(xù)地分砍而光。再也聽不到松濤陣陣響耳畔,再也看不見青煙裊裊入云里。至于祖父們關(guān)于做人的諄諄教誨,唯有血性的孫輩深深記入腦中,傳承一代又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