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中能有什么獵人？江海平原，人煙稠密，無大山，無密林，不是塊能產(chǎn)生獵人的地方。

可我小的時候，蘇中確實是有一些獵人的，而且可以說，他們是我當(dāng)時心目中的英雄。我常常會尾隨在他們身后，當(dāng)然還有我們一群玩伴，跟過幾個村莊（當(dāng)時叫大隊），看他們打獵。

他們平時就散住在周圍相近的幾個村里，也一樣會在田地里忙忙碌碌的。只是他們每人都養(yǎng)著一條甚至幾條獵犬，都有一桿獵槍。生活條件哪怕再差，這狗卻常?？梢哉吹揭稽c葷腥，一條條都神氣機靈。長筒獵槍是他們的愛物，大多是他們土制的，就掛在房間墻壁上，沒事時就拿下來仔細地擦拭。

養(yǎng)狗千日，秋收秋播過后，訓(xùn)練有素的成年獵犬該派上用場了。獵人們的眼睛開始發(fā)亮，顯得特別興奮。不用誰通知，他們?nèi)鍌€人就集中到了一起。辛勞了大半年，他們似乎等待的就是這個季節(jié)。冬日農(nóng)閑，時間又挺長，田里確實沒什么活計可做，正是出門打獵的好時候。

結(jié)伴行獵的幾個人，出發(fā)前一般會喝點土燒酒，好像叫“爐子酒”的，就像出征的將士，以壯行色。牽上狗，背好槍，當(dāng)然還會背著些尼龍繩網(wǎng)、布袋和干糧，手里拿一根長竹竿，頭上戴一頂有檐的舊布帽，在一個晴好天氣的早晨，人狗裹挾著出發(fā)了。

這里能有什么獵物可打呢？山林地區(qū)的獵人對此難免是會失笑的?？墒?，魚米之鄉(xiāng)，家家有雞有鴨，黃鼠狼是有一些的。還有些野兔、野雞。再說，這里有很長的海岸線呀，海邊荒草叢生，正是小型野物出沒之處。

我們即使連跟幾個村莊，也大多只能看見他們捕獵黃鼠狼。先是老遠聽見群犬的吠叫聲，孩子們立即支起耳朵：獵人來了！奔出門去，果見三五條狗牽著三五個人。好狗！個個低著頭，鼻子幾乎抵著地，拼命地往前奔，把牽線拉得筆直。戴著有檐舊布帽的獵人們卻似乎有些被動，他們就是撒開腳丫狂奔，怎趕得上狗的速度？卻個個又要做足獵人的風(fēng)度，挺直了腰桿，于是腳下就有些踉蹌。臉上一律帶著凜然的神情，嘴里不停地吆喝著：揍！揍！

那時的“黃貓兒”（鄉(xiāng)人對黃鼠狼的稱謂）是不少的，而且這東西，連人鼻子也往往能嗅出它的蹤跡，何況是狗？獵狗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幾只狗突然狂吠起來，一齊向一個草垛或哪個人家的豬圈掙去。獵人們這時也動如脫兔，立即松下狗繩，再迅速在草垛或豬圈周圍支起圍網(wǎng)。長竹竿發(fā)揮了作用，他們拿著往草垛里亂刺，狗叫人喝，觀者數(shù)十人，個個興奮異常，人聲鼎沸。黃鼠狼不一會兒就嚇破了膽，黃影子一閃，向外突圍，卻一頭撞在網(wǎng)上。

這些獵人中有一個是我的舅爺（我父親的舅舅），這是我引以為豪的，也使得我在尾隨他們時不被喝止。這樣我就有幸看到了一次獵獺，一次獵兔。獵兔那一次是這樣的：在一條干涸的豐產(chǎn)溝里支起一面網(wǎng)，一只野兔不知怎么地就被幾個獵人從遠處趕入了豐產(chǎn)溝，向網(wǎng)這邊狂奔。據(jù)說兔子狂奔時是只看后面不看前面的（要不然怎么有守株待兔的故事呢），不久就猛烈地撞在了網(wǎng)上，力量不小，網(wǎng)被撞得彈起老高。埋伏在溝邊的我的舅爺一個魚躍，就像足球守門員，把兔子牢牢地壓在身下。他順手就把兔子尾巴一扯，送給我玩；一刀把兔子的肚子剖開，把冒著熱氣的內(nèi)臟扔給了在身旁不斷跳腳的獵狗。那狗幾乎是三兩口就吞了下去，仍然扭著腰不停地跳腳，意猶未盡。再說獵獺：村里一花姓人家的后墻（土墻）根出現(xiàn)了一個大洞，這洞直挖到房間的床底下，請我舅爺來一看：獺貓！鄉(xiāng)人都說獺貓是家貓性野了變的。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舅爺吃過晚飯就去埋伏在離洞口數(shù)米遠的麥地里。夜半時分，獺貓準(zhǔn)備出洞覓食了，剛一露頭，槍聲響了，打得這獸物先是往后一縮，再猛地躥出一兩丈，就倒地不動了。這獺就送給了我家，父親把它掛在廚房的鉤子上，天明一看，根本就不像貓，但長什么樣現(xiàn)在一點也記不得了，只記得長長的身子，足有10多斤重，即使是死了，也很兇猛的樣子，頗能嚇唬小孩。事實上，我被嚇得足有一個月不敢在家里睡覺。

有限的尾隨只能看到這么點稀奇，獵人們卻是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整月的。海邊肯定是要去的，去打野雞、野兔。沿海岸線往西走，他們最起碼要去到如皋、海安、東臺一帶，視收獲情況，最遠他們要走到里下河地區(qū)的高郵、寶應(yīng)一帶。獵物一般在沿路的集市上售出，有一些就在借宿農(nóng)家時吃掉了，只有黃鼠狼的皮張帶回來，這玩意值錢，得認真地制好賣個好價。順便說一句，從沒看到哪個獵戶發(fā)了財?shù)模液孟裾喾?，打獵人家的家境在當(dāng)?shù)赝堑箶?shù)的。但他們無疑是當(dāng)時過得有些味道的一族，差不多要過年了，他們行獵歸來，立即成了鄉(xiāng)人關(guān)注的中心，左鄰右舍都會去聽他們講行獵故事。對于難得出門的人們，這些故事是多么趣味橫生。獵人們當(dāng)然難免添油加醋，風(fēng)土人情，驚險遭遇，加上他們的高妙身手，愛聽哪樣有哪樣，反正聽者無從考證。

我舅爺來看他的姐姐我的奶奶時，就講了一個無從考證的故事，茲略錄如下：

說是那年他們?nèi)ズ＿叴颢C，來到一段老海堤，發(fā)現(xiàn)了獾跡。好家伙，獾勢浩大，一夜間啃掉了堤邊幾畝地的玉米！舅爺他們循跡而進，在林草雜密之處發(fā)現(xiàn)了獾洞，用長竹竿去探，不知其深幾許。未敢貿(mào)然，他們找到另一伙獵人相商，哪知那伙人十分莽撞且貪功，說幾只獾子，有甚大驚小怪？來到洞口，迫不及待，唆使獵犬進去獵捕，可獵犬進洞不久，卻傳出幾聲讓人毛骨悚然的驚恐的嚎叫，片刻后寂然無聲，再也未見出來。獵人個個臉上失色，再也不敢造次。遂發(fā)出邀請，集中到上百伙獵人800余條獵犬。800余條獵犬悉數(shù)鉆進獾洞，洞里立即傳出驚天動地的犬獾撕咬聲，極其激烈的撕咬讓整個老海堤都在顫抖。這場犬獾惡戰(zhàn)持續(xù)了足足半天，最后從洞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來七八條獵犬，條條都是傷痕累累，渾身血跡。挖開數(shù)公里長的獾洞，其狀慘不忍睹，獵人個個喜悲交集，清點后共得獾千余只。當(dāng)然了，幸存下來的七八條獵犬中，肯定就有我舅爺他們帶去的四五只。

獵人們從什么時候起不再每冬行獵？好像是有些年頭了。先是野雞、野兔不見了蹤影，后來黃鼠狼變得極為罕見，農(nóng)家的雞能敞開了窩門過夜，再后來連麻雀也少了許多，個頭大點兒的鳥則大多絕了跡。沒了這些野物，農(nóng)村還能叫作農(nóng)村？人們逐漸感到有些冷清，蚊蟲亂飛的黃昏，有時就會以懷念的口吻對孩子們說起過去群鳥爭鳴的早晨，說起出沒于房前屋后的那些精靈的小獸，甚至津津樂道哪家哪家屋里曾住著一條友善的大蛇，孩子們睜大了眼睛，如聽異域傳奇。

奇怪的是，他們卻極少跟孩子講打獵的故事。這些故事他們過去聽得是那么津津有味。

鳥事雜記

我近來似添一小毛?。憾Q。不過還算好，耳鳴聲并不太大，且頗似雀鳥歡叫，可以伴之入夢。有時晨間或午睡似睡似醒之際，鳥鳴聲卻突然大得近似逼真，正疑惑，又聽翅膀撲棱之聲，睜眼，果然有鳥影掠過。這些年，城里樓群之間，鳥確實多了起來。我所居小區(qū)就常有麻雀、伯雄、野白鴿甚至白頭翁活動，當(dāng)然還有燕子。

和我小時候見過的鳥比，這些又算得了什么？我們的童年就是與鳥為伴的童年。

春天來了，各種鳥兒都忙忙碌碌地做窩。麻雀的窩做在檐下和車水用的大車棚里。這是挺聰明的，淋不到雨、刮不著風(fēng)，可是方便了頑童掏摸?？礈?zhǔn)鳥進了窩，兩個小孩搭個人梯，一掏一個準(zhǔn)。有時也有風(fēng)險，手伸進去一片冰涼，掏著一條蛇。黃臘嘴與白頭翁喜歡把窩做在銀杏樹高枝密葉處，估摸小鳥毛長齊了，幾個人抱住樹一陣猛搖，小鳥就嚇得撲撲撲往下掉，摔不死，卻也飛不遠，我們一手一只，喜笑顏開。伯雄的窩做在芭蕉樹葉上，野白鴿喜歡與之為鄰。高大的楊樹和刺槐、桑樹上有烏鴉與喜鵲的家，極顯眼，但要掏有些難度，得想法爬上去?？蛇@對農(nóng)村孩子來說算不了什么，個個猴子一樣，只是烏鴉啄起人來是挺厲害的，輕易不敢去招惹。蘆葦叢里是柴雀的樂園。這種雀比麻雀還小，也更機靈，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叫個不歇，撥開蘆葦繁密處，往往會發(fā)現(xiàn)它們小小的窩在風(fēng)中輕蕩，伸出一窩小嘴。“苦哇”與“格斷”（諧音，不知其學(xué)名，有人說是鷓鴣，似不像）的窩在哪兒呢？它們喜歡做在水田里或者水邊葦根那兒，極簡單的一個窩，一個淺土坑，幾根雜草而已，小鳥出了窩就幾乎能鳧水，很難捉到的。溝邊仙棵根下，有時能發(fā)現(xiàn)野雞的窩。上學(xué)路上，我們常常不走正道，喜歡在荒僻處行走。我有次輕易地捉到一只野雞，它正在孵蛋，見了我并沒逃走的意思——也許它認為我沒有發(fā)現(xiàn)它。窩也簡陋?！凹彙保ㄖC音，是不是魯迅先生筆下的“叫天子”？）在麥地做窩，受到驚嚇，“吉鈴”也是一下子就躥上半空，一上一下地叫，聲音尖亮而有節(jié)奏。奇怪，明明看見它從那兒上天的，可看準(zhǔn)了搜過去，卻很難找到它的窩。鳥窩最多的地方在哪里？油菜地！大田的油菜開花結(jié)籽之后人很難在田間走動，是鳥類的好家園。小孩卻不管會不會碰掉菜花與菜籽，人又小，可在里面自由穿梭。那時鳥是多，常是不多遠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窩，窩里不是有蛋就是有小鳥，孩子們屏氣凝神，躡手躡腳，心情卻快樂得像要飛。

掏鳥窩捉的一般是小鳥，用彈弓可以打到成年鳥、大鳥。夏日正午不睡午覺，潛行樹林濃蔭之下，探頭探腦的，就是我們。一人一把彈弓，看見了鳥就習(xí)慣性地瞇起一只眼——什么德行！雖說彈無虛發(fā)，卻也常有倒了霉的。我們雖打鳥，可并不喜歡“張”鳥和用散彈火槍打鳥的人。傍晚，百鳥歸林，人家屋后稍大一點的竹林里真是群鳥咸集，熱鬧得如開了鍋。太陽完全落山，“張”鳥的來了，悄沒聲地在竹林四周張起高高的羅網(wǎng)，隨后猛地搖動竹子，并用長竹竿拍打，鳥驚了窩四處飛逸，卻一半多撞在網(wǎng)里，“張”鳥的脫下鞋子把網(wǎng)按在地上一頓拍打，然后把死鳥收進竹籮揚長而去。竹園主人看見了這種人，往往會呵斥，所以他們總是偷偷摸摸行動。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大場上，草垛前，麻雀極多，成群地起落，嘰嘰喳喳，天天開千鳥大會。打鳥的戴頂破草帽，在隱蔽處支好槍，待鳥群落地覓食時突然扣動扳機，一聲巨響，鳥群“轟”地一聲疾速起飛，卻有半數(shù)飛起不到兩米高又落了下來。散彈火槍一槍能打出上百粒子彈，殺傷力極大。那人一臉橫肉，上前拾取，圍觀的一群孩子面面相覷。

我們掏鳥窩，打鳥，干嗎呢？可不是為了吃鳥肉——當(dāng)然鳥蛋是吃過一些的。我們是要養(yǎng)著玩。小鳥捉了回來，在一只腳上系上繩子，拎著玩?；蛘唣B(yǎng)在籠子里。打傷的鳥，上點紅藥水，喂給青蟲、螞蚱。大人說，養(yǎng)不活的，快放了吧?！睦锟下?！鳥更不領(lǐng)我們的深情厚誼，多以絕食相抗?fàn)?，大多活不過三天。被系了一只腳的小鳥，有時一夜過去，已被貓吃個精光——還剩一小段腳系在繩子上。我還“養(yǎng)”死過一窩小鳥！屋后柏樹上，出了一窩小鳥，我?guī)缀跆焯炫郎先タ此鼈冇袥]有長大一點，大鳥屢受驚擾，終棄窩而去。我只好把窩端下，自己喂鳥，可小孩哪有那么多耐心，何況小鳥需吃活食，難免饑一頓飽一頓，什么東西塞嘴里都拼命咽下，沒幾日就全部嗚呼了。長大后，這件事總讓我不堪回首。我養(yǎng)活過一只鳥，是一只野白鴿，捉來時毛還未出齊，好不容易一點點喂大了。它一點也不怕人，整天圍著我們轉(zhuǎn)。又大了一點后，飛來一只“相好”的，它們在我家房前屋后嘀咕了兩天，拜拜，遠走高飛了。

我們這些喜歡鳥的孩子，究竟害死了多少只鳥？——也許，我并不是真的患了耳鳴，只是欠了鳥太多的債，腦際常有愧疚縈繞。

值得欣慰的是，近年來，本地鳥類又逐漸多了起來。這是政府為保護環(huán)境，創(chuàng)建全國生態(tài)示范區(qū)，出臺了禁槍令的結(jié)果。絕跡多年的野雞在我家麥田里成了家，有幾只水鳥竟敢到我家鴨窩門口偷食——對我來說，這真是些美麗的消息。不久，村里一個捕魚獵鳥者自制了一桿鳥槍，打死了兩只野雞中的一只，且逢人就說味道極其鮮美，聽者個個側(cè)目而視。不久，該人因違法持有槍支被公安機關(guān)拘留。

再說到小區(qū)樓群間的鳥。我住五樓，天天看到兩只伯雄出入前幢五樓住戶家窗戶，甚是奇怪。一天，我終于按捺不住，攜10歲女兒敲開那戶人家家門。原來，伯雄竟在她家窗臺上做了窩，毫不避人，一窩小鳥毛已出一半，煞是可愛。女兒哪見過如此奇景，天天嚷著要去看小鳥，和人家小兒子成了好朋友。兩家大人呢？還用說！

作者簡介：

姚銀松，男，江蘇如東人，曾任如東縣廣播電視臺副臺長，現(xiàn)任如東縣融媒體中心總編室主任。在《人民文學(xué)》《人民日報》《星星詩刊》《雨花》《福建文學(xué)》《青春》等發(fā)表詩歌、散文作品。1992年出版詩集《生命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