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收獲》《十月》《江南》《萬松浦》《北京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150余萬字,并被《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多次轉(zhuǎn)載;獲“泰山文藝獎”、“澳門文學(xué)獎”等獎項;中短篇小說集《冷靜期》入選2022年度“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出版長篇小說《危險辯護》。
尚德公司
跟奶奶在東直村長起來的董小葉,這年才12歲,像個毛坯,灰頭土臉的。而她哥董林草是村里唯一名校畢業(yè)生。東直村的父母們因為在貧窮里浸泡太久,像一個個泥垢太深的人?;覊m已成了一層皮膚,扎根在身上,很頑固。他們世世代代沒有特別大的出息勁。人靠天吃飯,就跟土地有了近似屬性,人就是從地里生長起來的動物。
東直村本是荒漠,童安市的半島綿延到海,海水從陸地褪去。人們在裸露的土地上耕作生活。四邊面海,中部有山,叫作童山島。風(fēng)大,洼地,沙石土,泥石流和暴風(fēng)雨,天時與地緣將其推入到發(fā)展滯后境地。交通不便,東直人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懶、散、閑、窮,相互滋養(yǎng),彼此強化,上百年加強了該地的閉塞。在童安市,小小的東直村置身“文明”事外,就是“不上進”的代稱。他們甘于窩在東直,讓平庸和閑散從骨縫里生長出來,跟貧瘠的土地“相映成趣”。
外界的“內(nèi)卷”“內(nèi)耗”跟繁華一樣,很難抵達這里。人少,人才還流失,地顯得更廣袤,而廣袤又跟寬容、容納相連。他們的愁苦就在這種廣袤中消融似的,習(xí)慣了貧窮,并把忍耐視為人生最大的美德。為此,東直村人發(fā)明了許多俗語,如“泥里的豬,滾坑的樂活”“雀子飛得高,獵人瞄得準(zhǔn)”……還有一句真理:“多少也是個死,急啥,你奔死球去呢!”
董林草畢業(yè)后就不想回來,想嫁接在象牙塔。他幻想自己是好品種的芽子,就差良枝嫁接,繼而開出鮮美多汁的知識果實。董林草跟舍友,不,舍敵張柳競爭三年,彼此瞧不上。他還以為兩個人旗鼓相當(dāng)、勢均力敵,結(jié)果一畢業(yè),人家露出家底,子承父業(yè)去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掉下來的都是董林草們,張柳們乘直升飛機欣賞戰(zhàn)爭慘烈場景。董林草不服氣,他還年輕,對社會險惡的判斷欠火候,蓬蓬勃勃跑招聘會,眼眶子高得凸出來,總算簽了一家公司,以為揚眉吐氣,結(jié)果,頻繁加班和高強度腦力輸出,年紀(jì)不大,倒已涌現(xiàn)出失眠、脫發(fā)、心慌心悸的毛病來。
他不擅長交際,被迫從身體里壓榨出一些曲意逢迎、蠅營狗茍的東西,但操作起來不如別人嫻熟,不像天生的,像嫁接的。董林草人際搞不好,業(yè)務(wù)也不出挑。趕上三年疫情,飯碗不保,先裁掉的就是他這號人。接下來就是把“眼高手低”這個詞的最低闕值不斷下放的過程。董林草不肯往下求職,好工作又不肯眷戀他,只能一步步退守,再一點點失守,到最后,整個人形銷骨立,精神脆弱。
董林草父母在童安市打拼,在護城河夾道的夜市上擺攤套圈。一溜義烏小商品市場的便宜貨,10元100個套圈,實際套的是人們對手氣和幸運的執(zhí)拗。童安市還在蓬勃發(fā)展,到處都在修路和建設(shè),高樓大廈層層堆疊,也有了摩天的感覺,但城市越繁華,老兩口越有寄人籬下之感。白天,他們松散地找點兒日結(jié)活干,夜里就在夜市靠到凌晨。一輛平板車、一麻袋鼓囊囊的氣球、一兜廉價玩具,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凌晨了,把車和麻袋、兜,用一張蛇皮麻袋繃住了,繩子綁了,鎖在家門口。而所謂的家,是老城區(qū)老戶的兩間儲藏室打通了,窗戶狹窄,如兩道縫。水泥地,磚白墻,透風(fēng)透熱透冷。地勢較低,跟土地離得太近,一年四季潮濕,床底下熱鬧,睡著蚰蜒和西瓜蟲。他們實在說不上跟這個城市有什么交集。
偶爾,能覺得跟童安市貼皮貼骨地近了,還是因為能在夜市仰望到長城路上閃爍的霓虹。霓虹燈就是兒子輝煌的投影。長城路是新城區(qū)金融街,屬于童安市的門面,兒子在大樓中某一間屋子有一張辦公桌,能體體面面坐著上班,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就代表著他們也能體體面面。不管表露在外的多腌臜、低賤,他們因為心里窖著那份隱秘的驕傲而更加自尊,而且,越是自身低賤,越是為兒子驕傲,就越自尊,越感到尊嚴(yán)這個詞凌駕于一切之上。而兒子的這份驕傲巨額存款,一般不能顯山露水。可是一旦場合對了,他們就會“不經(jīng)意”地對隔壁的商販吐露:我兒子在那窩上班,對,長城路那窩尚德啥公司,是白領(lǐng)!一個月一萬多!
他們說“白”字發(fā)出的是bei音,說“德”字發(fā)出的是“dei”音,這都是東直縣的烙印。隔壁攤位聽到了東直的口音,說想不到老兩口跟兒子還是東直人,說他們不像。理由有三:
一、東直縣人不會在這句話中宣揚掙錢的具體數(shù)額。他們因為窮,且窮得普遍,而彼此都留著一點顏面,就是不談這些容易拉仇恨的話題,掙錢多寡就是其一;
二、東直人去外地的少,他們有一股子居家氣,從出生就想著落葉歸根,過著一眼能瞭到頭的日子,還把這種平淡無奇當(dāng)作安逸;
三、東直人說話不打彎,屬于直腸子直心眼兒,這在當(dāng)?shù)厥敲赖?,出來做事就顯得傻憨憨,跟某些省份人在外的名聲大相徑庭。
老兩口羞赧笑笑。老頭解釋說,他本不是東直人,是當(dāng)年東北大逃荒,跟著祖上跑到了這兒。祖上一路賣炊餅,炸油旋兒,養(yǎng)活一家子。到了東直縣,竟然走不動了——多一步也走不動了,就在那里下葬。子孫不得不就地取材自謀生路,成了東直人。東直人雖不是個好聽的頭銜,但因為人口少,相對團結(jié),使他們彼此相安無事。老頭大概還存在著逃荒時代那種吃苦耐勞的印記,娶了媳婦后成雙出來打工。打了一輩子工,總算將兒子托舉到童安市。房子狹小,三個大人轉(zhuǎn)不開身,關(guān)鍵是沒人照看小孩。女兒董小葉就只能委屈了。
接到董林草單位電話,說把他領(lǐng)回去時,老董有一霎的恍惚,以為兒子得了什么大獎——就像當(dāng)年接到學(xué)校通知讓他領(lǐng)兒子,結(jié)果是幫董林草搬回奧數(shù)三等獎獎牌——現(xiàn)在還掛在儲藏室客廳正中間,毛主席像隔壁。他專從隔壁衣服攤位“借了”一身行頭,帶領(lǐng)子的化纖襯衣和直筒褲,興沖沖到了尚德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大廈,顫歪歪上了直梯,抵達14層。打聽著道兒,第一回見著董林草工位,是一個比他在夜市攤位還狹小的藍色半玻璃隔間。周圍黑壓壓的腦袋頭皮,只有電腦鍵盤噼啪作響,每個工位的人都彎著上半身,身心俱疲的樣子。
老董懷疑這個地方甚至無法舒坦地伸懶腰。當(dāng)然,在這里工作的人,繃直了神經(jīng)和上半身,也沒有懶腰可伸。有人給他指了路,經(jīng)理屋廁身于最深處,是最大那間。
董林草懶洋洋地站著,根本不是站,是讓人拉著,大樓的保安一邊一個,門神似的用身體夾住他。地上一片狼藉,包括碎裂的玻璃、煙灰缸,撕碎的文件紙和滾動的筆筒。地上一大攤水,碎玻璃上還有蹦跳的熱帶魚??瓷先サ拇_造孽了。老董立在門口,一副不敢進門的樣子,那經(jīng)理臉上油光水滑,臉卻陰沉著,似乎剛發(fā)完火。而董林草雙手被縛,樣子卻不蔫,還有一點兒倔,嘴上抿著一種極其輕蔑的笑意。老董了解兒子這種表情,他見到看不慣的事體,嘴角就掀起這么個角,露出側(cè)邊的兩顆牙齒,很猙獰。老董很慌,但他還是沖到董林草身邊,揚起手啪啪啪抽了他四五個嘴巴子——他從小到大從來沒動過他一個指頭。這次破例了,動靜很響,但力道是虛張聲勢的。董林草瞪了他,也不叫他爸,只是把嘴角掀得更高。
好了好了,經(jīng)理發(fā)話。趕緊帶回去吧,老人家我不是沖你啊,他砸壞的這魚缸怎么也好幾千了。你看他這狀態(tài)!我只是提個建議啊,去醫(yī)院看看——出門左轉(zhuǎn),上二院看看!
二院是童安市有名的精神科。老董連連喏聲,弓著腰,賠著笑臉。聽了經(jīng)理這話的一半,把眼睛往董林草身上脧,才望見他把手刻意背在身后。他轉(zhuǎn)過去,地上一小攤血。保安隨之松綁,這才瞧見董林草胳膊上長長一道血跡,血順著胳膊流到了手,手指頭滴滴答答往下還落著血呢。老董的腦門也拱出一條血蟲子似的,眼前明晃晃的,燈光很鋒利地從他眼前閃過去。他忽然抄起地上的煙灰缸,舉著就要上前砸那經(jīng)理,但他只是樣子兇,沒這么沖動,他料定保安們會攔住他。他們真攔住了。他把煙灰缸落在地上,忽然蹲下,抱起頭,哭了起來。
東直村
時間是東直村特色,又盛大又隆重,浩浩蕩蕩,漂浮于尖形屋頂,紅磚青墻、泥巴水泥路,把一切都涂上灰色。東直人不喜歡忙。村里各家種地,自給自足。要扮時髦、追潮流、上檔次、做“人中龍鳳”——那樣的欲望也不是沒有,只不過周圍人似乎都被粗糲的風(fēng)沙和海浪打磨出了遲鈍。遲鈍就成了保護色。沒人太出挑,就沒人嫉妒,都普普通通。普通就成了鎧甲,就成了生活準(zhǔn)則。就像在別處,成功是準(zhǔn)則一樣。
但在龐大的時間和無數(shù)的普通中,董小葉也算特別。不因別的,是肥胖。體重快跟上了身高,臉、肚子、胳膊腿兒圓滾滾,像招貼畫上的嬰兒,肉雪白雪白、又一節(jié)骨一節(jié)骨的。頭發(fā)黑油亮,長勢迅猛,每隔一個月就被奶奶剪短,像割韭菜,一茬一茬地冒出來。兩頰有笑窩,不在嘴角,在眼底,笑起來,滿臉?biāo)闹谎?,有些可愛。她努力縮手縮腳,但走到哪兒,一大團陰影就跟到哪兒。
學(xué)校里,沒人愿意跟董小葉同桌。她一個人能占一個半座位。身上還有味兒,胖子容易出汗,粉團團一股體味,很龐大地從毛孔溢出來。
她胖得可愛,也胖得無奈。從小遠離了父母,缺愛。祖輩的愛大約跟父母的愛配方不同,即便奶奶關(guān)照她吃喝拉撒——當(dāng)然,東直人不像童安人那樣寵孩子,他們散養(yǎng)。放學(xué)了,這里一堆,那里一簇,都是自行結(jié)伴,扒泥墻、偷石榴、摸蛐蛐,抓貓尾兒,散落在犄角旮旯。但散養(yǎng)也有散養(yǎng)的細微差別。奶奶在村口嗷一嗓子:小——葉——哩!家——喝——面條——哩!
董小葉就一拱屁股,往家跑。一看又是面條,薄薄的粉色小嘴往下一耷拉,再往上一頂,就嚎出來。董小葉正醞釀悲傷,奶奶正醞釀力氣——好抓起掃帚,正經(jīng)教訓(xùn)她一番。這時,木門推開,吱扭一聲,老董撞進來,后面跟著董林草。老董一聲不吭,他坐下去,呲溜溜嗦起面條。從童安市到童山島上的東直村,公交車轉(zhuǎn)長途,下了長途得自己想辦法了。村子依山而建,路不順暢,四面環(huán)海,主要交通工具是雙腿。路上還偶爾跑著驢、馬、牛,屁股后面不利索。一不小心,人腳底就有了好運。
董林草的父親把董林草放到東直村,就又回城市了。沒辦法,在村里一年到頭問土地討生活,土地就勉強給口飯。養(yǎng)活老人和孩子倒易,一家人就難了。他們還得在外面熬著,熬到能落葉歸根的那一天。所以,讓董林草回來,在董林草父母眼里,這還是一種恩賜,一種休養(yǎng),是一種放假呢!
董林草覺得跟東直村格格不入。水有股味道,還有顏色,泛黃、淡綠。時間一長,董林草覺得路上走過的村人,都有黃綠色的陰影。麻繩菜的水餃嚼在嘴里,像咬塊破布。馬牛羊在街上亂跑,隨處就會踩到糞便。他覺得自己散發(fā)出一股便溺味兒。但董林草還是被優(yōu)待的,一個月內(nèi),挨家挨戶請去吃“懶包”。這種包子比他食堂的大包子還闊,一個頂半只盆,兩個就是一鍋。一家四口,兩只“懶包”就夠了。招待客人,就多添一個。菜面合一。東直人在偷懶上,是有天賦的。
董小葉胖胖的身體蹭過來,坐在哥哥床頭,笑起來,鼻子皺一皺,渾身的粉色像要流溢出來。一股“胖”味游蕩過來,董林草想到了夏日油亮案板上肥膩的肉塊。他一面玩手機一面說,童安市的女孩從來不會放縱,不讓自己胖成你這樣兒。她們吃少少的飯,把腰露出來,窄窄幾拃,一個巴掌能攥過來。董小葉把眼睛撐大,哥,她們露腰露臍,不受涼嗎?
顯然,董林草從未把露腰和受涼放一起思考過。他撇撇嘴問,你有喜歡的男孩嗎?董小葉挪動了一下身體,床板晃動了。她挺直腰板,我有——我喜歡所有人。董林草一愣,接著說,虛偽!喜歡所有人就是都不喜歡,是虛偽!
董小葉說,那怎么是虛偽呢?董林草說,得,你沒見過!等哥帶你去城里玩。說完這句話,董林草陷入一種軟綿綿的沉默。東直村跟童安市隔山隔水,繁華在彎彎曲曲的棧道那兒就損耗了。董林草剛來時,時值盛夏,童安的姑娘們都已經(jīng)短褲短褂穿起來,東直女人還長袖長褂,灰撲撲的,肉體毫無差異地躲在寬松衣衫里,走著走著,似乎就要隱入泥巴地。
童安市的大排檔、酒吧、咖啡屋、西餐館把夜晚分為娛樂與睡眠,甚至徹夜不眠。東直村的夜里,只有村燈一盞,房子淹沒在厚敦的黑暗中,偶有狗叫貓叫。
這么說不公道了,東直村也有它的好。螺絲忽然擰松。
沒有“績效”和“奮斗”像兩根胡蘿卜晃蕩在驢子面前。人們說話直接,沒人拐彎抹角和旁敲側(cè)擊。沒人在乎別人穿什么吃什么。反正大家窮得很平均。
姑娘們素面朝天。孩子們灰頭土臉,泥鰍一樣從水凼從海邊從泥地鉆出來。男人們懶洋洋地從土地從豬圈從雞場回來。然后,炊煙升起,大鍋和土爐蓬松地?zé)?,一縷縷筆直炊煙鉆入云霄。山澗中,時有清風(fēng)吹散煙。
東直村的夜晚開始得早,結(jié)束得晚。石屋前,趁月色,扎堆打牌,等云遮住月亮,就撤回屋。在床上玩會腳丫子,探聽鄰居的動靜,被潮水晃蕩著就睡了。
白沙發(fā)
董小葉有個朋友,瘦得皮包骨,手長腳長,頭發(fā)細軟發(fā)黃,臉上一層淡淡絨毛,上頜骨突出,外號董猴子。董猴子父母也進城打工了,他是他們舍在鄉(xiāng)下的一顆種子,自顧自地生根發(fā)芽。許多東直村小孩都是這樣發(fā)展的:童年在東直村;中學(xué)進童安市;上學(xué)至四面八方;畢業(yè)幾年后,又回到東直。
東直人就是循著這條線路,慢慢都回來了,他們受不了城市生活的復(fù)雜。
復(fù)雜,在東直村是貶義。董小葉頭一次懂得“復(fù)雜”——她喜歡那個半生不熟的哥哥。他勤勞,跟東直人太不一樣了,就算坐著,也把手機翻弄個不停,就算躺著,嘴里也得冒出一兩首快歌艷曲。想到什么,一躍而起,說做就做。大家瞧他就像打量一個外地標(biāo)本。東直人只認兩種生活:東直人的生活和他處的生活。并沒比較過兩者好壞,但外出的東直人不斷回來,說明他處生活“復(fù)雜”了。
董小葉告訴董猴子,她多了一個哥哥,來自城里。董猴子說,聽說了。董小葉說,可哥哥不帶她玩。董猴子出主意說,要不她假裝受了欺負,讓哥哥來救她。
他們計劃上演苦肉計。董小葉哭啼啼回家,告訴在河沿邊踩水的董林草,有人欺負。董林草從泥淖里拔出光腳,用手把泥巴在腳踝上抹勻,好屏蔽東直村的黑蚊子。他往董小葉臉上也抹了一點兒泥巴,問,怎么欺負你啊。
董小葉說,他們叫我“白沙發(fā)”。董林草把手甩凈,忽然覺得東直小孩兒的想象力并不像他以為的那樣貧乏。董小葉見哥哥無動于衷,又虛張聲勢把董猴子添油加醋了一番惡行。
苦肉計奏效了。在學(xué)校午睡時——很壯觀,臨近幾個村合并的村小,操場上,人手一塊墊子,浩浩蕩蕩,一百多個孩子并排躺著。董林草就是這時候來學(xué)校找董猴子,百人大通鋪令他震撼了一下。接著,他摁住董小葉的頭,哪個是欺負你的人!
董小葉像辨認兇犯樣兒,在一個個躺著的同學(xué)中尋找董猴子。她的腳扎了玻璃碴,是她下了一番決心,故意踩上去的。疼,但隱秘而喜悅。她又有了讓他關(guān)心的理由。董猴子沒睡,一躍而起,長腿派上用途,腳下一擦,把自己遠遠發(fā)射出去。行如僵尸,跳躍在密密匝匝的鋪面,到茅廁門口。
董林草拎出他來時,上課鈴聲響了。鈴聲從鋪面上匍匐、打滾。聞著草根味兒醒來的學(xué)生,迅速卷起鋪蓋,流水樣兒沿著縫隙回溯到教室。
一身糞水的董猴子沐浴著陽光,從學(xué)校操場走過。滴滴答答,噼噼啪啪,所過之處,留下土黃色黏糊糊的腳印。董林草拿泥巴擦了把手,泥點子甩在操場上。
你曉得了嗎?
曉得了。
曉得了什么?
跟……跟董小葉劃清界限。滿臉糞水使這個12歲的男孩睜不開眼睛,也幾乎張不開嘴,眼淚一道道沖下來,佝僂著身體站在陽光地兒,渾身毛茸茸。不遠處,老師們站在那兒,目瞪口呆。三層教學(xué)樓黑了下來——層層疊疊的腦袋瓜在行注目禮。董猴子發(fā)誓,再也不會理董小葉了。
換取哥哥關(guān)注,代價太大了。在董林草的干預(yù)下,本應(yīng)友情堅固的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鮮血和瘡疤。
英 雄
麻布,撕開小口,順著紋理,裂縫發(fā)出了哧哧的行進聲。當(dāng)一件從未發(fā)生過的惡事出現(xiàn),接下來,事情樁樁件件,連綿不絕。
受辱的董猴子跳了水。他沿著長長的棧道走走歇歇,一直到氣力用盡,走到了跟西直村交界處。遼闊的西直村胸襟廣大,一面挨著童安,一面挨著東直。地面上是寬敞雙向道,下邊地鐵,上邊高架。城市面孔被縱橫切割,戴上了一副繁華面具。董猴子就選在西直村的水塘,一歪栽,掉進去了。當(dāng)時,西直村的第一書記董棟從旁經(jīng)過,扔了公文包,跳下水去,從泥淖里把董猴子托上來,把他送到家,又連夜趕回去加班,只留下了一串匆忙的客套話和忠于職守的美傳。
翌日,這位駐村大學(xué)生的美談就響亮了。
這些稱贊,在董林草這兒。好比巴掌,啪啪拍得很痛。
他從大城市回來,本已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但沒想到東直村以它慈悲為懷的胸襟把他包容起來。在東直村的董林草,既享受東直人本就有的慵懶和閑散,又享有一個外來者的特殊待遇:不斷有人請他去家里。董林草在講述自己的過程中,等于把自己反芻了。咀嚼過往是一種篩漏,篩下去的都是不堪,留在記憶篦子上的,都是經(jīng)過修飾、矯正的。他自我陶醉得很?,F(xiàn)在,另一個大學(xué)生跳出來,西直村的董棟。
他知道他,中學(xué)時的同桌。董棟不如董林草優(yōu)秀,學(xué)校不如,聰明勁兒也不如。在董林草眼里,董棟是跟班,那時他做什么,董棟照虎畫貓。后來,董林草考上大學(xué),董棟上個中專,畢業(yè)后又自學(xué)。18歲是兩人的分岔口。在路口多看一會兒,或許能脧到命運的背影。董林草想不到,就董棟那樣,做了“書記”彎道超車罷了,還想把英雄從西直村做到東直村,要不要臉呢?
東直村還給他送了錦旗。而且,錦旗是董明香做的。
董明香這個女人不得了。董林草剛來到東直時,如一攤爛泥垛在墻頭,誰也不想理,也沒追求,搬出椅子,躺家門口,玩單機游戲。村口做針線活的董明香出現(xiàn)后,他的追求就有了,他看慣了城市里的苗條女郎,像吃多了西餐漢堡的人,打望到肥厚、鮮美、味道足的東坡肉。那腰肢勻稱厚實,背寬臀圓,雙腿潤白有勁。走起路,雙腿交錯前伸后屈,能看到寬松褲腿的褶皺變化,隨之勾勒大腿形狀,呼之欲出。她把籮筐放到一邊,疊著沒勾完的沙發(fā)巾、插滿針的線輥子。
她活潑有力的手搡了董林草一下,你這個伢兒回來就渾躺著,日頭那么足,也不出去跑顛,小心廢掉哦。
聲音如她的人,既不慢聲細語,又非大聲武氣,充滿了力量和質(zhì)感,就像用聲音輕輕撞擊他。董林草被撞得往后退了幾步,以便更好地將她包裹在目光里。逆著光的女人像帶著一圈光環(huán)的菩薩,盤兒闊,笑容展,眼眉松軟。她跟他問東問西,身體所有的活潑粗大的關(guān)節(jié)都在跳動。
每當(dāng)董林草被眾多嬢嬢們圍住,問長問短,他的嘴回答著,目光卻巴巴跟著董明香靈巧的手部關(guān)節(jié),從一個個毛線里團出一件新衣、一塊手帕。最后,她用碎碎的牙齒把線團抿住、咬開,粉色舌頭輕輕一閃。他幾欲暈眩。
嬢嬢們只當(dāng)他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勸他歇歇,安慰和體貼紛至沓來。
而她在遠處微笑,一團毛茸茸的線團還黏在嘴角。
現(xiàn)在,董棟成了英雄。馬仔搶了老大風(fēng)頭。關(guān)鍵是,董明香活潑有力的關(guān)節(jié)為他千百次鼓起、松開,在繡錦旗時,想著什么?她是不是也愛他英勇,幾次把臉在錦旗上摩挲?
他聽到傳言,有人說董猴子跳水是因為董林草讓他丟盡了丑。不,不是傳言,是事實。但自己脆弱能怪別人嗎?可是,沒人聽他辯解,他也懶得跟人說。誤解是有慣性的。他跟東直村梁子結(jié)上了,結(jié)大了。誤解還有一種特性,連坐。一家的一個被誤解了,其他人不可能不受牽連。
大家像躲避礁石那樣躲避董小葉,流水樣兒從她身邊繞過。董小葉的神經(jīng)本來粗大厚實,但董猴子挪至最后一排,就好像眾目睽睽地譴責(zé)她。她被孤立了。在光天化日、巨大的百人通鋪中,她也被挪擠到邊上,廁所附近。身體里生出了某種創(chuàng)傷,她把被子蒙至頭頂,把眼淚刮在里頭。不過,這有好處,她吃不下飯去。漸漸地,多余的油脂就熬掉了。油脂落下去,骨頭就形形色色地聳立起來了。
舊衣服松垮垮、脫皮脫骨地披掛在董小葉身上,不服帖了。還是董明香主動作為,有一天,她把她攬過去。不由分說,從她包羅萬象的籮筐中掏出皮尺,皮尺在董小葉的身上緩慢游弋,一些數(shù)字就跳躍在董明香眼里。她讓她在屋里脫下衣服,針從頭部繞回底部,向上方穿縫、起挑、拉緊、打結(jié),再用舌頭咬斷線頭,一氣呵成的樣子。
董小葉卻緊張了,身體下部涌出來一些東西。她慌慌站起,一片血跡落在木凳上。來事了?董明香問。
董小葉含糊不清。她從女同學(xué)那兒聽到了關(guān)于這“事”的情狀,但身臨其境是頭回。董明香用一種自己人的口氣把董小葉攬到懷里,別慌,你長成個女的了——曉得咋辦不?她把衣服套在她頭上。整好了,扳她的肩膀來回看,又放開她,從衣櫥上取一只皮箱,皮箱散發(fā)出濃郁的樟腦球味兒。她掏出一條褲子,遞給她,還有一塊衛(wèi)生巾。董小葉走路時劈開腿,像襠部夾著木頭。
作為女人的頭天下午,她挎了背簍隨奶奶出門。她奶奶只帶一張嘴,就可從東家逛到西家,從南頭晃到北頭,說不盡的閑言碎語扯得又長又松。
從旁經(jīng)過時,董林草在董小葉身上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樟腦球味。
后來,他才意識到那是董明香的味道。
雀 翁
董明香是自投羅網(wǎng)來的。
在董明香遒勁的雙腿邁入門檻的一剎那。董林草意識到,庭院空了,屋子寂寞,整個下午都只剩下他跟她。她走過來,林草,你妹妹呢?
照輩分,他應(yīng)該稱她為姑。但他在童安市過慣了,不論這個。他抬抬眼皮,跟奶奶出門了。董明香渾身散發(fā)著樟腦球暖融融又清新的味道。她嘆口氣,這種時候還往外跑呢。說完這句話,臂膀抬起,攏了攏發(fā)。頭發(fā)又密又蓬又多,粗粗綰起來,在背后攥成麻花。發(fā)根充滿活力,黑得滴水。董林草克制著想去觸碰她頭發(fā)、摸她有力臂膀的沖動。這時她笑了,我知道猴子的事,你心里別介意。
董林草的大腦漫游了好一會兒,終于明白,是董猴子。接著才意識到董明香是董猴子的親姐。怪道她會給“英雄”送錦旗,怪道她可以下放這種姿態(tài)。
這一“明白”,他就拘謹(jǐn)了。如果那一頭是英雄的話,他這一頭就是兇手。頭皮一時發(fā)嗲,他往后退。董明香拉住他。
猴子沖動,這倒是個教訓(xùn)。她還在說那件事,董林草不吱聲。董明香鈍鈍的手指頭往前一撈,勾出他脖子上的線頭。皮膚劃過之處,熱得燙了,他渾身哆嗦一下。她踮起腳,側(cè)過頭,捻出一把小巧的銀色剪刀,很利索地切斷了線頭。那團墨一樣的辮子毛茸茸的,像柳樹上的“扒甲子”——一種刺蛾幼蟲,身上有絢麗的斑紋,生有刺突。它在樹枝基部分泌黏液,然后“作繭自縛”。
“扒甲子”有一個古老又詩意的名字,雀翁。
董明香給董林草剪去多余線頭時,董林草緊張了,緊張了的董林草嘴里就冒出了一些干巴巴的科普。他在跟董明香講“扒甲子”,是在用科學(xué)和博物的力量抵消董明香的女性之力。董明香很寬容地笑著點頭。
凡是被董明香觸碰的地方,火燒火燎生出了紅腫。她驚呼,這是怎么回事???過敏嗎?然后,她竟把那只關(guān)節(jié)突出的手熱乎乎地蓋了上去。董林草甚至感到胸腔的血呼啦一下,被磁石吸引似的,向上沖撞。見紅腫更嚴(yán)重,她提出去他屋里,拿涼水敷。
屋里是四壁更狹窄的地方。一逼仄了,感官會拓寬敏感,但她不容他分辨,搡他進屋。她似乎知道他睡在南臥,房間里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就跟來踩過點兒似的。正是這種感覺,讓董林草呼吸阻塞,窘迫。他沒有多少跟女人打交道的經(jīng)歷。童安市的姑娘們都高傲,妝容精致,睜眼閉眼,睫毛長得能扇風(fēng)。
他這樣的“移民”從不具備跟她們打交道的實力,除非背后靠上一套童安市的房子和車子,才能有底氣跟她們講話??伤齻儦庀⑹抢w弱的、不耐受的,是養(yǎng)在瓶里的水仙花,總得供著哄著。但董明香就不這樣,她妥帖地野蠻生長,是東直村漫山遍野的二月蘭,有點土有點水有點光,可以了,足夠了。
他可以是她的水、土、陽光。他光憑他的男人氣,就能生長出這些。
涼毛巾堆上額頭的剎那,他摟住她厚實的腰。
動作木愣愣的,有點兇,有點急,是忍了很久了也渴望了很久了的樣子。手不像手,像兩截木棍,用起來笨拙,完全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的樣子。濕毛巾啪嗒掉到地上。院外水凼里,雄蛙的叫聲呼應(yīng),彼伏,匯合,交響,有領(lǐng)唱、合唱、齊唱、伴唱。他不唱歌,但也差不許多,他的手就在她后背上唱歌,起起伏伏,終于跟她的臉呼應(yīng)上了,把干燥的嘴唇從她嬰兒肥的腮幫子上硬邦邦地移到她嘴邊。他能聞到油餅味兒——董明香家的油條油餅供應(yīng)著東直人一個油乎乎的踏實的早晨。這濃郁的生活氣息讓他像戲水的鴨子,一頭栽進去了。
董明香沒拒絕。在東直村,有一條不成文的約定,女人們自主選擇丈夫。因為地處閉塞,往往也只選同村同鄉(xiāng)。兩個人好在一起,甚至有孕在身,再去補酒席——在東直村,酒席才是一樁婚姻的要件。邁過火爐,在祖宗祠堂里拜會過了,兩個人就把終身之約告之天地,比別的有約束力。
因為經(jīng)驗乏匱。片刻后,董林草敗下陣來。他渾身癱軟無力,董明香頭上那把濃墨把他沾染了,他覺得自己渾身漆黑,在屋子里寂寞地發(fā)聲。仔細聽來,是在胸腔里的共鳴,一種雄性蛙類的呱呱聲。董明香翻過身來,圓眼睛對著他,我們該怎么跟家里說呀。這次換董林草遲鈍了,他摸著她豐滿的臂膀,說什么?董明香的眼皮往上一掀,好像一片門簾,當(dāng)然是我們的事兒。我們這會兒做的事兒,我們剛剛才做的事兒!音畢,她直起身來,渾然發(fā)起抖。一場歡愛在她身上留下來的汗,遇冷凝結(jié)似的,往下淌,在鎖骨、腰部匯合成晶瑩的線條。汗微微聳動,豐滿的皮膚上小米粒似的疙瘩起來了。你是不是騙我?你是不是玩弄我!
她從身體內(nèi)部抽拔出高高的哀泣。蒙了手,聲音不斷從指縫里泄出來。董林草嚇了一跳,扯開她手,她的臉上并沒有眼淚。他忽然發(fā)覺她目光犀利、機警,充滿活力和野性。他在這種目光中敗下陣來。
七天后,董林草在兩家門前的空地上,跟董明香——這位出了五服的姑姑,拜了天地。他父母從童安趕回來,很高興地受了新人叩拜,接著第二天又回城了。東直人說,看吧,城市不好惹,這資本家!一天也不給人放假!
新 郎
成了家的董林草由不得自己了。
半年前,他還是童安上市公司的牛馬。半年后,他是東直村最正宗的新郎。董明香跟村里其他女人還不一樣,董林草在他們簡陋的婚床上了解了這位新娘的過往,比如,她也曾到童安市打工,去過武漢,見過長江大橋,在北京漂流過,并于黃河入海口祭奠失戀。做過24小時洗碗工、午夜的收銀員、酒吧最素的招待,盲人按摩店前臺……在訴說這些時,用的是一種生機盎然的語氣。從語言隙縫中,似乎對外界的熱情重生,但其實已消散,敘述中的歡喜不過是記憶的回光返照。她說這些,卻讓董林草堅定了,要出息,要給這個女人看看,自己才是這個家庭里更有見識的那個。
那段時間,正好他同學(xué)張柳找上來了。畢業(yè)后,他最終輾轉(zhuǎn)落腳到了基建企業(yè),這半年正好對口援建東直。這種人四通八達得很,聽說董林草回來,先托人補送上結(jié)婚紅包,又約著見面。
士別三年,張柳處事講話都打磨得像岸邊鵝卵石樣兒圓潤滑膩。董林草還是董林草,他的時間折疊了。兩人照面,董林草的羨慕嫉妒、羞恥懊喪很快就被張柳滑溜溜的辭令妥帖地安置了,只有同窗友誼嶙峋地裸露出來,在觥籌交錯間閃爍,顯得彌足珍貴了。觥籌交錯間,張柳說,老同學(xué),我們正好需要你這樣的當(dāng)?shù)厝撕献?。來,咱們需要并肩作?zhàn)。
或許是“并肩作戰(zhàn)”這個詞散發(fā)了魔力?;蛟S是荒廢太久,心里癢了?;蛟S是董明香鼓起的肚子讓他對未來有了莫名的恐慌。酒精一麻痹,他暢想出自己的未來。此未來包括了“天塹變通途”的成分,而他就是橋身的一部分。是連接童安市與東直村,繁華與落后,現(xiàn)代與過去,光明和黑暗的肉身。
在他聽來,另有一個加分項,就是能跟董棟較勁——一個被他締造的虛偽“英雄”。在天塹面前,他那點兒壯舉算什么?
而他,是將改變東直人命運的真正英雄!就這么說定了。
項目從西直村動工,落地快,進速快。一切扭曲變形,大踏步前進,或者說,大踏步碾壓。被工地侵略的地方,草木褪去,推土機挖土機鏟運機壓路機吊車水泥攪拌車把綠色鑿成黃色,再從黃色壓成黑色。
那些夜晚,董林草站在山坡高處看著。一種他所熟悉又很遙遠的生活正在搭建過來,他感覺好似要重返童安市——不是不得不回去,而是被擁躉著,衣錦還鄉(xiāng)的樣子。每當(dāng)機器轟隆隆響起來,他有一種建設(shè)者的光榮,把董明香往胸口撳壓。摟抱得更緊,倒不像是為幸福慶祝,更像為災(zāi)難祈禱。
不單單是他倆。那些水泥沙磚頭機器從狹窄的棧道上一車車送來,卸下。工具車通過大船抵達,擺在岸邊。東直人夜里集體失眠,想不清楚這件事將如何發(fā)生,只知道生活會巨變。怎么變,是好是壞?超出了想象。這么多年來,東直人守著這條小小的腸管樣兒的棧道,他們欲求低,有口飯就足夠了。早上太陽出來就播種,一年忙活兩季。漁人們兩天出趟海。農(nóng)市一周開一回,揣著一點小錢就能換回一堆吃食,還可以物易物或賒錢記賬。在東直村,人們彼此相熟,脧一眼,看到的不只是眼前人,而是開枝散葉前的祖祖輩輩。東直人的心里很“復(fù)雜”,他們也渴望像西直人那樣揚眉吐氣,用時髦的物件,有許許多多對生活的渴望,但憂慮。聽說童安市人要“白加黑”“5+2”?人像牛馬,被老板鞭策,受公司擠壓。他們懷著這樣的思慮入睡,被鋒利的開掘聲不斷吵醒。
三個月,大橋架起。雙車道,寬敞、通暢,一下就完成了東西直村的溝通。橋面總長810米,一座長265米的大橋和32米長的中橋,另有400多米路基。上百名的施工人員,多數(shù)來自周邊——東直人無法接受三班倒的高強度工作,他們扛著鋤頭、拎著捕網(wǎng),目光就在大橋的半成品上穿梭。新建成的橋面,柏油如一條黑色河流,散發(fā)出太陽焦烤的味道。那天伊始,外地車轟隆隆開入,懷著對文明處女地開拓的向往,都想做“她”第一個“男人”。車輛堆在沙灘,黑壓壓的人流遍布在東直村童山島上。
一開始,東直人猝不及防,但聰明是能教授的,漸漸地,東直人不再放牧鵝、羊,也不再捕撈海貨或開墾荒地,他們把木質(zhì)堂屋的一爿收拾凈爽,罐頭瓶撕了包裝紙,插入從山上采來的花。旅客們——麥田的破壞者們,很輕易就發(fā)現(xiàn)了,東直村不僅是旅游處女地,而且這群村民自給自足,心智上也是一片處女地。他們說起奶茶咖啡、直播網(wǎng)戀、殺豬盤、養(yǎng)老金,老一點兒的東直人瞪著眼睛默不作聲,年輕些的,有了些許遺憾和向往。
再后來,第一家咖啡店在午后立起。屬于城市的苦澀的味道迅速蔓延。東直人浸泡在這種苦中回甘的滋味里。接下來,一家西餐店,熱鬧的披薩擺在櫥窗,一塊需要東直人努力十個早晨。很多縮在東直的年輕人先受不住了,他們拒絕一天只干三個小時,或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要更多,尤其是,要努力奮斗。
而大橋成了很多東直人夜晚的生活方式,他們在那里卸掉漁人和農(nóng)人愚昧,成了跟遠方城市融洽銜接的容器。
董林草是最積極的。他忽然從身體里重新發(fā)掘了積極進取的因素。跟童安市比,他不算什么,但在東直村,他可以的!一早就去工地,邁大步逡巡,最新款的手機戴在手上,信號不好沒關(guān)系,很快5G網(wǎng)路要轟隆隆開過來了。不要著急,他是英雄。
白黃金
董林草時運上升了,竟從開掘山路的石堆里,發(fā)現(xiàn)一塊特別的石頭。
表層灰白色,硬邦邦,像骨頭。聯(lián)想起骨頭時,董林草嚇得甩了手,還以為是什么尸塊。攪拌水泥的工人大著膽子拿起來,擱鼻子下嗅嗅,在陽光底下觀望,說這東西是古脊椎動物化石,在他們老家就有,凡發(fā)掘出來的人,暴富了,亦如拆遷戶。那骨頭脆薄,被陽光一打,呈現(xiàn)青白質(zhì)地,像藝術(shù)品。
工人們一鼓作氣,往旁邊挖,骨頭越來越多。工人們圍攏過來,換了趁手工具,刨開地表,吹散塵土,從石頭和泥土里掏掘出一塊又一塊骨頭。
這具化石總體有十米長。骨頭又粗又大,頭頸、脊椎、尾足完整而清晰。
早在史前,東直就是海洋的一部分,地殼上升,地殼下降,地層斷裂,也許是大型海洋動物瞬間被掩埋,也許是像恐龍那樣的大型陸生生物被淹沒,海洋與大地不斷地“你死我活”,最終在土地深處,留下了化石殘骸。那骨頭現(xiàn)在橫立在新鮮的橋面上,個頭巨大,又顯得有些草率和凌亂,好像時光剝落了肉體,只剩下歲月嶙峋的骨架。
工人們用細麻袋在散發(fā)著柏油味的新橋上拼接起來,以便收集大塊的化石和細小的骨頭。有一塊骨頭異常沉重,十來個人喊著一二三四的口號才搬得起來。有個工人講,要不要上報呢?而東直人忽然從四面八方冒出來,仿佛這些骨頭本就應(yīng)該屬于東直。他們喝下,簡直就是上來搶。
西直人報給他們的第一書記。英雄董棟帶著人馬從天而降,拉線封鎖現(xiàn)場。翌日,一群黑壓壓的專家組到了,背著手,東瞧瞧、西瞅瞅,料定這骨頭可能屬于侏羅紀(jì)。
相關(guān)專家把化石拖回去。董林草站在圍觀的東直人前面。有個東直人冒犯了,聲音尖尖地,從寂靜中戳出來,領(lǐng)導(dǎo),這些骨頭能做啥?一頭白胡子白發(fā)的專家抿嘴笑笑,你們東直是寶地啊,這骨頭是寶貝,咱們從骨頭里能發(fā)覺人類的奧秘。這骨頭是無價之寶!
那天夜晚,對于“無價之寶”的暢想在黑暗中四通八達。甚至,東直夫妻說的悄悄話都變得尤為相像——你說那東西到底值多少錢——無價,無價就是天價吧——天價能干啥呢——想干啥就干啥——就咱們土里長的——就是咱們土里生的——是老祖宗留下的——是老祖宗留給咱們的。
“老祖宗”這三個字跳彈在東直人脆弱的神經(jīng)上,可怕了。這就好像“老祖宗”給貧瘠后代的一種獎賞,一種恩賜。東直人忽然不想骨頭被交上去,或者,他們也想要那么一塊骨頭。誰知道呢?只有一小塊也行,說不定是他們后世的基業(yè),說不定是轉(zhuǎn)機。他們從骨頭化石上想開去,綿延到了很遠。一時之間,許多東直人猛然意識到,他們曾經(jīng)面對童安市、西直村的那種打腫臉充胖子的故步自封和驕傲自負,宛若面對狂風(fēng)的油傘般不堪一擊。
傳言是這么生長出來的。一開始只是從西直村打探回來的人說,董棟陪著專家到北京,見了天安門,在國旗下立誓說,會保護每一塊骨頭回來。也就是說,東直人丟了祖宗的東西,董棟倒領(lǐng)了功,董林草是白發(fā)現(xiàn)。這下,芥蒂更深了。知根知底的熟人才更可怕。仇恨燎原之火,互相喂飼,生生不息。
兩個人暗地里,較了勁,你不是保護文物邀功嗎?我偏給你搞破壞。
你不是搞破壞嗎?我要給你一點顏色看看。
那幾天,東直的夜晚被工地的燈光切割,一半虛浮的亮,浮光掠影在海面游弋。為了趕工,他們制作出大量動靜。嗡嗡咣咣乓乓乓乓鐺鐺。聲音長在東直人厚厚的睡眠中。男人們搔著頭,對新來的事兒顯得無從入手。而東直女人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慧根亮了,也難怪,那些外地來的游客們——女的都那么明亮,腰就拃瘦。東直女人恨自己,怎么想不到,女人就該跟男人不一樣呢?
下什么地,長什么胖,干什么活!女人,要風(fēng)得風(fēng),喚雨來雨。只消嬌嬌俏俏,漂漂亮亮。只需要把目光從男人和孩子身上收回,只投放在自己身上。東直女人啊,你們過去可真傻!現(xiàn)在好了,有了骨頭,就有了可能性。
現(xiàn)在的東直男女,無論老少,都受了啟迪,發(fā)了心智。幾乎沒法原諒自己曾在這個山旮旯白白浪費了年華。
現(xiàn)在,東直母親們開始反省生活。奇怪,在東直村,反省總是從女人開始。一夜之間,東直女人們在東直男人們的床邊說了許多悄悄話。內(nèi)容豐富,其中包含對過去的悵然,對未來模糊的向往、懊喪以及憧憬。然而,翻過身去。男人女人背靠背,才意識到,從架橋修路開始,一場天翻地覆已經(jīng)開始了。
有人夜晚去圍欄處扒土,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閃動著窸窸窣窣。常年路不拾遺的東直村奇了怪了,像刮了一股妖風(fēng),家家戶戶的門都關(guān)閉了。緊閉的大門里,慵懶的東直人捧出手里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骨頭細細查看。
值多少?還能挖出多少?有多古老?去哪兒賣?有錢了咋辦?
大量的“白黃金”(東直人開始把古脊椎動物的化石叫作“白黃金”了)藏在土地里。他們從架設(shè)大橋的童山島入手。夜里,男人們頭頂著礦工帽,帽頭亮著探照燈。磷火一般,鉆入地下。從遠處看,山底部每隔幾步就有一叢光,宛若飄渺的幽魂。男人們仰頭望天,等挖掘機、起重機砸開地基的剎那,也用鋤地的家伙什開鑿?fù)綅u的根基。
翻開土地、撥弄泥巴,從黑石頭中掏摸骨頭。一個又一個晚上,失落接踵而至。除了像祖宗本身的人骨和狗骨,甚至還有早期的嬰兒骸骨,他們什么都沒找到。除了當(dāng)年越過海、趴上岸,到這里開荒,東直人還從沒這么勞累過。
他們失望。又一個傳言開始蔓延,說董林草早就跟董棟串好了。那些城里人帶來的工具有穿透鏡。穿透鏡是什么?一打光,連地底深處的橙紅色巖漿都能看見,“白黃金”早就被他們挖走了。
黑鉛筆
董林草不知道,但董小葉危險了。
董小葉去上學(xué)時,沒人肯跟她坐在一起。她那么瘦了,占地面積很小,但這無濟于事。三個老師管理著一百多個孩子。都是東直的兒女。很早就從父母的睡夢中聽到了一星半點,分辨出來,是關(guān)于董林草和董棟的陰謀。他們在遠遠不懂陰謀的意思之前,就知道了陰謀要以陰謀對抗。心智一下開了,比老師教學(xué)可立竿見影。
這怪不得他們,因為他們太受沖擊,在家里見到了觀光客,這些游客也帶著他們的孩子。那些同齡人活得又精彩又精細,白脖子凈臉,手里玩著高端游戲機,還敢跟大人叫板,沒老沒少。但東直孩子只是羨慕,并不嫉妒。不,太遙遠了,遙遠得像看到熒屏里的一個明星。嫉妒像一截短短的手電筒,只能打望到近處,能觸摸到邊角的人。比如,董小葉。
那幾天,董小葉撿到一支黑鉛筆。一開始,她用它寫字。筆芯粗,用來寫字,字大得很,在紙上移動筆,手腕染黑了。她像是一瞬間明白了,這種黑鉛筆可以在皮膚上畫畫。她在胳膊上畫了許多圓圈、花朵。之后,忽然模仿著游客,把稀松的眉毛畫濃。美是一瞬間參悟的,董小葉忽然就美了。
美一發(fā)而不可收拾。董小葉長大了,忽然能用耳朵挑出薄薄的墻板后,兄嫂隱忍下的某種快樂。那動靜被黑暗滋養(yǎng),在屋子里變形膨脹。董小葉懂了人事了。不出意外,她知道自己可能會嫁給董猴子。但總是有“意外”發(fā)生。過海大橋修建屬于意外,道路鋪設(shè)屬于意外,游客無限量涌入屬于意外,發(fā)現(xiàn)化石屬于意外。
有一天,下大雨,臺風(fēng)逆轉(zhuǎn)。海上的風(fēng)雨連綴著,銀魚和海帶翻滾在持續(xù)不斷的浪頭中。浪頭高得很,一個個張開懷抱笨拙地攆腳過來。工人們早就退到各家各戶。東直人平地而起的后院農(nóng)家樂擠滿了工人。第一次,外地人比東直人都多。整個東直縣就像一艘大輪船,飄零在兇悍的海面。海的腥味敲打著窗戶。玻璃破碎,后院里涌進來八爪魚,巨大的金絲垂柳發(fā)瘋般搖頭。
董林草在堂屋演算,昏暗燈光照亮了他的臉。董明香舉著手電筒,朝院子里打望。她問他,是否看到了小葉。董林草劃掉了打地基費用,搖頭說,剛才下雨前,她不是進屋了嘛,估計在奶奶屋里拾掇呢,快給我弄點吃的,老婆。董明香猶豫著不肯走,不要搞開發(fā)了好嗎?多少年了我們這里過得很好,我們?yōu)槭裁匆軜驗槭裁匆蘼窞槭裁匆屇敲炊嗳藖碛^看我們?我總覺得他們問的問題和看我們的眼神,就好像我們是進化不全的猴子,他們根本就不尊重我們。
因為咱們這里落后貧窮,所以他們才會不尊重。
可是窮也好落后也好,咱們還是能吃能喝,過節(jié)也載歌載舞,有什么不好呢?
有什么不好?董林草抬起頭來,你知道西直村就因為跟童安市近,一年的GDP是多少嗎?董明香茫然地搖搖頭,捂緊了八個月大的腫脹的肚子,仿佛知道,她應(yīng)該對接下來的那個數(shù)字,表現(xiàn)出震驚。
600億??!600億什么概念?
董明香沒有概念,她把嘴巴撐起來,又瞬間收攏。眼睛眨巴眨巴,可那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里,我們能吃飽穿暖,不跟別人比較。我們……嘖嘖嘖,女人??!董林草籠統(tǒng)地感慨。他要是照鏡子看看,會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嘴臉很像尚德公司的經(jīng)理。
董明香弓著身子,巴結(jié)地問,那就修路、建旅館好了,總不至于要建網(wǎng)路吧?不得有輻射嗎?
知道什么!這幾天游客都嫌咱們這還用著3G信號。3G什么概念嘛!一張圖加載半天。
可大家不總是用手機啊……
我餓了。董林草用這句話收尾,結(jié)束了對談。從某刻開始,他發(fā)現(xiàn)了作為丈夫支配妻子做事的天然權(quán)力。在東直村,女人聽男人的。至于在網(wǎng)絡(luò)開放、游客涌入后,東直女人們大開眼界后,是否還能堅守住樸素孝順和心甘情愿,男人們很少考慮到。
董明香大著八個多月的肚子,到廚房給董林草弄吃的。閃電像一把開了刃的刀劈在墻面上,一刀又一刀,董明香尖叫。叫聲相當(dāng)于給閃電的刀刃配音。她看到了一團聳動的黑團,迎著閃電,白亮如若幽魂,董小葉站起了。
她臉色蒼白濕潤,又顯出一點妖冶的桃紅。上衣沿著肩到胯,裂開一條長口,光著腿,套著一雙過大的球鞋。
小葉?董明香慢慢走過去,目光從上往下移。她看到她攥在身體兩側(cè)的拳頭微微發(fā)抖。嫂子,董小葉的聲音低低的,卻尖尖的,像是琴弦撩撥到最高處。等到董明香靠近,她說,我能殺人嗎?我這個年齡殺人不犯法吧?
亂墳崗
董小葉的故事,迅速在東直村散落,幾乎漫山遍野、星火燎原。就連修路工在喝水間歇,也會咂摸故事的來龍去脈,喉嚨咕噥上下,憐憫、同情以及一絲淫邪、猥褻隨之翻涌。董小葉是在雨夜被人從背后攔腰抱住,拖入了東直村隨處可見的坡洞內(nèi)。那是男人們挖開企圖開采“骨頭”的地方。作惡者把她的裙子撩上去、蒙住了頭。董家父母回村聽到這件事后,破天荒頭一回住了一晚,沒有趕早去童安夜市上擺攤。老兩口一晚上眼睛苦苦睜著,像是要從天花板上瞪出個嫌疑犯。他們達成的一致意見有兩個:
一、等小葉有了主兒(有了婆家)這件事就一筆勾銷了;
二、還是童安人壞,掙他們錢不多,明個回去就把套圈價再提高五毛!
雨夜,被妻子叫來的董林草遠遠站在門口,看著董明香艱難跪下,肚皮硬邦邦地貼在地板上,用濕乎乎的夾克衫裹住董小葉的腿。
誰?他問。
不知道。很疼,我扭他掐他。太疼了,我把他的肉死命擰了一圈,他放開我,我就昏頭往前跑。董小葉低下頭看著董明香,我不知道他要干嗎。
要干嗎?董明香抬起頭來,眼淚從她臉上淌出來,他做了很壞的事情,是作孽。董林草指著妹妹,你為什么不跟同學(xué)一起?為什么穿這么少?你為什么專找黑路走?你——董小葉眼睛大了起來,像一只空麻袋,慢慢落下去,半身折疊起來。董明香支開了董林草,跟小葉說了會兒話。
她出去燒熱水時,對董林草說,妹妹是給人欺負了。
董林草抓起頂門用的一米多長的木棍,沖出去。
雷閃過來,他的臉被照得慘白。雨滴紛紛揚揚砸在背上,緊接著,又落到地面,把水泥地剖開,露出黑色泥漿和亂石。董林草拎著鐵棍在黑暗的山坡轉(zhuǎn)了很多圈。雨水不斷澆淋,他渾身燥熱著,一團火飼喂了他。
在泥巴路上,他踉蹌幾步,跌進其中一個洞里。在那里,他覷見蜷縮在洞里挖骨的人。他們灰頭土臉,好似兵馬俑。水灌進洞里,泥漿咕咚咕咚形成了一股股黃色巖漿。他們就像泥巴垛在洞底,因突降的寒冷而瑟縮。
認清董林草后,這些東直男人們以為他要搶走骨頭,把扒出的骨頭都兜進懷里。眼睛溜溜轉(zhuǎn)動,發(fā)出狡黠老鼠般的賊光。董林草的手電筒在他們開鑿的冰冷崖壁間反射,光波閃動。
那個黑暗的瞬間,董林草忽然覺得,曾經(jīng)慵懶落后的東直人一瞬間成了他最討厭的投機、市儈的模樣?;蛟S狡詐的血統(tǒng)一直存在,以前動用不到,隱藏起來?,F(xiàn)在,當(dāng)繁華掀開了毛茸茸的一角,東直人一個個應(yīng)聲聳立,抖落了安分守己、慵懶自如,從肉身中掏出了作為人這個物種的不安分,長出了層層疊疊鱗片樣兒的欲望。
手電筒移動,他失望地看到了那些人手里正舉著祖宗骨頭,還誤以為是古脊椎動物骨頭,目光里盛滿他要逃離之處的機敏狡詐。
一道閃電從他背后閃爍。
他明白過來了,半個世紀(jì)以前,這里,曾是一處亂墳崗。
他把手電筒一扔,不顧一切地沖了進去,那些人以為董林草要來跟他們搶骨頭。他們以為,董林草從外面帶回了財富密碼,卻不肯分給他們一星半點。他們早就有這樣的懷疑,但每個人都只是偶爾才想到,如今他們彼此串聯(lián),才曉得,他們對董林草的恨意早就有了。因此也知道,原來東直人不都平靜如水。骨子里同樣躁動、不安、嫉妒和恐懼。
承認這一點,使他們邁上了一種新境界。他們抱團,又在抱團中感受到芥蒂、懷疑和防備。不知誰搶到了骨頭,洞里打成一片。
一些拳頭、腳掌噼哩啪啦落下來。直到董林草大叫。
操他媽!這根本不是什么骨頭,是墳地!是大家伙兒的墳地!
翌日天晴。打了一場敗仗的董林草鼻青臉腫地癱在大道盡頭。他是被什么人拖拽到這里。他踉踉蹌蹌,翻了一個身。太陽照射在修好的雙車道環(huán)山路上。忙活了一晚上的工人下去休息,換來另一撥人。任務(wù)是張燈結(jié)彩,在道路兩旁的路燈上扎彩旗。童山島艷紅浮動,張燈結(jié)彩。廣場上,縣上的人搭了簡易平臺,童安市歌舞團的演員們頂著濃妝等在一旁。
天反常地?zé)似饋?,陽光橙黃,天空宛若融化的糖漿。東直人拿著小板凳在平臺前面圍坐,殷勤交換著骨頭的訊息,隱秘但快樂。
按慣例,現(xiàn)場先由第一書記致辭。董棟斜挎著綬帶,一張臉裝滿了驕傲,是一種真正干了實事的人才有的那種理直氣壯。他站上去,握著喇叭,沖著發(fā)聲筒吹了吹氣,巨量的聲音闖出來。他開始講話,人們鼓掌。接著,作為投資委托方代表,張柳站上去,蹙眉把秘書昨晚上粘貼復(fù)制的四頁紙空話套話念了一遍,接下來是縣委、民政、自規(guī)、建設(shè)、市政、交通等部門領(lǐng)導(dǎo)依次舉著稿子,大汗淋漓地發(fā)言。
“今年以來,東直村深入貫徹‘堅持治山、治水、治氣、治城一體推進再現(xiàn)童安和美大美’的要求,全面落實市委‘三個提升三個同步’總體思路,結(jié)合‘五項全進’專項整治,大力實施全縣‘三通’戰(zhàn)略——”
董小葉剛醒來,從喇叭里聽到了。她渾身燥得厲害,高燒不斷,好像病人全麻手術(shù)消退的感覺。她模模糊糊看到董明香坐在她床邊,肚子疊在膝蓋上,硬挺挺的。她還在問她一些問題,她聽懂了,她嫂子是擔(dān)心弄她的人是董猴子。
她閉上眼睛,忽然說,我要出去,我要去找哥哥。接著,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大地虛晃一槍。她打出一個嗝,宛若對未來的恐懼,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大力推進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不斷提升縣城形象,結(jié)合童山島的地形地貌,將環(huán)山路改造作為今年全縣修補和有機更新的重大民生工程全力推進——”
董明香拿了一把小剪刀,她想到是董猴子。猴子就是急,他什么時候長大的?他是不是害怕路通了,董小葉就會像西直的女人那樣跑出去,再也不回來?她和弟弟很早之前就相依為命,她一直以弟弟為榮。她不曉得他已經(jīng)脫離了靶向,有了自去的方向,失準(zhǔn)了。她在庭院里站了一會兒,然后感到重心不穩(wěn),聽見了撲哧撲哧的響動。
東直男人們從洞里爬出來,對于手上曾經(jīng)沾染祖宗的骨頭,他們感到一種諱莫如深的痛苦。腳下被雨水浸潤的軟泥吃了一大半腳。他們幾乎是在山坡上艱難跋涉。
“自開工以來,縣委書記多次深入施工一線調(diào)研督導(dǎo)、現(xiàn)場辦公,就工程進度、立面整飾、交通接駁、園林綠化、功能配套等提出明確要求,實地協(xié)調(diào)解決具體問題——”
她在家里堵到了董猴子。跪下,她喊道。董猴子愣了一下,膝蓋連彎都沒打,直接就出溜下去。她大喘著氣,走上去,啪——一個紅掌印出現(xiàn)在他臉上。董猴子仰起頭。這是她第一次打他。他們的目光融匯著,試圖讀懂彼此。然后,她在這種對峙中敗下陣來,好像犯錯誤的是她自己,忽然號啕大哭。
有一聲巨響迎合著喇叭的動靜傳來。廣場上的人們抬起頭來。就連站在縣委一把手前的張柳也手搭涼棚四下望去。
“各相關(guān)部門、參建單位奮力拼搏,保工期、保進度、保質(zhì)量,夜以繼日、拼搏奮戰(zhàn),廣大沿線居民大力支持、積極配合,經(jīng)過這半年多的緊張施工,實現(xiàn)了如期竣工通車?!?/p>
董明香肚子開始疼了,她低頭,見腳下堆了一攤血。董猴子要去叫人。董明香忽然扯住他,把他拉到懷里,像是小時候那樣摟緊他,快,她說,你快走吧。東直快完了,這里沒希望了,快走。
董猴子說,去哪?哪里會像東直?東直人能去哪?
再沒有東直了。
逃去哪兒呢?哪兒到頭來,都一樣的。董猴子又一次見到了血,他跑了出去。
轟隆一聲又一聲,山體轟塌,滑坡發(fā)生時,土石卷著植被從山坡上傾瀉而下,向著地勢較低的大平臺呼嘯而來。僅僅數(shù)十秒鐘,山石以虎背熊腰的姿態(tài)張開赤色的臂膀,摟住了新修建的公路和幾處建房,直奔著海岸線而去。大量水泥塊、砂石塊將山坡上的多個施工裝置掩埋,塌下來的山體,將背后一堵靠山的墻從正門口推出來,山勢陡峻,碎石流瀉,童山島被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岸邊的環(huán)海一道被堵住,棧道淹沒,水位升高。
未名島
據(jù)現(xiàn)場調(diào)查,事故原因是擅自采掘挖盜被當(dāng)?shù)匾暈楣偶棺祫游?,實際則是動物和人尸首的骨頭,導(dǎo)致山體挖空,承載不住上面的重量?!拔易プ×撕⒆拥氖郑艺孢o了!”東直村的災(zāi)難親歷者回憶事發(fā)情景。據(jù)稱,沙石從天而降的瞬間,她的孫子正張著一雙白白的小手向她跑來,她上前一把抓住。但她一腳就踩到了塌陷的地洞中,孫子的手脫開了?!拔一盍诉@么大歲數(shù),寧愿死的人是我,來換回孩子的命!”她繼續(xù)哭訴,在童安市打工的兒子一家很快就回來了,但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們交代。
這是《童安晚報》記者以頭條見報的一則消息。但現(xiàn)場的情景比報道殘酷,幾乎可以說是兇殘。
那場罕見的泥石流,與臺風(fēng)幾乎同時登陸。董明香早在全村人出門前,就挨家挨戶敲門,讓他們快去空地上參加儀式。東直人懶洋洋地從被窩里剛起,董明香就用她那種執(zhí)拗的可憐眼神瞭著他們。
哀求慢慢好似擁有了一種命令的力量。
整個童山島上的東直人三十來戶,一大早都被董明香叫起來了。她還告訴他們,今天,不要去挖骨頭,今天不能挖骨頭。他們問為什么。董明香側(cè)了側(cè)頭,她說,因為今天領(lǐng)導(dǎo)們會來視察。
她沒說實話。董明香有一種神奇的聽力。別人說悄悄話,不是隔太遠,她都能聽得到,鄰居走路的聲音,過堂風(fēng)的聲音,電流的滋滋聲,東西移動的聲音,貓在樹林里窸窸窣窣的腳步,鴿子與山雀落在樹枝的聲音。即便她走在喧鬧的早市,依舊能分辨出不遠處的紅松林上有一只松鼠一躍而起,還有廚房油煙冒出來的嗡鳴,窗戶推開的聲音,甚至只要街上搖一搖鑰匙,她會猜到這是哪一家的……
在災(zāi)難降臨前,董明香聽到了山體根部的斷裂聲。她聽到了內(nèi)部巨大的空腔,這里快被挖成了一只巨大而中空的鼓。只差鼓點敲響。那一刻,董明香忽然緩醒過來,不用恐懼了。只要道路毀掉,東直村就還是東直村。誰也不會進來,再也不會有人出去。
她咬緊了牙關(guān),把秘密咽進肚子里,她沒有告訴過董林草她為什么回到東直。就像所有在外面受騙受辱受傷的年輕人,每一個回到東直的人,都有著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她在網(wǎng)聊中被人騙了二十多萬塊,走投無路,只能裸貸。
救得了一時,害了一世。她還不起胖大海泡水般膨脹起來的債務(wù),偷偷逃回來。即便城市將她的臉皮磨礪厚了,她仍會在夜晚,仿佛隨時聽見傳出恐嚇的電話鈴。她個人巨大裸體照片在網(wǎng)路上晃晃蕩蕩,豐滿的胸脯卑微卻高聳,畫面上她舉著身份證,擋不住那份羞恥。
但是,但是東直村信號不好,手機在這里使用率不高。老年機暢銷,甚至很多人不用手機一樣過活。他們不怎么接觸網(wǎng)絡(luò)。但據(jù)說她的照片被發(fā)到網(wǎng)上,西直村要跟東直村架起容納四車通行的大橋,緊接著,5G網(wǎng)路就要通來,她的裸體將暴露在這些人中間。她會在這里成為一個笑話。她會讓村人都看到,被她弟弟目睹,不——
這個時候,她看到了搖搖晃晃的董小葉。董小葉拉住了她的手,不是猴子,是陌生人,是東直村來的游客。
是誰?什么游客,你怎么知道?她拉住她。
我不知道,她頓了一頓,然后說,他們都有可能。所有來東直的人,來童山島的人,他們來干什么呢?是給我們修路嗎?是要讓我們富裕嗎?還是來傷害我,傷害我們呢?
董明香一下子把董小葉摟進懷里,她感到了一種盛大的惺惺相惜。這種共情一下就蓋住了她小小的悲傷,她從中挖掘到了勇氣。
慶幸的是,村人們慶祝修路完工——東直村人就是不能不湊熱鬧,生活過于簡單貧瘠,他們天然地向往熱鬧,也虧得董明香的勸告——總之,只見泱泱泥湯中滾動著人。話筒在地上,呼啦呼啦,風(fēng)在說話。
快速建成的大橋就像被彎折似的倒下來。
泥漿一下把人群沖進了海岸。好在東直人不怕水。水是他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從水里冒頭,吐出泥漿子,純樸臉上露出了一種適從感。這還是從建造大橋、接納游客、修建山路之后,他們頭一次對自己本領(lǐng)的施展有了信心。回到了主戰(zhàn)場,到了自己的地盤。這地盤,不僅僅是陸上,還有海岸。祖祖輩輩都給了他們生存的必須。不是欲望,不是征伐,不是斗爭,而是順應(yīng)自然并從中取得食物的能力。
泥漿里,掙扎最厲害的當(dāng)數(shù)張柳和董棟。幽默的東直人忽然就寬容了這場災(zāi)害,他們哈哈笑著,用身體做了橋,把他們和來參會的領(lǐng)導(dǎo)們馱到了西直村岸邊。董棟最先抵達,站在岸邊扒掉了衣服,下水救人。其他人也紛紛效仿。
一瞬間,東直人找到了自信——他們都可以成為英雄。
董林草可想不到,董小葉也是英雄。她瘦小的身體就像翻滾在大浪叢中的一條銀魚,閃著凜凜的光。宛若刀劍,插入波濤的內(nèi)臟。董猴子就在她身邊,他們就像兩層浪,在黑暗中撲打、翻滾。董小葉躍出來,化身為一條靈巧的魚。
這條魚游在最前面,帶著所有東直人往前游。
水性不好的人,幾乎是被另外的東直人馱著往前走。大肚子的董明香和奶奶都在男人們用背組成的“橋”上。他們沒有回頭,沒有去更近的西直村,而是繞過了童山島,沿著礁石夾道,去往對岸,場面宏大。一群人像剛剛生產(chǎn)完,急切洄游到海里育肥的鮭魚群。他們離開了舊島,前去新的小島。那是一片更小、只有一丁點兒大的地方——也許只能容下他們。
董林草被他們馱著,看到了頭頂上無數(shù)的星河。奇怪,白天沒有星星,是他們的倒影嗎?是在慶祝他們新的流放嗎?
這場自然災(zāi)害,在童安市歷史上屬于絕無僅有的。東直村新修的天橋、環(huán)山路遭到了大面積毀損,此外,童山島山坡上三十多間房屋倒塌,好在人員傷亡并不大。據(jù)悉,只有一名年僅兩歲的小男孩在事故中離世。奇怪的是,東直村童山島共計幾百余人,全部拒絕了在童安市和西直村安置。董林草的父母回來了。半年內(nèi),全部落戶于未名島。
他們依舊稱自己為東直人。行為比往前更加散漫、閑適。
未名島至今未經(jīng)開發(fā),土壤貧瘠,海產(chǎn)豐厚。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