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先天二年(713),一個清晨,長安城忽然喧鬧起來,瘋傳吏部東街出了大事。幾乎每個人都在急切地問一個問題:誰是王翰?
原來,有個叫王翰的狂徒搞了個“海內(nèi)文士排行榜”,公然張貼在吏部東街,也就是長安承天門南的尚書省左近。榜文將當(dāng)世一百多文士劃分成九等,最高的第一等里除張說、李邕兩位名士外,赫然還有一個就是王翰,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年輕。這一下可炸了鍋,“觀者萬計,莫不切齒”,大伙紛紛怒罵:“如此自夸,好不要臉!”
王翰,并州晉陽人,景云元年(710)進士。他是個天生就貪玩又不安分的人,用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頑主”。
他出身河?xùn)|王氏,乃望族之后,家里特別有錢。盛唐大詩人里窮鬼很多,杜甫、高適、祖詠等都曾窮過。孟浩然算是中產(chǎn)階級,但在長安也狠狠過了段窮日子。王翰這輩子卻幾乎一天都沒有窮過,這也成了他任性愛玩的本錢。
他家常蓄有名馬和妓樂,平時正事不干,專愛結(jié)交豪俠、飲酒作樂,還“發(fā)言立意,自比王侯”,老瞧不上同輩人,導(dǎo)致“人多嫉之”。
“海內(nèi)文士排行榜”這種事兒,王維、高適、杜甫都是干不出來的。李白性格倒比較符合,卻絕不會耐煩去做這種水磨功夫。這事兒就只有王翰干得出來,唯有他才會這樣興致勃勃、煞有介事地去搞一個上百人的“榜”。這種狂狷之人,想要被主流接受,是極度依賴環(huán)境的,必須遇到極賞識、包容他的人和不拘一格的氛圍才行。
幾千年古代歷史上,這樣的時代為數(shù)不多,而王翰恰恰遇到了,那就是開元年間的盛唐,以及一個同樣有個性的人——張說。
之前,并州長史張嘉貞就很欣賞王翰,給予禮遇,擺席招待。王翰毫不見外,就在席上自唱自舞,神氣豪邁。后來張嘉貞調(diào)走了,張說來做并州長史,又很器重王翰,覺得這小子高調(diào)放曠、不拘一格的脾性很對自己胃口。一任領(lǐng)導(dǎo)喜歡他是運氣,前后兩任都喜歡他,那就是時代風(fēng)氣的原因了。
開元九年(721),張說第二次拜相,王翰被舉薦入朝任秘書正字,又擢駕部員外郎,用今天的話說便是風(fēng)口上的豬般飛了起來。后來有人認(rèn)為王翰曾經(jīng)出塞,就是在駕部員外郎任上。張說門下有個特點就是才子多,王翰很快和張九齡、賀知章交往在一起,吟詩作文,更加愉快。
或許就是這一段時間,他寫出了傳唱千古的《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戰(zhàn)云縱橫的邊關(guān),琵琶聲聲急鳴,慷慨的勇士舉起夜光杯,將鮮血一般的美酒飲盡。倘若今番倒在沙場上,也必定是醉著死的吧?可別嘲笑我,且看古往今來的無數(shù)征戰(zhàn),“去時三十萬,獨自還長安”,有幾個人能回來呢?“醉臥沙場君莫笑”,勸你莫笑,但其實是勇士的自嘲、自笑。這是悲壯之笑,因為明知一去多半不回;亦是豪邁豁達之笑,生死關(guān)頭,還有閑情逸致痛飲,死亡只視如一場大醉。
這首詩有高度的濃縮性,王翰并沒有寫具體年代,千百年來邊關(guān)上無數(shù)老將、少年、健兒、猛士,他們最意氣飛揚的時刻,都被濃縮在這酣臥沙場的一醉之中。
然而,王翰這種人,需要的生存條件是十分苛刻的,一旦環(huán)境變化,他的命運就會逆轉(zhuǎn)。數(shù)年之后,張說被罷相,還一度身陷囹圄。失去了保護的王翰立刻被貶,先遷為汝州長史,又改為仙州別駕。
歷來被貶官的都是消沉低落,王維、王昌齡等莫不如此。然而王翰卻得其所哉,照樣瀟灑玩樂。在汝州,他和另一個狂人湊到一塊兒了,就是詩人祖詠。
如果說王翰是武狂,祖詠就是文狂。此人長居汝州,一貫恃才傲物。他有個詠雪的逸事,可見其狂。科舉考場上,詩歌的考題是《終南望余雪》,要求寫六韻十二句。祖詠只寫了四句就交卷了: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主考官詰問為何不寫完,祖詠答了非常炫酷的兩個字:意盡。
還有一件事也是讓祖詠的狂出了名的。當(dāng)時考進士要在尚書省唱名,落第的便散去。祖詠卻吟道:“落去他,兩兩三三戴帽子,日暮祖侯吟一聲,長安竹柏皆枯死!”意謂我不是針對誰,你們各位都是廢物,待祖爺一開口要震動長安。這一次拉來的仇恨絕不比王翰的“海內(nèi)文士排行榜”少。祖詠這性格和王翰恰好是一對。兩人在汝州一見如故,經(jīng)常吃酒歡鬧,“日聚英豪,從禽擊鼓,恣為歡賞”。朝中政敵一看,好你個王翰,美了你了,于是將他又貶去道州。這可就苦了。之前汝州、仙州都在河南,道州卻在湘南永州,山長水遠。王翰的身體也垮了,最后死在赴道州上任途中,年僅39歲。
他寫過一首《古蛾眉怨》,結(jié)尾有這樣幾句:
人生百年夜將半,對酒長歌莫長嘆。
情知白日不可私,一死一生何足算。
他果真對酒長歌到了人生最后一刻,也算是兌現(xiàn)了諾言。
王翰在世的時候才名很盛。后來杜甫就自稱“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把王翰的賞識當(dāng)成是非常之榮耀。只可惜他的詩文絕大部分沒有保留下來,據(jù)傳他有詩文十卷,卻都散佚了,如今只存留了十余首詩和一些殘句。
(摘自《唐詩光明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