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一名演員，不是上海電影制片廠的演員，不過人藝的前輩與上影的前輩們是多年的朋友或同事，他們常常帶著我參加他們的聚會，我也因此幸運地領受到了他們的關心和教誨。

孫道臨老師鼓勵我好好演，大膽演

第一次見到孫道臨老師，是劇院排練于伶老編劇的話劇《七月流火》，劇院特聘上影的張瑞芳、孫道臨兩位前輩擔任男女主角。在劇院三樓兩位前輩坐在桌前，聽導演介紹情況，認真對詞。我遠遠坐在最后邊，不敢相信能如此近距離地見到大明星……

第二次是跟隨劇院的高重實團長、沈陽老師、喬奇老師參加詩詞朗誦交流活動，舞臺上坐著孫道臨、上官云珠、胡慶漢老師，他們每個人都朗誦一兩首詩詞，我好似置身云端，如夢似幻……

再次見到孫道臨老師，是去文藝醫(yī)院的路上，路過武康大樓，恰好遇到孫道臨老師正要去上影演員劇團。我立即跳下自行車跟他打招呼，告訴他我是上海人藝的，叫梁慶剛。孫道臨老師用手指著我：“我知道，老院長對我們講過，給你們?nèi)∶粕绞鬂h’。你在劇院忙什么呢？”我回答：“讓我頂嵇啟明老師演《枯木逢春》中的‘方東哥’，嵇老師去拍電影《烈火中永生》演甫志高?！睂O道臨老師立即講：“好，太好了！”我說：“好什么呀，從排練到演出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度過的。我剛剛完成三個月的短訓，分到團里不到一個月，就被高團長胡思慶老師趕上舞臺，還說我沒出息，胸無大志?！辈恢喂?，見到孫道臨老師，我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訴說心中的話。孫道臨老師笑瞇瞇地看著我說：“這是劇院領導和前輩們對你的期望和愛護，要珍惜，要努力，別讓他們失望，有什么不懂的、不會的就多問多請教他們，好好干，相信你！”到了武康路淮海西路口，回頭看到孫道臨老師還站在原地向我揮手……

1981年在北京電影制片廠遇到孫道臨老師，他正在參加合拍片《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籌備工作，聽說我要演《笨人王老大》，特別高興，把我叫到他房間，詳細講如何拍電影，鼓勵我好好演，大膽演。

有一天在北影小食堂，孫道臨老師看見我滿臉胡子便說：“年紀輕輕留胡子像什么樣子?！闭f完后立即改口：“戲里需要嗎？好好，留著胡子留著吧。”見面機會多了，我也敢向?qū)O道臨老師談自己的想法：“各大藝術院校的學生，男生臺詞練習，必選您在《王子復仇記》里為奧列弗扮演的王子所配的音，女生首選《霓虹燈下的哨兵》里的‘春妮讀信’?！睂O道臨老師講：“《王子復仇記》我只能按奧列弗對角色的理解，處理的節(jié)奏、感情來配音，沒辦法充分展示王子的內(nèi)心情感，很不理想。我在上海電臺專門按我的理解錄制了一套，等回上海我復制一套給你?！蔽液眯疫\??！

1992年4月，接上影副導唐洪根來電：“孫道臨導演正在拍《繼母》，有一個小角色想請你來扮演，你是否有時間，肯來扮演嗎？”我立即講：“孫道臨老師拍的電影，不論戲多少，角色大小，我肯定來！”

按約定日子，我到上影三號棚，孫導正在指揮各部門“走戲”。告一段落后，我趕快走到孫導身旁：“謝謝您給我機會。”孫導講：“應該謝謝你肯來?！闭f完孫導把《繼母》的故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又單獨給我講了我扮演的工地保安的戲，然后親自帶我到服裝車間讓師傅給我量尺寸，叮囑師傅做兩頂帽子，帽蓋要大，要用舊布料，還關照道具師傅按戲中和我提的想法準備所需道具，叮囑我不要刮胡子了。

十天后，副導演通知我第二天到華山路淮海西路的一處工地報到。第二天上午九點半我到了工地，大隊人馬十點到了現(xiàn)場，孫導見我笑瞇瞇地點點頭，讓我去化妝，過了一會，孫導拿來兩頂帽子讓我試戴，戴在我頭上用手又壓了壓，退后幾步觀看，關照化妝把我的臉部再化深一些，直到孫導滿意才離開。

吃過午飯，我來到拍戲的工棚，只見道具準備的舊鋁制飯盒、多節(jié)電池手電筒、大號茶缸擺在小桌子上。我把自己帶來的一只柳條編的小簸箕放在桌上，拿出一包撿的香煙屁股倒在里邊，剪一把小紙條用作“卷煙”。孫導演看到桌上擺的道具，得知我?guī)Я艘徊糠?，沖我點點頭，關照道具師傅，再多搞點香煙屁股。

孫導帶領各部門“走戲”，一切完成后，等天色暗下來便正式開拍，一共八個鏡頭，很快就結束了拍攝。孫導拍拍我的頭說：“謝謝你?！蔽亿s緊講：“應該謝謝您，讓我有機會在您的戲里露露臉，希望今后能有更多的機會跑龍?zhí)??！?/p>

大導演黃蜀芹

1960年4月19日，我們十位小青年被恩師黃佐臨老院長特招進上海人藝，為我們?nèi)∶疤粕绞鬂h”，由恩師的愛人丹尼老師，還有沈陽老師、岳勛烈老師、王霞老師一道，為我們作短期培訓。白天老師們講各種業(yè)務課，晚上參加老院長為上海話劇一團導演的新戲《春城無處不飛花》。

三個月的短訓，我們尚未明白何為小品、片段、小戲、無實物練習。培訓結束后的匯報演出里，除個人的簡單節(jié)目之外，我們“十大漢”還被分成兩個組，排演同一出小戲。組里沒有女演員，王霞老師只好親自扮演“媽媽”，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的黃蜀芹剛好放暑假回來，女主角便由她擔任。我們有幸與日后成為大導演的黃導同臺演出，中國出色的女導演處女秀，居然是在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排練廳里展現(xiàn)的。

離鄉(xiāng)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在上海度過。年三十，恩師把我們“十大漢”，還有當時中國冶金部培訓演員留下的六位同志，加上老院長五個子女，統(tǒng)共二十幾人聚在一道，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年夜飯。晚上我們在住處門房值班，黃蜀芹帶著瓜子糖果陪我們聊天。這些瓜子糖果原是政府專供高級知識分子專家的，老院長、丹尼老師省給我們享用……

此后多年，大家各自忙自己的事業(yè)，極少有機會見面交流。

有一天，我接到上影一位制片的電話：“黃蜀芹導演《人·鬼·情》，有一個劇團團長的小角色想請你幫忙，黃導問你有沒有空，能來嗎？”我立即回答：“能來！”幾天后，我到衡山飯店大廳報到。黃導講：“戲太少，不敢請你，怕哥們兒罵我?！蔽抑v：“說什么呢，好哥們兒召喚，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能否戰(zhàn)好先不談，首先態(tài)度要好?！?/p>

1990年4月初，助理導演夏曉云受黃蜀芹之托，約我扮演《圍城》中的匪連長，地點甪直。

17日，到了甪直拍戲現(xiàn)場，眼前狀況讓我難以平靜：黃導拿著雙拐坐在輪椅上，她愛人鄭長符腰上綁著繃帶，推著黃導，他是不拿報酬的小工。這場面讓人又敬又心疼。

黃導拿出小說《圍城》，指著其中一段：“就是這段，你看看組織一下臺詞，先準備一下，吃過午飯就拍！”我講：“嘿嘿，沒有劇本拿著原著拍戲？”黃導講：“劇本不理想，小說里這段很精彩?！闭f完后不理我，拄著雙拐，一步一步到現(xiàn)場工作去了。黃導又甩過一句話：“我覺得這個匪連長最好是個大光頭，哥們兒行嗎？”我立即說：“什么行不行，角色需要，只管剃！”

我穿上匪連長的服裝，大禿瓢，來到現(xiàn)場，大伙好一陣樂！陳道明、葛優(yōu)幾位主演笑侃道：“嘿，‘牛百歲’（我在《咱們的牛百歲》中飾演的角色名）成牛爺了?！?/p>

一場戲拍完，我到黃導面前問：“導演，我演得行嗎？”

黃導低頭也不回，看著監(jiān)視器說：“叫你來演，有什么啰唆的?！钡?，我也不問了。

1994年6月1日，恩師帶著諸多未能實現(xiàn)的構想和不舍走了。追悼會早上天降大雨，大廳擺滿了花圈，其中一個用白玫瑰扎成的高高的大花圈是有人從國外寄來的。國內(nèi)外拍來的唁電貼滿大廳內(nèi)外墻，國務院朱镕基總理發(fā)來唁電；程之手捧花圈一路大哭呼喊老院長；柯靈用擔架抬著來了；趙煥章導演從陜西外景地深夜趕來。黃蜀芹見到我，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大哭，在我耳邊講：“等一會咱們回家。”我按北方習俗送親人上路，子女要包好餃子擺在親人身旁。征得黃蜀芹同意，我把餃子放在恩師手邊，跪拜恩師。

回到泰安路家中，恩師的親屬、學生們坐在一起，每人喝一碗菜粥。這是當年老院長在苦干劇團最最艱難時，演出結束，好心的支持者為劇團準備的暖胃夜宵。那天，余秋雨、孫惠柱（話劇《中國夢》編?。┑膼廴?、石維堅等都在，石維堅拿出身上所有的錢，提議為老院長塑像。孫惠柱的愛人取下結婚項鏈作為雕塑資金。

離開恩師家，我告訴黃蜀芹，我已經(jīng)在6月6日提前退休。她很吃驚，勸我不要退休。我講：“老院長走了，我沒必要留在劇院了?！?/p>

后來體制改革，發(fā)生諸多變化，黃導電話約我到她新辦的公司聊聊。到上影新大樓二層，看到門旁掛著的牌子“新文華影視公司”，我站在那里許久未動。她迎出來，一同望著那塊牌子：“我思考很久，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表達一切?！?/p>

新文華影視公司完全要自己開展活動，選劇本、搭班子、找資金、訂導演、找演員……完成這一切的同時，還要負擔電影廠幾十名人員的工資。黃導講：“哥們兒，來給我當制片吧?！蔽彝Ａ艘粫海v：“哥們兒我拼不動了?！秉S導說：“誰讓你拼命了?！蔽抑v：“給好哥們兒干活，就得玩命！”我停了一會兒說：“哥們兒有什么戲需要我客串我一定來?！秉S導沒講話，為了不冷場，我詢問丹尼老師病情如何，是否會遺傳，黃導拉開抽屜，里面大大小小的藥瓶：“我現(xiàn)在吃各種藥，保持身體的平穩(wěn)?！?/p>

我真不該這么快回絕，哥們兒肯定思考很久才向我提出邀請，干事情是要找志同道合的人。我只是怕干不好，給哥們兒添亂。

又有一次，黃導打來電話，告知劇協(xié)要辦一次老院長百年紀念活動，囑我一定要參加。先到她家中一起接受采訪，她拿出老院長幾本著作送給我，再到劇院活動現(xiàn)場，我們坐在一起。會場里，有專程從北京來的戲劇前輩劉厚生、黃宗江，有跟隨老院長打拼的劇院演職員，有劇協(xié)領導……大家相聚一堂，訴不盡懷念……

電影廠的前輩和朋友們

我雖不是上影的演員，但有很多與上影前輩朋友接觸、合作的機會。他們給予我的關心和照顧，至今讓我難以忘懷。

我到華東醫(yī)院看望老院長，同在醫(yī)院住院的張戈老師關切地詢問我在劇院是否習慣工作和生活，碰到白穆前輩，他也會親切了解我都在排什么戲。

1981年，北影的郭維大導演選我參加由他編導的電影《笨人王老大》，讓我扮演主角王老大。這是我第一次拍電影，又是第一次離開劇院的前輩們單獨外出，心中發(fā)慌。

我們團化妝師程漪云是高博前輩的愛人，高博前輩就把我叫到家中，詳細告訴我如何拍電影：服裝要一直穿在身上，完全要像自己的衣服，不能像在劇院那樣，幫忙把服裝洗干凈；必須由化妝師化好妝，不能自己動手改變。喬奇老師的愛人孫景璐前輩也讓我到他們家里去，兩位老師一遍一遍表演給我看，還叮囑我外出不要單獨與女孩子交談、合影，仍然要按在劇院工作、演出時的樣子，不要擺主演的架子。

到劇組，我?guī)兔笩艄饧?、搬道具，被攝影師葛偉卿老師訓斥成有私心，我一臉茫然。燈光師小倪告訴我：“你幫忙干活弄壞了服裝、化妝，分散了精力，我們大伙忙了半天就是為了最后這一下，出了問題，我們?nèi)酌α恕！币粭l白毛巾戴在頭上幾個月，我順手洗干凈，服裝組長張金庭氣得跳腳，大喊：“誰讓洗干凈了？不接戲了？”在劇院屬于先進行為，拍電影時卻成了干錯事了。

1985年是牛年，安徽電視臺要搞一臺與牛有關的春節(jié)晚會，把與“?！庇嘘P的都請來：牛犇、牛得草、屬牛的、養(yǎng)牛大王……我演過“牛百歲”，所以也邀請了我。牛犇老師力薦上影的于振寰一同參與，果然于老點子極多，而且特別出彩。安徽臺的這個節(jié)目被評年度最佳晚會節(jié)目。1985年，牛犇老師執(zhí)導拍攝電視劇《蛙女》，也邀請了我出演。

1986年底，上影的莊紅勝約我參加他執(zhí)導的首部重頭影片《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前兩年我們就曾合作拍攝電視劇《普通人家》，此番更是進一步增進了了解，在劇組我也學到很多新技能。1993年，在莊紅勝執(zhí)導的電視劇《大潮汐》里，我們又愉快地合作一次。

李歇浦導演也曾熱情地邀請我在他執(zhí)導的重點電影《開天辟地》中扮演角色?！皯c剛來吧，幫幫忙，青話（上海青年話劇團）的任廣智他們都來了?！蔽抑v：“我已經(jīng)簽約別的劇組了，希望下次合作?！?988年李導又約我出演《斷喉劍》中“皇甫獅”一角。角色是個光頭。李導講：“慶剛，角色需要你能否同意？”我講：“剃吧，沒問題！”

拍完《咱們的牛百歲》，趙煥章導演一直想讓我當他的助手，我自覺能力有限，不敢涉足“導演”領域。1992年，趙煥章導演又一次邀請我參加他執(zhí)導的電視劇《人比黃花瘦》，越劇大師傅全香老師在劇中出演李清照，攝影師是查祥康前輩，正好我可以多學點本領。

2002年，梁山獨立執(zhí)導電影《父親》，他給我機會扮演老工人。影片反映的是北方工業(yè)城市下崗工人的生活，演員大部分是遼寧人藝舞臺劇的人馬。遼寧人藝與上海人藝關系甚好，我是北方人，劇中許多情景比較熟悉，同是話劇演員溝通比較方便，合作很愉快。

梁山是上影年輕有為、有獨到想法、頭腦冷靜的導演，他導演的電影、電視劇中，我也總有出演的機會。電影《父親》在上影廠放映后，孫道臨老師激動地拉著梁山的手說：“我們上影有接班人了！”

上影演員劇團第八、第九任團長上任，正值體制改革，他們面臨巨大壓力，卻仍然本著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則：團結中堅力量、敬重老一輩演員、培養(yǎng)年輕演員。劇團為每位演員爭取出鏡的機會，還積極組織各種活動，帶領我們參觀嘉興南湖黨的誕生地，重陽節(jié)在陽光大酒店為前輩們舉辦活動，組織參觀平湖企業(yè)，參加寧波農(nóng)民電影節(jié)，每月都會在劇團聚會包餃子、吃餛飩……這些，我都有幸加入其中，感謝何麟、崔杰兩位團長。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組織到西安、延安參加活動，時任影協(xié)秘書長的趙蕓也會叫上我。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召開，當時身為負責人的許朋樂總不忘邀請我出席……

這么多年來，是上影廠的前輩和朋友們給了我學習新本領的機會，延續(xù)了我的藝術夢想，感謝上影廠前輩和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