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陳壽《三國志》、范曄《后漢書》作為記載東漢、三國時期史事的重要史籍,歷來為史家所重視。兩部史籍在時間斷限上有所重疊,都對東漢末年的史事有所記載,卻又有所差異,因此值得我們關注。作為中國史書的典范之作,它們?yōu)楹笫姥芯繓|漢末年歷史提供了不同的視角與思路。兩部史籍中的一大交叉部分“董卓傳”為我們提供了極好的研究空間。通過比較二者的敘事差異,本文總結(jié)出了《后漢書》承上、《三國志》啟下的東漢末年史事的敘事模式。
西晉時,陳壽著《三國志》,記事上起漢靈帝光和末年(184年)黃巾起義,下訖西晉滅吳(280年);劉宋時,范曄著《后漢書》,記事起自漢光武帝建武初年(25年),終于漢獻帝建安末年(220年),兩部史書在184至220年的斷限上有所重合。特別是《三國志》,記述了大量三國以前的史事。這并非是陳壽的歷史斷限不明,而是自有其內(nèi)在的敘事邏輯。本文以兩部史書中“董卓傳”的記述為例,探究兩部史籍的敘事模式。
一、兩部史籍中“董卓傳”的特點
《三國志》呈現(xiàn)出以魏、蜀、吳三國為中心的敘事模式,與三國時期“三足鼎立”的政治、軍事格局相適應。同時又上承《史記》以來的史書編纂體例,保持了紀傳體的史書編纂傳統(tǒng),為歷史人物分立紀傳,通過鋪陳人物活動反映歷史事件,以歷史人物為中心來記敘史事?!度龂尽穫饔浀囊淮筇攸c便是合傳占比極高。合傳,指的是史家把歷史性質(zhì)相近或互有關聯(lián)的歷史人物分類、歸攏之后,再進行敘述、評價。相比于對單一歷史人物的單獨敘述,合傳往往更能展現(xiàn)歷史復雜多維的樣貌。有鑒于此,中國近代史家梁啟超對合傳有著高度評價。
從傳的體例上看,《三國志》的《董二袁劉傳》采用合傳形式,將同一時代的董卓、袁紹、袁術、劉表,連帶他們的子女一同入傳,整體篇幅較短,形式較為緊湊。這與《三國志》文辭簡約的整體特點一致。這樣的記述比較凝練,便于后人一覽當時歷史的全貌。但也有過于簡單以致缺乏細節(jié)的問題,限制了后人對史料的進一步挖掘。故有后世裴松之為《三國志》作注之事。《后漢書》則單獨為董卓立傳,記載了大量《三國志》中未有的細節(jié),包括董卓軍與黃巾軍戰(zhàn)前的兵力形勢、朝堂上董卓威逼百官同意廢立皇帝等,內(nèi)容翔實,保留了大量史料、史著的原文,讓今人在原始材料大量佚失后仍能窺得不少內(nèi)容。
從傳的內(nèi)容上看,《董二袁劉傳》對董卓的記述較為簡略?!度龂尽烦蓵谖鲿x時期,距三國不遠,或許是許多史料有所隱諱,故尚未面世。以裴松之為代表的后世史家對其做了大量注解,方才彌補史料匱乏這一缺憾?!逗鬂h書·董卓列傳》則大量引用歷史人物的言論、著作,有助于后人對歷史人物與事件的進一步認識。
二、共同的形象與差異的形象
《后漢書》的人物傳記,既繼承了《史記》《漢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又有范曄自己的特色。范曄“看準某一個人的思想行為關系、牽涉到一朝的社會政治文化等方面的重大問題,就以他作為時代的中心,來歸納當時的歷史,并為這個人立傳記”,并“致力于人物個性特征的刻畫”。
《三國志》在人物評價方面,具有“具體考察與辯證分析相結(jié)合”的特點。陳壽在回顧三國人物時,既能梳理出他們成敗興衰相互轉(zhuǎn)化的歷程,又能分析出他們各自的長短得失,并在此基礎上整體分析多面、多元的歷史人物。
(一)共同的形象——從豪杰到奸佞
雖然兩部史籍都提及了董卓初起時的“豪杰”“粗猛有謀”,但占據(jù)多數(shù)篇幅的還是“奸佞”“逆賊”“殘暴”等極度負面的評價,后文將詳述這一原因。
董卓剛被何太后宣入京中穩(wěn)定局勢時,為震懾各方勢力,他將自己所部士卒趁夜帶至城外,白日再聲勢浩大地進城,如此反復,令各方相信他董卓兵強馬壯,自此臣服。董卓蠱惑人心的手段不可謂不老到。在百官集會上,董卓公然宣稱:“大者天地,其次君臣,所以為政。皇帝暗弱,不可以奉宗廟,為天下主。今欲依伊尹、霍光故事,更立陳留王,何如?”董卓篡奪、操弄皇權(quán)的野心暴露無遺。此時百官竟無一人敢言。董卓繼續(xù)叫囂:“昔霍光定策,延年按劍。有敢沮大議,皆以軍法從之?!弊哒饎?,卻不敢出言反對。獨有尚書盧植直言不諱,當場批駁董卓的謬論:“昔太甲既立不明,昌邑罪過千余,故有廢立之事。今上富于春秋,行無失德,非前事之比也?!倍勘鞠氚岢觥耙粱糁隆蓖厝撼?,眼見有人拆穿了自己擅行廢立的把戲,一時陷入難堪的局面,只得憤怒離席。百官噤若寒蟬、人人自危,獨有盧植義正辭嚴,足見董卓此時已權(quán)傾朝野,少有大臣敢于反對。
(二)差異的形象——擢用人才
董卓意識到想要牢牢把握權(quán)柄,不僅要依靠武裝力量的強大與忠心,也要贏得士大夫的服膺與支持,故特為黨錮之禍中的“黨人”平反:“乃與司徒黃琬、司空楊彪,俱帶鈇锧詣闕上書,追理陳蕃、竇武及諸黨人,以從人望。于是悉復蕃等爵位,擢用子孫?!倍恳幌蛑獣蕴煜率咳送春揲幦伺獧?quán)。上臺后,董卓或許有收買人心的考量,但他確實選用了一批人才。董卓此舉,一方面可拉攏士人,使自己站到廣大士人的一邊,壯大本陣營實力;另一方面可借此抑制其他勢力的發(fā)展。《后漢書》中這一段對董卓形象的重要記載卻不見于《三國志》,《三國志》僅是引用了《獻帝紀》的相關內(nèi)容。史料的缺乏限制了陳壽的發(fā)揮,而劉宋的范曄則能將董卓興廢立之事的前因后果、外界反應和盤托出,敘事更加全面。
《三國志·董二袁劉傳》記述簡略,適合了解東漢末年群雄逐鹿的概況?!逗鬂h書·董卓列傳》則更為詳細,適合研究者挖掘細節(jié)。將二者進行對比閱讀或按需選用,不失為一種最大程度發(fā)揮它們價值的方式?!叭龂鴷r代是中國統(tǒng)一與分裂、文化的同一性與多樣性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一個時代”,反映到史學著作上,便是著述角度的多樣與統(tǒng)一。歷史人物在史著中呈現(xiàn)的形象,既有共同性,又有差異性。
三、敘事重點的差異及其原因
《后漢書》《三國志》在敘事上有著一詳一略的差異。敘事詳略的差異不僅是由于史料的多寡,更在于敘事重點的不同。一上承、一下啟的敘事重點,突出體現(xiàn)了兩部史籍在記述東漢末年史事上的差異性。
(一)《后漢書》的上承:斷代體例與歷史敘事話語權(quán)
《后漢書》作為統(tǒng)一朝代的斷代史,更多地在史事記錄上發(fā)揮“上承”的作用。這不僅是統(tǒng)一朝代的斷代史需要敘事完整,更是范曄作為南朝劉宋史家的時代使命:在南北分立的局面下,建構(gòu)“大一統(tǒng)”的敘事體系,以爭奪在歷史敘事上的話語權(quán)?!捌渲既げ粌H是關于東漢歷史本身的‘得失’,更有關于劉宋政權(quán)合理性之歷史因素的考慮,即為劉宋政權(quán)的建立找到歷史的根據(jù),這是他歷史撰寫的重要目的”。
《后漢書》的撰述目的在于記述東漢史事。東漢末年的混亂局面由黃巾起義開始,隨后走向紛亂而不可收拾,東漢的統(tǒng)治也一步步走向終結(jié)。因此,有必要詳述其衰亡的過程,以備后世警戒、借鑒,發(fā)揮歷史的垂訓作用。東漢也是《后漢書》敘事的主要對象,故詳為敘述。在這一點上,《三國志》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特征。
(二)《三國志》的下啟:開國群雄傳與皇朝正統(tǒng)性
《三國志》作為記述三國鼎立時期的史籍,更多地在記述東漢末年史事上發(fā)揮“下啟”的作用,即記述東漢末年史事是為了更好地記述三國史事。這種處理方式?jīng)]有拘泥于《漢書》朝代史的范式,而是自然勾連起了分屬兩個朝代史分期(東漢、三國)下的同一歷史時期。靈活運用斷代史體例的敘事方式是陳壽對史學的一大貢獻,也是中國史學“求通”的體現(xiàn)?!度龂尽烽_創(chuàng)了紀傳體國別史的典范。具體地看,《魏書》宏闊,《蜀書》簡異,《吳書》齊整,三書總而為一部《三國志》,將三國歷史的框架完整地勾勒了出來。
然而,唐朝的劉知幾對《三國志》將董卓等人收入列傳的做法頗有異議:“夫漢之董卓,猶秦之趙高。昔車令之誅,既不列于《漢史》,何太師之斃,遂獨刊于《魏書》乎?兼復臧洪、陶謙、劉虞、孫瓚,生于季末,自相吞噬。其于曹氏也,非唯理異犬牙,固亦事同風馬。漢典所具,而魏冊仍編。豈非流宕忘歸,迷而不悟者也?”
劉知幾認為,董卓等人作為東漢之臣,自應列入記述漢朝的史書,不應編入記述曹魏的史書。顯然,劉知幾在此堅持的,是以朝代為斷限的史書編纂體例。若以劉知幾“迷而不悟”的解釋來看待陳壽在《三國志》中記述董卓等人的做法,恐怕過于簡單武斷。筆者以為,不妨以“下啟”的“開國群雄傳”來看待陳壽對董卓等人的處理,或能得出新的認識。
董卓等人的“開國群雄傳”在《三國志·魏書》中,處于本紀、后妃傳后,曹魏諸臣傳前。董卓等人緣何被放于曹魏開國功臣之前?顯然,這并不是基于時序的考慮:董卓等人與曹魏開國功臣所處時代大抵相當,完全可以放到相對不那么突出的位置。陳壽的這一排布,當是為曹魏的“皇朝正統(tǒng)性”張目。
曹魏代漢在形式上仿效了上古“禪讓”的模式,這就要求受禪者具有極高的貢獻與威望。曹魏的開國君主雖是文帝曹丕,但奠定基礎的當是被追尊為武帝的魏王曹操。曹操在東漢末世攘除眾奸,一度穩(wěn)定了漢室,功勛卓著,方有受禪之資。東漢末年的宦官“亂政”、群雄爭霸導致朝局混亂,使?jié)h室人心大失,進而失去天命支持,更是天命轉(zhuǎn)移的良機。
曹丕還通過彰表“二十四賢”表明其與抵制宦官勢力的“清流”士人的政治立場是一致的,以此站到“清流”一邊。進一步講,曹魏的統(tǒng)治群體贏得了“清流”士人的支持,并以漢末“清流”的繼承者自居。
由此觀之,曹魏能從漢室手中順利獲得政權(quán)與法統(tǒng),實有賴于群雄爭斗?!伴_國群雄傳”的這一安排,為曹魏政權(quán)的合法性作出了合理的鋪墊,表明了曹魏的正統(tǒng)性——后來司馬代曹,也為西晉政權(quán)的合法性做了歷史線索的連貫鋪陳。
在《三國志》和《后漢書》中關于曹操的記載亦有差異。在時間斷限上,曹操處于東漢而非三國,但《三國志》有《武帝紀》,《后漢書》卻并未給曹操立傳。這種處理體現(xiàn)了兩位史家在敘事斷限上的不謀而合:他們都認為曹操是開啟三國時期的主要人物,而非僅是東漢末年的一大梟雄。
在陳壽的筆下,曹操最初即是“尊君”的代表人物:冀州刺史王芬等人連結(jié)豪杰,密謀廢黜靈帝,另立合肥侯。當他們“以告太祖(曹操)”時,“太祖拒之,芬等遂敗”。曹操最初被董卓召見時,即高舉反袁大旗,是其主張“尊君”的又一代表事例。
《三國志》重點在于記述三國史事,因而記述與三國關聯(lián)密切的東漢末年之事是陳壽必然的選擇。不過,記述東漢末年的史事更多的是一種引入鋪陳,而非《三國志》敘事的主要內(nèi)容。筆者認為,這體現(xiàn)了《三國志》“求通”的撰述思想?!度龂尽芬浴伴_國群雄傳”的體例安排,在縱向上打通了東漢末年至三國時期的歷史敘事結(jié)構(gòu);而《三國志》又記載了魏、蜀、吳三國史事,是為同一歷史時段下的橫向貫通。《三國志》敘事結(jié)構(gòu)縱橫兼具,完成了“啟下”的敘事體系建構(gòu)。
四、結(jié)語
《后漢書》《三國志》建立了東漢末年史事“承上啟下”的敘事模式,為后世史家提供了良好的范例。裴松之對《三國志》的注解進一步豐富了史料,深化了后人對于《三國志》的理解,有助于更深入地探索原著者陳壽的敘事特點。
《后漢書》《三國志》作為斷代皇朝史的歷史著作,仍是以朝代的起訖作為史著編纂的斷限依據(jù)。以朝代起訖作為歷史的分期標準,將本來連續(xù)的客觀歷史進行人為分割,這是基于朝代立場對中國歷史的一種描述方式,成為中國正史的主要編纂范式。然而,作為客觀存在的歷史本是天然連續(xù)的,任何界限都是史家所做的切分,暗含著人的某種主觀認識。誠如趙軼峰所言:“歷史分期作為一種知識形式,本身具有反歷史的性質(zhì)?!钡驮谶@種看似切斷了聯(lián)系的朝代史模式下,中國史家逐漸形成一種“通”的史學思想,并長期在史學編纂的實踐中孜孜以求。在“通”中,縱向的歷時性與橫向的共時性互為因果,歷史的發(fā)展脈絡縱橫貫通,相互交織。在史學研究已大為深入的今天,我們?nèi)詰獔猿植l(fā)揚這種“通”的史學精神。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蔽膶W創(chuàng)作尚應符合時代與實事,具有時代特色,史學撰述更應如此。我們應依照歷史的具體背景而作出調(diào)整,重歸歷史語境,使史學體例與客觀歷史相調(diào)適,形成全面的史學認識。不然,以虛構(gòu)的、反歷史的“模型”去研究歷史,嘗試“一蹴而就”覓得“定論”,只會得出片面乃至無意義的結(jié)論;或是為別有用心者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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