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1979年開始發(fā)表詩作,1982年參加《詩刊》社第2屆青春詩會,是新時期成名較早的詩人之一。四十多年來,王自亮縱情于詩學江湖,從清新單純到繁復綜合,從碎片寫作到集成寫作,從小詩、短詩到大型長詩,從單一主題到混雜旨趣,不斷實驗,反復探索,一次次從零出發(fā),一次次提交碩果。王自亮的創(chuàng)作歷程是當代詩歌史的一份重要樣本,值得進行一番深入探究。
“刀刻的親王”:日常大海的詩意批判
1980年代前期,王自亮以“補網(wǎng)的女人”和“拾鷗蛋的孩子”給詩壇吹來了一股海洋的腥味,那跳躍的節(jié)奏,鮮活的細節(jié),簡潔單純,清新動人,彌漫著濃郁的海洋生活氣息。20世紀80年代末,王自亮離開海洋領域,進入了“更為洶涌的日常生活”的大海。在第一部辨識度鮮明的詩集《狂暴的邊界》中,王自亮早期出色的描述能力得到了超越性生長發(fā)揮:
恭王府的藤蘿架下,春天是如此貴重/連戲臺都雕刻著向南方傾斜的燕尾,/長廊引灌和風,孔雀綠和寶石藍詮釋/歡樂與苦難,過分的夢想接近災禍。/難以預料:密室的腹誹、屏風的奏折/雷霆的震怒,大肆炫耀財富的人痛失/頭顱,一生最大的財富。女眷四散,/他們的后人,也許就在內(nèi)城那邊的/北蜂窩小學附近,像一群嘰喳的鳥雀,/在“老旗人炸醬面”店鋪里打架,/去國子監(jiān)觀看紙鷂的糊扎,驚喜于/泥塑的大臣轉(zhuǎn)眼間變成刀刻的親王。
這是《又一個春天》中的一段,一種歷史、政治、權力欲望的互文描述,內(nèi)在的肌理通過表層的語流盤根錯節(jié),形成一種泥土下面緊緊糾集在一起的張力。
從海邊日常生活的人性書寫,到人間歷史遺存的倫理聚焦,從感性情緒敘寫到智性經(jīng)驗抒情,從簡潔單一到異質(zhì)混成,是王自亮新世紀前后日益凸現(xiàn)的詩歌路徑。一方面,他的題材與視野不斷擴大,歷史、哲學、宗教等人文資源,工業(yè)、城市、技術、器物等現(xiàn)代體驗,無不進入詩人縱橫捭闔的筆端,構建了一個包羅萬象的語言帝國;另一方面,他的詩藝技術日趨個人化,隱喻、象征、意象和陌生化詞語的雜糅,敘事、口語、引文、對話和戲劇性情景的交互,在實驗探索中被納入表現(xiàn)力的淬煉爐,形成了一種個人化話語譜系。綜觀這一時期的詩歌,王自亮從最初的現(xiàn)實主義的“大?!?,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舵、不斷探索,詩性之船折入了“高原、猛虎、羅布泊、青藏高原”,拐進了“半坡、非洲木雕、英國鄉(xiāng)村、長江內(nèi)部”,駛向宏大、繁復的、深邃的可能性世界。
即使面對一棵“隋梅”,他也能發(fā)現(xiàn)一片神性的大海澎湃其間:
灌頂在梅樹下枯坐/低頭的剎那,思緒涌來如東海/在語言的深處,在神跡的浪頭/雪,就是鋪陳大地的字紙/池塘之鵝,一筆難成,而影子/在水中,在千山萬壑之上/灌頂微微閉上眼睛,他慣于獨坐/默想寺門口的一棵梅樹/默想:為何身世糾結(jié)如根/思想?yún)s如梅花盛開
在《隋梅》的結(jié)尾,大海被樹起,成了一柱修辭雪雕,扎根在世事的大地之中,盤旋在思想的天宇之間,集成電路一樣焊接了歷史、宗教、政治和社會的內(nèi)在勾連,集中地指向了人性的多樣性與復雜性。通過這樣的書寫,詩人持續(xù)地向“沃爾科特、希尼和米沃什”致敬,向龐大繁復的精深幽微之境挺進。這意味著,一個感性稚氣的抒情歌手,已經(jīng)長出滿是人生滄桑的大胡子,以智性的修行者身份立在詩壇之上,鏡頭中滿是人的崎嶇、時間的踉蹌:
在鐘表館,沒有多少人想知曉/一個雨天的閑談中所割讓的疆土,/了解大臣與時鐘,獻媚的技藝。/從朝廷的傳言,到斬首的邀請/情形復雜得像座鐘無與倫比的內(nèi)部。/而人心的法則卻像指針那樣簡潔,/有時成一個夾角,有時如一支響箭!
這座“沒有誰留心究竟是發(fā)條,還是/驚奇的墜砣,帶動齒輪畢生勞作”的“鐘表館”,實際上已經(jīng)是人類社會“大?!钡木裎⒖s,其內(nèi)部結(jié)構的嚴密、精準和運轉(zhuǎn)有序,堪比人類社會的蜂巢結(jié)構,或者工業(yè)技術化宇宙的精美秩序。
“狂暴的邊界”:“個人化時間主題”的史詩重建
從《狂暴的邊界》開始,王自亮向我們凸現(xiàn)了這樣一張面孔:滄桑沉郁,渾厚斑斕,理性和諧。這種處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寧靜與囂張、道德與審美、自然大海與日常生活之間的悖反的能力,意味著詩人巨大的詩思拓展與技能豐富,意味著一個綜合型詩人成長的開始。即使早期題材的一些重寫,也充溢著語言嫻熟與情感渾厚的力度。如下面這首《下弦月》:
母親,下弦月升起來了/神秘的事總留在天空背后/你意志的箭,語氣的弓/射穿一生的溝坎,激起塵土//在蘆葦中,下弦月/將海的吁請抹上逆風的葉梢/在夜的池塘,下弦月仰泳/把最后的表情沉入水底//母親,下弦月的意思/是夢幻的犄角唱著無詞的歌/是黑暗的耳環(huán),夜空的括號//母親啊,不必張開你昏聵的眼睛/下弦月升起來了
細節(jié)選擇的精心獨一,情感抒寫的深沉飽滿,敘述想象的樸實奇崛,使整首詩沉郁滄桑之感處于欲爆非爆的臨界狀態(tài),讀來讓人一顆心高高懸起,又輕輕地放下。
新世紀以來,王自亮專注于個人化時間主題呈現(xiàn)的技藝探索,重返歷史、時間、自然與宗教之間的理性對話,反思并汲取日常主義詩學的養(yǎng)料,深入到歷史遺址背后的時間法則和萬物運行的隱在機制,重現(xiàn)史實現(xiàn)場的返回能力與思辨激情,指陳其細節(jié)深處的神秘能量與精神活力。這是20世紀“個人化寫作”以來,被日常經(jīng)驗敘事所中斷了的江河、楊煉的傳統(tǒng)和路向。在此,我愿以一首《南宋官窯博物館》為例,來談一談王自亮直接返回歷史現(xiàn)場的詩學能力和技術路徑。
一切都冷卻了。碎裂之火/冷卻成完美的雙重蓮花瓣。/降溫,并非意味著遺忘,/只為凸顯那些花卉、蛺蝶和云。
這是一首考察南宋官窯遺址的體驗之詩。詩一開局走上來,就拆除、打亂了現(xiàn)實時間秩序,重建一個歷史煙云屏幕“郊壇下”場景,以克制而激烈的鏡頭展開了中古時代工業(yè)化的火熱細節(jié)。一簇簇“碎裂之火”,一雙雙“皸裂的雙手”,一顆顆“尚未破碎”“帝王之心”,被“冷卻”在“雙重蓮花瓣”物質(zhì)華表深處,被“降溫”于“梅瓶”“女俑”“鼓腹酒杯”體內(nèi)……當我們從語言的瓷釉中回望過去,生命并未消逝,時間并非泯滅,所有的情與愛、悲與歡、悲壯與冷酷、希望與絕望,都在剎那間沉降為人性的存在,凝聚為創(chuàng)造的豐碑。
郊壇下,這座炙熱的紅色龍窯中,/皸裂的雙手捧出了晶瑩之瓷,/這些陶器制作者,統(tǒng)稱“無名氏”
王自亮通過他的詩向我們暗示,昨天、今天、明天,享用并相愛的是同一天,古人、今人、未來之人,活著并創(chuàng)造的是同一人。是博物館中的先人,借助了我們存在的肉體活在現(xiàn)實之中,也是現(xiàn)實中的我們,代替古人一次次在此刻的復活。
我以為,這是一種大氣象的詩人技術與能力。他的《太倉行》《渾天儀》《岡仁波齊》《八卦田賞荷》等作品,與《南宋官窯博物館》一起表明,王自亮正在向這一方向慢慢地靠近。
“人的自轉(zhuǎn)和城市的公轉(zhuǎn)”:一種埃舍爾魔鏡的混合透視
2017年底,第二屆“江南詩歌獎”揭曉,王自亮長詩《上?!帆@主獎?!渡虾!饭灿?00行,分為17個節(jié)段,每個節(jié)段都從不同側(cè)面、不同人事、不同時空入手,采用敘事、抒情、說理、引用、對話、辯駁等綜合手法,以“勾勒上?!嗾卖~與玻璃河馬的混合體”。詩從上海的本質(zhì)特征“工業(yè)策源地”切入,引入戲劇敘事結(jié)構,將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多重時代疊加的城市有機體納入略帶兩性色彩的擬人化書寫之中,使整部長詩讀來既氣象萬千,又趣味橫生。
工業(yè)策源地。拆除動力機械體的/巨大空間就像史前遺跡,人——/從一個洞穴來到另一個洞穴。/春天從不獨行。“他說人話”。/170年來,上海就像一個預制場,/在“轉(zhuǎn)動”中不停地“攪拌”,/圓形360度鐵軌,藍色弧光——/人的自轉(zhuǎn)和城市的公轉(zhuǎn)/互不相關,卻共用一根大軸。/連尖叫也抵達不了穹頂。
詩以“身體的零度精神”的冷峻和客觀,帶領“無限的少數(shù)人”在紛繁的臺詞、劇情、場景甚至燈光、幕布、舞臺技術中反復穿越往返,接受感官、心理和思辨、詰駁的輪番轟擊。這是一部打亂了時間、空間線性結(jié)構的舞臺重構之作,是現(xiàn)代城市史詩的一次綜合實驗。詩中人物眾多,角色紛繁,超越政治、社會、歷史、倫理等既有評價體系,在本能的原始叢林和社會的潛在德性以及現(xiàn)代人共同體的法制規(guī)則間交匯和碰撞,種種意想不到的詩意火花構成了人間繁花統(tǒng)一體。從徐光啟、哈同、杜月笙、胡蝶、張愛玲,到周恩來、陳毅、宋氏三姐妹、魯迅,外加林樂知、尼克松、周薇、宣景琳等等,所有的角色都在意識形態(tài)消音術之中紛紛登場,作為詩中自然存在的物象,“嵌合成聲音的驚怵與歷史異象”。
現(xiàn)代新詩對城市經(jīng)驗書寫的積累一直以來比較薄弱。早在1930年代上?,F(xiàn)代派詩人施蟄存、邵洵美、徐遲等人對桑德堡、林賽德等人翻譯、介紹,并展開了對上海城市話語的書寫,為現(xiàn)代新詩城市敘事建筑打下最初的樁基。1980年代,宋琳、張小波等“城市人”和王寅、陳東東等“海上詩群”悄然出世,承前啟后推動新一輪上海經(jīng)驗書寫。王自亮的《上?!肥菍ΜF(xiàn)代城市詩一個新的貢獻。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根植于現(xiàn)實需求的實驗發(fā)明。其主要成績有三:
(一)結(jié)構:戲劇性透視建構。《上?!穼⒋笊虾_@一體量超大、人事繁復、層次多元、時空多維的綜合體巧妙地納入現(xiàn)代實驗劇結(jié)構之中,形成了一種舞臺、演員、光影、情節(jié)、時空等多種關系的綜合透視光柱,從而催生了立體、系統(tǒng)、斑駁、繁復的萬花筒舞臺效應。透視柱多棱角多鏡面地折射出歷史、記憶、經(jīng)驗、情緒和想象、幻覺、夢境的綜合交錯,從而完成題旨的綜合呈現(xiàn)。
(二)內(nèi)容:日常情色元素嵌入。長詩因其篇幅宏大、語象繁復,如果在想象的自由度、語言的靈動性和敘事的滋潤度方面不能提供高水準的文本,那么,長詩的閱讀與傳播也許將面臨被漠視冷遇的尷尬。《上?!肺樟诵≌f敘事的靈動自如,嵌入了日常情色元素,形成權力與欲望勾兌、情色與道德對弈的格局。第一節(jié)中,“息燈之后另一個光源開啟”,“交頸相偎”,“汗水”,奠定了全詩的敘述節(jié)奏和煙火背景。其后,胡蝶的交際花曖昧生活,宣景琳的影星敘事,就像電影中的橋段,以肉身抒情之魅惑緊緊抓住了讀者深入閱讀之心。
(三)敘述:學術性文獻引用?,F(xiàn)代城市詩如何抒發(fā)對存在、自然、死亡、本能、歷史、災難、金錢和永恒等主題的詩思,這是一個技術難題。艾略特以降,將學術、文獻、故事、傳說引入詩中,強化詩意增值度,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詩一種常見路向?!渡虾!穼⒅R分子寫作傳統(tǒng)慣例帶入詩歌,大量引用文獻、對話、史料,使整首長詩像“石庫門晾著內(nèi)衣與花襖的天井閉合”,呈現(xiàn)混搭、拼貼、鑲嵌、裝飾性的巴洛克風格,給人“帶來抽象的慰藉,具體的彌合”。文字強大的抓地力使整部長詩在行云流水演進中擁有“電車轉(zhuǎn)彎時的嫻熟度”。
“長江,人的鏡像與本體”:青銅面具混成的可能性
接下來我們說一說《長江傳》和《三峽紀行》兩部長詩。
《長江傳》共由4卷組成?!熬硪?979年”,“第一次看見長江”,“我激動得像一個收割中肌腱鼓起的農(nóng)民”,“人的命運得以開啟”,“我與長江一起走向更多的壯闊”。長詩或者說大型組詩的寫作,就像長跑,要經(jīng)得起耐力、毅力和肺活量的考驗?!熬硪弧?,就像馬拉松之前的深呼吸、高抬腿等起首準備。
“卷二:1983年”,詩句從“岷江奔流”開始,思緒像“順流而下的木排”,串聯(lián)起“嘉陵江的黃昏、江漢關鐘聲、黃州懷想”,終結(jié)于“結(jié)束一切苦難的大?!?。作為一次死亡和新生的換氣,“一切從尾聲開始”,這是智性反思與青春激情并行的水底長跑的承接段落。
到了“卷三:2015年”,“57歲了,我又來到長江”,“我必須為自己發(fā)明一個長江”?!翱v目人”、“三足玄鳥”、“青銅太陽”和“混凝土、玻璃大理石叢莽”等異質(zhì)混成要素紛紛涌現(xiàn),像江水的宏大轉(zhuǎn)彎,詩向多時代、多文明、多時空的混血轉(zhuǎn)折,呈現(xiàn)對話和敘事的新方位和新可能。“在證券公司,揚子江開始了新的敘事”。
“卷四:2017年”,“我來到了太倉,長江與東海在這里交換著目光,合而為一”,“新的對話開始了”?!八木幠晔贰?、“風的地方志”、“戲劇的錨地”、“黃銅制河床”,“人工智能”、“機器人和芯片”、“高鐵如疾風”,交織成“兩條相反的道路”,而“相反的道路是同一條道路”。這是混血之詩的“合成”部分,是長跑持續(xù)發(fā)力的高潮段落。起承轉(zhuǎn)合規(guī)則至此完成一次完美的閉環(huán)運行。
長江是魂魄、肉體和氣息。/長江,人的鏡像與本體。/長江是長江自身,也是你和我。
本體與客體,方法與存在,個我與家國,肉身與魂魄,在此構成立體坐標的關系,象限明晰,指稱多元,詩意函數(shù)呈指數(shù)級倍增,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令人持久沉吟,欲罷不能。
寫于2022年的《三峽紀行》,是王自亮公開發(fā)表的新作之一,洋洋灑灑22節(jié),400余行,或象征,或隱喻,或?qū)懢?,或狀物,是繼《上海》之后的又一專題型史詩力作。泥沙俱下的混沌技術獲得了沙里淘金式的提純,詩通過文獻穿插、對話植入、細節(jié)鋪墊、背景尾注等方法和路徑的攪拌混凝,使全詩抵達了棱角銳利、意象奇詭、敘述峻切境界,既深厚滋茂,又靈動混沌。
《三峽紀行》是一次對“夔門”和“三峽”的精神穿越。作為象征,它是王自亮個人詩藝“窄門”的只身通過,是現(xiàn)代漢詩沖出農(nóng)耕文明時代抒情“三峽”向海洋文明轉(zhuǎn)型的穿越,更是中華民族沖出“三峽”走向現(xiàn)代文明愿景的期盼?!皻v史三峽論”是學者唐德剛的一個著名論斷,王自亮以旁注的方式,對國家和民族必然走向寄寓了深情的眺望。
從寫作技術上說,我以為它比《上?!犯呒兇庑?,是一次異質(zhì)混成之后的再提純實驗,在詩性系統(tǒng)性、超越性和純粹性方面,是對《太倉行》《渾天儀》《岡仁波齊》《八卦田賞荷》《南宋官窯博物館》等作品的系統(tǒng)重構,與《上?!贰堕L江傳》《京杭大運河》一起,構成集短詩與長詩、組詩與單篇、敘事與抒情、東方與西方、城市與鄉(xiāng)村、自然與人工合成的詩意建筑群,給人以現(xiàn)代史詩壯麗多姿、主題多元、技術精湛的沖擊力。
沈健,詩人、批評家,湖州職業(yè)技術學院教授。著有《浙江先鋒詩人14家》《我對詩歌所知甚少》《紙上的飛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