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我回去看望父母親的次數忽然多了起來。我會有意無意地在下班途中，繞道去他們居住的小區(qū)，然后爬上樓，跟他們聊聊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天氣漸漸有些悶熱，稍一動汗就從頭上沁出。陽臺上一棵小石榴樹，探出了紅紅的花骨朵兒。我喝著母親端來的茶水，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墻上的日歷發(fā)呆。母親看出了端倪，問道：“怎么了，你哪天有要緊事？”

我不搭話，眼看著日歷撕到了那一天的那一張，我變得愈加煩躁不安。母親又問我：“你這是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失望地推開門，準備離去時，父親喊住了我：“新兒，等下！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我雙眼發(fā)光，按捺住心頭的喜悅：老頭兒，終究你還是記得我的。

父親的手掌心多出一個指甲剪，銀色的金屬面在夕陽的柔光中閃閃發(fā)光，而手柄處粘著的黃色標貼，像是鑲嵌著一塊黃金。這是一份多么精致的禮物，我暗暗地贊嘆！

“我今天在兩元超市買到的?！备赣H驕傲地對我說道。

兩元超市我知道，是樓下一間新開的雜貨鋪，專門賣牙簽、橡皮筋、電池等日用百貨，物美價廉，生意極好。老板是外地人，見了誰都滿臉堆笑。

那天父親推著輪椅在街上閑逛，經過雜貨鋪時，被里面的商品深深地吸引住了。但我覺得他是被“兩元”這兩個字吸引的，在他并不復雜的頭腦里，他還生活在30年前，似乎所有的商品只值那個價。父親的口袋里恰巧兜著一張五元的紙幣和五個一元的硬幣，他很豪橫地對老板說：“給我拿五個指甲剪?！崩习褰兴M去自己挑，他擺擺手說：“不了，我這身子骨萬一被人擠跌倒了，你可賠不起?！?/p>

老板打趣道：“五個指甲剪，你用得了嗎？”

父親笑道：“怎么用不了？我還要給兒子、女兒他們呢?！崩项^兒理所當然地把我列入了他的計劃之內。

我拿起指甲剪，端詳著父親，想從他臉上找出別的訊息，或者，我更希望他是那種不懂得表達自己感情的人。

可是恰恰相反，他繼續(xù)說道：“兩元一個，便宜嘍！你說，要是自己做一個，得花多少時間和精力呀？”

我有些失望。他仍以一個八級鉗工的專業(yè)口吻向我介紹：“別小瞧這么一個小小的指甲剪，它可是有很多奧妙的，你看它有三個支點，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少了一個都不行呀。——這杠桿的原理，它做得天衣無縫??！”

晚霞涂滿了天空，在父親的臉上閃著光澤。他大約真的是忘記了，要不然在他的心里怎么只藏著小小的指甲剪？對于一個80多歲的老頭兒和一個即將80歲的老太太，我又能抱以多大的希望？

就在幾個月前，我們在小飯桌前討論過我的生日，父親甚至去五斗柜里翻出了40多年前的戶口簿。他們認認真真地核對過、證實過：在20世紀70年代末某個石榴花開的清晨，父親用板車拉著母親去鎮(zhèn)里的衛(wèi)生院分娩。不久，一個嬰兒來到了這個并不富裕的家庭，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因此她獲得了他們的寵愛。

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在他們的記憶中一點點消耗，她成為他們最熟悉的陌生人。

如果是忘了，終究還會被記起，我對他們仍然抱以希望。第二天，我又繞道回家，墻上那張日歷還未被撕去。我忽然想起那天母親捧著戶口簿對我說過的話：“新兒，以后自己要記住這個日子．我老了，什么也記不住了?！蔽腋械叫呃ⅰ?/p>

“新兒，我有一樣東西送給你?！边@時父親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的心中一陣狂喜。

父親從口袋中哆哆嗦嗦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掌心。天哪！又是一個指甲剪！只是它的手柄處粘的是紅色標貼。父親特別自豪地說道：“雜貨店要搬了，老板低價處理，這個指甲剪你猜我花了多少錢？”

我搖搖頭。

父親笑得更爽朗了：“我呀，只花了一塊五，比平時便宜了五毛錢，今天算是賺到了。”

我也跟著笑了。笑著，眼眶卻濕潤了。我將它放進口袋里，這樣我又多了一個嶄新的指甲剪。老頭兒還是記得我的，他覺得我無論在何時何地都需要它。

母親沒有打算留我吃晚飯，她給我打開房門，說：“天天過來太累了，明天就不要來了。”

我走到門口轉過身，再次看到墻上那張被母親遺忘的日歷。我希望母親永遠不要撕去它，就像他們不再記得我出生的日子。

門“哐”的一聲合上了?！白屇銈冋f聲生日快樂，真的有那么難嗎？”藏在心底的那句話，我最終沒有說出口。

下樓時，我口袋中的兩個指甲剪清脆地碰撞，像風中的鈴鐺。

（選自2024年5月13日《衢州日報》，有校改）

1．下列對文本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文本開篇設置懸念，“我”回家的次數忽然變多，有意無意回家與父母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些異常舉動能引發(fā)讀者的閱讀期待。

B．“陽臺上一棵小石榴樹，探出了紅紅的花骨朵兒”，是伏筆，暗示了一個重要的時間，那個“我”非常期盼父母能想起來的特別日子——“我”的生日。

C．老板以“用得了嗎”打趣父親，一方面因為一次買幾個指甲剪的情況確實不多見，另一方面也體現出商店老板與顧客關系的融洽。

D．“指甲剪”既是本文的線索，也是“我”與父母兩代人之間矛盾的象征?！拔摇痹诟改傅挠洃浝镆稽c點消耗，最終成了他們“熟悉的陌生人”。

2．關于文中母親這一形象，下列說法正確的一項是（ ）

A．快到生日那一天時，“我”總是盯著日歷發(fā)呆，母親連續(xù)用兩個“怎么了”來問“我”，因為她察覺出了“我”的異常與不安。

B．母親捧著戶口簿讓“我”自己記住那個日子，“捧”字刻畫出母親的衰老、鄭重與嚴肅，體現出一位年邁母親對子女深沉的愛與牽掛。

C．母親拒絕“我”明天再來，是因為她覺得“天天過來太累了”，這是出于對“我”的關心，但其中也隱含了“我”與母親之間的隔閡。

D．文章綜合使用了語言描寫、動作描寫、心理描寫等手法，塑造了一位因衰老而記憶力下降，對子女關懷備至的母親形象。

3．文章中插敘“就在幾個月前，我們在小飯桌前討論過我的生日”這件事情，有什么作用？

4．“我”和母親告別，“藏在心底的那句話，我最終沒有說出口”，這句話有著怎樣的含意？

參考答案及解析

1．D

解析：D項，“也是‘我’與父母兩代人之間矛盾的象征”錯誤?！拔摇背闪怂麄儭笆煜さ哪吧恕保皇且驗椤拔摇焙透改钢g有了矛盾，而是因為父母衰老，失去了某些記憶?！爸讣准簟毕笳髦赣H對子女的關愛。

2．B

解析：A項，“母親連續(xù)用兩個‘怎么了”’錯誤，文中母親是分別在兩種情況下各問了“我”一次“怎么了”，并不是“連續(xù)用兩個‘怎么了’”。C項，“但其中也隱含了‘我’與母親之間的隔閡”錯誤。母親不讓“我”明天再來，表明母親忘記了“我”的生日；母親說“天天過來太累了，明天就不要來了”，說明母親對“我”的體貼、關心。D項，“文章綜合使用了語言描寫、動作描寫、心理描寫等手法”錯誤，文章刻畫母親形象沒有使用心理描寫。

3．①表現出年邁的父母記憶力下降，過了幾個月就不記得“我”的生日了。②表現出父母對“我”的愛，父母不記得“我”的生日不是因為不愛“我”了，而是因為年老失去了某些記憶。③結合上下文內容，揭示日歷上的那個日子是“我”的生日，解開懸念。

4．①表明“我”心里一直期待父母能記起“我”的生日。②表明“我”對父母因衰老而忘記“我”的生日而感到遺憾和難過。③表明“我”理解父母忘記了“我”的生日是因為衰老而失去了某些記憶，“我”知道父母還愛著“我”，體諒他們。（其他符合文意的答案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