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過《安娜·卡列尼娜》之后,我一直感到很困惑——以前老聽人說托爾斯泰是同情安娜的,如果安娜是受害者,那施害者就是可惡的卡列寧,可在我看來,這人好像還可以啊。就連“受害者”安娜都屢次表示,卡列寧是一個好人。
第一次是在安娜被伏倫斯基表白后,她的靈魂經歷了巨大的沖擊,再看卡列寧,感覺哪里都不對了,連耳朵都很奇怪。安娜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她對自己說:“他畢竟是個好人,正直,善良,事業(yè)上有成就。”她要為非分的感情設個籬笆。后來,兩個人還是決裂了,安娜和伏倫斯基私奔,談到卡列寧時,安娜仍然說:“我明明知道他是一個不多見的正派人,我抵不上他的一個小指頭,可我還是恨他。我恨就恨他的寬宏大量。”
正派和寬宏大量并沒有讓卡列寧變得討人喜歡,而是正相反。不能說美德有問題,卡列寧的問題在于,他的美德是教條的、刻板的、過度的。
當年他和安娜結婚,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好人??袑幃斏鲜¢L時臨近四十歲,還沒有結婚。當地一位有錢的貴婦人,把她十六歲的侄女安娜介紹給他這個“就年齡來說并不年輕,但就做省長來說很年輕的人”。對于這樁婚事,一開始卡列寧是拒絕的——雖然安娜是個大美人,卡列寧很喜歡她,可他拿不準,和她結婚是“正確”的嗎?
卡列寧“猶豫了很久,當時肯定這一步和否定這一步的理由勢均力敵”。最終是安娜的姑姑用“魔法”打敗了“魔法”。姑姑跟卡列寧說,既然他已影響到姑娘的名譽,他要是有責任心,就該向她求婚。卡列寧便去向安娜求了婚。
卡列寧求了婚,與安娜成了一家人,愛她就成為一個規(guī)定動作。所以,他“把他可能傾注的感情都傾注到未婚妻身上,后來又傾注到妻子身上”。他會照顧妻子的娘家,安娜從娘家回來時,他也會撥冗去接她,并且湊在她耳邊說情話:“你看,你多情的丈夫像新婚頭一年那樣多情,望你連眼睛都快要望穿了?,F在我又可以不用一個人吃飯了!”雖然帶了點嘲笑,但中年人的愛情可不就是通過自嘲說出來的。
但問題也有,他愛的是“妻子”,而不是安娜這個人。后來,他注意到安娜變了之后,“第一次生動地想象著她的個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一想到她可以而且應該有她自己獨立的生活,他害怕極了”。
卡列寧是個沒什么“體感”的人。發(fā)現安娜出軌后,他感覺到的不是失去,而是紊亂。他羅列了一大堆道理去和安娜談判,從輿論、面子到宗教,到個人得失,如此嚴肅,對已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安娜來說,只能是適得其反,讓她覺得他這個人很好笑。
一日,安娜把伏倫斯基約到家里見面,不承想,與中途返回的卡列寧撞了個正著。伏倫斯基猝不及防,向卡列寧鞠了個躬。卡列寧咬著嘴唇,還是很有禮貌地把手放在帽邊舉了舉。然后伏倫斯基進屋,卡列寧坐著馬車離開。
這下,卡列寧無法再裝聾作啞,開始考慮離婚。他從彼得堡糾結到莫斯科,然后就收到安娜的電報,說她快死了,懇求他回去,想得到他的寬恕。
安娜得了產褥感染,她剛生下伏倫斯基的孩子。卡列寧看到信后的第一反應是,希望安娜死掉。如此,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但當他歸來,在門口看見伏倫斯基的眼淚,他又開始心慌意亂——書里說,他看見別人的痛苦時總是這樣的——立即轉過臉去,不等伏倫斯基把話說完,就急忙向門里走去。
看著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安娜,他宗教式的寬容被喚醒,他原諒了一切。他實在太高尚了,高尚到讓伏倫斯基無地自容,高尚到讓安娜自慚形穢,恥于再提“離婚”二字。
可惜,由感動生出而不是從內心生長出來的“正確”是間歇性的,安娜終究敵不過內心的渴望,和伏倫斯基私奔了。這是最壞的局面,比離婚還要壞。卡列寧給予安娜近乎反人性的寬容,卻讓自己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他感覺被騙了,自問:“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精神困境外加外界的欺凌嘲諷,讓瀕臨絕境的卡列寧把唯一支持他的老友李迪雅夫人當成依靠。李迪雅夫人痛恨安娜,當安娜托哥哥求卡列寧同意離婚時,她讓卡列寧不要答應。接下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無法離婚的安娜,日漸感覺伏倫斯基的愛意已盡。她疑神疑鬼,出現幻覺,最終臥軌自盡。伏倫斯基在驚痛之下,選擇遠赴戰(zhàn)場——居然還是李迪雅夫人托人介紹他入伍的。而卡列寧,收養(yǎng)了他們的女兒——伏倫斯基的母親說:“她使他自由了?!?/p>
的確,安娜之死幾乎解決了卡列寧的所有問題。他不會再被嘲笑,被影響,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踏踏實實、心無旁騖地做個“好人”了。他本來就是個孤兒,現在所有能影響到他的熾熱感情都已經不存在了,他可以徹底像個機器人那樣看似具體、實則抽象地活著。小說后來都不再寫他,大概是知道他的生活會很平靜。
沒人能說卡列寧不是一個好人,但他的道德,是要消滅所有的血肉才能存在的。找個中國的文學人物來類比,卡列寧有點像法海。他們務求正確,沒有容錯率,像電腦程序一樣運行著。可是,人類本身常?;那蛔甙?。
偉大的作品里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有的是某一種類型的人——他們有著人人都可能有的局限性,犯著大多數人都會犯的錯。
(攸 寧摘自《文匯報》2024年12月10日,本刊節(jié)選,徐沛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