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有限的婚姻生涯里,2013年是觸底的一年。
那一年,兒子腸胃頻繁出問題,我只得連續(xù)幾個月抱著他奔波于家、醫(yī)院、推拿診所之間。本已心力交瘁,更讓我憤懣不滿的,是與老公的意見不合。我推崇中醫(yī)調(diào)理,而老公卻不相信推拿、艾灸之類的療法功效。我們年輕氣盛,爭論不休,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
那段時間他出差特別多,經(jīng)常一走半個月,我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更加怨氣沖天,積壓了3年的問題,終于在那個冬天火山一般爆發(fā)。吵架,指責,然后就是滿懷恨意地冷戰(zhàn)。我感到對婚姻冰冷的絕望,這完全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時的我,心高氣傲,絲毫不肯靜心思考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只知硬碰硬地狂吵嘶吼,叫囂著絕不容忍委曲求全的生活。于是我一意孤行地辦了港澳通行證,打算春節(jié)放假獨自去香港散心。我破釜沉舟地計劃——從香港回來,一出正月,我就離婚。
進入臘月,我思忖再三,有父母有孩子,我總不能不辭而別。我在QQ上給他留言,告知了我的遠行計劃。他快速回復:我陪你!
那一刻,我又心軟了。我承認我們的感情,沒有出軌背叛,沒有天崩地裂的矛盾,沒有離奇狗血劇情。我的心只是一次次死在了那些雞零狗碎的瑣事和不被體諒的艱辛里。
我聽見自己心里的聲音:我還愿意再給婚姻一次機會,我還愿意再試一次,換個地方找找愛情。
于是在臨近年關(guān)的最后幾天,他火速辦好手續(xù)、買好機票、上網(wǎng)搜集了出行攻略。父母很開明地將孩子帶回老家,任由我們自己計劃。
從北到南三個半小時的航程,仿佛把我?guī)霑r空隧道。飛機在香港一落地,20度的舒適氣溫讓人渾身輕松。他預訂了尖沙咀附近交通極為方便的酒店,下載了最新版本的導航,查閱了香港全部地鐵站和公交線,任由我天馬行空。
實際上,香港處處喧囂,并不是適合靜心的地方。而那幾天,我們心無旁騖如膠似漆。沒有孩子的屎尿屁,沒有中醫(yī)西醫(yī)的分歧,沒有矛盾糾紛,沒有指責慪氣。我們彼此竭盡體貼包容依賴,白天十指緊扣,夜里相擁而眠。
我的計劃常在出門前一時三變,一會兒猶豫要不要去購物,一會兒又糾結(jié)看不看景點。他卻說:“你知道嗎?我就喜歡你變來變?nèi)サ臉幼?,女人就是這樣才可愛。不像你在家,一到周末就安排好去哪去哪,幾點干嘛干嘛,搞得比上班還累!”
我呸他:“你現(xiàn)在才覺出我可愛?我現(xiàn)在可是在香港,萬一被哪個豪門相中,我就不跟你回去了??!”說罷我才意識到,我們這對“逗比”夫妻,已經(jīng)幾個月不曾開過玩笑。
自由行結(jié)束,飛機落回陰冷潮濕的青島,像是做了個夢,從天堂回了人間。將父母、孩子接回,帶回的禮物各自送出,行囊里的物件各歸各位,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孩子照舊半夜哭鬧,臟衣服存了一盆要洗,一日三餐吃什么還得費神考慮。假期過完,上班的心情比上墳還沉重,文件要簽字,客戶等回復,棘手問題要一一處理。
這就是生活,熟路無風景,愛情在別處。愛情混進婚姻,被煙熏火燎,被油污侵襲,被風化腐蝕,最終和我們一樣變得面目全非,從春心萌動兩頰緋紅的少女,到一臉菜色雙目無光的中年婦人。
這算一場短期的出離,還是一次暫時的逃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用這樣一段旅程,去修復感情,縫補傷口,療愈創(chuàng)痛,找回失散已久的愛情,找回它最初的模樣。
我又何嘗不懂,旅行本身,并不能解決任何婚姻問題。無論你去西藏朝圣還是去泰山登頂,去瑞士滑雪還是去日本賞花,若沒有愛,一切都無力回天。最終治愈我們的不是旅程,而是從瑣碎疲憊的日子里跳出來,看清那份牽手走下去的決心與深情。
我們回來后共同起草了一份家庭公約,約定了在孩子的健康、教育等一系列問題上的處理原則:我們約定再出現(xiàn)任何分歧,都應求大同存小異,以我倆的一致意見為最終決定;我們約定任何一方父母若提出只合情不合理的建議,我們負責各自說服;我們約定若再起爭執(zhí),只要一提“香港”就必須無條件停戰(zhàn)。
生活永遠有解不完的小疙瘩。只要串起這些疙瘩的,仍是那條愛的主線。有人說,壞的婚姻是地獄,好的婚姻是人間。總之別想找天堂。
曠日持久的婚姻更像一場枯燥的馬拉松,太容易讓人耗盡耐心,心生厭煩。于是滿懷怨恨,于是心有不甘。果真,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
誰說婚姻是溫柔鄉(xiāng)、避風港,真是瞎扯。婚姻明明是江湖——兩個人的江湖:男人女人相愛相殺,相生相息;人間百態(tài),是非紛擾,恩恩怨怨,愛恨交纏。生活是道場日日修煉,歲月如流水長久打磨。無論是莊子說的“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還是辛曉琪唱的“看一段人世風光,誰不是把悲喜在嘗”,不過是隱忍、慈悲與惜福。
我至今仍時常做做“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的少女夢,在一地雞毛的日子里爭取每年有一場讓肉身放空、讓靈魂出竅的旅行,回來再以滿血復活之態(tài)面對存款數(shù)、學區(qū)房、難纏的客戶、未搞定的業(yè)務這些一本本難念的家經(jīng)。
世間哪有永遠的忘憂歲月。誰不曾渴望鮮衣怒馬仗劍天涯,夢里有山巒花樹壯麗山水,而日子是油鹽柴米雞毛蒜皮。年少時的喜歡與迷戀,讓我們飄飄欲仙如夢如幻;而成長后的愛和責任,讓我們踏實而有分量地踩在大地上。
后來的某個周末,我又制定了一堆計劃,要帶孩子去植物園;轉(zhuǎn)念又覺得天氣不好,想改去游樂場;一會兒又覺得看電影也不錯。老公面露不悅:“到底要去哪兒?”
我馬上蹦起來:“哼,在香港的時候,你不是說女人就該變來變?nèi)ゲ趴蓯蹎幔?!?/p>
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地笑了。
婚姻里沒有楊過與小龍女。只有煙火凡人柴米夫妻。我這個沒讀過武俠的人,講不出江湖秘笈,唯愿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此情綿綿,愛無絕期。
誰不是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即使我們心中有過一萬個逍遙遠方,最終也還是因為不舍某個人,而甘愿伏身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