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有810 萬人在等著接聽一通陌生人的電話。
這超出了Be My Eyes(成為我的眼睛)創(chuàng)始人漢斯·約根·維伯格的想象。2012 年,當(dāng)他在丹麥萌生出創(chuàng)造一個免費的應(yīng)用軟件,讓明眼人通過視頻通話幫助視障人士的靈感時,他能想到的最大困難就是找到志愿者。如今,Be My Eyes 上注冊志愿者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超出盲人的10 倍有余,他們來自150 多個國家,組成了這個“全球最大的數(shù)字視障志愿者組織”。
世界衛(wèi)生組織2020 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全世界約有12 億人患有某種視覺障礙。可是他們到底在哪里? Be My Eyes 上,只有72 萬盲人注冊。
創(chuàng)始人維伯格在一次采訪中說:“我希望我們能在未來幾年里擴大規(guī)模,因為智能手機的普及速度很快?!苯y(tǒng)計顯示,全球54% 的人口擁有智能手機。如果其中有人想做點好事,他們不再需要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去一個特定的地方,只需要在空閑時拿起手機。
只是接到電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截至2020 年,我國持證的視力殘疾人中,44% 在60 歲以上,他們多數(shù)受教育程度低,不善于使用手機。一位網(wǎng)友給盲人父親下載了Be My Eyes,“但他總是不好意思麻煩別人,也總是覺得我忙,不想麻煩我”。人們能從Be My Eyes 的主頁上看到實時增長的盲人和志愿者數(shù)量——72 萬∶810 萬,一個懸殊的比例。
在以往的生活中,施助者總是在有所準(zhǔn)備的情況下幫助別人。但在這里,接聽之前,一切都是未知。
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氣氛有些緊張,用志愿者何滟滟的話說:“好像我害怕他詐騙,他也害怕我詐騙。”一個男聲問:“用你們這個軟件,能提供什么幫助?”何滟滟意識到他把她當(dāng)成了工作人員。
根據(jù)后置攝像頭的畫面,何滟滟描述了他身邊的環(huán)境和物件。在聽到回應(yīng)后,對方聽起來放心了一些。他問,自己的工作服是否干凈,有沒有臟污。攝像頭轉(zhuǎn)到左肩,又轉(zhuǎn)到右肩,何滟滟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胖乎乎的男生,白衣服左胸處有“盲人技師”一類的字眼。她告訴對方,衣服很干凈。
生疏總是在所難免。崔桐芮從來沒在生活中見過盲人。一天,她跟朋友在電影院候場時接到了求助電話—— 一位盲人女士需要找到掉在地上的鑰匙。鏡頭繞了幾圈,除了白色的瓷磚和一只狗爪,她什么也沒看到。兩三分鐘過后,她情急之下問:“鑰匙是什么顏色的?”對方說不知道。崔桐芮意識到剛剛的問話可能有些冒犯,她沉默了一陣,說了一句對不起。十幾秒之后,電話中斷了。進入影廳的前十幾分鐘,崔桐芮什么也沒看進去。她深深自責(zé):“半夜躺在床上都想坐起來質(zhì)問自己,我怎么這樣呢?”
武秋怡把當(dāng)志愿者的經(jīng)歷分享在社交媒體上時,補充了一句:“希望大家多一些耐心,視障人士的語氣或者語序可能會和我們有些不一樣?!?/p>
事實上,Be My Eyes 的用戶很少在電話里聊天。據(jù)創(chuàng)始人介紹,這里90% 的通話時間不到兩分鐘。這正是這個APP 受歡迎的原因:它了解視障人群的心理——生活中,他們有太多需要求助的時刻,但無論對親友還是身邊的陌生人,他們總是不確定對方是真的方便幫助他,還是出于禮貌不得不這樣做。而志愿者是經(jīng)過選擇來到這里的,視障人士不必在意眼光、人情或負擔(dān)。
越來越多明眼人“看見”了那個遙遠的盲人世界,盡管視野總是模糊的——許多盲人都有摸手機攝像頭的習(xí)慣,那是手機上唯一凸起的部件,只是經(jīng)常摸就會臟。
Be My Eyes 開發(fā)了這樣一個功能,志愿者可以遠程打開盲人手機里的閃光燈。有位志愿者在晚上接到視頻通話,屏幕一片漆黑,有人在黑暗里問:我的電飯煲是否開著?那位志愿者才意識到,他們是不需要開燈做事的。
口罩的正反面、行李箱的滾輪密碼、臘肉包裝上的口味、操作洗衣機的按鍵……當(dāng)看不見的困難嵌入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明眼人才真正理解那個世界。
也有些“看見”是出乎意料的。志愿者胡卓依幫一位弱視阿姨挑選過旅游要穿的裙子。對方的要求是顏色鮮艷、拍照好看。胡卓依替她選了一件碎花的和一件綠色的。是的,視障群體也會旅游。他們通過氣味、氛圍和四周的人聲感受風(fēng)景。
志愿者武秋怡在山東經(jīng)營著一家奶茶店,今年開業(yè)后不久,母親去世了。23 歲的她度過了一段虛無的時光,她覺得自己無法成為有名的人、做出大貢獻。一天,在奶茶店的吧臺里,武秋怡接到了自己在Be My Eyes 的第一通求助電話,幫一位盲人確認了火腿腸的保質(zhì)期。她將這段經(jīng)歷發(fā)到社交媒體上,有150 萬人點了贊。武秋怡說,互聯(lián)網(wǎng)帶給她一種奇妙的感受,就像走在路上和人擦肩而過,對方看起來很平凡,但也可能在做著對某一類人有重要意義的事情——每一個路人都可能是這樣的。
一位志愿者曾分享:“那天失眠,心里很亂,很空,感覺自己找不到理由繼續(xù)活在這個世界。下載了軟件后,心里突然就安靜下來了,我知道,孤獨無能的我,某一刻也能成為別人的眼睛?!?/p>
(應(yīng)受訪者要求,胡卓依為化名)(摘自“冰點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李雅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