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面大野的歌聲逐一清點

夜空冷藍，月輪呼之欲出，流光錚亮，冰磨的刃在云煙間輕挑慢抹。這樣的秋夜，人間該沉入徹底的寂冷才相配。該沉思的墜入心淵，該入夢的陷于意識游離的大野，失眠的人同時失去心智，失聰失明者開掘其他感官的潛力，在徹底的黑與徹底的靜中獲得洞察人心的力。

與人世清寂相對的，是昆蟲世界掀起的一波波狂瀾。夜清涼，昆蟲可勁地唱，各種腔調(diào)混雜在一起，高聲低調(diào)的，宛轉(zhuǎn)憨直的，各樣聲線非但未被淹沒，反倒有了清晰的浮雕感，耳邊涌來的不是合唱，而是齊發(fā)的獨吟，每道聲音都飽蘸激情，仿佛被月色的刃一刀一刀剝離了出來。

與夏夜從容的小歌者相比，秋風(fēng)帶給它們緊迫感，歌聲里有股子豁出去的狠勁，個個隱在暗處不露頭，好像低調(diào)得很，實際上呢，嗓門暴露了它們的野心。一株草可不是一棵菩提樹，盤踞其下可不是為了靜心打坐，節(jié)氣嘩然一變，南風(fēng)折轉(zhuǎn)為北風(fēng)，任誰不感到時光的逼迫呢？何況是蟲子。對它們中的大部分而言，秋夜下的一處草叢、一畦菜地，就是生命里最后的舞臺。

蟬總是占據(jù)高地，白天的鳴叫實在過于拼命，夜里雖然收了聲，卻不甘心。貿(mào)然迸出一腔，又戛然收聲，令人驚撼。白天在一棵老槐樹上看見一只蟬，翅膀破損，看起來精疲力竭，拖著身體沿樹干緩緩爬出一道上升的螺旋線。上到高處，找到一叢葉子做屏障，粗啞的鳴聲驀地爆發(fā)出來，一腔緊趕一腔，密不透氣，那樣不要命的蠻狠，仿佛迸出絕命之聲。

跟人間相仿的是，有掙命一搏的蟬，就有恬淡佛性的灶馬蟋。這種麻褐色的總藏身于犄角旮旯的小東西與普通蟋蟀不同，普通蟋蟀一身油黑锃亮，彈跳靈敏，鳴聲嘹亮，一身傲氣，而灶馬蟋呢？背上覆一段極短的翅，象征了一下子罷了，將大部分柔軟的肚腹暴露于外，處處透著脆弱。因為柔弱，便抵不過秋氣的寒涼，總要尋找可鉆的縫隙潛入窯里，偎住一角溫溫的灶頭或炕墻，細細柔柔地唧鳴著。它不像大多數(shù)秋蟲那樣每唱一曲都竭盡所能，它只是試探，文文弱弱的，在眾聲喧嘩中，唧——唧——低吟幾聲，像一尾小鯽魚蹦出了水面。

昆蟲的鳴聲多是雄蟲制造出來的。一入秋，繁衍的機會僅剩最后一輪，若不抓住機會，世間的一遭便是白走了。在一處院落的籬笆前，看見掛著高低錯落的幾只蟬蛻，兩三只干燥，三兩只尚新鮮，引來蠅子停落不去。在初秋羽化的雄蟬，想必生來就感到繁殖的壓力，待腿腳翅膀變硬，必定竭盡全力擦摩振動，在天地間制造出最動人心魄的聲音。

只是，雄蟬、雄螻蛄、雄蟋蟀、雄草蛉、雄紡織娘們，在最后的時光里，用絕望打制希望，將短暫卻是畢生的心力付諸最后的歌吟里，一腔一調(diào)迸發(fā)出來，對雌蟲們而言，是怎樣的誘惑與催促？

在月光洗白的小徑上，小小的黑影急急趕路，蹲下細看，是雌性的螻蛄。略略四望，匆匆奔走者不止二三。她們被雄蟲急迫的鳴叫催趕著，不顧一切奔向怦然心動的聲線。

看著趕路的雌螻蛄們，我不敢再挪步。秋夜于我，是靜悄凈白的人世，于蟲子，卻是環(huán)環(huán)緊扣的生命短鏈。我腳下的一個不留神，就會截斷一只昆蟲拼盡全力的一生。

在這大靜中被秋風(fēng)吹洗，秋蟲的歌聲越是繁密，人間越是清寂。當(dāng)隨心隨意的腳步被一徑喚偶尋伴的昆蟲攔擋，使我停下來的，不是憐憫之心吧！是什么？是大寂靜中的心驚。

人是可踩斷微蟲生命之鏈的掌控者，那么，人之頭頂呢？那靜澄深寂的至高至遠處，有更神秘之力俯身觀察著我嗎？在科技之力不能解釋與抵達的地方，可有一雙視野空闊無際的眼睛，與一只欲落不落的手臂？

一盤石磨上，秋風(fēng)幾時送來一枚爬墻地錦的葉子，像一個小巴掌的暗影。捏起來，一只大螞蟻卻惶急地爬出來。螞蟻會喊叫嗎？或者，人的耳朵無法捕捉到它的聲音。但見它沒頭沒腦沖撞幾步，立起來，觸角向空中亂點，又落下，仿佛在困惑自己在迷途中暫棲的樹葉何以不翼而飛。它一定看不到我，對它，我實在是個龐然大物。我們又是在秋夜的月色中，面目模糊，唯有剪影。看不見的危險從來不成為危險，它很快安定下來，在磨沿上張望一番，仿佛深悔自己夜不歸宿，簌簌地向地上爬下去。

任何族群中都有異類？就像這只獨行于夜以葉覆身的螞蟻，又像在人類的迷夢中清點蟲鳴的我。月光像有魔法，會讓萬物感動，清光流瀉在誰身上，誰就不可按捺地想歌唱。這只螞蟻一定想唱歌，不然，它怎會在晴朗的夜里不肯歸巢？我也是想唱歌的，只是，后天的教化將我的歌聲摁在胸膛里，讓我不能夠，也不可以攪擾夜夢里的寧靜太平。只能聽，只能看，只能收集天籟，只能像怕冷的鳥兒一樣，將鳴叫的喙藏在翅膀下面。

在清涼的夜色里，所有的鳥兒，都藏起了喙吧。沒有喙的鳥兒，在蟲子眼里，都是溫柔和平的吧。

我清點了一面大野的歌聲，沒有一只昆蟲能賽過一只螞蟻。驚怔時為何失語，至美時何以失聲。夜空里無涯的虛靜包含著已知與未知。0是無，是有，是空空如也，是萬物生長。一具軀殼，是活著的桎梏，亦是活著的無際。

隨著一只無聲高歌的螞蟻，我緩步歸去。

夜空，冷藍依舊。

一棵樹上的歡愛與疼痛

若說觀洞房之禮，偷窺、竊聽、蹲墻根都較合時宜。但眼下身處大溝壑邊緣，落眼處皆是草木，即使有野花幾盞，也是清清淡淡地開。風(fēng)大，枝葉俯仰，卻不擾人。時聞鳥雀之聲，只聽啁啾，不見雀影。一切，都是坦然。至此，我若再強裝羞澀，便是我的不合時宜了。

今年時令不穩(wěn)，春至酣處，夏之梢頭，氣溫都不見升高。偶有三兩日猛熱一霎，即刻有風(fēng)來、有水降，勉強襲來的那點溫度往往站腳不住，就黯然隱去。時令變得這般不牢靠，對混跡于草木間的各路昆蟲都不是什么好事，它們攢存了一冬的力量，只等在春酣夏薰時求歡，為子孫繁衍盡力一搏，然節(jié)氣不穩(wěn)，春情也只好零落。我雖然常常心懷不軌之心潛身在鄉(xiāng)野草木間，但也很難撞到昆蟲們于大天地之間的大坦然了。

但也沒準，陽歷五月這段日子，我便時時遇上大場面。

臭椿的樹干大多筆直，樹皮雖粗糙，有淺裂紋，但還算平整，不似某些樹種天生一副裂深溝刻的滄桑狀。臭椿雖臭，偏有蟲逐臭而來喜愛備至。而今，這棵臭椿從根部至樹干高處，都鑲了一疙瘩一疙瘩的黑團兒，遠處看，結(jié)了許多樹瘤子一般，很是瘆人，走近了看，竟是一場風(fēng)生水起的集體婚禮。它們兩兩相摞，都生有長而硬的口器，像大象的鼻子一樣，渾身上下都是戰(zhàn)時裝備，披一身黑袍鎧甲，有的纏一圈白圍脖，有的黑戰(zhàn)衣上雜有鐵銹紅斑點，看大樣子，應(yīng)屬鞘翅目象甲科，但具體名號，我卻是不知道的。它們的父母大約是會算計的，繁衍的子嗣似乎雌雄數(shù)目基本相當(dāng)，幾棵臭椿上，有郎便有娘，落單的反倒鳳毛麟角。這倒也省事，像它們這樣呆笨的傻相，若時時有求婚、搶婚、攪局之險，它們慢吞吞傻呆呆的，怕還真是應(yīng)付不來。

興許是鄉(xiāng)下老人們從未接受過正規(guī)教化，天生的想象力便得以最大限度地保留。問及他們，都能確定地報上這種昆蟲的名字來，他們的形象思維各具個性，因而報上的名號也都不同，但細想來，又各自恰切。圍著油菜地顫巍巍挪步的老婆婆快目盲了，她退后一步遠遠端詳我手心里的一團黑乎乎的虛影影，問，臭椿上的吧？我點頭稱是。她斷然定論，叫“干狗”。說完也不做解釋，轉(zhuǎn)身顫巍巍去了。我望望手心里這一動不動硬邦邦的怪玩意兒，手一斜，它掉在地上，確實是又干又硬的黑疙瘩，嫌我干了擾民的壞事，耍起死狗來，賴著不肯動了。叫它“干狗”，卻也合適。

又有帶著小孫兒的老漢走來，過去詢問，老漢笑我頭發(fā)長見識短，說：“裝死鬼么，這誰個不知道？”我憨笑著對答：“我就不知道撒?！崩先耸莻€喜開玩笑的人：“你是識文字人，你能不知道？”我繼續(xù)裝傻賣乖：“就是書念得多了，才不知道?。　闭l會認為我說的不是實情呢？書念得多了，尋得不識之物，從不打算依據(jù)眼見心感的第一印象先給它命個名，只想著教科書上它的官名大號是甚。倒是這些鄉(xiāng)下老人們，信手拈來，一種昆蟲如何識得便口口相傳了。這種象甲科昆蟲確實有裝死的臭毛病，塊頭雖大，口器雖長，卻是個膿包，見得風(fēng)吹草動，即使正行魚水之歡，也腳爪一松，徑自跌進樹根草叢里，腿爪收攏抱于腹前，任你用草棍兒撥來弄去，絕不露半點尚有活氣的端倪。

最出彩的命名要算在大門口小凳上端坐打量我的老太太了，她一口牙全沒了，窩窩著嘴巴告訴我，叫鎖子，你在樹上看去，明明兒就是扣在一起的鎖子。我大驚，有哪個文化人能想出這樣傳神的比喻呢？這種昆蟲用長而彎的口器插進樹皮時，它黑乎乎硬邦邦的身形不就是鐵將軍一個？而那有弧度的口器與樹皮相接，真的是一鎖當(dāng)關(guān)啊。

干狗、裝死鬼、鎖子……我有些自慚形穢了，甚至有點兒小后悔，若我未受教化，我會叫它啥？而后我把這名字告訴兒子，兒子告訴孫子，孫子告訴重孫子……他們會說，這是我媽媽告訴我的，這是我奶奶告訴我的，這是我太奶奶告訴我的，這是咱老祖宗告訴我的……可惜，可惜！最終，我還是按照接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準文化人的套路，在網(wǎng)上擺渡一番，在象甲科昆蟲里比對來比對去，又在大量圖片里尋尋覓覓，最終求得真經(jīng)——頭腹之間的胸甲上覆有白鱗片，如同纏了白圍脖，體型略小的象甲叫“臭椿溝眶象”，又叫椿小象；胸甲、背甲上都覆有紅黃色鱗片猶如銹斑點點，且體型大點兒的叫“溝眶象”，又叫椿大象。它們當(dāng)然是近親，都嗜好臭椿。

它叫溝眶象，終于塵埃落定。但還是遺憾，覺得這名字欠了火候，就像一篇文章長篇大論卻離題萬里。除了“象”字還算將長而彎的口器跟大象鼻子進行了互喻，“溝眶”二字，實在牽強附會了，無論習(xí)性、形象、生活史、居住環(huán)境都跟倆字不沾邊。若要硬牽扯，我細看了又細看，溝眶象渾身上下都有坑坑洼洼的凹點，莫不是因為這些刻點，跟這個溝溝渠渠眶眶沾了點邊？姑且自慰吧！我想，如若命名者當(dāng)初曾像我一樣帶這種昆蟲在鄉(xiāng)下老人中間走訪一圈兒，大約會叫它“鎖子象”吧。

弄清了這怪蟲的來龍去脈，便自矜，自矜的突破口自然是賣派，通過對他人的考問，以他人的少知來襯托本人的多知。果然，幾個朋友都中招，有兩個老實，只說自小到大都常見，卻不知道，并虛心向我請教，而后真心表達了對我見多識廣的贊慕之情。另兩個一見就大呼知道知道，而后言辭鑿鑿告訴我，是尚未羽化的椿姑姑。他說的椿姑姑，是盛夏和入秋時椿樹上隨處可見的一種昆蟲，學(xué)名叫斑衣蠟蟬，跟這溝眶象完全是兩碼事兒。我抓住他倆的把柄，將二者的區(qū)別娓娓道來，大大賣派一番，翻倍達到了考問的初衷。

前面說過，溝眶象是象甲科鞘翅目，顧名思義，是有類似于象鼻的器官且渾身有硬殼子的裝甲式昆蟲，但斑衣蠟蟬嬌嫩得很，蠟蟬科同翅目，若蟲成蟲摸起來都柔軟，成蟲翅膀也在明處。我那朋友之所以將它倆混同，原因一，自然是它們共同的嗜好，對臭椿很有興趣；原因二，他將溝眶象成蟲跟椿姑姑的若蟲混淆了。椿姑姑羽化前的小齡若蟲披了黑色間白點的袍子，雖無象鼻般的口器，但鼻子也稍長，若按著裝論，它倆的衣服是有點像?？梢路嗨?，性格差異大呀！溝眶象體型大得多，呆笨木訥，遇事就裝死；斑衣蠟蟬的小若蟲年少無畏，敏捷靈活，你要想在近處觀察它，它便跟你玩圍著樹干滴溜溜轉(zhuǎn)的把戲，總讓你看不真切，若你伸手想捉，小家伙一個彈跳，就蹦出老遠了。

起初，我以為溝眶象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樣子丑，性子又懦弱。它們每每在椿樹苗上找到汁液豐盛的葉柄，發(fā)揮長口器的威力，咬破韌皮大快朵頤之時，總有在一旁窺伺的大黑螞蟻一擁而上。按理說，溝眶象的身形跟大螞蟻比起來，簡直是巨人駕到，但兩三只螞蟻就能成功趕走溝眶象，順利享用他人的戰(zhàn)果。溝眶象雖不情愿，但也表現(xiàn)出逆來順受的受氣模樣，毫不反抗就撤退了。實在是受氣包子一個，可憐吶！

但不盡然。

那日，友人在何家坳大溝邊一棵大椿樹下驚叫：“快來看，全是洞！”果然，那棵樹用滿目瘡痍來形容都不為過，樹干上密布小拇指粗細的蟲洞，樹皮松脫翹起，附耳到樹干上，仍能聽到內(nèi)里咯吱有聲。似乎有一支嚙噬樹木的蟲蟲大軍潛藏其中，它們開道挖渠，待時機成熟時便咬破最后一道防線亮相天下。亮相了的，就是正在椿樹樹干上公然集體交配的溝眶象成蟲們。它們交配成功，就咬破樹干韌皮，將卵產(chǎn)于其中，卵發(fā)育成肥短的白胖蟲子。這些胖蟲子可不像看起來那么不中用，一張嘴巴厲害得很，胃口也大得驚人，人家待在里面，先向樹皮表面方向開一針眼狀小孔，不是為了呼吸空氣，而是為了排泄物有個開闊的去處。若你在臭椿樹干上看見一堆或一綹黃褐色的、似是蠟質(zhì)的細條狀物質(zhì)，就是溝眶象幼蟲的糞便了，若你好奇，可用硬物撬開樹皮，沿孔眼鉆挖進去，那胖白的蟲子就被揪出來了。這些蟲子不中看，卻很中用，是開挖坑道的行家里手，有這些家伙在樹干內(nèi)橫行，不久，這棵臭椿就樹勢衰弱、滿目瘡痍、不久于人世了。

這棵已有十幾年樹齡的椿樹，而今已是傷痕累累，病入膏肓。溝眶象成蟲在樹干表面盡情歡愛，幼蟲在樹干內(nèi)部肆意橫行，這棵樹的痛，怕就是痛入骨髓的痛了。再想想起初看見它們被大黑螞蟻欺凌驅(qū)趕的窩囊相，同情心也沒了，倒想起一句俗語：可憐之人必有可憎之處。蟲也一樣??！

人間再無青娘子

閨蜜發(fā)短信來：你閱蟲無數(shù)，人間可有相思蟲？

我回復(fù)：確有綠芫菁別名叫相思蟲，此蟲雖入藥，卻不治相思，毒性甚猛，克癌。你在何方單身行俠？難得與我說相思二字！莫不是動了真春情？

片刻，樂聲起，手機屏幕上閃著她的名字，接通，傳來尖聲大笑，她叫，我在大理，正在摘蝴蝶翅膀，待我摘滿一信封，加急特快給你，心疼死你，給蝴蝶寫祭文寫死你……

我笑，并不與她爭執(zhí)。自少年相識，她便以言語虐我為樂。一日，我倆在校園臺階下發(fā)現(xiàn)一只拇指大小的老鼠幼崽，不知為何與母親失散，抖抖索索的，碎步向前跑一小截，覺著不安全，又碎步退回臺階下縮進角落里。她一把揪住尾巴提將起來，在我眼前晃悠，她說：“你看著，我摔死它，為民除害！”我懇求她、說好話、鞠躬作揖、承諾發(fā)誓……她樂不可支，“那好吧，我就看在你的份兒上，給它一個好死法，踩死它，捏死它，哦算了，還是淹死它！”她邊說邊留神她的話在我身上發(fā)生的反應(yīng)，覺得下藥不猛，補充說：“干脆用沸水，瞬間斃命，嗞啦一聲！或者澆點油，用火燒？”我捂著耳朵，蹲在地上，就差跪求。她得意非常，笑得咯咯響，把小老鼠放掉。如此種種，罄竹難書。

她惡狠狠告訴我，她不幸墜入不倫之戀，愛上了不該愛之人。我取笑她，照你那驕縱張狂不饒人的脾性，不幸何來啊！她悻悻然，撬他倒是容易，就怕不是個完完整整死心塌地的，撬來何用？她長嘆一聲，低了聲息，幽幽問我，當(dāng)年講給你的相思蠱可曾記得？我笑，當(dāng)年你不思讀書，終日琢磨著給這個放蠱給那個放蠱的，我差不多聽成半個巫婆了，怎不記得？她哈哈大笑，那好，既然你識得相思蟲，相思蠱就交給你做吧！完事喊我。說畢，電話斷。

年少時她?；Ｎ?，說她是巫婆轉(zhuǎn)世，奈何橋上靠花言巧語逃過一碗孟婆湯，所以而今還記得好些給人下蠱的法子。我不以為然，知道她是南方人，兒時常聽祖母講神秘可怕的巫術(shù)故事，估摸著她就是被祖母用這些嚇人的故事嚇大的。如今角色倒轉(zhuǎn)，她成了祖母，我成了兒時的她，她整天想法子話虐我。她不愛學(xué)習(xí)，各科作業(yè)連抄都懶得抄，被老師逮著教訓(xùn)了，就嘀嘀咕咕給這個老師放蠱叫他口臉歪斜，給那個老師放蠱讓他瘸腿駝背，但被她信誓旦旦點了名的老師，終究好好地站在講臺上。

至于相思蠱，記得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大約是本武俠小說。據(jù)小說杜撰，有罕見雄雌相思蟲，天各一方，每年春酣時循氣息而來，一蟲一氣息，氣息相投者交合，交合后即連體再不分離，交纏并生，至排卵、卵破、子嗣離去，連體相思蟲開始分泌絲腺，最終成繭。這繭，便是相思蠱，相思蟲在繭中纏繞蠕動，永生不死。食此蠱之人，自此不可對異性動心、動情，否則，相思蟲將分泌毒素，讓人痛苦異常，更不可動欲念，否則，相思蟲將破繭而出，讓人受萬箭穿心之痛。

放蠱放蠱，她只是說，我只是聽，從未放過，相思蠱更是小說里沒來頭的杜撰，即使我識得相思蟲，又如何做得？更如何敢做？

音樂聲起，手機上她的名字在閃。

“說說你認識的相思蟲吧，還真有？”她異常平靜，語氣溫柔。

“它學(xué)名叫綠芫菁，相思蟲是它的別名，不知是怎么來的。另有一別名我喜歡，叫青娘子，很合它相貌。它通體青綠色，鞘翅上閃耀紫金色、紅金色、綠金色、藍金色光芒，很美，喜歡吃花朵，體內(nèi)含斑蝥素，有劇毒，醫(yī)學(xué)上用它攻毒逐淤。”

電話那頭，她輕輕笑起來，一陣接一陣，持續(xù)不斷，聲音也漸漸大了，終于，就像我慣常聽到的那樣，她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笑，靜靜聽著，等她笑完。

“你不覺得，這青娘子是我嗎？”

我說：“青娘子不是活物，中藥方子里才這么叫。它可不像你，它被曬干烘干了，順順溜溜躺在藥格子里，等著醫(yī)生下藥方子。你連頭發(fā)絲兒都是活的，都要站起來跳舞。”

她又哈哈大笑起來，“那就更是了，青娘子是藥，男人有病的時候才想吃，沒病的哪個敢吃？”

手機掛斷。片刻，微信來：我給自己放了蠱，人間再無青娘子。

怕的另一種姿態(tài)

示弱是一種生存智慧，多數(shù)昆蟲愿意采取這種安全系數(shù)較高的低調(diào)方式安身。它們觀察自然、依賴自然、參照自然，與自然達成妥協(xié)，巧妙地模仿生存環(huán)境的底色，將自己最大限度地混同到背景中去，融化了一樣，消失了一樣，從來沒存在過一樣。它們不事張揚，泯滅個性，甘于暗淡，寧肯做清一色的萬眾，不愿享受萬眾矚目的一丁點反光。若真的被忽略了，將是它至高無上的榮耀。

葉蟬若蟲將扁平透明的身體貼附在葉柄上，瞬間隱身不見；綠蚱蜢總在青草間撫琴，褐蚱蜢卻聰明地躋身在草莖下——那個枯青交雜、靠近土地的地方；尺蠖抬起上半身屏息不動，只為讓你誤會那不過是一段枝節(jié)；螳螂固然身懷絕技，但也凝神作勢、巋然不動，低調(diào)地與周遭融為一體……在大自然的底色里，它們是依稀莫辨的一部分。在暗藏殺機的困境中，它們的小把戲、小陰謀固然相當(dāng)高明，但這種智慧沒有英雄主義的豪情，也沒有理想主義的浪漫，是畏縮的、卑怯的、叫人憐憫的弱者的姿態(tài)。如果這一大片山野中的小生靈都是暗淡的示弱者，這天籟，就單剩下草木拔節(jié)的聲音了，它們各守城池，自戀自保，悄然潛行，沒有非分之想，山野衰老了一般，被濃重的暮氣籠罩。

那流星一般墜下的花朵，那流動在青草之上的水一樣的花朵，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小女兒情態(tài)的花朵，那自由的可飛翔可跳躍的花朵……絢麗、明艷、鮮亮、水色，是正午驕陽下紋絲不動的草叢間撲棱棱騰起的雄性野雉，鮮艷的尾羽在青綠的背景下閃耀金光——那花朵，在草木之上，正張揚著另外一種炫目的生存智慧：逞強。

總有一部分昆蟲在自然的底色下呼之欲出，自然不是它生存的背景，而是生活的舞臺。存在不是易事，兇險無時不在，對一切，它們都了然于胸，怕，當(dāng)然是怕的，如何不怕呢？從一顆卵粒開始，被啄食、被寄生、被碾碎，僥幸邁過這些關(guān)口，化蛹又陷入徹底無助但憑天意的境地，變身為一只若蟲，還要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蛻變，每一次都是冒險，從小齡若蟲蛻變?yōu)槭忑g若蟲，終于羽化，卻并非一步登仙，求偶、交尾、繁殖，短暫的人生鏈條上每個環(huán)節(jié)里都潛藏兇險。怕歸怕，怕也還得活下去，何況，對它們來說，繁衍的使命要高于生命。但是，它們雖怕，卻怕的有氣度，常常巧用擬態(tài)，喬裝成強大者的樣子虛張聲勢，對方往往被嚇退了，或在下口前舉棋不定，猶豫間給了擬態(tài)者溜之大吉的機會。

逞強者都是鮮艷的，像平淡無奇的面孔上生著的一粒美人痣，朱砂一點成就了一張面孔別樣的風(fēng)情。它們，就是山野的風(fēng)情。

黑鹿蛾棲在哪里都是極搶眼的，深色的晚禮服閃著藍紫色光芒，長腹一環(huán)一環(huán)相套，幾條橙黃色腹節(jié)像深色禮服上的小外搭，耀眼奪目，貴夫人的夜生活就此拉開序幕。它自知美麗，也不掖不藏，總是款款棲在長草的頂端，頗有些招搖的意思，即使遇到意中人也不尋個幽僻之地，依舊在高枝上公然交尾。蟲界總被它高調(diào)的貴族做派嚇住，私下以為，它的公然奪目一定是有底氣的，看那環(huán)環(huán)腹節(jié)，與蜂類極相似，一定身藏利器，再看那明亮的橙黃色腹帶，似在警示眾人：我不怕！我有毒！實際上，黑鹿蛾是實打?qū)嵉臒o能之輩，無利器可傷人，無劇毒可懼人，甚至行動也不甚靈巧，因為腹部生得粗笨，翅膀又窄細，飛行起來總顯得差強人意，只要不怕它，用兩手一扣，就能捂它在手心里?？烧沁@笨拙的飛蛾，強憑無力防身的那點怕，以張揚的扮相，從山野中跳脫而出，點燃了多少株寂寞的野草??！

提起蜂類的暗器，昆蟲界個個敬畏，因而喬裝成蜂相招搖過市的昆蟲居多，最成功的喬裝者是食蚜蠅。雖屬遭人唾棄的蠅類，但它的成功擬態(tài)卻讓它人見人愛。它的體色、樣貌幾乎跟蜜蜂一模一樣，但比蜜蜂更清秀纖巧，無胸毛，又無釀蜜重任加身，不受采集花粉之累，飛得也輕巧動人。它也喜愛吸食花蜜，所以常見它在花間飛舞，宛若家道殷實無衣食之憂的花花公子。食蚜蠅是雙翅目，只有一對翅膀，而蜜蜂是膜翅目，有前后兩對翅膀，但誰又會仔細辨別呢？誰讓它夠聰明，又夠囂張呢？在山野間，拉起蜂的大旗，讓蠅盡情飛舞吧！

蛾類和蝶類昆蟲在羽化之前，都是形態(tài)各異的瘆人毛蟲。同屬毛蟲，生存的姿態(tài)卻不同，有的低調(diào)示弱，體色就是與環(huán)境相一致的保護色，它盡最大努力將自己隱身到背景中去。其他的卻高調(diào)逞強，恨不能將所有醒目的顏色都堆積在自己身上，它們的體色，完全出離于背景，被稱為警戒色，它明確地警告對方：劇毒品，滾遠點。有一次，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遇到一只鮮艷的毛蟲，蹲下來查看，它驀地揚起頭，色瘤上的刺毛簌地張開，每一簇都高度緊張地聳動著，一張布滿色斑的小面孔無比猙獰……它真把我嚇住了，我若不讓開，它似乎真有可怕的手段對付我。

有個性的逞強者很多。像天鵝絨吊虻，一種可靜止于一點懸飛的小東西，毫無殺傷力，卻把自己打扮得毛絨絨的，上演了一場熊蜂的模仿秀；許多種類的蝴蝶更是自不待言，它們美麗的翅膀上生有大大的眼斑，翅膀一展，一雙大眼迎頭瞪視，讓心懷鬼胎的天敵不得不偃旗息鼓……

它們都是弱小的，每一米前程，都心存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怕，但它們還是登上了山野大舞臺，濃墨重彩，扮一把京劇花臉，只聽得——哇呀呀，咚咚鏘，出得臺來……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