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旨在探討晚清時期報紙興起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時報》為研究對象，分析其如何通過版面創(chuàng)新、內容政治化及商品化轉型推動小說從傳統(tǒng)向現代的轉變。文章首先回顧了晚清報紙的主體性及其在社會變革中的作用，其次從媒介化理論視角出發(fā)，探討《時報》如何反映和影響社會變遷。通過對1904—1911年間《時報》小說專欄的深入分析，文章揭示了《時報》在內容上將小說作為政治映射的工具，在形式上創(chuàng)新版面和文體，以及在屬性上將小說轉變?yōu)樯唐返牟呗?。報紙的發(fā)展變革不僅反映了晚清社會的復雜性，也為現代文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關鍵詞] 晚清報載小說 "媒介化轉型 "《時報》 "現代文學發(fā)展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2-0114-06

一、研究緣起

晚清以降，報紙對社會各界產生了深遠影響，但其主體性常被低估，僅被視作內容的載體。為凸顯報紙的主體地位，剖析其作為媒介的重大變革力量，本文采用媒介化理論視角，回溯至報紙新近引入的晚清時代，借助與其緊密結合的文學體裁——小說，考察媒介化現象。其中，《時報》在晚清近代報刊中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它繼承了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理想，以獨特的小說專欄革新了報載小說形式，對近代小說的演變具有重大意義。

二、理論視角

恩斯特·曼海姆在20世紀30年代首次提出“人類關系的媒介化”，為媒介化理論的早期發(fā)展奠定了基礎。隨后，瑞典學者肯特·阿斯普進一步將這一理論應用于政治領域，提出“政治生活媒介化”的概念，認為政治體系不僅深受大眾傳媒影響，還自我調節(jié)以適應傳媒需求，從而重塑了政治傳播與實踐的形態(tài)。

目前，媒介化理論的研究主要圍繞制度化、社會建構主義和物質性視角展開，分別從不同角度探討了媒介如何影響社會結構、文化形態(tài)以及技術變革對社會的深遠影響。本文借助媒介化理論的視角，旨在探究《時報》作為商業(yè)性日報，其報紙創(chuàng)新、新聞屬性、商業(yè)邏輯等如何影響其中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及這一過程中小說所呈現的轉變。

三、1904—1911年《時報》小說專欄的研究價值

近代小說在劃分上通常具有多樣性，本文遵循學者陳大康的時段劃分方法，認為1911年，即清王朝覆滅與民國初建之際，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節(jié)點[1]。因此，本文主要圍繞《時報》1904年至1911年間的小說專欄，通過對比分析明末清初的傳統(tǒng)古代小說與《時報》所改造的近代小說之間的差異，旨在厘清以《時報》為代表的近代商業(yè)性日報是如何憑借其獨特的媒介邏輯推動文學領域變革的。

梁啟超在1902年發(fā)表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倡導了“小說界革命”的理念，這不僅標志著新小說運動的興起，也預示著文學作為社會改革的工具，承擔起啟蒙的重任。1904年，梁啟超與狄葆賢合辦的《時報》在上海創(chuàng)刊，其發(fā)刊例第十一條明確指出：“本報每張附印小說兩種，或自撰或翻譯，或章回或短篇?！盵2]《時報》積極響應了“小說界革命”的號召，高度重視文藝屬性，迅速成為報載小說發(fā)表的重要陣地。

與同期的《申報》《新聞報》相比，《時報》通過改版、創(chuàng)新欄目和引入專電等方式吸引了新興讀者群體——新式學堂的學生。到了1907年，《時報》的發(fā)行量甚至超過了《申報》。在小說等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申報》《新聞報》起初并未認識到小說的潛力，直至1907年，《申報》才開始增設小說專欄。而此時的《時報》已經在其專欄連載小說長達四年，共發(fā)表了55篇短篇小說和22篇長篇小說，其中《歇洛克初到上?！贰峨p淚碑》《中國現在記》《火里罪人》等作品取得了巨大成功，使《時報》與“小說”這一概念緊密相連。在探討報紙與新小說的互動關系時，《時報》無疑扮演了一個不可忽視的關鍵角色。

四、明清傳統(tǒng)小說書寫模式

中國傳統(tǒng)古代小說常被視為“小道”“末流”，其創(chuàng)作者多為失意文人，內容題材較為單一。以《時報》出現前的明清小說為例，它們多以“神魔”“講史”“人情”等為主題，數量有限且創(chuàng)作周期長。

首先，在內容呈現上，這類小說因創(chuàng)作者多為古代社會的“精英群體”，并未深入接觸廣大民眾，導致內容較為單一，與社會現實脫節(jié)。明太祖朱元璋提出，“朕恒謂治國之要，教化為先，教化之道，學校為本”[3]，且嚴厲管控文字，使得明朝士子文人多以“教化為先”著書，旨在勸誡世人。馮夢龍、凌濛初等明初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者均響應了朱元璋對“孝道”的重視。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創(chuàng)作的諸多故事都飽含說教意味，如《賣油郎獨占花魁》描述主人公秦重出身貧寒，但孝順母親、對家庭負責的品質貫穿故事始終；《趙太祖千里送京娘》中，趙匡胤也展現了孝順父母的品質；《宋小官團圓破氈笠》則講述了宋小官在經歷家庭變故后，仍堅守孝道，最終獲得圓滿結局。凌濛初則更為直接，他在《拍案驚奇》中創(chuàng)作了《孝友橋》《孝女如蘭》《孝子尋親》等故事，在《二刻拍案驚奇》中又創(chuàng)作了《孝子張孝基》《孝子救母》《孝子報恩》等故事，這些故事無一不是結合朝廷對“孝道”的倡導，借助小說實現社會教化。然而，該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內容相對單一，未能充分反映實際的社會民生。

其次，從形式上看，明清小說尚未脫離傳統(tǒng)寫作路徑，分類較少且寫法單一。根據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的分類，明代通俗小說主要分為兩大類，被稱為“兩大主潮”，即神魔小說與世情小說。神魔小說以《西游記》《封神傳》《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為代表，它們糅合了三教元素進行文本創(chuàng)作；世情小說則以《金瓶梅》《玉嬌梨》為代表，意在表達社會上的悲歡離合，后來多演變?yōu)橹S刺小說。到了清代，通俗小說的演變則更為復雜，主要分為擬古派、諷刺派、人情派和俠義派四類。擬古派小說如《剪燈新話》《聊齋志異》，主要模仿唐傳奇或宋話本；諷刺派旨在諷喻皇權社會的不公；人情派如《紅樓夢》，繼承了明朝世情小說的傳統(tǒng)，深入描寫社會世態(tài)；俠義派則起源于茶館說書，后經人改編盛行于世，以《三俠五義》為代表。從魯迅的分類中可以看出，明清小說的分類相對較少，從神魔與世情兩大主潮逐漸演變?yōu)榍宕乃拇箢?，小說文學的系統(tǒng)劃分并不明朗清晰。

最后，在屬性上，明清小說并不具備商品的屬性。由于社會識字率、傳播成本以及內容傾向等因素的限制，小說的創(chuàng)作仍受到束縛，整體傳播模式仍以私人收藏、友人贈送、個人學習為主，小說載體仍舊是書籍，缺乏較大的流通空間。受到皇權與社會的影響，小說整體數量也較少，佳作更是鳳毛麟角。學者陳大康在《明代小說史》中詳細分析了明清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低谷的原因，認為帝王偏好、官府打壓、文人壓力、社會動蕩等因素共同導致明清的小說創(chuàng)作未能按照一般的文學規(guī)律進入高峰，反而陷入長時間的沉寂。

因此，明清時期的小說呈現出內容脫離社會、結構情節(jié)單一、數量較少且不具備商品屬性的特點。

五、《時報》的革新與小說的現代化

近代小說的銜接與過渡意義至關重要。由于時代因素，近代小說自然地與晚清十年的新式印刷媒介產生關聯，盡管其文學價值相對較低、史料繁雜等缺陷常為學術界所詬病，然則，將這些作品視作一個集群，能夠呈現出近代小說向現代小說轉型的重要演變特征。正如陳大康在《明代小說史》中所言：“在小說史上，某些創(chuàng)作無甚佳作，可是那些平庸之作構成的整體卻具有承接以往、啟迪后來的意義?！盵4]這些小說集群的出現，為考察報紙媒介對古代小說的影響提供了重要資料。

1.內容上：《時報》的社會評論與小說的政治敘事

晚清時期，中國社會經歷了劇烈變革，各種政治力量和思想流派紛紛涌現，他們試圖通過報紙這一新興大眾傳媒來傳播自己的政治理念，動員民眾，推動社會變革。報紙作為當時重要的信息傳播工具，不僅報道新聞，還通過社論、小說、評論等多種形式參與社會事件討論，映射并影響著社會變遷。

社會的劇烈變革強化了讀者對信息的需求?！稌r報》面對動蕩的社會，堅持在各欄目中呈現事件并加以討論。如1911年《時報》專電的《中國革命消息》一欄發(fā)表了《梁啟超致袁世凱電》，以最大字號強調“速開國民議會”[5]的重要性，宣傳了當時仁人志士對國體變更的關注、對袁世凱的譴責和對召開議會的急切愿望。

《時報》對晚清社會的政治動蕩和文化轉型的映射，自然進入了小說作者的視野。這些社會元素被小說家采納并轉化為創(chuàng)作素材。這一時期，《時報》小說專欄尤為關注社會事件、民生新聞等，如《外交太守》一文描寫搜刮民脂民膏的閩地太守；《鹽場官》描述無故扣押百姓物資的無理鹽場官；《黃金禪》的主人公是與官場勾結的寺廟住持；《澆薄兒》則是嫌貧愛富的買辦?！稌r報》小說創(chuàng)作者取材于當時社會，基于譴責、批判、揭露等目的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繼承了報紙對社會事件的映射功能，成為文學領域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

小說在這一時期被賦予了放大的“記事”功能，用于延續(xù)“時評”，成為方曉紅所稱的“政治小說”。李伯元（又名寶嘉）的《中國現在記》發(fā)表在《時報》創(chuàng)刊號的頭版，該作品反映了維新運動之后官場依然腐敗的狀況，揭露了現實生活中的丑惡現象，具有強烈的指涉現實、批判政治的意味。隨后，政治小說被推向極致，《時報》的小說專欄涌現出《新西游記》《三月十五日》《勸助軍餉》等政治小說，這些作品故事情節(jié)性不強，寫作目的均在于喚醒國民意識。部分小說創(chuàng)作時效性強烈，與當時當地的政治事件緊密結合，如1907年刊登的《丐者傳》和《盲人都會》，前者篇幅短小，情節(jié)簡單，描繪了一位捐贈全副身家以建設鐵路的乞丐；后者則構想了一個專門為盲人建立城市的國家，其創(chuàng)作目的正是為了聲援滬杭甬鐵路事件中的籌款方，并諷刺屈從于西方列強的清朝政府。

同時，《時報》首創(chuàng)“時評”欄目，認為報載小說天然承載著報紙的功用?！稌r報》重視報載小說的社會功用，意圖將報紙的宣傳功能與小說相結合，以實現政治目的，傳達政治信息，并影響公眾意見。該時期的小說欄目創(chuàng)新了“時事”“實事”“事實”“紀事”“記事”“應時”六個標簽分類，皆用來提示小說的“記事”屬性。根據這些標簽進行檢索，可獲取至少33篇記事型小說，部分小說雖未標注分類標簽，但經分析仍屬于該范疇。這些小說往往基于現實而非虛構情節(jié)，人物和事件的創(chuàng)造多用來與“時評”進行互文，重復強調當前的政治事件，本質上不脫離“新聞”的范疇。如1909年5月3日，陳景韓以筆名“冷”在《時報》第二版發(fā)表短篇小說《三月十五日》[6]，開頭即提醒讀者注意三月十五日要舉行江蘇諮議局的復選；又于第三版“時評一”發(fā)表《明日》時評：“明日最有希望之日也，今日已至，昨日已過去，唯明日時至切近，而又未來。得整備一切，抖擻精神以赴之。故明日者，誠世上人最有希望之日也。況乎，今日之明日，為三月十五日，為江蘇諮議局復選舉日，為中國第一次有議員日。嗚呼，不其重歟？”[7]

《時報》的創(chuàng)刊反映了當時文人對時事時局的關注，以及對國民素質的憂心。他們試圖通過報紙喚起民眾救亡圖存的意識，其強烈的新聞屬性賦予小說等同于“新聞”的含義，使得該時期的小說理論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報刊理論。小說實質上成為“時評”的新聞延伸，小說創(chuàng)作者意在結合報紙的傳播屬性與小說的社會功用，無形中繼續(xù)放大了小說的“記事”功能，從而形成了方曉紅所稱的“譴責小說”后的“政治小說”。

2.形式上：《時報》與小說的現代性探索

《時報》最為人稱道的革新之舉在于改造了其版面，將傳統(tǒng)的“書籍型”報紙轉變?yōu)楝F代意義上的對開報紙，這一變革降低了傳播成本，同時擴大了傳播范圍。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中提及同時期的《申報》時說道：“可是《申報》《新聞報》，老不改良，在我進《時報》的那年，還是由一面印的紙張咧?！盵8]

將《申報》的版面與《時報》對比可發(fā)現，《申報》仍沿用單面印刷，版面不分欄、字號統(tǒng)一、句讀不明顯，這種設計更符合書籍的閱讀習慣。反觀《時報》，甫一創(chuàng)刊首要任務就是改革書籍式的版面，轉而采用對開式；設置了不同字號以區(qū)分標題、正文和重點語句；句讀均清晰地標注在文章側邊或下方；根據文章類型作分欄處理。這些調整令讀者在閱讀時能迅速聚焦于報紙重點標注的關鍵信息，與現代報紙相似，使讀者能在短時間內有效獲取信息。

這一版面設計的變動，是《時報》為在上海報業(yè)立足做出的革新之舉，它不僅改變了當時報業(yè)版面設計的風貌，也同步影響了小說欄目的編排方式。

（1904年6月12日《申報》和《時報》首版版面對比圖）

《時報》的版面創(chuàng)新同步影響了整份報紙的書寫模式，其刊載的小說以“新舊兼并”的特點走上了轉型之路，并因此呈現出部分承古、部分創(chuàng)新的文體創(chuàng)作模式。1905年2月5日，《時報》刊登的短篇小說《拆字先生》首次采用了結構清晰的分段，其中一個段落短至僅有“拆字先生大笑”六個字，這完全摒棄了傳統(tǒng)的章回式小說寫法，展現出現代小說的體例特征。同時，小說的語言使用也開始嘗試全白話或半文半白的形式，形成了古今雜糅的風格。1904年8月，《時報》刊登的首篇短篇小說《黃面》為文言文，但到了同年10月，陳景韓的《馬賊》已改用白話文，開篇即以“殺！殺！殺！”三個字調動讀者的情緒，既擺脫了傳統(tǒng)小說以故事背景開篇的寫法，也顛覆了文言文寫作的傳統(tǒng)模式。

然而，這一時期的小說轉型并不徹底，創(chuàng)作形式仍部分沿襲古風?！稌r報》早期刊載的小說仍在開頭標注“某人云”，結尾附有作者“論曰”，這是明清講史小說常見的寫法。如1904年《時報》刊登的首篇長篇連載小說《多情偵探之伯爵與美人》仍采用章回體寫法，標注了“第一回”等回合式的字樣；1907年寄盧生的來稿《丐者傳》在結尾附上了“外史氏曰”的全文評論，并作跋以點評故事情節(jié)、抒發(fā)作者觀點。這種并設“序跋”的寫法源自明清時期的說書模式，在文人書寫習慣中仍有留存。

此外，《時報》在小說分類上進行了創(chuàng)新，大大突破了魯迅總結的明清時期兩大主潮與四種小說模式。這種創(chuàng)新在短篇小說欄目中尤為顯著，通過欄目標題處標注的作者或編輯對該篇小說的定義來劃分小說類目。據筆者統(tǒng)計，自創(chuàng)刊至1911年，《時報》在181篇短篇小說中創(chuàng)新了諸如“醫(yī)學”“革命”“外交”“選舉”等近20種分類。盡管部分分類缺乏嚴格的劃分依據，多屬作者對該篇小說的簡單定義，類似于當下的“打標簽”歸類行為，但其實驗性的創(chuàng)新之舉仍幫助小說開辟了更多可能性。

不過，作為一種嘗試，大部分創(chuàng)新的小說分類并未被長期保留，它們更多的作為反映時事或社會組織呼吁民眾的一種標簽，在歷史長河中如曇花一現。如1909年3月至4月間《時報》刊登的四篇“選舉”小說——《十某甲》《后十某甲》《小茶館》《第三之十某甲》，皆是因為該年三月十五日為浙江初選舉之日，為清朝政府成立諮議局并籌備十月選舉而作。然而，當時民眾對選舉熱情不高，各大報紙紛紛發(fā)文號召國民參與。選舉結束后，《時報》便再未出現“選舉”小說這一標簽。又如1908年《時報》刊登的兩篇“家政”小說——《母教》《婦道》，皆為滬南家政會所創(chuàng)作，目的在于呼吁民眾重視幼兒教育，但文章情節(jié)平淡、措辭普通，文學價值有限，此后也未見“家政”小說再現。

《時報》試圖在《申報》《新聞報》等老牌報紙的陳舊模式中闖出一條新路，其獨特的版面設計與編撰方式不僅改變了整份報刊的書寫模式，也必然對依附于報紙的報載小說形態(tài)產生了深遠影響。報紙的編撰思維促使晚清小說的語言、段落、分類方式逐漸靠攏現代小說，但傳統(tǒng)的書寫習慣也并未在短期內得到徹底扭轉，這為近代小說的發(fā)展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

3.屬性上：《時報》與小說的商品化進程

明中葉時期，印刷術的引進與改良促使民間刻印書坊興起，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小說向商品化轉型。然而，這一轉型并不徹底，因傳播范圍有限且成本高昂，小說在這一時期仍舊是精英文人的消遣之物?！稌r報》等報刊的出現加速了這一轉變，讓小說得到了更多元化的嘗試。在《時報》的影響下，小說既受社會風潮的引領，也開始受到市場營銷的制約。

受商品屬性驅動，《時報》為求生存不得不正視政治性過強的內容可能會削減銷售的問題，因此開始增加娛樂性文章。以包天笑為主要代表的創(chuàng)作群體，在《時報》上轉向娛樂化的書寫，創(chuàng)作出《俠女》《黑頭相公》《飛行界之拿破侖》等情節(jié)曲折、政治色彩淡化的娛樂性小說。以作者蟠的《跑冰娘》為例，小說主人公是一位貪圖玩樂的大學畢業(yè)生，在瑞典畢業(yè)旅行時樂不思蜀、不愿回家。他的妻子假扮成“跑冰娘”，以高超的跑冰技術折服了男主角，并通過打賭的方式令他心甘情愿回家工作。這篇小說以西方世界為背景，描寫了歐洲人豐富多彩的娛樂生活，并著重展現了女主人公的聰明才智，結局采用令人啼笑皆非的歐·亨利式手法，完全摒棄了早期小說為政治服務的單一寫法，帶來了別開生面的故事情節(jié)。

由于讀者的喜好，諸如“寓言”“偵探”等小說標簽沿用至今，開創(chuàng)了現代小說的幾大主流。陳景韓與包天笑分別譯介與改寫了《福爾摩斯探案集》中的諸多單元偵探故事，通過華生和福爾摩斯的雙重視角，描寫了偵探探查情人出軌、煙槍丟失、首相被刺等精彩情節(jié)，展現了不同于傳統(tǒng)公案小說“官府斷案”的偵探模式，引入了全新的西方技術與知識。此后，《時報》的偵探小說熱一直持續(xù)至20世紀20年代，并推出了《歇洛克來華》《偵探之偵探》《時事偵探談》等多個偵探小說系列。

然而，這些譯介作品多數仍是借呼爾我斯（即福爾摩斯）和華震（即華生）之口譴責社會弊端，與《福爾摩斯探案集》原著關聯不大。陳、包二人的《歇洛克來華》與《偵探之偵探》系列，都描述了歇洛克在中國探案的失敗，通過“橘生淮北為枳”的隱喻，分析東西國情之異。此外，《時報》還引進或虛構國外愛情小說，雖展示了西方世界的新事物如火車旅行、宮廷秘事、異國風土人情等，但其主旨并未脫離中國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模式。

同時，《時報》的日報刊載模式也導致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夸大告白、抄襲剽竊”現象。為了滿足日報對小說稿件的高需求，《時報》不得不降低創(chuàng)作標準，導致作品質量參差不齊。如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中承認使用“珠花式”等手法來滿足報刊出版需要，忽視了小說文本的質量。這些嘗試主要體現在作品數量的激增上，然而，近代小說雖數量龐大但佳作不多。據筆者統(tǒng)計，《時報》1904—1911年間收錄短篇小說181篇，長篇小說56篇，其中略有名氣的小說僅有3篇（以朱一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收錄為標準），單篇小說難以體現其獨特的文學或社會價值。

總而言之，晚清最后十年間，《時報》的廣泛傳播、一日一刊的出版頻率以及商業(yè)化運作等諸多因素，對當時的文人群體產生了巨大沖擊，使小說的寫作與閱讀都順應了媒介邏輯的發(fā)展，小說逐漸商品化。報載小說的書寫邏輯不再完全遵循傳統(tǒng)的“教化為先”“著書立人”的創(chuàng)作目的，在鉛印日刊的印刷周期內，報載小說更傾向于商品化，在清代正統(tǒng)文人的傳統(tǒng)書寫、新式文人的救國理念以及商業(yè)經營的經濟考量之間搖擺不定?！稌r報》的改造，令小說集群呈現出新舊并存、數量眾多但佳作較少、政治與娛樂混雜的特點。

六、結語

若非報刊具備的強烈媒介屬性，以報紙為依托的文學便無法發(fā)生全新的變革。《時報》與社會變遷之間的信息供求關系、媒介傳播的自我演變與革新、商業(yè)日報的刊印方式等，都對承載于其上的文學起到了推動作用。小說被視作報紙發(fā)聲的工具、映射變革的鏡子以及商業(yè)邏輯下的商品，間接影響了后續(xù)的小說發(fā)展?？梢哉f，報紙塑造了小說集群，也因此推動了近代小說走向現代。

晚清時期的《時報》推動了小說的現代化進程。在內容上，《時報》將小說作為反映社會政治動態(tài)的窗口，強化其記事和政治批判的功能。在形式上，《時報》的版面創(chuàng)新和文體實驗，使小說開始展現出現代小說的特征，如分段結構和白話文的使用。在屬性上，《時報》的商業(yè)轉型促使小說成為一種商品，既滿足了市場需求，也帶來了創(chuàng)作質量上的挑戰(zhàn)。

盡管《時報》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質量上參差不齊，但其在晚清文學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視，為后來的五四新文學運動提供了重要的轉型經驗和發(fā)展契機。

參考文獻

[1] 陳大康.關于近代小說研究的一些思考[J]. 明清小說研究，2001（1）.

[2] 時報.發(fā)刊例[N]. 時報，1904-06-12.

[3] 朱元璋.大明太祖高皇帝實錄卷之四十六[EB/OL]. [2024-12-07].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https：//ctext.org/instructions/library/zh

[4]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

[5] 梁啟超.梁啟超致袁世凱電[N]. 時報，1911-11-26.

[6] 冷.三月十五日[N].時報，1909-05-03.

[7] 冷.明日[N].時報，1909-05-03.

[8] 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4.

[9]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1.

[10] 馮夢龍.警世通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1] 凌濛初.拍案驚奇[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

[12]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13]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J].新小說，1902（1）.

[14] 方曉紅.晚清小說與報刊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15] 李伯元.中國現在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6] 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17] 阿斯普.政治生活媒介化[J].媒介研究，1995（2）.

（責任編輯 "余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