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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你的來路縱情奔跑

        2025-03-03 00:00:00羊亭
        劍南文學 2025年1期
        關鍵詞:粉筆乞丐寫字

        一人。一碗。一筆。一杖。

        小城最沒風景可言之處迎賓廣場、老西門、新西街、天橋或地下過道,他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便成了一道風景。那時他五十出頭,終日衣衫襤褸,雙手和臉頰滿是污垢。即便晴空朗朗,他整個人看上去也是灰暗陰沉、模糊不清,唯獨一雙眼睛漆黑發(fā)亮。有時他半仰在地,左手作支撐,右手撫摸肚皮,天氣和暖,春風撲面,人群從眼前匆忙來去,自己卻閑散放逸,好不逍遙快活;有時他靠著路邊圍欄打盹,嘴巴半張,牙齒黑黃,渾濁的口水流得又細又長。這形象實在有礙觀瞻,不但影響市容市貌,還常常令女人和小孩膽寒。你可以對他不齒,選擇性忽略,刻意回避,但越是這樣,就越證明他存在得合情合理。況且他就在那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然自若,心安理得,于是大家很難視若無睹,經(jīng)過時,干脆駐足觀望,高高在上地譏誚一番,批判一番。

        但更多時候,他盤腿而坐,或雙膝跪地,俯身捏半截粉筆在地上寫字。他神情專注,態(tài)度嚴謹,要是寫錯了,或哪個字不如意,他會小心地用衣袖擦凈,再一絲不茍地重寫。仿宋、楷體、隸書他樣樣都會,尤其擅長楷書,不但工工整整,像報紙上的印刷體,而且字字有筆鋒,棱角分明,刀刻斧鑿一般。字一排排寫下來,他佝僂著向后緩慢挪動,破碗和木棍也跟著向后移動。當他停下來,伸個懶腰,才發(fā)現(xiàn)這一長溜字也成了風景。然而此風景非彼風景,兩者沒法相提并論。

        大家都看不起他。作為一個乞丐,他該有自知之明,可憑一手好字,有時他顯得很驕傲,昂著腦袋,雙手叉腰,像農人站在麥地盡頭,自喜與自滿溢于言表。坦白講,那些字寫得確實不錯,但也僅此而已,字是字,他是他。一想到滿地的漂亮字出自于他之手,大家又紛紛撇嘴搖頭。倒不是嫉妒心理作祟,而是出于一種對美與丑、好與壞既單純又復雜的自然情緒表達。就好像他把字寫得越好,就越對不起它們。這么不堪的人,怎么配得上這么好的字?他一旦落筆,就已經(jīng)是它們的恥辱了。所以雖然他寫得近乎完美,而且早已大汗淋漓,碗里卻未見多幾枚硬幣。父親說:“看吧,小阿羊,這年頭就算討口,也得有點本事才行。”

        我知道他意有所指。父親什么都好,就是喜歡借題發(fā)揮,總愛說教。我已經(jīng)上六年級,用了三四年自來水筆,成天學老干部的樣子,將筆別在胸前的口袋里,要是衣服沒口袋也不打緊,用一根細繩系在筆夾上,然后掛胸口一蕩一蕩的同樣拉風。你們大人不是別支鋼筆、背著雙手神氣十足嗎?我也可以。這雖然滿足了我假扮成年人的小小欲望,卻容易導致自來水筆漏墨,不但衣服要遭殃,手上臉上也沒怎么干凈過,書本就更不用說了。關鍵是我如此這般顯擺,字卻寫得奇丑無比。

        我猜父親接下來會說:小阿羊,你該靜下心來練練字了??伤麤]這么說,而是挖苦我道:“看你平時挺能耐的,可有時候吧,你卻連個乞丐都不如?!?/p>

        我覺得很沮喪,挫敗感比老師的批評來得更甚。我們下發(fā)的試卷、每日的家庭作業(yè),老師都要求家長寫評語并簽字。別人都覺得是個負擔,父親卻樂此不疲,不但寫密密麻麻的評語,還煞有介事地練習自己的簽名,弄得簡直跟書法家的落款似的。老師當著全班的同學說:“羊亭同學,你的字要是趕上你父親的一半,就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學生了。”我把這話說給父親聽,想得到些安慰或鼓勵,卻什么也沒有得到。他點燃一支煙,悠然自得地吐圈圈,對老師的話不置可否,好像這樣說非常恰如其分,非但沒有子不教父之過的慚愧,還有些沾沾自喜。

        那個乞丐將粉筆扔進碗里,端起半日勞頓的微薄所得,拄著歪七扭八的木棍,形單影只,一瘸一拐地背對我們而去。夕陽的余暉落在他身上,粉筆字安靜地躺在地上,和他漸行漸遠,悄然疏離。突然,不只是他的身影,他寫下的字,連同他平素靠坐在街邊一隅的形象,仿佛都有種義無反顧的果決和冒險。

        “別看了,好字不是看出來的,也不是一天兩天練成的?!备赣H說,“但只要有毅力,肯下苦功,鐵杵都能磨成針不是嗎?”

        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可要是方法不對,下再多苦功又有何用?既然老師認為父親的字好,他肯定知道方法。但是這會兒我對寫字并不關心,更不關心地上的字是好是壞,而是被那個乞丐的做派和態(tài)度深深吸引。

        他孑然一身,除了破棍破碗和碗里的粉筆,幾乎一無所有。他雖然能寫出讓人折服的好字,卻只換來屈指可數(shù)的幾枚硬幣、三兩張皺巴巴的毛票,既難果腹,也不受人待見,快低到塵埃之下了。然而他并不自憐,相反,他對自己的處境好像還挺滿足,高興了寫寫字,累了睡大覺,碗里的錢夠一餐飯,便拍屁股走人。別人的鄙夷他毫不在乎,他神情漠然地翻動眼皮,甚至有些不以為意,只差把話挑明——你們才是一群可憐蟲,以為消費了別人的痛苦,就能高人一等,你們和高貴八竿子打不著卻不自知。

        他的身影消失在過往人群中,那些字也被亂七八糟的鞋底踩碎一地。我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久久不愿扭頭。朝我走來的許多人,和朝他走去的許多人,他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庸庸碌碌,并沒什么兩樣。還是他更與眾不同,不消用寫字來區(qū)分,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舉手投足,哪樣都截然相反,超然物外。如果他不是個乞丐,如果人與人不分高低貴賤,他一定是許多人希望活成的樣子吧?

        不日老師心血來潮,課堂上,叫我們一一起立,當著全班同學暢談自己的理想。教師、科學家、醫(yī)生、大老板、工人、領導、公交司機……大家對未來的自己滿懷信心,理想不一而足。他們滿臉通紅,眼神澄澈,很嚴肅地對待這件事,仿佛那些職業(yè)一旦脫口而出,就已然夢想成真了。如果他們是我,從我的座位看過去,會發(fā)現(xiàn)有的鼻涕長流,有的滿頭虱子,有的在啃指甲,怎么看,都和體面的職業(yè)極不相稱,而且他們的理想都太有板有眼,太一本正經(jīng)了。我等待著,希望自己能一鳴驚人。終于輪到我。我?guī)缀醪患偎妓鞅忝摽诙觯骸捌蜇ぃ业睦硐胧瞧蜇??!?/p>

        我的話音一落,全班同學哄堂大笑。笑吧,笑吧,你們自以為是地笑吧。我想象自己就是那個乞丐,不,不只是他,我比他還要果決,還要敢于冒險。他們還在哄笑著,騷動著。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們,并由衷地憐憫他們,心說:“笑吧,笑吧,你們一點也不比我高貴,你們就是一群可憐蟲?!?/p>

        老師歪著頭,緊皺著眉,難以置信地問:“你怎么會有如此奇怪的想法?”

        我腦海里全是那個乞丐懶洋洋打盹、專注寫字的樣子,以及他瀟灑離去的背影,我的底氣很足,并心向往之。我說:“這不是奇怪的想法,而是我的理想?!?/p>

        “簡直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崩蠋熍瓪鉀_沖地拍了一下講桌,“有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更別提作為理想了。”

        那個乞丐對我們并沒構成威脅。和許多道貌岸然的人相比,他內心自足、淡定從容、與世無爭,就算他的存在影響了小城的光鮮亮麗,讓一些人反感、無所適從,雖不值得稱道和炫耀,也沒有多么卑劣和惡毒,況且他奉獻了一地賞心悅目的風景,所以他是無辜的,所以我要極力爭辯:“老師,你這么說是不對的?!?/p>

        結果我被老師狠狠奚落一頓,還被罰了一下午站。雖然受到體罰,但我的內心豐盈篤定極了,覺得自己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反而是老師沒有道理,心虛膽怯了。

        沒過兩天,老師又找我麻煩。期中考試的卷子我明明每題都對,連作文也破天荒得了滿分,可總分卻只有九十五。我前看后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覺得奇怪。老師發(fā)話了:“別看了,你確實全對,但我給不了你滿分。知道為什么嗎?”老師停頓了片刻,沒等我回答,接著說,“是你的書寫太差了,我必須扣掉五分卷面分。想得滿分,你就該把字寫好點?!?/p>

        老師一定是存心挑刺,那么多比我書寫還差的,倒沒被扣卷面分。我覺得很委屈,很難過,但我得裝作若無其事,我得堅強些,不能讓她覺得我認輸了?;氐郊遥野咽虑樵嬖V父親,非但沒有得到安慰,反而被他一頓嘲諷。他說是啊是啊,小阿羊,你不是書寫不好,而是丑出了高度,丑出了風格,都說子如父母,我和你媽寫字都不差,你怎么就沒遺傳到一點呢?沒遺傳到也不打緊,你倒是吃點苦用點功,花點心力多練練,把和別人的差距趕回來。我覺得挺無辜,于是決定把過錯推得一干二凈,我說:“你以為我不想,可你得教我啊。要是你們有點耐心好好教我,我至于被扣那個冤枉分嗎?”

        父親不再東拉西扯,開始手把手教我正確握筆,然后傳授口訣:起筆要輕,運筆要穩(wěn),頓筆要重,橫平豎直,撇捺有度。記清楚了,琢磨透了,運用好了,每天堅持,假以時日,誰都能把字寫得俊秀美觀。我一邊記口訣,一邊掌握著筆尖在紙上游移的線路。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可那支筆就是不聽使喚,偏要和我作對,橫不平,豎不直,頓筆就掉墨水蛋,寫出來的字讓我無比汗顏。一旁的父親看得直搖頭,嘆息道:“還好我不是你老師,我都有扣你紙面分的沖動了?!?/p>

        我扔掉自來水筆,一個人跑了出去。我很生氣,也很失落,沒見過這么打消人積極性的,我怎么會有這樣的父親?我一口氣跑過老西街,穿過老西門,拐彎上了天橋,我的心里無比憤懣,只能借助奔跑來排解。

        要不是有人喊“小阿羊”,我會一直跑下去。我趕緊停下腳步,四處張望,卻并不見熟人面孔。正感到疑惑,近旁又喊了一聲。居然是那個乞丐。我又驚又喜地走上前:“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阿羊?”

        “我不但知道你的小名,”他得意地說,“你信不信,我還能叫出你的大名?”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他有如此神通,搖了搖頭,深吸幾口氣,竭力調勻自己的呼吸。

        “你叫羊亭,對不對?”

        我上下打量著他,他還是他,灰暗,模糊,邋里邋遢,并沒因為有了洞察別人隱秘的特異功能而頭戴光環(huán),渾身閃亮。

        我非常不解,好奇地問:“你怎么知道?”

        他并不言語,只微微一笑,擺起了架子,好像真有什么奧秘。這越發(fā)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到他跟前蹲下來,以仰視的姿態(tài)注視著他下巴上雜亂花白的胡須。我以為會有一番僵持或較量,然而他不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他指著從面前經(jīng)過的一個獨臂中年,告訴我那人名叫陳昌全,因為年輕時賭博被斷了右手,大家管他叫“一把手”。那邊那個—他仰了仰脖子,用目光示意我遠處坐在臺階上那個賊眉鼠目的家伙——他叫岑明,是不是像個趁機行動的小偷?其實不然,他雖然討厭,妄自尊大,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詩人。

        好奇變成了崇敬,我迫不及待地問:“你是怎么做到的?”

        “這又不是什么難事。”他聳聳肩,“只要你留個心眼,多聽多看,好多不起眼的事,都自有其意義,久而久之,就成了你比別人寬廣比別人豐富的資本?!彼€說,他完全沒有什么特別過人之處,無非是記住了別人幾句閑談,或一個微不足道的表情、動作。每天從這天橋經(jīng)過的人形形色色,但總有許多重復的人,或者說不同的人重復經(jīng)過,長此以往,生面孔也成了熟面孔。要是你像我一樣有大把的時間待在同一個地方,你就知道這其實并非難事。就像一棵佇立山巔的樹,它不止對鳥巢里的秘密爛熟于胸,它對每只經(jīng)停鳥雀敏捷的身姿、尾羽的數(shù)量、趾爪的氣力也很熟悉。這倒是個有趣的比喻,但我覺得單憑習慣、記性和敏感,就能指誰認誰,并且說出其特點,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你這是要去哪兒?”他突然關切地問,“沒見過你這么不管不顧地瘋跑?!蔽也淮_定他是當真關心,還是又在積累比別人豐富寬廣的資本。所以我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問:“今天你怎么沒寫字?”

        “沒人關心我的字。比起我身上好的一面,他們更樂意我賣慘。你以為他們施舍是因為我的字嗎?”

        “難道不是嗎?多一樣本事,總比干伸手向人乞討好?!?/p>

        “我寫字是因為喜歡,跟乞討沒一點關系。他們愿意施舍,和我的字也沒有關系?!?/p>

        “你是如何把字寫得這么好的?”

        “你還真問對人了。別的不說,寫字我確實有些心得?!闭f到自己的長處,他又開始侃侃而談。他說,想把字寫好當然得練,練的前提是要會看,你得知道什么字是好字,你適合練什么字。認準了,你就只管往死里看,看一筆一畫,看結構安排,看哪重哪輕,哪粗哪細,看進去了,一兩個字也可以看半天??炊诉€不行,你還得記住,閉上眼睛,全是那些字的模樣,右手在半空揮舞,也是跟著筆畫、結構、輕重行進。如此一來,不但下筆胸有成竹,而且長進一日千里。這么說吧,看人和看字是一回事,識人和寫字也是一回事。

        他的話打動了我,也給了我信心,我于是拼命盯著不遠處“人行天橋”幾個字,恨不得把它看穿,直至眼睛發(fā)酸發(fā)干,眼底深深刻下它的模樣,然后才閉上眼,手上比劃了幾下。我覺得差不多了,問他要了粉筆,鄭重地往地上落筆。還別說,按照他說的,我第一次覺得漢字有意思,寫字有意思,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參透某種奧義,也第一次覺得把字寫好其實是件挺容易的事。不料正當我沾沾自喜時,他給我潑了瓢冷水:“不對,你雖然聽懂了,但是沒理解透。你寫得太勻稱了,不是每個字都得端端正正才好看,撇要輕,捺要重,撇要短,捺要長?!彪m然也是被否定,但他說話的言語、口氣卻和父親截然不同,我意識到自己太急于求成,趕緊扔下粉筆收了手。他拉住我縮回去的手,拾起粉筆,像父親一樣教我握住。他的手真臟,指甲真長,里面的黑泥真多,但這只手真有力,真靈巧,真溫暖。一個簡簡單單的“人”字,我們寫了一地,寫到天色向晚。直到地上沒有干凈的地方再容下一個“人”,直到它完全不再像個字,他才說:“可以了,現(xiàn)在有那么點意思了,你快要掌握到訣竅了?!?/p>

        得到他的肯定,我簡直比加回卷面分還要高興,還要滿足。我的怨氣全消。如今自己已然漸入佳境,得找個合適的方式讓父親刮目相看,贊許與驚訝自不必說,想想就很得意。就算他不作任何表示,只酸溜溜地說,你可別驕傲,上升的空間還不小,我也完全能夠接受。我的內心已經(jīng)變得更加強大,我相信只要對路了,憑我的聰明才智,不消半年,我一定會超過父親的。我和他告了別,準備回家。

        “你是不是走反了?”

        “沒反啊?!?/p>

        “你剛才不是朝另一頭跑嗎?”

        “剛才是氣不順,意難平,現(xiàn)在都平順了,該回家了。”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呢,你本來是要跑哪兒去?”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朝先前要去的方向看了看,那不是他當初瀟灑離去的方向嗎?于是我沒頭沒腦地說:“我準備朝你的來路去?!?/p>

        從此,不管在哪兒,但凡有字的地方,我總是特別留意它們,可以站著看好久,食指不由自主地動來動去,重復著它們的一筆一畫。一有空,我便坐下來寫呀練呀,進步確實很快。辦黑板報老師也讓我參加了,雖然只是畫些邊邊框框,給別人寫的字做點綴,但想必也是書寫進步才有的光榮。我一點也不氣餒,相信要不了多久,我將成為辦黑板報的主力軍。

        在迎賓廣場、老西門、新西街、天橋或地下過道,我經(jīng)常會碰到他。他仍然我行我素,要么寫字,要么睡大覺,別人往他碗里扔硬幣,發(fā)出好聽的清脆的叮當聲,他也不正眼看一下。要是和家人或朋友同路,我只能放緩腳步,遠遠地看著他。要是獨自一人,我就會走上前,跟他打個招呼,聊聊我對寫字的體會。

        他說什么字,我就在地上寫什么字。寫完了,他并不點評,而是自顧自地在旁邊重寫一遍,問我一筆一字區(qū)別在哪。有時我能說出來,筆畫或長了或短了,字或緊了或松了。有時我說不上來,他就會指著一個筆畫,我恍然大悟,馬上照著他的再寫。他點頭稱道:好樣的小阿羊,你已經(jīng)得到我的真?zhèn)髁恕?/p>

        過了些天,我發(fā)現(xiàn)他跟一個比他還要邋遢的中年乞丐待在一起。那人長發(fā)及肩,蓬亂而僵硬,看上去不像頭發(fā),而似帽子,他的絡腮胡很濃密,讓本就骯臟狂野的臉更顯潦草。他旁邊的地上堆了不少煙頭,他撿起一個,用火機點燃,使勁抽兩口便扔掉,一腳踩扁,然后再去撿煙頭。那些煙頭大概是他從幾條街收集來的,有些有過濾嘴,有些沒有,而且長短不一,好點的他可以抽幾口,不好的只能抽一口,還得非常小心,稍不留意就會燙到嘴。中年乞丐情緒高昂,歇斯底里地說著什么,老乞丐聽一會兒,漫不經(jīng)心地往地上寫幾筆。

        我湊上前,想看看他們在干什么。中年乞丐沒有停下點煙、吸煙、踩煙這一串連貫的動作,他身上除了濃重的煙味,還混雜著別的難聞氣味。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一些神經(jīng)兮兮的話:你江河的血脈,沸騰的烈酒……陽光洶涌,水一樣漫過我,火一樣燃燒我……聽聽松濤的聲音吧,看看指紋的秘密吧,貼近細微,貼近溫暖,貼近偉大的母體……老乞丐一直在搖頭。他激動起來,找了一支稍長的煙頭,貪婪地吸了一口,吐出烏云一般濃重的煙霧,一手指向天空,憤然道:“九月的長空貫穿古今,我與祖先握手言和,稱兄道弟?!?/p>

        老乞丐說:“這句還不錯?!闭f完認認真真把他的話寫到地上。

        地上已經(jīng)寫了不少,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語,還好字不錯。我細細地品味著那些字,反反復復中,隱約覺得是些非同一般的句子—

        城市遠離我的故鄉(xiāng)

        春天沒有布谷鳥

        沒有老人傳唱神話

        沒有幽靈

        背叛土地的人

        麥子年邁的音訊遙遙無期

        泥土掩埋了一座城池

        掩埋了一個王國的榮耀與陰謀

        月落烏啼時分

        亡魂們吹響號角

        列陣、吶喊……

        我忍不住開了口:“這寫的是些什么?”

        他這才注意到我,連忙向我介紹那個中年乞丐,說他叫岑明,是個詩人。前些天他還指給我看過。我想起來了,但是印象不深。他又把我介紹給岑明,說這個小兄弟有寫字的天賦,一點就通,進步神速。

        岑明瞥了我一眼:“小子,你問得好。你當然不知道這是些什么,現(xiàn)在我來告訴你,這是詩,世上最美好的東西?!?/p>

        “要是這都是詩,我覺得我也能寫?!蔽业淖魑倪€不錯,老師經(jīng)常在課堂上念,只是表揚作文的時候,總要批評我的字。

        岑明難以置信地打量著我,那堆煙頭已經(jīng)被他糟蹋完,他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卷煙,顯然已揣了有些時日。他把煙捋直,點燃,不緊不慢地說:“我倒很樂意看看,你能寫個什么名堂?!?/p>

        我拿起粉筆,望著天橋上來來去去的人,就我們三個無所事事,我想象自己在寫一篇優(yōu)美的作文,筆畫轉折交叉間,書寫又有了不小提升—

        天橋像倒扣的鳥巢

        收留無家可歸的人

        岑明撫摸著下巴上的胡須,微微點了點頭:“就這?沒別的了?”

        我將目光放向更遠,樓宇灰撲撲的,低矮的天空也灰撲撲的。我接著寫—

        小城是一只年邁的巨鼠

        被車聲驚擾

        黃昏打洞

        在暗處呼吸沉重

        岑明拍了下大腿:“你他媽真是個寫詩的料。”他在衣服和褲子口袋里急切翻找,一無所獲,又在地上一陣搜尋,撿起半截煙頭,太短了,點了半天沒點著,于是他扔掉,沒有跟我們告別,急匆匆走了。

        老乞丐直言道,無論是字還是那些句子,幾乎都無可挑剔。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你很聰明,也很有天賦,但是千萬別覺得這是優(yōu)勢,有時候看上去是優(yōu)勢的東西,它們會違誤你。你得更勤奮,更努力,朝著希望的方向縱情奔跑?!彼€說,曾經(jīng)的他和岑明就總覺得自己有優(yōu)勢,最后還不是一無是處。他說,許多年前,他們在縣文工團有一份正經(jīng)工作。他的字寫得漂亮,畫畫也不錯,是受人尊敬的美工師。岑明作為地方劇編劇,文筆好,會講故事,可他將大把的時間都用來寫詩了,而且不修邊幅,活脫脫一個浪蕩漢。在半死不活的縣文工團,他們都感到生不逢時,埋沒了大把才華,期待有更好的未來,可當縣文工團經(jīng)營不善關門大吉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被時代和社會拋棄了。

        他也曾有妻兒,妻子在蠶種場做財會,兒子像他一樣,字寫得好,成績也不錯,可惜他的命不好。那年縣電影院爆炸,他們正好坐在前排看科幻片《未來水世界》,在電影和現(xiàn)實雙重劇烈的轟響中,連個全尸都沒留下。他說,要是他兒子沒去看電影,現(xiàn)在應該長大成人,在某個單位做著體面工作。起初他想要個說法,守在已成廢墟的電影院前面,往地上寫妻兒的冤屈和他的不甘。我聽說過這轟動一時的事件,但最后也沒查出個結果。他說,他突然對寫字有了莫大興趣,這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只有寫字的時候,他才覺得妻兒還和他在一起。埋頭寫了一路,當他停下來,才發(fā)現(xiàn)寫的全是對他們的思念。起初路人只是贊嘆他的字不錯,后來有心者看完內容,無不憐憫他的遭遇,感嘆命運不公,漸漸地開始有人施舍他。久而久之,他連家也懶得回了。再后來,電影院修葺一新,人們紛至涌入,好像那場悲劇從來沒發(fā)生過。他從一條街輾轉到另一條街,書寫內容也從自己的經(jīng)歷變成了《百家姓》《三字經(jīng)》。

        岑明呢?他談過幾個女朋友,可都不長久。大家對他的評價非常一致:脫離現(xiàn)實,不太可靠。從縣文工團出來,連那點可憐巴巴的收入也沒有了,他變得越發(fā)不可靠。借錢度日不是個辦法,憑還不錯的文筆,他想過吃文墨飯這一途,正好他在我們本地報紙副刊發(fā)表過短詩。報社卻不講交情,不但將他拒之門外,還說一個寫詩的,居然也妄想到報社做編輯。他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有時心血來潮,跟過往行人說,誰請他吃飯喝酒,他就送誰一首詩。這樣自以為是的交易,當然沒人理會,還給人留下一種精神失常的印象。大家都看到了,也都心知肚明,雖然他愛詩寫詩,張口閉口都是詩,但他根本不是寫詩的料。與其說他對詩有著狂熱而癡迷的情結,不如說他是在和自己較勁,和命運較勁。他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必然,更是命定。

        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寫字和寫詩,不是朋友勝似朋友。我覺得老乞丐應該重拾當年甫一開始在大街上寫字的初心,不單單停留在寫字本身,至少學學岑明,寫點和自己有關的東西。他嘗試過一兩次,但是效果不怎么好。行人沒被感動,他直言妻兒離他越來越遠了。最后一次,他像岑明一樣寫了幾行錯落有致的文字。人群尚未形成圍觀之勢,明明是晴天,太陽還掛在天上,卻突如其來地下起大雨。粉筆字連同他無盡的想念,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他如釋重負地說:老天也希望他們得到安息。

        有時我很矛盾,通常來說,他們是生活的失敗者,已經(jīng)被社會放棄或不容,可他們格格不入的外表下,明明有閃光的東西。他們來時,一定是滿懷希冀滿懷熱情,沿著那長長的人生之路,謹慎地面對未知,迫切地迎接無限可能。如果有預知未來的能力,老早就看透這一切都是徒勞,激情會不會消退?我看未必,就算淪為異類,低入塵埃,他們仍然會如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

        有一年,小城里的乞丐突然在一夜之間消失無蹤,包括老乞丐和岑明。有人說,為了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他們被關到一處隱秘的院子里,也有人說是被一輛大貨車拉到遠離小城的某個鎮(zhèn)上了??傊?,沒有他們的存在,迎賓廣場、老西門、新西街、天橋或地下過道都變得干凈而整潔,確實像個文明城市的樣子。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們。

        許多年后,我離開小城,去了外面廣大的世界。無論在哪里,無論多么光鮮的城市,總有乞丐們的身影,也總有他們的立身之處。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我的心情復雜。施舍,也許不是他們所期待的;裝作視而不見,我的良知會受到考驗。

        像個流浪漢一樣輾轉了多個城市,我最終回到小城。每次路過那些熟悉的所在,我總會駐足良久,不為再次遇見,遇見的可能已很渺茫,只為從依稀物事中回憶故人,想想自己的來路。經(jīng)過一番努力,雖然我有了別人看來體面的生活和工作,但我一刻也無法心安。來路茫茫,去路渺渺,我并不確定所走之路是否正確無誤,是否發(fā)自本心。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每一步看上去都微不足道,也許對,也許錯,我深知“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道理,所以面對去路,我都特別留意,并不時回望來路?;叵攵嗄昵鞍旬斊蜇た醋骼硐?,其實并不是想成為乞丐,而是被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處世哲學所吸引。

        我至今還保持著舞文弄墨的習慣,硬筆、軟筆皆通。習字之余,有時也寫一些附庸風雅的文字,詩歌卻很少去碰。我向往詩人,向往自由,向往生活的熱烈,向往內心的平靜,但我知道自己做不了詩人。在小城寫作不是件容易的事,順暢的時候很少,困頓占據(jù)了上風。每當我虛構的生活難以為繼,總會想起那個老乞丐教我識人看字的本領,于是我停下來,把一件事鉆透了,想明白了,再胸有成竹一筆一畫地寫下去。好像剛剛還身處迷霧重生的曠野,突然清風平地而起,天空開闊遼遠,記憶中他的身影也逐漸分明。一人。一碗。一筆。一杖。

        我好像隱約聽到了他的聲音:“這下對路了。”于是,我篤定勇毅地目視前方,朝著那條來路縱情奔跑。

        【作者簡介】

        羊亭,1986年生,四川三臺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青年文學》《山花》《莽原》《朔方》《山東文學》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青春祭》《藍山》,短篇小說集《痕》《瀑布》。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并被翻譯為英、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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