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地方志,研究地方文史資料,要不是出自專業(yè)的志趣,那只能是老之將至,有了尋根的祈愿。我近年也讀了點地方志,以為是少小離家,牽動思鄉(xiāng)之情的緣故,細一想也不是,多的還是好奇。我籍貫湖北鄂州,已作嶺南人二十余年,鄉(xiāng)音和鬢毛皆斑駁零落,土狗不識,老松如舊友。忽然有一天,看到老家的朋友曬出一本書—— 《鄂州文化簡史》,心里頓時一驚。“鄂州”這個詞在我心中淡漠了三十余年,突然有了特別的力道。于是張口,向朋友討了一本。書收到,粗略翻了一下,很是感慨,“鄂”字的由來和“武昌”的變故此前我是知道的,讓我驚訝的是書圣王羲之居然和鄂州有交集。庾亮鎮(zhèn)守武昌(鄂州古稱)時,王羲之于咸和九年(三三四年)在其手下任記室參軍,次年留下“南樓戲謔”的典故。這恐怕是鄂州文化史上最為顯赫的事件了。
南下定居鐵城后,歲月浸漫,對鐵城的文化多少也有了點了解。鐵城和鄂州相比,雖然古代黯淡,近現(xiàn)代卻是光亮無比。鐵城有個怪人,頭大而方,禿頂長須,面若元謀人,名舒飯。舒飯倒不是舒舒服服吃飯的意思,乃“書販”的諧音,此前他作為嶺南著名書店老板,生意遍及全國各地,算得上名聲在外的人物。此人原本研究當代文學藝術,生意凋零之后,潛心本土文化。十余年后終有所成,其著《鐵城話詞典》 《鐵城文化漫談》,都是研究鐵城繞不過的資料。這兩年,他的研究越發(fā)細致,連民國時期鐵城如何腌咸魚、戲院如何發(fā)廣告都了然于胸,阮玲玉在上海的飲食那就更不在話下了。舒飯寫鐵城,文章就發(fā)在他個人公眾號上,閱讀量通常不過百。他沒一點沮喪的意思,這就很讓人羨慕了。愛而無所圖,這是大境界,我是做不到的。說到這個,又想起來湖州老費的“紅朝見聞錄”,所講雖難免尖酸刻薄,但也得些魏晉的風骨。地方文人能做到這樣不容易的。就我讀到的資料而言,地方史志和文學輯本多少有點斗方名士的習氣,阿諛浮夸算是常態(tài)。例外也有,不多,閑日漫漫,不妨講一個,當故事聽想必也是不錯的。
鐵城小,南宋才有了縣的建制,至今也不大,一條河從中間流過去,將鐵城分成了城南城北。河不寬,窄處怕是不到一百米。就是這百來米,把人難住了。以前,河上沒橋,來往得劃船。雖然鐵城氣溫高,但光身游水過河總不像個樣子。坐船得花錢,費用不貴,不貴也是一筆錢,有這個錢干什么不好,無端端過什么河。因此,以前城南和城北來往得少。后來,河上修起了橋,一座兩座,接著三座。橋修好了,來往確實比以前多了,有意思的是城南和城北還是不大親熱。在文化交流上,更是劃河而治,各玩一套,彼此都有點瞧不起的意思。比如說城南編詩歌集,城北詩人照例是不選的;城北編畫冊,自然也沒城南什么事。習慣一旦成了傳統(tǒng),倒也相安無事。
城北老季,原名季若愚,筆名季康,做文學。老季算是世家出身,他父親做過報社總編輯,還出過兩本書。在那個年代,算是地方杰出的文人。老季在鐵城出生,自幼受父親影響,喜好舞文弄墨,少小時便表現(xiàn)出出眾的藝術才華。老季原本是想學美術,要考中央美院的。父親不同意,說畫畫畢竟是小技,平時消遣一下還不錯,作為終生的志業(yè),未免有點輕浮了。他說,一百個齊白石也頂不上一個魯迅,不說魯迅,怕是連周作人都頂不過。這個話在當時說,大膽且有點犯忌,父親敢說出來,自然代表心里所想,也是對兒子的真誠。老季把話聽進去了,他讀了文學,又念了當代文學的博士。當代文學在當時還是新興學科,不大受學界尊重。等老季讀完博士,當代文學作為一個學科算是建立起來了。他作為少有的當代文學博士,成了老先生們的團寵,發(fā)展自然不在話下。老季人聰明,讀書時便開始寫小說,先是先鋒文學,接著又是新現(xiàn)實主義,牢牢準準踩在時代的每一個浪尖上。等老季成了教授,他作為小說家的名頭更是風光無限。該有的資源他都有了,所有人都認為老季會在京城終老,沒有挪動的必要。讓人意外的是,他卻接受了嶺南大學的教職,毅然回到南方。
一晃十幾年又過去,老季從嶺南大學退休。隆重的榮休儀式后,老季說,他想回鐵城。這話很快被他的學生傳達到了鐵城有關部門。約了兩次飯,老季決定回鐵城看看。這時,離他上次回鐵城將近十年,那還是因為父親的葬禮。老季說,他記得小時候住的老房子還在,家里沒有賣。要是回來,他想住在那里。過去一看,果然,就是有些殘破了,基本的結構都還在。房子主料用的石頭,相當牢固。老季花了兩個月時間,除了院子里的雜草,又把室內(nèi)的地面、墻壁重新裝修過,老房子頓時生出新的活力來。南方的陽光和空氣洗刷著老季的舊居。半年之后,老季坐在院子里喝茶,滿是感慨。人這一輩子,到底圖個什么?他折騰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出生時的院子。父母早已故去,兒女俱在海外,舊居里都是新家具,不變的只有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樹,更加枝繁葉茂。這么多年沒人照顧,依然生機勃勃。等到來年春夏之交,枇杷熟了,老季摘了一嘗,頓時流下兩行清亮的老淚。他想起了母親。小時候,總是母親摘了枇杷,細細洗好,晾干水,剝了皮塞他嘴里,清甜甘洌,如福至心田。枇杷還在,人往矣,痛哉。
老季回了鐵城,他們家自然成了鐵城的文學中心。剛開始,懼于老季的名聲,都是以組織的名義進行探望。接觸得多了,發(fā)現(xiàn)老季也不是那種拿腔拿調(diào)、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膽子便大了些,私下也開始約老季,口里叫的自然是“季老”。老季不愛出門,這些年他熱鬧夠了。有人到他家里來,只要沒別的安排,他樂意陪著坐坐,閑聊幾句。鐵城的文學青年也從敬而遠之到親而近之。所幸,老季夫人性格也甚是隨和,雖說是大城市官小姐出身,對鐵城的風土人情卻很喜歡,唯一厭惡的是春季的回南天。不過,畢竟到南方這么多年了,也還能忍受。熟歸熟,想過來拜訪老季,還是會打電話預約。知道老季只有兩人在家,為了不給他們添麻煩,多半還會先去酒樓把酒菜飯食點好,讓人好生送過來。五六七八人,把酒言歡,聊聊文學和文壇八卦,也算是件有趣的事。這一來,老季的退休生活變得生動活潑了。聊得多了,老季發(fā)現(xiàn),鐵城和他去過的地市一樣,雅好文學的不少,自視清高的更是人數(shù)眾多,真正出類拔萃的文學人才難得一見。對此,他深刻理解。由于理解,和鐵城的后輩聊文學,他沒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相反,總是微微俯下身來,耐心傾聽。時日一長,他獲得了禮賢下士的好名聲。和他聊過的文學青年,總會用四個字來形容他們的感受:如沐春風。
拜訪老季,有閑聊,有請教,難免也有請老季提攜的。閑聊,老季歡迎,他原本不太正宗的鐵城口音日益正宗起來。有人拿作品過來,恭恭敬敬遞到老季面前,老季翻看幾頁,大致聊幾句,都是鼓勵的話,要是高興了,過譽之詞也不吝惜。后來,有人送書來,書封上印著老季的名字,還有他的推薦語。什么時候說過這些話,有沒有說過,老季都不在意。這些書發(fā)不出鐵城,能讀到的沒有幾個,他不必過分愛惜羽毛。再說了,都是喝著一條河的水長大的,愿意拿他的名字一用,也算是幫他往季氏宗祠里添了盞燈。他最怕求提攜的,搞得里外不是人。往里,都是鐵城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往外,水平著實不夠,強推丟的是他的人情和面子。他不想干這種事。推托過幾次,都是聰明人,很快明白了老季的意思,不再讓老季為難,相處更輕松了些,話題也變得寬泛。天上地下、古今中外,都納入了杯酒之中。身在鐵城,又都是文化人,議論當?shù)卦谒y免。聊得多了,孫敬之的名字時不時傳到老季耳朵里。零零碎碎的話語中,老季了解到,孫敬之算是新嶺南畫派的代表人物,為人孤傲,英特邁往,在鐵城也是讓人景仰的人物。來人都說,城北季老,城南孫老,您二位可以說是當代鐵城文化的雙子星。老季連連擺手,我算個什么東西,一個寫小說的,編些流言蜚語為稻粱謀,要說先賢,我寫了一輩子都比不上苗子先生隨手一本《青燈瑣記》,那還只是先生打發(fā)閑暇的副業(yè)。老季這話,有應酬的成分,也有幾分謙虛,他對孫敬之的興趣勾起來了些。
有天傍晚,老季正坐在院子里看晚霞,秋高氣爽,夏日的溽熱蕩盡,天黑得比以前早了?;氐借F城,老季對天空的興趣驟然濃了起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話無疑是確實的。前幾十年,他看云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這兩年,坐在院子里看云算是老季的一個愛好。云彩流動,如萬物新生,又像在暗示飄移間皆有定數(shù)。那天的晚霞,熱烈潑辣,火紅一片。這就像煙花啊,濃墨重彩之后,就要暗淡下來。老季靠在躺椅上,有所思,又有難得的愜意。他想起他的晚年,也許就像這云霞,爆彩過后該是寂靜了。唯有院子里的這棵枇杷,依然有年輕的風貌,不顯半點老態(tài)。手機響起來時,老季微微欠了下身,把手伸向茶幾,又順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手機,老季對夫人說,一會兒有人過來,都是搞藝術的。夫人說,來看你的,除了搞藝術的,還能有誰?老季笑了,還有學生。夫人嘴角微微一翹,像是嘲笑,還有學生?老季一想,自從回了鐵城,來看他的學生幾近絕跡,這兩年除開過年過節(jié)還能收到學生的問候短信,他像是沒有見過學生了。對老季來說,也無所謂,師生說是一世的情分,現(xiàn)實中哪能做得到,終究是要各奔東西的。他既然離開了學術名利場,學生疏遠也是意料中的事。再說了,他也不算什么正經(jīng)導師,心思還是在他的小說上。老季又喝了口茶對夫人說,也好,大家都不牽掛了。晚上不用做飯,他們叫了東西過來。夫人說,你們吃喝著,我出去散散步,隨便吃點,就不掃你們的雅興了。
老季和夫人收拾了張圓桌到院子里來。這季節(jié),院子里比屋里舒服。幫老季擺好桌子,夫人出門散步。沒過一會兒,人熱熱鬧鬧過來了。一進門,照例給老季請安,又把帶來的酒菜擺桌子上。等人都坐下了,老季發(fā)現(xiàn)了一張陌生面孔,正要請教高姓大名,邊上有人說話了。來人站起身,領著陌生人走到老季身邊,鄭重其事介紹道,季老,這是鐵城美協(xié)方亦圓方主席,您的忠實粉絲,多次說想拜訪您,又不好意思。今天又說起來,我說,季老很隨和的,正好我們要去探望季老,你一起來吧。這不,也沒跟您匯報,就直接帶過來了。老季聽完,連忙伸出手說,方主席客氣了,歡迎歡迎。酒過三巡,老季看出來了,桌上這圈人,以方亦圓為中心,襯托著有事的。方亦圓年齡不大,五十歲出頭的樣子,言語間頗有些自得。談了一圈鐵城藝術家,又提到了孫敬之。老季注意到,一提到孫敬之,方亦圓態(tài)度閃爍,欲言又止。這一下,老季來勁了,他對方亦圓說,方主席,可能有點冒昧,我還是想問一下,孫敬之這個人怎么樣?連我這種門外漢都經(jīng)常聽到人提起他。方亦圓略一思索,倒了杯酒舉到老季面前說,季老,今晚我們聚得開心,先就不談他了,我們喝酒。放下酒杯,方亦圓突然說,季老,我這次來,有個不情之請。老季說,主席見外了,有什么吩咐但講無妨。方亦圓說,我跟您老匯報一下。這兩個月,我準備到省美術館搞個展覽,別的都聯(lián)系好了,畫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差個序。我思來想去,還是想請您寫篇文章,要是方便,再賜篇畫評就更好了。老季聽完笑道,承蒙方主席看得起。不過,美術我完全是個門外漢,信口胡說總不好,這文章不敢寫,真不敢寫。方亦圓說,季老您太謙虛了,藝術到了高處都是相通的,您是文學大家,見多識廣,您隨便寫幾行字,頂人家千軍萬馬。我也不打無準備的仗,我在網(wǎng)上看過您的畫評,那是精妙無比,別開生面。比如您談“元四家”“吳門四家”的文章,那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方亦圓話音一落,老季心里一沉,人家這是有備而來,功課都做過了。老季還想推辭,只見方亦圓站了起來,倒了個滿壺走到老季身邊說,季老,您就當是對地方后學的支持,這份恩情我永記在心。至于別的,您放心,我也是個講究人,不白要人東西。老季臉上一熱,我不是這個意思。方亦圓說,季老,我知道您不是這個意思,但我也不能把這個意思弄得不好意思。我知道您愛惜羽毛,我雖比不得白石青藤,想來也不至于糟蹋您的文章。說罷,舉起壺一飲而盡。話說到這個份上,老季再說什么就不好意思了。他只得說,那我試試看。見老季松口了,方亦圓連忙說,明天我讓人把畫冊樣稿送過來,這兩天再請您去畫室指導指導,有您的妙筆文章,我這冊子是頁頁生輝。
見問題解決了,一眾人等都輕松起來,尤其是方亦圓,更是神采飛揚。在座的都贊老季有先生之風,更羨慕方亦圓能得到季老的文章。月色有了涼意,氣氛更是熱烈。酒至酣處,方亦圓像是想起了什么,試探著對老季說,季老,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老季說,都是朋友,有什么話直說便是,不必藏著掖著。方亦圓來回轉著酒杯,像是在下決心,季老,這話本來不該我說,您老既然問到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說兩句。孫敬之這個人,怎么說呢,他是前輩,也確實有才華,這個我們都認的。但這個人,過于狂傲自負,目中無人,這就是人品問題了。人品不好,別的再好我也是不認的。比如說,秦檜、康生書法都不錯,為什么沒留下來?就是因為人品問題。不是說因人廢書,基本原則還是要講的吧?我是很看重人品的。方亦圓說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說,不好意思,說多了,說多了,我自罰一杯。老季微微皺了下眉,方亦圓的話他不太贊成,還是配合著點了點頭。等到夜深,眾人幫著收拾了殘局,紛紛告散。老季站在門口,和大家拱手作別。方亦圓站在老季身邊,對眾人說,你們先走,我和季老再說幾句話。
等人影漸遠,老季還以為方亦圓有什么東西要給他,那就難為情了。不料,方亦圓壓低聲調(diào)說,季老,有句話我本來不想說,在背后傳人壞話顯得我小人了。季老,您知道,我最討厭這樣的人了。不過,這事既然和您有關,不和您說一聲,又顯得我不厚道。老季有點意外,和我有關?方亦圓看了看四周,湊到老季耳朵邊上說,季老,孫敬之不是個東西。您看,我在您這兒坐了一晚上,您沒說他半句壞話,他可沒少說您。老季笑了笑,他說我什么了?方亦圓說,我還是不說了,太難聽了。老季說,但說無妨,我活到這把年紀,什么事沒經(jīng)歷過,什么難聽的話沒聽過。方亦圓來回搓著手說,太難聽了,我說不出口。老季故意刺了一句,你這吞吞吐吐的,像是有問題。方亦圓盯了老季一眼,像是要扎進老季肉里,季老,那我可說了。孫敬之他真不是個東西,你們無冤無仇,井水不犯河水,他在背后造您謠,說您的文章都是別人吹出來的。您要是沒當年的位置,狗都不理您。還說他都查過了,您的書不是老師推薦出版的,就是學生公司做的,你們就是一個利益集團,互捧臭腳,黨同伐異。老季說,有這種事?方亦圓說,這都不算難聽的。老季問,還有?方亦圓說,我說了您可別生氣。老季說,你說,我不生氣。方亦圓說,他還說,您之所以離開京城到嶺南大學,是因為犯了大錯誤,讓人家給趕出來了。老季笑了,這個有意思,他有沒有說是什么錯誤?方亦圓猶豫了一下,說了。老季問,他怎么講?方亦圓說,季老,那我就直說了吧,他說您強奸了女學生,還是學校給按下來的,不然您早就進去了,哪還能像個人物一樣回鄉(xiāng)耀武揚威的。聽方亦圓說完,老季哈哈大笑。見老季笑,方亦圓連忙說,季老,他這些話我是不信的,這個人人品不行,我看不上。這些年,他仗著以前的名聲,在鐵城美術界一手遮天,生怕別人超過他了。不瞞您說,我這次去省里搞展覽,他是不高興的。您老給我寫文章,他肯定要說閑話。剛才我態(tài)度有點急切,這會兒想過來了,您要是怕麻煩,我也不勉強,不能給您添麻煩。方亦圓還想說點什么。老季說,方主席,晚了,你也早點回去吧。說罷,轉身進了院子?;氐皆豪?,月色更加皎潔,夫人已在洗漱。老季換了杯子,重新泡了杯茶。酒食氣味被風蕩開了一些,隱隱還有。老季喝了口茶,想了想方亦圓的話,搖了搖頭嘆道,何至于此。方亦圓讓他想起他以前遇到的一些人,還是太急、太粗糙了。
學術圈也好,文學圈也好,大小也是個名利圈?;斓嚼霞具@個程度,背后不可能沒人說壞話、潑臟水。對這些事,老季早就看淡了。隨著年歲增長,業(yè)內(nèi)地位逐漸穩(wěn)固,議論他的人少了。背后遭人暗算,多半是在事業(yè)上升期,有人嫉妒,有人怕對自己造成威脅,下手難免會臟重些。一旦出人頭地了,湊上來的都是討好巴結的,生怕大佬一生氣把自個兒上升通道給堵死了。和老季剛出道時被人潑過的臟水相比,方亦圓傳過來的這幾句話簡直小兒科。再且,這話倒也不是完全沒有依據(jù)。剛剛走上學術道路,出書不易,全仗老師照應,他前兩本書確實是老師推薦給出版社的。后來成名了,想約他的書稿難。給誰都是給,為什么不給自己學生?師生之間溝通方便,既是老師的書,又有市場價值,學生做起來更用心。兩全其美的事,何樂而不為?強奸女學生的事,聽起來雖然荒唐,但也不是沒有一點邏輯關聯(lián)。老季不得不承認,他確實睡了女學生,夫人千真萬確上過他的課。第一次聽到這些謠言,老季很是生氣,更加哭笑不得,聽多了自然脫敏。老季知道孫敬之不會說這些閑話,方亦圓為什么要傳這些謠言,老季心如明鏡。
第二天,方亦圓果然派人送了畫冊來,厚厚四大本。鋪在書案上,頗有些橫行霸道的意思。三本以前出的,還有一本畫冊樣稿,簡易裝訂著,初有了個形狀。老季翻開畫冊,一頁頁看過去。客觀說,方亦圓畫得不錯,技法、觀念都不落俗套。再想起方亦圓說的話,還有他提到的秦檜、康生,老季心里嘆了一句,可惜了。夫人問,這序還寫嗎?老季說,要寫的。夫人說,你還真是大度,什么人都容得下了。老季說,和年輕人計較什么。夫人笑道,還有五十多歲的年輕人,看來聯(lián)合國又要改定義了。笑罷,夫人站在書案旁捧起畫冊翻了翻,翻完又扔回書案上說,畫倒是清高脫俗,做的事不像個人樣子。老季說,也能理解,太著急了,也笨了點。小地方出個人才不容易,能幫就幫一把。再說了,我這筆墨也不值幾個錢。夫人問,他知不知道你和孫先生有聯(lián)系?老季說,應該不知道,我沒跟人講過。夫人說,孫先生也是有意思,周周轉轉要到你電話號碼,約他見個面又不肯,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個想法。老季說,他是個講究人。夫人說,見個面怎么就不講究了?老季說,大概怕失望吧。夫人問,這話怎么講?老季說,我以前給你講過,我年輕時熱衷于拜訪文壇前輩,尤其是名氣大的,總想著要趁他們都還在,親自拜訪一下,也算是名人崇拜吧。見的人多了,慢慢沒了熱情,到后來干脆不想見了。多數(shù)前輩確實不錯,學問扎實,品性高潔,讓人敬仰,也有些人讓人不敢恭維??次恼妈F骨錚錚、正氣浩然,坐下來沒說幾句話,一身俗氣,比那些市井里的鉆營之徒更不堪。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吧?用詩人的話說,那都是夢破碎的聲音。這樣的人不多,破壞性卻很大,那真是震碎三觀。見過幾個這樣的,我就不太想見人了,還是留點念想吧。畢竟每個人的夢想都不多,破一個少一個。我有沒有給你說過,我以前很喜歡趙三一的文章,為了見趙三一,硬是往京師大學跑了八趟?后來,好不容易見上了,一坐下來他就談見了什么人,開了什么會,出了什么書,掙了多少錢。這也罷了,講起睡過的女學生更是眉飛色舞,給人感覺太臟了,回來我就把他的書全扔了,一輩子都不想再見這種垃圾貨色。夫人笑了起來,你是怕你成了趙三一,還是擔心孫先生是趙三一?老季說,我和孫先生都怕吧。
老季想起前些天孫敬之給他打電話的情景。電話里,孫敬之語速不快,語調(diào)沉穩(wěn),措辭講究,尊重間透著客氣。他像是不經(jīng)意提到了老季一篇文章,略略說了幾句。就那幾句,老季知道文章孫敬之看明白了,也有自己的理解。當代文學看起來和美術不搭邊,骨子里還是連著的。學國畫的都知道,國畫講究詩書畫印,詩放在前頭,自有它的道理。文學境界沒有上去,落筆下來就俗了。老季聽人說過,孫敬之不但古典文學素養(yǎng)好,對當代文學也非常熟悉,尤其是詩歌。這就難得了。老先生多半愛格律詩,對新詩總有些不屑一顧。老季對孫敬之說,詩我不懂,尤其是當代詩,小說略有一點心得。孫敬之說,您太謙虛了,您是文學大家,改日定當?shù)情T拜訪向您請教。老季連忙說,不敢當不敢當,您多指教??蜌馔炅耍畔码娫?,老季以為孫敬之會挑個日子過來坐坐。沒想到,一等沒來,二等沒來,半個月過去了,孫敬之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老季有點耐不住了,主動打電話給孫敬之,想約他聚聚。兩人年齡相當,應該有話說。孫敬之口頭上答應了,又找了理由避開。幾個來回下來,老季明白了,孫敬之還沒想好要不要見他。人到這個年紀,又經(jīng)過了些事,心境不同了。老季想,都在鐵城,遲早總會碰到一起的,那就順其自然吧。他的日常生活還是熱鬧,慢慢淡忘了這事。直到方亦圓過來,他見孫敬之的心又起來了。他想當著孫敬之的面,講講這個故事,想必有趣得很。
隔了幾日,老季把序寫完了,寥寥八百來字。作為畫冊序文,不算長,也不算短,大概還是得體的。方亦圓向老季請序,老季推辭。那是他不想寫,并非真的不懂。他在國畫上下過功夫,畢竟當年也是想考美院的。這些年愛好一直沒丟下,要不然他也寫不了元四家的文章。把序文發(fā)給方亦圓,過了一會兒,方亦圓回了信息,除了表示感謝,還說要給老季寄點東西。上午說的話,下午東西就送到了。鼓鼓囊囊一大袋,還有一個信封。老季先拆的信封,一張畫,自然是方亦圓自己的筆墨。夫人看了看畫說,這也真夠簡潔的,連裝裱都省了。老季把畫塞進信封,隨手扔在書架上。文壇混了幾十年,名家書畫他不缺,隨便拎一個名字出來,夠壓方亦圓幾個頭。他拿了剪刀,剪開塑料袋,袋子一打開,一股腥味撲面而來。老季定睛一看,里面放著三條魚干,還有幾袋牛肉丸。夫人吸了下鼻子說,這都是什么東西?老季說,這大概就是方亦圓說的意思了。夫人說,那他還真是好意思,拿了文章,人都不來了,打發(fā)送點破爛玩意兒過來了事。老季對牛肉丸沒什么興趣,那三條魚干還是讓他心動了一下。要是沒看錯的話,還真是漁民自己曬的野生三黎,這么大條,非常不容易了。小時候,老季最饞這個。三黎就是鰣魚,少且貴,他一年難得吃幾次,更不要說這么大的。夫人說,三條破咸魚就把你收買了,你看你這點出息。老季臉上一閃羞慚,人總有點念想嘛,這真是小時候的味道。說罷,把魚干當寶貝一樣收了起來。
在書房坐了一會兒,老季魂不守舍,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沒干。一想,知道了,他想著要給孫敬之打個電話的。電話打通,寒暄了幾句。老季說,孫老師,前些天方主席來我這里了。孫敬之問,哪個方主席?老季說,還有哪個,美協(xié)的。孫敬之說,他啊,那他指定有事找您。老季笑了,您怎么知道?孫敬之說,對他我還是了解的,無事不登三寶殿。老季說,確實有事。孫敬之說,要您幫他寫文章吧?老季說,不錯。孫敬之說,您一介文人,秀才人情紙半張,除了文章他還能圖您什么。老季說,您這是把他看透了。孫敬之說,自己的學生,我怎么可能不了解。老季有點意外,他是您學生?孫敬之說,跟我學過幾年畫,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老季說,那他不應該。孫敬之問,什么不應該?老季說,他在背后搞您事情。孫敬之說,說我壞話了?老季一笑,要說也不算說您壞話,說您說我壞話了。孫敬之說,您都把我繞糊涂了。老季把事情細細給孫敬之講了一遍,聽完,孫敬之說,這倒是合他風格。又問,他是不是送了您三條魚干?老季一愣,這您都知道?孫敬之笑笑,例行做法。不過,他家魚干是真好,海邊自己晾的,鐵城名特產(chǎn)。您是不知道,為了吃他家的魚干,好些人擠破腦殼和他搞關系,就想搞點正品貨。他送給您的,那肯定沒問題,也知道您吃得出來。好東西,您留著慢慢吃,我都忘了有多少年沒吃過他家魚干了。老季說,我給您送兩條過去。孫敬之說,那倒不必,我要是真想吃,不至于連兩條魚干都找不到。和孫敬之聊完,老季有種神清氣爽的感覺。晚上他想蒸幾塊三黎魚干,和夫人一起喝點酒敘個舊。
這事過了,老季和孫敬之的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幾天幾個月不定,看想沒想起來。也沒什么主題,蕪雜地扯幾句,像是老朋友談心。周圍的人再提起孫敬之,老季也不說什么,都聽著。有時候他想,這些人在別人面前是怎么說他的呢?在鐵城待得越久,老季越有一種錯覺,他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
又一年枇杷熟了,老季想送點給孫敬之嘗個鮮。雖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兒,畢竟是自己院里種出來的。而且他家這棵枇杷,掛果個大皮薄,水足味甘,市面上難得見到這么好的品種。給孫敬之打了幾次電話都不見接,發(fā)信息也不回。老季生發(fā)出些不滿,這個老孫,干什么去了,拿這么大排面。眼看著枇杷要過季了,孫敬之還是沒回電話。老季問了幾個人,才知道孫敬之病了,都臥床了。老季說,那我得去看看他。到這會兒,他才想到,他連孫敬之住哪兒都不知道,就知道在城南。聽說老季想去看孫敬之,周圍的人都勸他,別去了,他不會見您的。自從臥了床,孫老誰都不肯見,連話都不愿意跟人說。老季還抱有僥幸,說不定他愿意見我一面呢。又有人勸他,孫老的脾氣您是不知道,他不肯的事情沒人能說得動他,市領導要去看他,都被他拒絕了,說一個要死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您說氣人不氣人?老季心生搖擺,和夫人說起。夫人說,也能理解,他好好的時候你們倆都互相避閃著,生怕見了人不對,何況他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夫人說完,老季嘆了一聲,靜默下來。隔了兩個月,老季收到消息,孫敬之走了,告別儀式設在殯儀館小禮堂。
老季早早趕到小禮堂,不少熟人站在外面抽煙,見到老季頗有點意外,又壓低聲音和老季打招呼。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過來說,親友可以進去了。這是老季第一次見到孫敬之,孫敬之的樣子和他想象的有點不一樣。他猜想,孫敬之應該瘦,頭發(fā)白,留著胡子。躺在冰棺里的孫敬之身體微胖,光頭無須。老季站在孫敬之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等告別儀式搞完,遺體推往火化間,老季正準備走,有人喊住了老季。見老季有點意外,來人說,您是季老吧,孫敬之是我父親。老季連忙說,您節(jié)哀。小孫說,我父親有東西送給您,他說您肯定會來的。老季眼睛一濕。小孫接著說,父親讓我轉告您,他不見您,有他的原因,希望您能諒解。老季說,明白的,明白的。小孫又說,我還和父親開玩笑,你怎么那么篤定季老會來?父親說,他會來。又說,要是他沒來,就把我送給他的東西一起燒了。說完,從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老季說,您能來父親肯定很高興,謝謝您。老季接過牛皮紙袋,眼淚滴了下來,我應該早點去看看孫先生。
回到家,養(yǎng)了一會兒生氣,老季平復下心境來。他打開紙袋,從里面抽出厚厚一沓宣紙,讓他意外的是還有兩本書,一本《明清南方文人生活碎影》,一本《當代先鋒小說敘事策略》,都是老季的著作。老季翻開書,書上密密麻麻都是批注,連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錯別字都校訂了出來。再小心翼翼打開宣紙,孫敬之送了他兩幅畫,還有一幅字和一條小札。孫敬之說,他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好,書讀不太動了,這兩本書他好好讀過的。至于字畫,權當留個紀念,世上有這么一個人來過。老季把字畫送去裱了,拿回來掛在墻上一遍遍地看,像是孫敬之坐在對面說話一樣。畫是孫敬之擅長的寫意山水,畫面蒼茫大氣,用筆天真活潑,全然沒有一點老之將至的暮氣。書法孫敬之抄了《世說新語·任誕》中的《王子猷雪夜訪戴》,這也是老季最喜歡的故事之一,多么浪漫任性,充滿生命的活力。和古人比,現(xiàn)代人活得太過規(guī)矩了。孫敬之的字不大守規(guī)矩,老季喜歡其中滲透出來的桀驁勁兒。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每當賓客散盡,若是還無困意,老季就站在孫敬之的字前,一遍一遍念著: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直至潸然淚下,不覺天已大亮。
原刊責編""" 林""" 森
【作者簡介】馬拉,1978年生,詩人、小說家。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花城》《山花》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廚房中的契訶夫》等五部,散文集《一萬種修辭》,詩集《安靜的先生》。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新人獎、華文青年詩人獎、楊牧詩歌獎、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等獎項。