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是一個有著黨員身份的革命作家，她在文學史上擁有如此之高的地位，不僅與她的革命者/政治官員的身份有關，也與其隨革命發(fā)展而創(chuàng)作出與之相關的文學作品有關，更與其在作品中保有的對“人”的關注有關。

縱觀丁玲一生的經歷，無論是在20世紀30年代擔任的左聯機關刊物《北斗》主編及左聯黨團書記，作為左翼知識分子投奔延安時受到的最高禮遇，還是在解放區(qū)時擔任的“中國文藝協會”主任、戰(zhàn)地服務團主任等職務，抑或是新中國成立后擔任的各類領導職務，再或是“歸來”后的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等職位，都可以看出丁玲的一生與“革命”緊密相連。雖然不能籠統(tǒng)概括為政治因素為丁玲的寫作增光添彩，但緊扣主流話語的創(chuàng)作的確成為她備受歡迎的原因之一。小說《水》與《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都因契合了政治需要與主流話語而使其名聲大噪。但這并不是說丁玲是因依附于政治而成名的，小說中同樣存在一些不同的聲音，這些聲音帶給我們解讀丁玲的空間，也為其創(chuàng)作帶來了豐富的內涵。

盡管丁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著一個明顯的轉向，即從“五四”時期的具有個性主義追求的創(chuàng)作轉向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但這轉向中帶有矛盾的特征。我們習慣于稱莎菲時期的作品帶著鮮明的個人印記，又慣于稱經歷《講話》以后的作品充滿了集體主義，這兩種看似有著天然矛盾的主義成為我們認定丁玲思想轉變的確切證據。加之面對“革命”這個宏大話語時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壓迫/反抗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作品中不符合主流的異質聲音也被當作丁玲的“反抗”來看待。從這個角度，我們不可避免地會將丁玲“靜止化”。

以《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為例，小說并非依照革命理念而預設出來具有空想性質的環(huán)境和人物，丁玲在創(chuàng)作中遵循著的是真實性的原則而非某種主義。在土地改革中，階級劃分的標準較為固化，財產、土地的多少以及是何出身成為劃分的主要依據。但人是復雜的，對階級的劃分需多加考慮。丁玲對盲目劃分階級成分這一問題進行了思索，對有關如何看待勤儉起家的農民、地主階級的后代是否為剝削階級等問題，通過對顧涌、黑妮兩個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現了她的思考。從這方面來看，丁玲雖有意向主流意識形態(tài)靠攏，但作品中對土地與人物的描述更多還是體現了對真實的人的接觸，“作者主要不是以階級話語中的‘地主’概念來塑造人物，更多依托的是自己對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體驗”。這主要是一種理念與經驗上的隔膜。另外，丁玲的創(chuàng)作遵循的并不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革命暴力邏輯，也并非完全按照土改政策的觀念進行闡釋，農民在參與土地改革過程中觀念、意識的變化是她選擇的重點。丁玲依舊將“人”這一主體放在結構小說的中心位置，階級性雖附在人物身上，但在人民情感中產生的效用卻需退居二位。丁玲沒有把敘事重點集中在描寫農民如何斗到惡霸地主分得田地的整個土改過程上，而是將目光聚焦在土地改革中村莊各個階層復雜而矛盾的內心世界。她以村民一系列的心理活動來推動情節(jié)的展開，開篇以顧涌從親家胡泰家里拉回一輛膠輪帶車為導火線，引發(fā)村民的各種猜測帶來的心理的微妙變化，拓展到土改進行中村民各種復雜的內心活動。丁玲對主體經驗、體驗的重視與表達以及對于個體“人”的心靈與主體性的關注，使其與毛澤東強調的“無產階級話語”并不能完全重合。

小說《在嚴寒的日子里》是丁玲的未完成之作，其創(chuàng)作過程一波三折。丁玲在創(chuàng)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之時就有創(chuàng)作其姊妹篇《在嚴寒的日子里》的打算，后因戰(zhàn)爭被迫中斷。新中國成立后，身兼數職的丁玲事務繁忙，但為了潛心小說創(chuàng)作推掉了部分職務，到1955年時已斷斷續(xù)續(xù)創(chuàng)作出八萬余字。正在這時，丁玲因受到“丁陳反黨集團”的批判而中斷寫作。1956年年初，受“雙百方針”影響，丁玲問題有望改正。同年10月，《人民文學》刊發(fā)了《在嚴寒的日子里》的前八章，小說在發(fā)表前還曾因不能成段、人物缺乏個性、全文太長等原因受到秦兆陽等人的阻攔。在這之后不久，丁玲于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被劃為右派，創(chuàng)作再一次中斷。1976至1978年間，丁玲在修改前八章的基礎上共完成二十四章并發(fā)表于《清明》雜志創(chuàng)刊號。在生命的后十年，丁玲曾嘗試完成這部作品，后因身體原因而未能完稿。小說再版時，丁玲有意對“初本”進行了改動，從這些變動中我們可以看出丁玲內心經歷的復雜轉變。

一方面，丁玲對人物性格進行了改動，更加突出其階級特征以及與之對應的思想行為。在“初本”中，在舊社會受過不少苦的地主李財依靠勤勞節(jié)儉而發(fā)家致富，即便面對老百姓的指控，他也選擇埋頭種地、忍受責難，其人物形象復雜而有層次?！案谋尽眲t大量刪除了對李財父輩的正面描寫，并以長工李臘月與李財的矛盾展現農民與地主之間的不平等，李財變成了一個剝削人民、抵抗民主政權的被定型化的地主形象。另外，“改本”中熱情勇敢的正面人物劉子明也與之前有所不同。當梁青山遭到趙貴（“初本”為趙康）暗算時，“劉子明立刻清醒過來，他大怒地沖上去，扭住趙貴，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該死的！’”其英勇無畏的表現與之前的膽小懦弱形成了鮮明對比。劉子明在“初本”中目睹趙貴槍殺梁青山后的煎熬與絕望的心理活動也被完全刪除，其農民英雄的形象躍然紙上。單純而整齊的貧富對立、片面而刻板的人物塑造使得階級壁壘成為文本中不可忽視的存在。除對人物形象的改動外，丁玲還調整了有關“革命”的表述。在“改版”中，最醒目的就是大量引用馬克思和恩格斯語錄的“開場白”，此種表述不免有強化作品政治效應之嫌。除此之外，小說中大量充斥著過度解釋的政治概念與革命宣言，似在有意突出小說的政治正確性，如黨員干部李臘月對百姓的戰(zhàn)前動員：“我們要相信黨，相信老百姓，我們窮人多，天下窮人都是富人的對頭，我們抱成團，只要我們大家一條心，我們就不怕他們，我們就治住他們?！辈浑y看出，“改本”的小說更加強調了《講話》對文字創(chuàng)作的引領作用，強化了黨性與無產階級斗爭的必要性。

單看“初本”，我們在本文中更多看到的是對“人”的關注。丁玲從人物身處的農村場景出發(fā)，將其置于倫理、宗法、階級等社會秩序中，在土地改革的背景中展現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與復雜性。所以我們看到了有血有肉的趙金堂，看到了左右徘徊的張小補等真實而非典型的人物。這是丁玲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對人性、對生活經驗的不自覺關注，這也是丁玲始終要求用自己的感情去把握和體悟政策、以敏感而細膩的情感體驗去理解復雜多變的社會關系的體現。但“改本”則對這些“游離之處”進行了刪改，使其更加符合黨的路線。但這些改動不可看作全部來自外力，丁玲心中的黨員身份一直沒有改變。正是出于對黨的忠誠、對黨員身份的堅守，丁玲更加用心地彌合自己與“合格黨員”的差距，彌合自己對主體“個人”的愛與毛澤東強調的無產階級的愛。丁玲將這種差別視為“可以夠到”的差距，這也是她不斷改造心靈，以期達到“無產階級覺悟”的動力來源?！熬透锩c個人的裂縫，這一問題而言，她也并不將其視為固定的不可克服的對抗性存在，而是嘗試通過自我改造和主體修養(yǎng)，從內部克服這種裂痕，并將自我提升到另一個更高境界?！倍×釀?chuàng)作出的“先進人物”，一方面是有表明立場的原因，但不可忽視的是，這同樣是她自我“提升”的方式，是她“克服自我經驗，而追求更高精神境界的追求趨向”。

丁玲是在不斷成長的，她的成長有著自己的邏輯?！八^‘丁玲的邏輯’，就是她始終以強烈的主體意識面對、認知外在世界，并在行動和實踐過程中重新構造自他、主客關系，以形成新的自我?！币虼?，丁玲的這種成長一方面是她對自身的不斷探索與磨礪，是內外因素共同疊加而來的；另一方面是她不斷更新對外在世界的認知，并通過這種認知來反作用于自身。在戰(zhàn)爭條件下，能夠溝通個人與社會的內在特征的“革命”促成并推動了丁玲的這一成長模式。我們可以看到丁玲對革命始終是充滿熱情的，對革命的獻身也有著“忘我”的勇氣。她不是被迫地接受革命，而是積極地參與并理解革命，革命也成為她完成自我蛻變的關鍵所在。因而在文學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不斷成長的丁玲：從五四時期顧影自憐又無路可走的莎菲女士，到《在醫(yī)院中》糾結困惑但仍舊堅定的陸萍（盡管這最后的堅定是由“外力”引導的，但仍能看出丁玲鍛煉自我的決心），再到《杜晚香》中那個不僅“有用”且像“紅杏”一樣無畏風暴的理想革命者形象，丁玲在作品中呈現出她個人成長的心路歷程。

丁玲的創(chuàng)作隨時代的進步而進步，隨革命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其文學創(chuàng)作在各個歷史階段都反映了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與此同時，丁玲在創(chuàng)作中又保留了對個體的思考，保留了對人是否能夠且如何成為一個“合理的人”的關注。正是這種結合，使得丁玲的作品在充滿爭議的同時也獲得了持久的生命力。

作者簡介：

朱妍霏，1999年生，漢族，女，遼寧朝陽人，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