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靠氣味辨識人的。

第一次見到他，我就聞到一種特別的氣味。那時，我快要被老趙身上的汗餿味弄得窒息，掙扎著跳到草地上，跑向我的朋友多莉。我倆還沒有來得及問好，一只兇猛的野狗沖出來，纏著多莉，并沖我齜牙咧嘴。我抖抖身體，把腳爪扎進(jìn)泥土，準(zhǔn)備和它決斗。這時他從路邊的一輛車?yán)锍鰜?，撿起地上的樹枝趕走了惡犬。我記住了他青草一樣的氣息，然后搖頭擺尾，和多莉邊跑邊玩。

后來我嗅到過他幾次，每次我都跑到他身邊，圍著他轉(zhuǎn)，用爪子撓撓他的腿。有時候他會撫摸我的頭，有時候會把我抱起來。那一刻，聞著他身上清新的氣味，我覺得像在草地上奔跑一樣，幸?？鞓贰：髞碛卸螘r間，他消失了。我很著急，滿校園跑，可嗅到的都是像老趙一樣酸餿的氣味。過了幾天我才知道，老趙推薦他去掛職鍛煉了。他在電話里說“感謝校長”，聲音有些沙啞，混合在嗚嗚的風(fēng)聲里。老趙蹺著二郎腿，面無表情，一只手輕輕拍打沙發(fā)，說：“小李博士，好好干，抓住機(jī)會?！?/p>

那天晚上，老趙的妻子照例出去打麻將，他照例帶我沿湖邊散步，可一圈還沒有轉(zhuǎn)完就去了辦公室。我蹲在門邊，傷心得眼淚都差點流下來了。老趙無動于衷。幾分鐘后響起敲門聲，他起身開門，堆滿了笑。是糖糖！看到她我很驚訝。有一天我循著青草的氣味找到他時，他和她手挽著手散步。她噴了濃郁的茉莉味香水，他叫她糖糖。

我想悄悄溜出去，可老趙迅速關(guān)上門。他可能識破了我的意圖，咔嚓一聲將門反鎖上了。我心急火燎，跑到窗戶邊上躥下跳。暗黃的窗簾擋住了視線，我鉆進(jìn)布里，亂撞一通，厚重的灰塵四處飛騰，嗆得我的鼻子差點失去嗅覺。等我找到縫隙把頭露出來，見糖糖和老趙身上的汗水一行行往下掉，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陣雨。

我必須找到他，告訴他?？蛇^去了一個月，他還沒有出現(xiàn)，我都無法控制自己了。我悄悄把老趙的拖鞋扔到門外，可惜我扔得不遠(yuǎn)，被他撿了回來，還順手用拖鞋抽了我兩嘴巴。拖鞋的腥臭混合著他身上的汗酸味，讓我嘔吐了好幾天。我沒有罷休，在他的文件上撒尿，把他的衣服拖到地上，還在他回家的時候沖他吼叫。老趙倒挺鎮(zhèn)定的，一尊石佛一樣的表情。

很久之后，我終于嗅到了。那天老趙坐在湖邊凳子上看手機(jī)，我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肉香，夾雜著似有似無的青草味。我急不可耐，在氣味的牽引下一路狂奔，穿過小樹林，來到停車場。他打開車門，肉味從車?yán)飮娪砍鰜?，直直地沖進(jìn)我的鼻孔。那是一根多肉多汁的骨頭。我嗅到肉香里有一種奇怪的氣味，皺住眉頭。又走了幾米，我意識到了那是什么東西。很多個夜晚，老趙在床上焦躁不安、輾轉(zhuǎn)反側(cè)時，會從床頭柜的小瓶子里倒出一粒藥片吞下去，不久就會發(fā)出磨刀一樣的呼嚕聲。

我停住腳步，本能地想要跑開。他坐在車?yán)?，向我招手。我盯著他，恍然大悟，并油然而生一股激動的力量。說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知道我應(yīng)該那樣做。該我了！我昂著頭，走進(jìn)車?yán)铩ＲЧ穷^，吃肉，差不多的時候，我揚頭看他。他瞪著我，眼珠很圓，嘴唇四周的胡子像密密麻麻的刺。

我清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從他打開車門開始，一切就注定了。

我微微一笑，慢慢閉上眼睛。他用左手鎖住我的脖子，右手對我左右開弓。他的手掌大而結(jié)實，像老趙夏天穿的厚底木屐落在瓷磚地面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仨憽Ｒ粋€聲音像冰雹一般噼里啪啦砸在車窗上：“姓趙的，狗雜種！”

有一拳落在我的鼻子上，液體順著鼻腔往下流。

我再也嗅不到那青草一樣的氣味了。

后來，或許是地面的瀝青太刺鼻，我恢復(fù)了一點意識。我試著扭扭身體，聽到塑料袋發(fā)出的嘶嘶聲。終于到了最后。我咬著牙，盡力收腿把自己團(tuán)成圓形。這時我聽見卡車的聲音，貨箱在顛簸中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它近了！我吸一口氣，把眼睛擠到袋子的封口處。一束亮光旋轉(zhuǎn)半個圈后向我射過來，在炫白的光柱中，我隱約看見一個人站在樹林里，像一尊黑色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