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會后,電視臺的紀錄片導演曉蓮和我一起去踩點,我那天什么妝也沒有化,頭發(fā)稀亂,穿牛仔褲和波鞋,大步疾走。曉蓮在我旁邊追得很急,突然說道:黃小姐,我現(xiàn)在覺得你真實了。我大笑,我一直很真實啊。她幽幽地答道,你知道嗎,我看你的朋友圈好像是在看另一個世界。
嗯,我聽得出里面的意思。也有很多人說過,說我的朋友圈和博客里過著鮮花錦簇浮華燦爛的生活。鮮花我不否認。本人身處花城,又喜歡插花,更絕的是廣州的花便宜,十塊錢一大把,而我的工作是KOL,日常就是馬不停蹄地參加各種珠寶展、畫展和新店開業(yè)活動,用的也是最新款的化妝品、護膚品、香水,看的是最新的書和電影,工作要求我們把感受記下來,寫到每日分享的社交媒體上,因為品牌需要我們給他們露出,而我們作為生活方式的KOL也需要有書寫的內容。這大概是網(wǎng)絡時代一個比較奇特的現(xiàn)象,就是有一種人是以在網(wǎng)絡上展示自己生活為生的。
20世紀60年代前,在電視業(yè)廣告業(yè)興起時,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提出了“景觀社會”這一說法,指我們身處一個由視覺表象和形象所主導的社會,人們的生活被各種視覺形象和媒體所塑造的“景觀”所包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一個擁有將近一百萬粉絲的小V也是這個網(wǎng)紅社會中一個小小的景觀,當然不能和那些動輒千萬上億粉絲的大IP相比,但作為一個在景觀行業(yè)多年的小IP,我對我自己從事的行業(yè)也深感有趣。
很多時候,我們的行為和言語都帶著不自覺的美顏濾鏡的功效。拍照時,你會化好妝,掩飾皺紋斑點,穿上緊身內衣和高跟鞋,只為線條好看。就算是自己抓取生活中的枝枝葉葉,我也非常敏感而職業(yè)地只拍那些盛開的花,而避開那些殘枝敗葉。這是景觀行業(yè)的基本要求,那就是展示或者表現(xiàn)生活中美的那部分,精彩的那一部分。
怎么說呢?其實那一部分也是真實的,只是不是全部的真實。但人們需要全部的真實么?我覺得人們也不需要。就好像人們下意識地不想看丑陋的人和事,因為這些,日常生活里太多了,還需要特地去給自己添堵嗎?
在后現(xiàn)代藝術之前,所有的藝術都是賦魅型的,詩詞、美術,還有音樂,都是在為我們這個倉惶的人生提供一些可供喘息、可供盤旋的優(yōu)美空間,王維寫“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時,石頭上一定有癩蛤蟆,但他把目光掠過,看到了明月松間照。而木心在紐約住在充滿了牙買加移民最臟最亂的邊緣社區(qū)“牙買加”,但他會將這里命名為“瓊美卡”,為這里寫了一些絕美的句子:“還是每天去散步,瓊美卡夏季最好?!边€有——
五月將盡
連日強光普照
一路一路樹蔭
呆滯到傍晚
紅胸鳥在電線上囀鳴
天色舒齊地暗下來
那是慢慢地,很慢
綠葉藂間的白屋
夕陽射亮玻璃
草坪濕透,還在灑
藍紫鳶尾花一味夢幻,
都相約暗下,暗下
清晰 和藹 委婉
不知原諒什么
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陳丹青說木心是一個隨身攜帶濾鏡的人,我覺得這個后面有三層意思:一個是這個世界太殘酷了,如果你不戴著濾鏡的話,你根本是沒有勇氣活下去的;其次,原本支持我們活下去的就是黑暗中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好東西,而藝術家的價值就是找到那些美好,然后用自己的目光將其照亮;最后的最后,就是你本人就可以自己去制造那些美。就像木心一樣,他很窮,但他把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打扮得格外富有格調,他工作,賺錢,講課,他自己給自己裁剪制作襯衫、大衣,把燈芯絨直筒褲縫制成馬褲,釘上5顆扣子,針腳比專業(yè)的裁縫還要細密,用來搭配馬靴,把雞蛋做出十二種吃法。陳丹青說,看木心做菜的樣子,不疾不徐,井然有序,簡直是一件飽含哲理的事情。不過自己模仿不來,因為木心的作為,“已經(jīng)滲透人格”。
自帶濾鏡的人,大概是世間最幸福的人,能看到美好,并賦予那些美好的東西價值。最厲害的高手是,你還能去制造真實的美好,那不是眾人眼中的裝,或者是偽造,而是扎扎實實地采集美好,并將之置于你的周圍。真實的生活靜水深流,難以言說,寂靜、兇猛、殘酷、脆弱又溫柔,細雨中的老街道,昏黃的燈光,摩托車上的罩著粉紅薄膜的年花,穿著睡褲散步的中年夫妻,帶著他們那只捆著棉布丑丑的臘腸狗,如果你能在這些平凡樸素的事情上看出某種美麗與深情,那么,你就能成為一個真心快樂的人。
正如木心對著天上的星星感嘆:我不能歆享到你們的賜予,因為我就活在自己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