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是凜冽的,早起上班推開樓道門,寒氣撲過來,一個干冷的世界。即使站著不動,再猶豫,最后也要急匆匆跳進(jìn)去的。抱臂走在路上,也算是有了擁抱,自己給自己的溫暖,也果然暖和了不少。
看路兩旁的銀杏樹,干枝椏在凍得發(fā)愣的空氣里僵著,不能碰,一碰就要摔倒似的。其實是蒼勁的,它們蘊藏著春天的勃發(fā),夏天的蓊郁,秋天的金黃,福氣好的話,還會越過千年,像一首首古詩詞在歲月的長河里發(fā)光發(fā)熱。如白居易的兩首詩,每到冬天都會想起。
一篇中學(xué)課本上的《賣炭翁》,終南山中,伐薪燒炭的賣炭翁“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活得艱難辛苦,而他的形象在后人心中是親切的,也憐憫,也感激。雪中送炭,炭是暖人的。一車千余金的炭卻被兩騎黃衣使者劫走了,跋扈仗勢者,盡管得意一時,而歲月是公正的。
有炭,再有火爐,任寒天綿綿,也不岑寂了,甚至?xí)兊每蓯?,有趣味。另一首就是很多人喜歡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火爐暖暖,新酒暖暖,和知己品畫聊詩,暢談人生快事。這是古時文人很平常的雅事。如今這樣的閑情逸致是小資而奢侈的,尋常人內(nèi)心里固然存有這份詩意,而要緊的卻是眼前切切實實的生活。
情懷奢侈,小火爐倒是稀松平常。沒有暖氣空調(diào)的年代,冬日里,小門小戶的人家總要在屋里生起一個小爐子,燒水、做飯、烤手,一家人守著爐子,暖胃,暖身,亦暖心,寒凜凜的冬天也就悄沒生息地遠(yuǎn)走了。
不過,在過去的鄉(xiāng)村,小火爐也算是奢侈的。鄉(xiāng)下人守著幾畝薄田,一所庭院,家家戶戶都是地鍋做飯,柴火來之于莊稼稈,掃來的落葉,撿的樹枝,人們是不舍得花錢買煤球買爐子的。然而,家里的孩子一旦去鎮(zhèn)上讀了中學(xué),成了走讀生,還沒入冬,父母就會考慮著買爐子買煤球的事兒了。那時,下了晚自習(xí),回到家差不多要十點了,饑腸轆轆,直奔廚房,小火爐上擱著鍋,鍋里是父母留的熱熱的飯菜。端下鍋,一邊烤火,一邊吃飯。飯食是簡單的,這一刻的愜意幸福抵消了一路奔回家的黑暗和寒冷。
記憶中的小火爐還與一碗熱熱的米線有關(guān),那是我在縣城一中復(fù)讀的那年冬天,內(nèi)心惶惶孤寂,暗沉沉的冬日更讓人寒冷難過。下午放學(xué)后,我喜歡去門口賣米線的小攤子,兩個小火爐,幾張桌子。賣米線的阿姨愛笑,讓人一見如故,溫柔親厚。只要有學(xué)生過來吃米線,她都會把一個爐子上的鍋端下來,熱情地邀你暖暖手。不大一會兒,爐子旁就圍滿了一群學(xué)生,甭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大家歡快地一起聊天說笑。賣米線的阿姨在另一個爐子旁笑瞇瞇地下雞湯米線,5毛錢一碗,湯隨便加,好吃實惠。
我一直記得我們在爐火邊擠擠攘攘烤火的情景,那個舊舊的紅鐵皮小爐子,一群純真的年輕的笑臉。只有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空前的輕松。在爐火的暖里,我并不認(rèn)識旁邊一起烤火的人,卻并不孤寂。
張愛玲在《道路以目》中說:“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著生小火爐,扇出滾滾的白煙。我喜歡在那個煙里走過?!蔽乙嘤型瑯拥南矚g。兩年前,我在老君堂住的時候,早上或者傍晚去后街買菜,路過老胡同,那里的居民依舊習(xí)慣在自家院子或門口生爐子燒水,滾滾的白煙,家常溫暖,親切感撲面而來。
二
院子里的樹枝枯瘦沉寂,屋頂上的黑瓦掛著一層薄薄的白霜。鄉(xiāng)村的清晨靜謐悠緩,慢悠悠地伸伸胳膊伸伸腿,每一個緩慢里卻是寒冰冰的冷,提水桶的手被凍麻木了,水桶“咚”地一下摔在了地上,清清的水在院子里蔓延,轉(zhuǎn)眼就結(jié)了一層冰。
多年后,當(dāng)我坐在暖氣融融的屋子里想起少時冬天的模樣時,仿佛穿越了數(shù)年的時光,又回到了手被凍得麻木的清晨。臃腫的沉沉的棉衣也擋不住凜凜的寒冷,樹枝被凍得發(fā)脆,桌椅、書包、作業(yè)本也成了一坨冰,手觸上去生疼,刺刺地冷。
那時候,根本不知有暖氣,也不知空調(diào)為何物,幸而還有爐火?!熬G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编l(xiāng)村農(nóng)家的小火爐沒有詩中的風(fēng)雅悠閑,但給人的溫暖踏實而親切,這是一家人度過寒冬的底氣和自信。
火爐在農(nóng)家人眼里是珍貴的。平日里做飯燒水,用地鍋燒柴火,火爐要等到十分寒冷時才升起。燒火爐的煤球早早準(zhǔn)備好了,以至于放在廚房的角落里久了上面纏繞著蜘蛛網(wǎng)。小孩子心里急,一入冬,一趟趟跑過去看煤球,見它們紋絲不動,似乎這才滿意。這時,母親總會且笑且嗔,煤球沒有長腿,不會跑哦。
火爐升起來了。天藍(lán)色的爐皮斑斑駁駁,很舊的爐子了,我們卻歡喜得很,簇?fù)碇?,如貴客臨門。這一天,家里過節(jié)一樣,熱鬧有儀式感。堂屋的餐桌撤去了,這個位置要讓給火爐,換了一個小點的餐桌擱火爐旁邊。母親張羅著做好吃的,經(jīng)年不用的陶罐清洗得嶄亮如新,優(yōu)雅地臥在火爐上,淡定從容又十分驕傲地接受大家對它的注目禮。
薄暮時分,陶罐里燉著的五花肉和白菜豆腐粉條已經(jīng)香氣四溢,拿開陶罐的蓋子,熱騰騰的蒸氣像月光一樣溫柔,在屋里歡快地流淌著。家人圍著火爐而坐,大家手執(zhí)碗筷,熱鬧地吃著。天寒地凍時節(jié),樸素的農(nóng)家院落因這樸素的幸福而暖融融的。
冬天的夜晚寒冷漫長,但家里的天藍(lán)色舊火爐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又覺得時光過得太快,圍著暖暖的爐火,常常讓人忘記了時間。
吃完飯,火爐上照舊燒著一壺開水,壺也是老式的,土褐色,散發(fā)著古老而溫厚的氣息。父親喜歡飯后喝一點兒茶,茶葉是家里自制的金銀花茶,有時候是菊花茶,五爺爺送來的。喝茶的茶具也很舊了,一個天青色的闊口的陶瓷杯子,有幾分像吃飯的碗。父親很珍惜它,那是他當(dāng)學(xué)生時的獎品,多少年了,歲月一去不復(fù)返,但有些老物件卻溫暖著時光。
杯子里的菊花或金銀花慢慢綻放,映著那天青色,很是好看。我們鬧著要喝的時候,父親就會拿幾粒冰糖放進(jìn)杯子里,甜甜的,清香而綿遠(yuǎn)。
父親常常一邊喝茶,一邊給我們講故事。故事也是老舊的,從前的慢時光,帶著爐火般融融的溫暖。
三
古人以晴耕雨讀為樂。想必朔朔冬日是上天賜予的最好時機吧。冰天雪地,茫茫蒼蒼,人蹤寥落,萬物闃寂。動物眠冬,人呢,幽居在室內(nèi),有情致、有意思、不讓人厭煩的事,唯有讀書吧。這個時候,心也易靜。一書在握,像握著一縷茸茸的金黃的陽光,軟軟的,暖暖的。也有人以冬日圍爐好讀書為妙趣。有一本書就叫《圍爐夜話》,與《菜根譚》《小窗幽記》并稱三大處世奇書,是清代宜山先生虛擬了一個冬日擁著火爐,至交好友暢談文藝的情境。只看它的簡介,已讓人心向往之。“《圍爐夜話》正如其名,疲倦地送走喧囂的白晝,爐邊圍坐,會頓感世界原來是這樣的寧靜。在如此寧靜而溫暖的氛圍下,白晝里濁濁紅塵蹇塞的種種煩悶,會不自覺地升華為對生活、對生命的洞然?!膘o擁爐火,手捧《圍爐夜話》,不管外面風(fēng)雪肆虐,還是人生多么荒寒,有書可讀的日子總是暖的,好的。
元代翁森也以冬日讀書為樂,他在《四時讀書之樂》中寫:“地爐茶鼎烹活火,四壁圖書中有我。讀書之樂何處尋?數(shù)點梅花天地心。”多美好的事情,簡直就是人間天堂,四壁圖書,數(shù)點寒梅。悄悄地,輕輕地,心暖了,心上的那枝梅花也慢慢地綻開了,幽幽地散發(fā)著清香。
時下的生活愈來愈好,相比古人,實在太幸福了??v使外面冷風(fēng)呼嘯,寒徹九天,屋內(nèi)依然是春天般的溫暖,暖氣片燙燙的,空調(diào)調(diào)得高高的。輕衣薄裳,舒適輕松,不讀書就是一種浪費,讓人不可原諒。上網(wǎng),看電視,擺弄手機,也自有樂趣,可是一會兒尚好,久之厭煩,讓人心浮氣躁,身心俱疲。讀書就不一樣了,展開書卷,已有暗香迎面,心曠神怡。字里行間暢游,心清心明,靜心舒懷。
倘若有雅興,可捧一本唐詩或宋詞,對一窗雪,朗誦佳句,體味詩詞里美妙的意境?!凹t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薄伴_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雖不曾親歷,然每讀一回,想象的翅膀便在時光里飛翔,也似親歷一般。悠長寂寥的冬日生活也因此增添了幾分詩意。
溫室里待久了,難免會心心念念兒時的“紅泥小火爐”的歲月。父母住不慣暖氣房,老家里,一直保持著多年的習(xí)慣,清寒冬日,堂屋里一暖烘烘的小爐子,或燒水,或燙酒,或燉著美味,或伸手取暖。冬日閑時,帶著幼子回去住幾日,父親早早就準(zhǔn)備好了,爐火里藍(lán)色的火苗跳動,咕嘟咕嘟燉著兒時愛吃的老豆腐。母親爐火邊忙活著,孩子纏著外公講故事,我就拿一本書坐在母親身邊,一邊閑閑地看著,一邊聞著老豆腐原汁原味的清香。
蕭蕭寒冬,稚子縈膝,父母安然詳寧,有火爐暖身,有少時的美味暖胃,有喜愛的書籍暖心,生活之美好就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